■ 文丨吕轻侯
■ 轮值裁音师｜小胖
外乡人在海康遇到麻烦，比如碰上了强盗、被恶霸欺负了，或者用光了盘缠，当地人就会告诉他——去找陈鸾凤。
陈鸾凤是个侠士，老百姓夸他古道热肠，地方官夸他急公好义，僧尼道士夸他造福一方。陈鸾凤这三个字，在海康就等于无所不能。
海康西北部有一座山，名曰雷公山，山上居住着雷神。每年春天，响起第一声春雷的时候，海康人会郑重其事地记下鸣雷的日子，之后每个月，但凡遇到这一天，无论从事哪一行营生的人，都得放下手头的活计祭祀雷神，不从者必遭雷击毙命。
雷神的性情虽说霸道一些，但它从不拒绝海康人的祈雨之请，冲着这个莫大的好处，海康人素来不拜天，不敬地，唯独对雷神顶礼膜拜。
有一年，不知何故，雷神收了人间的供奉，却迟迟没有行云布雨。海康人以为是供奉不够厚重，又杀猪宰羊，举办了一次祈雨仪式，雷神却依然很多天没有回应。海康是临水之地，一连多日没有半滴雨水，禾苗枯萎，河流干涸，种地的唉声叹气，行船的满脸愁容。当地人以为，雷神没有回应，依然是因为供奉不够厚重，为此宰杀肥牛、肥羊、肥猪各一头，家家户户都拿出最好的供奉，在雷公山下又举办了一次盛大的祈雨仪式。
仪式完毕，千万双膝盖跪地，千万双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山头，过了许久，只见烈日当空，地热腾腾，没有一丝风，也无半片云。若是再不降雨，今年就没有活路了。有些人伏地痛哭，朝着雷公山连连磕头。
这时，人群中一人忽然站起来怒骂，“雷神你这腌臜货，收了我们这许多好处，却不舍得降一滴雨。天干旱，地龟裂，拜你还有何用。”
骂雷神的不是别人，正是喜好抱打不平的陈鸾凤。
若是往日，陈鸾凤对雷神这般大不敬，定然会触犯众怒。这一次，是雷神先做了理亏的事，拿了人间的好处，却不替人消灾，所以大家只是任由陈鸾凤去骂，心里无不拍手称快。
陈鸾凤骂了半晌，怒气越来越大，干脆一把火烧了雷神庙。众人相顾骇然，急忙劝阻，可天干物燥，哪里还来得及，一眨眼的工夫，小庙就烧了个一干二净。
即使如此，雷公山还是毫无动静。陈鸾凤见状，更加怒气冲天，当即取了些黄鱼干来，就着猪肉，在山下大嚼特嚼。
按照当地的习俗，黄鱼干和猪肉不可同吃，雷神一旦见了，必然会大发雷霆之怒。陈鸾凤如此作为，就不是发泄不满，而是向雷神挑衅了。
陈鸾凤刚吃几口，山下忽然狂风大作，山头阴云四合，暴雨如同万箭齐发，疯狂地抽打着大地。一道电光撕破长空，众人眼见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从天而降，眨眼间一哄而散。陈鸾凤虽说一生降服过无数强梁恶霸，但他们毕竟都是肉眼凡胎，今日这种从天而降的怪物，还是第一次见到，饶是他再胆大，也有些胆战心惊，想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刚转过身来，几个人就把他拦住了，“惹下这么大的祸事，难道你想就此一走了之吗？”仓皇逃窜的人群中，又有几个人喊道，“雷神大人，全怪陈鸾凤那厮胆大妄为，与我等并无半点瓜葛！”
陈鸾凤被这些人一激，心里哀怒交加，“枉我往日里行善积德，不料人心居然如此凉薄，罢了，我惹下的祸端，就让我承担吧。”思绪及此，他又转过身来，拔出护身的长剑，对雷神喊道，“冲我一人来吧，大不了把这条命交给你就是。”说完，他几个箭步窜上前去，挥剑砍向雷神。
没有人知道陈鸾凤与雷神交手的过程，大家逃回家里，只见雷公山下霹雳行空，炸雷轰鸣，一团火球滋滋冒着冲天青烟，在瓢泼大雨里弹来跳去。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云销雨霁，满身是血的陈鸾凤跑回来，说打伤了雷神，叫大家到雷公山去看。众人将信将疑，跟着他来到山下，见一个泥塘里躺着个遍体长着黑毛的怪物，既像黑熊，又像野猪，头上有一对尖角，背后有一双黑色的翅膀，却没有羽毛，像一对烤糊的鸡翅。
这怪物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口鼻中喷着浓烟一般的东西，手里拎着一把石斧，愤怒地盯着陈鸾凤，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一条腿被斩断了，几番挣扎也是惘然。
