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蒲剧二净-薛晓明
乔忠延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在《青玉案·元夕》一词中,寻找哪位心仪的美人我不清楚,只清楚自从新时期以来,我的目光一直在追寻最美的蒲剧二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二花脸。的确如此,酷寒消退,春光普照,蒲剧曾经东风夜放花千树,新一代的旦角任跟心、生角郭泽民崭露头角,早已誉满城乡,而被称作二花脸的二净却千呼万呼不出来。最近童趣复萌,我连连观赏了几个折子戏,记住一个再也难忘的名字——薛晓明,才明白自己实在孤陋寡闻,他那卓越的演出技艺早已凝定在戏迷的心扉。我不得不感叹,薛晓明就是我要追寻的蒲剧最美二净、二花脸。
人世里的人世
戏台小社会;
社会大戏台。
走近薛晓明,我再次领会了这幅戏剧楹联的深刻含义。薛晓明出生的时候,晋南城乡的民间娱乐处于百花齐放的时光。家乡埝下村归属于临汾县,也就是如今的临汾市尧都区。临汾古称平阳,由于帝尧曾经建都,留下了灿烂的文化。从古老《击壤歌》繁衍出的戏剧基因,演进、变异,及至元代,戏剧之花怒放于专制皇权,成为渴求公平的精卫之声。元杂剧成熟了,最早收获这丰饶果实的就是平阳乡野,如今全国保存完好的8座元代戏台,全在这方水土就是最好的明证。薛晓明出生在浸透戏剧蜜汁的乡村,父亲又是登上戏台的演员,无疑很合乎名人成长的规律。
打开一部中华名人史,看看那些先贤的童年,不是幼年聪慧,就是少而好学,甚至有不少三岁能读经书,五岁能作诗词的神童。从水土基因与家传血缘推断,薛晓明伏案攻读,腹有诗书,那才是属于他的人生正途。但是,他的童年却完全不顺理成章,反而扭曲的不像是人间正道。
“小啊嘛小儿郎,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上学的歌声是欢快的,可是欢快的上学与薛晓明无缘。在学校常常有同学嘲讽他是小地主,他不明白啥是小地主。问奶奶,奶奶告诉他,咱家地多。他问,有多少?奶奶说,八十亩。薛晓明纳闷,不见咱家有地呀!奶奶说,地都给了没有地的人了。他更不明白了,没有了地咋还是地主?是呀,有些事需要用成长来理解。
这日,天似乎亮得有些早。早醒的薛晓明背着书包去上学。门开着,漫天皆白,满地皆白,下雪了。一条扫开的路从院里延伸到门前,从门前的村巷延伸到学校。未到校门口远远看见有人弯着腰抡着扫帚,是谁在学雷锋,做好事?一步步走近看清楚了,扫雪的是奶奶。他为奶奶自豪,笑眯眯朝奶奶发笑,奶奶却冷着脸催他快进教室。放学回家,他问奶奶为啥别人不扫雪,你来扫。奶奶说这是改造。再问为啥改造?奶奶回答,咱家是地主,地主就该给别人办好事。他更糊涂了,为啥办好事的奶奶,时常遭受村人批判。待到明白这一切时,他觉得每一双看他的眼睛都带着歧视。不受歧视,有何办法?爸爸就缘此考上剧团,走出村庄,找到了一个避难所。他没有想去步后尘,偏偏世事做出让他直步后尘的安排。县上成立涝河戏校,一应考,他成了一名学员。没有兴趣,不见特长,薛晓明竟然走进了戏剧的大门,在这里他遇到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第一位老师——张凤山老师,并在他的指导与呵护下,重新迈向了一种充满自信与希望的新生活。
这是一段世事的写真,没有提炼,没有拔高,不是剧本,不是演出,却犹如一出戏剧,开场就和任何剧本都不雷同。谁会想到,一个名角的起点,竟然如此平庸。
戏剧里的戏剧
鼓乐一响,大幕一拉,哐呔,哐呔,哐哐哐哐,哐哐呔。随着鼓乐的节奏,青面虎急步上场,头一摆睁大眼睛亮相。顿时,台下一片哗然,大笑,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伸手擦泪。不,不是开心的欢笑,而是冷眼嘲笑。
师父说,砸了!
同仁说,砸了!
青面虎转身退下场来,对师父张有才和同仁说,羞先人,羞先人!
