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善于识才用才的马连良先生》,出自《人民戏剧》1981年12期,作者袁世海,原名瑞麟,是著名京剧净行演员,被观众美誉为“活曹操”。
从在富连成科班同是叶春善师父的学生来论,马连良先生是我的师兄,从郝寿臣老师那里论,我称他一声“师叔”;从艺术而论,他是我的前辈。他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革新精神。我在没入科以前,就爱看马先生的戏,我特别喜爱他的戏分外的整齐严谨,从内容到形象都显露出一个“新”字。入科以后,更是喜爱他的艺术,他与郝老合作演出的戏,我总是想方设法争取去观摩,学了郝老的艺术创造,又从马先生的演唱中汲取艺术营养和改革精神,以充实自己。
马连良之《借东风》
马先生曾与周信芳先生合作演出,他们都是革新家,合演的戏,都有改革。他们互相促进,各展所长,取长补短。他们不分主次,不争牌位,通力合作,把艺术的完整放在第一位。他们合演的有《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马演诸葛亮,周演前鲁肃、后关羽)、《斩郑文》(马演诸葛亮,周演郑文)、《祭庐江》(马演诸葛亮,周演马岱)等戏。在《十道本》(《宫门带》)中,周演褚遂良,马给他配演唐王李渊(这戏一般以褚遂良为主,唐王是二路,只有后来马先生自己演全本时,才前演褚遂良、后演唐王)。在《火牛阵》(《黄金台》)中,马演田单,周给他配演世子田法章。当时虽然还没有“南麒北马”的称号,可他们二位已经都是著名的演员了。他们的合作真是珠联璧合,各显神通。
我对这两位前辈精湛的艺术和高尚的戏德,十分景仰,深受教益。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唤起向上的决心,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总暗自默念着:我要向他们两位前辈学习,什么时候,我能傍他们演出,那将是我艺术生活中的飞跃。后来,他们两位都曾对我有所指点,我也先后给他们多次配过戏,我亲自感受过他们提携后进的好作风。
就在我不满十五岁那年,东城马大人胡同一家演堂会戏,马先生应邀演出《黄金台》,请刘砚亭扮演伊立,我们富连成学生班底。由于主家的客人迟迟未到,马先生的戏码“马后”了,而刘砚亭因早定下要到别处赶包,等不及就走了。伊立没人演了,我在一旁听到,心里就犯嘀咕:“能不能让我演呢?”我是又盼着能有这机会,又觉得不可能让我这么个毛孩子陪马先生唱。正这个时候,叶春善师父喊我,我赶紧来到跟前,“《黄金台》你成吗?”“成!”别瞧当时我人不大,可应什么戏我是从来不含糊。“好,你先自己背背戏,等会儿你师哥来了,我让他给你说说。”“嗳!”马先生来了,还真同意让我上了,只给我说了说路子,就叫我扮戏去了。
等我一上场,观众一看出来个小伊立,都觉得挺新鲜。按马先生的路子,演到伊立说:“咱家我就要……”田单问:“公公要怎样?”伊立:“我就要搜哇!”这时,伊立有个脚蹬椅子,拔出半截宝剑的身段。我们科班里演时没有蹬椅子,又加上椅子上椅垫子摞起挺高,我个儿小,不容易蹬上去,可我仗着平时看前辈的演出多,知道这里用劲儿的窍门,一抬腿,一个亮象,亮住了。这地方,田单心里有鬼,因为他府里真窝藏着世子田法章,怕给搜出来,马先生在这里有极细腻的表演。我能比较严密的配合,还真落下个“好”来。
戏演下来以后,马先生亲切地问我还有几年出科,我说还有三年多,他一听,长吸了一口气,然后道了声“辛苦”就走了。看得出他是因为我近期满不了科,不能就找我去给他配戏,感到有些遗憾。但这次配演给马先生留下了好印象,奠定了以后他多次邀我合演的基础。
我在一九三四年出科以后,搭了尚小云先生的“重庆社”,马先生希望我到他那里,尚先生不放,只在马先生演《失街亭》的时候,同意借我去演了一场马谡。马先生在演完“坐帐”后,一直站在幕边看我演《失街亭》一整场,我这戏学的是郝老的表演,很受观众欢迎,下来马先生对管事的万子和说:“几年前我就说他是个将。”流露出他爱才的心情。
马连良、袁世海之《四进士》
直到一九四〇年我二十四岁时拜郝老为师以后,经马先生邀约才正式加入了他的“扶风社”。马先生对青年一向是尽力培养,我一加入,马先生就把他多年来已成习惯的前三天剧目《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全改了,改演了《夜审潘洪》《取洛阳·白蟒台》《三顾茅庐》《要离刺庆忌》等生净并重的戏。在这些戏中,他都对我加以指点,特别是《要离刺庆忌》,我在科里没学过,是马先生连夜给我说的。这次合演使我在艺术上、在声望上都得到了提高。
与马先生合演时,随时都可以学到他对艺术创造的认真态度和革新精神。解放后,我与马先生合演《将相和》,马先生为我扮演的廉颇创制了硬员外巾,把原来的员外巾放大,很有气魄,适于公侯将相着便服时戴用。这一创造,现已普遍使用,连地方戏也学用了。他十分讲究服装的颜色、图案,总使人感到焕然一新,他的服装设计既不脱离人物,而又很美。
袁世海之《将相和》
经马先生培养而提高的青年是很多的。他对与他合演的演员,不论资排辈,而是量材使用,以求艺术上的完整。如张君秋同志和叶盛兰师兄,就都得到过他的关怀和培养。
在张君秋刚刚出来借台演戏的时候,有一次与雷喜福师兄合演《审头刺汤》,马先生去看戏,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很有才华,有发展前途的青年。跟着上海黄金大戏院来邀角,马先生就带着张君秋去了,和他合演生旦并重的对儿戏,如《苏武牧羊》《三娘教子》《四进士》《打渔杀家》《审头刺汤》等戏,还与他新排了《楚宫恨》等戏,使年轻的张君秋在艺术上得到了锻炼,在舞台上崭露了头角。
马连良、张君秋之《审头刺汤》
马先生还曾带着叶盛兰、叶盛章到上海,那是在大舞台演出,马先生与梅兰芳先生合作,两个人一个一天地倒着演,最后合演了几场。那时盛兰师兄才十八岁,出科不久,马先生特别重用他,很多戏都要他配演,特别是那出《群英会》,马先生演前鲁肃,后诸葛亮,就一定要叶盛兰演周瑜。在我第一次陪马先生演《黄金台》后,叶春善师父就请他给科里说全本《火牛阵》,由李盛藻演田单,叶盛兰演田法章。田法章的演法,马先生是按照周信芳先生的路子说的,像“花园招亲”那场,就是周先生创出来的。以后马先生自己再演《火牛阵》,就要叶盛兰给他配演。
马先生能培养、重用青年,是因为他最讲究舞台上有朝气,而青年演员演戏时常是最少保守,最不惜力,这就能更好地造成一出戏的整齐、严格、完整。他总是说,你们演得火爆、热闹,我一上来,添把柴,火就点起来了,就怕台上凉了,我再使劲,戏也上不去。今天回想起马先生的作风,是很值得我们后辈学习的。
(《人民戏剧》1981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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