陈鸾凤指着怪物说道，“这就是雷神，拿了我们许多好处，却舍不得降下半滴雨，敬这样的神灵何用之有？这就杀了它吃肉吧，看看神仙的肉是什么滋味。”说着，他提剑就向雷神的咽喉刺去。众人大惊，一拥而上，把他牢牢抱住，苦苦劝道，“雷神是天界的神灵，你只是肉眼凡胎，若是害了雷神的性命，我们都得跟着你遭殃。”
陈鸾凤说，“如果不杀，那该如何处置它？”
杀了雷神，难免要遭到天谴；可如果不杀，结下了这么大的梁子，又该如何化解呢？众人商议一番，想不出化解矛盾的办法，纷纷出言斥责陈鸾凤，责怪他不该伤了雷神，弄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陈鸾凤怒道，“雷神要杀我，你们不帮我也罢，难道还不能让我还手吗？早知你们如此无情无义，过去许多年，我就不该帮你们那么多。从今开始，我们恩断义绝，从此两不相欠。”
人群里一个人说道，“恩断义绝可以，但你惹出这么大的祸，得先平息事端。你想就此一走了之，没那么容易！”
陈鸾凤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我要是想走，看你们谁能把我留下！”
就在这时，泥塘里的雷神歇够了，积攒了一些法力，忽然咆哮一声，带着断腿腾空飞起，直冲雷公山顶峰而去。大伙儿唯恐雷神回来报仇，顾不得再在山下扯皮，纷纷化作鸟兽散。陈鸾凤挂念妻儿，也向家里赶去。来到海康城外的时候，他却看到城门紧闭，父老乡亲都站在城头上，叱骂他是个懦夫，捅了娄子却没担当，要求他回到雷公山下，静待雷神处置。
陈鸾凤一气之下，当即转身离去，来到了离海康二十多里的一个村庄，希望在大舅子家里借住一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舅子白日里就听说陈鸾凤闯下了大祸，而今见他登门造访，还想借住一宿，吓得魂飞魄散，哀求他去别处借住，千万不要把祸害带到这里。陈鸾凤面皮薄，从来不是求人的人，见状哀叹一声，马上离开了村庄。
走在漆黑的山野间，陈鸾凤心头百味杂陈，默默想道，“父老乡亲骂我是祸害，亲人也翻脸不认人，我往日里到普渡寺布施，向来一掷千金，出家人慈悲为怀，想来肯留我，不如就去那里住一宿吧。”摸黑走了十几里山路，当他来到普渡寺的时候，主持一听说他的来意，脸色大变，只说佛物虽然无边，但终究不渡无缘之人，陈鸾凤的烟火气太重，绝不能在这里落脚。
出了寺庙，忽然电闪雷鸣，陈鸾凤悲愤交加，对着天空放声怒骂，要雷神再下来与他厮杀一番。雷神在他手里吃过苦头，哪敢下地接战，只是在空中施展淫威，用狂风暴雨抽打陈鸾凤。陈鸾凤在风雨中咒骂一阵，精疲力尽，索性扔下雷神不管，找了个山洞睡大觉去了。雷神拿他无可奈何，逞了一会儿威风，意兴索然，也收了雷电风雨，回到了雷公山头。
第二天，趁守城人不备，陈鸾凤悄悄回到了家里，然后紧紧关上了大门，左邻右舍闻讯大惊，争先恐后围住他家百般谩骂，陈鸾凤只作充耳不闻。如此过了两三天，不见雷神降祸，门外的人群才渐渐散去。
短短几天，陈鸾凤苦心经营多年的大侠之名土崩瓦解，人们都骂他是灾星。
一个多月以后，骂过陈鸾凤的人却带着重礼登门拜访，请他不计前嫌，帮全城人一个忙。原来，过去这段时间里，又是大旱，人们屡屡求雨，却得不到雷神的半点怜悯，于是有人出了个点子——让陈鸾凤像上次那样，到雷公山下吃黄鱼干和猪肉，再惹雷神发一次怒，降一次大雨。
陈鸾凤答应了乡邻的请求，却没有收礼，只是默默到雷公山下吃了几口黄鱼干和猪肉，惹雷神降了一次大雨，就悄无声息地回了家。往后许多年，但凡遇到干旱天气，海康人就带着重礼，来求陈鸾凤到雷公山下走一遭。
陈鸾凤从不收礼，每次只是默默地去，默默地回，平时也很少与外人打交道。至于外面的人说他是大侠还是灾星，他再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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