原来就在青面虎摆头亮相的那一瞬间,头上的帽子飞出几米之外。哄堂大笑就是那一瞬间爆发的。平日演出砸就砸吧,大不了重新上场。可这是山西省振兴戏剧的大赛,砸了,便前功尽弃,有负师父的栽培,有负同仁的厚望。青面虎说的羞先人,是临汾方言丢人的意思,不仅丢自己的人,还丢祖上的人。用他的话说,是丢八辈祖宗的脸面。
台下笑声转嘘声,不少人伸长脖子,要看看青面虎如何办,如何扭转这羞先人的场面。
哐呔,哐呔,哐哐哐哐,哐哐呔,观众评委正在拭目以待,乐器再度响起,青面虎已在台上亮相了。顿时,全场鸦雀无声。哪里还顾得上发声,此刻如果您在现场,准会看到不少人伸长脖子直愣愣瞅,恨不得变成长颈鹿把脖子伸到台口。精彩,太精彩了,只见青面虎时而鹞子翻身,时而蜻蜓点水;时而吼声如雷,时而叹息若蚊;时而脚踢长天星月,时而腿蹬泰山巨石……敛气凝神的观众突然醒悟了,不知谁喊出一声“好”,接着叫好声不断。青面虎出一招,台下喊好;青面虎过一式,台下喊好。喊着喊着,不喊了,台下哑然,极像是空无一人了。为何?青面虎玩开了椅子功。椅子功是个细活儿,在看惯蒲剧的观众眼中,那是《挂画》中花旦的绝活。把绝活演活,要腰柔软如风摆柳,脚俏皮像鱼穿莲。你,你一个粗壮的花脸如何在椅子上婀娜作态?何况,花旦在椅子上舞蹈,穿的是菲薄的绣花鞋,感觉敏锐。花脸脚蹬厚底朝靴,感觉麻木,玩这花活岂不是自找倒霉?
不想了,谁也顾不得再想了,直着目光定定地瞅。只瞅见青面虎刚刚还侧身躺在椅子圈里,转瞬翻身双腿已经插在椅背孔里。这还好,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不去挑战椅子背。哪知,这蠢才真是吃多了撑的,眨眼间已经跳上了椅子背,而且还是双腿跳上去的,而且不是踩在两面,把准平衡,竟是踩在一侧。这一失重,一倾斜,椅子一翻,蠢才呀非跌个仰面朝天,鼻青眼肿。正想着,那蠢才已跳在椅子坐上,好险,铤而走险,险险地玩了一把。见好而收,适可而止,快快下来!嗐,没下来,反而又跃了上去,上得更快,跃得更高!高高的还有一声吼,像是要学个张飞张翼德,喝断当阳桥!
拍手,鼓掌!鼓掌,拍手!观众拍也还罢了,评委也拍,拍得早忘了自己是干啥的,直到主持人要他们举牌亮分,才猛然醒悟,才匆匆填写。
青面虎在一片喝彩声里,居然夺得了金奖!实在1990年,地点是:山西运城河东剧场。
这位饰演青面虎的演员不是别个,就是那个逃离乡村的薛晓明,他演出的是传统剧《通天犀》。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到夺得山西省的金奖,这其中的距离漫长而又漫长,不是二万五千里长征,也有雪山草地,需要艰难地爬行。这个农村的孩子是如何穿越这雪山草地的呢?薛晓明回答不复杂,用两个字说是:练功;用一个字说是:练。当初离开家乡去学戏,母亲心疼他不愿让去。学戏在村里的流行语是“打娃娃”,“打娃娃”是受苦的代名词。娃娃是说,学艺要练功,练功要趁早,迟了,年龄稍大,腰直腿硬,无法再摆弄。那就早早学,为何还要打?打,是娃娃怕吃苦,练不下去,师父生气发火,才不得不下手教训。母亲为此暗暗掉泪,父亲劝她,那就让他在村里遭罪?吃苦总比遭罪好受。吃苦没有精神折磨,而遭罪两样都占呀!母亲无语,只能让儿子去。
那次大赛,薛晓明赢得的不只是金奖,还有二净第一腿的美誉。评委们都夸,那个薛晓明两条腿灵巧得赛过绣花女的五个手指。薛晓明那两条腿生来并不灵巧,起步时看见同学抬得高,跳得远,他直抱怨自个拙笨。可就是这个笨手笨脚的薛晓明捧得了金奖,破解其中的奥秘,现成的话是: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不想落入这个俗套,就具体说说他练腿功吧!
薛晓明高跷一条腿,金鸡独立,似乎比双腿着地还要稳当。稳当何来?练。练得腿疼了,练;练得脚肿了,练。练得站稳了,能站十分钟了,不够,还在练。这已很出众了,却听见有人能站十五分钟。人能我为啥不能?接着练,一挑腿就稳稳站他二十分钟。不够,再站,咬牙再站,站过了半个小时还在站,直站到失去知觉,蓦然倒地……
跪步是基本功,以膝盖代腿跪步行走,看着简单,练起来并不简单。薛晓明练的先是膝盖疼痛,再是红肿,再是破伤,再是结痂。他腿疼,母亲心疼,给他做个厚厚的护膝减少儿子的痛苦。这事自然唐朝的孟郊不会知道,若是知道定会写:慈母手中线,为子做护膝。灯下密密缝,意恐儿受屈……
台上演戏,台下是戏,戏剧里外都是戏剧。
角色里的角色
角色是戏剧的行话,对角色最简练的概括是:生、旦、净、末、丑。薛晓明属于净角,净角即花脸。花脸分为大花脸、二花脸、三花脸。他主演二花脸,也就是二净。古往今来饰演二净的演员很多,蒲剧界也有几位顶尖级的艺术家。我不菲薄先贤,却更钟爱薛晓明。钟爱他,是因为他将二净演到了一个峰巅。这是他继承的结果,也是他创新的结果。继承,使得上一辈,乃至上上辈二净艺术家的技艺和绝活获得了新生。创新,使得二净表演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巅。
峰巅这词我很少用,这是一个褒义词,褒义里却潜在着危机。峰巅是最高处,是赞赏薛晓明艺术的登峰造极。无限风光在巅峰,巅峰背后是深壑,我是担心谁来继承他这一身的绝活。继承他的绝活是后话,当下急于说清的是,薛晓明为何能登峰造极。当然,这里的登峰造极是就如今而言,艺无止境,我希望还有后来人再次登峰造极。薛晓明演出二净的登峰造极,不是一篇短文可以说清的。非说不可,那只能简而言之,也就是本节的小标题:角色里的角色。
这个标题很蹩足,看到的同仁可能会大惑不解。其实并不难懂,前一个角色是指薛晓明饰演的净角,即二净这二花脸。后一个角色,则是每出戏里不同的人物。比如《薛刚反唐》的薛刚、《赵氏孤儿》的屠岸贾、《打渔杀家》的萧恩、《李逵下山》的李逵……在外行看,每个人物都离不开吹胡子瞪眼,可仅仅靠吹胡子瞪眼就能获得金奖吗?不行,混口饭吃或许还马马虎虎,要是成为同行的佼佼者、领头雁,那可就非向薛晓明讨教不可。薛晓明有何法宝?前面讲他一身好功夫的来历,概括为一个练字,这里也可以用一个字来讲:悟。悟,是他成为角色里的角色的万能法宝。
薛晓明得到这个法宝,是一次偶然。那天卫金玉师傅给他排演《打渔杀家》,穿戴萧恩的行头一出场就吹胡子瞪眼。吹过胡子瞪过眼,一场戏演得气气派派,未免有几分得意。下场时,老师张巧凤叫住他说,这娃,一会儿你来一下。吃过饭,他去了。张老师见到他,问,这娃,你昨天晚上干啥?薛晓明以为老师说他夜晚迟归、违反纪律。他实话实说,没有出去,练了会儿功早早睡了。张老师笑了,笑着说,我是说昨夜萧恩干啥?响鼓不用重锤敲,薛晓明一下醒豁了,是呀,萧恩昨夜晚吃酒醉熏熏,金鸡叫,猛犬吠才惊醒他的南柯梦,瞪啥眼睛,吹啥胡子,哪有那精神头!顿悟,大悟,彻悟!也许对于他人而言,张老师这一说戏,学生便演好了这一出戏,那只能是顿悟,不是大悟,更不是彻悟。这里的大悟和彻悟是指,薛晓明由于老师的指点,明白了啥是入戏,啥是角色。角色不仅仅是类型,不仅仅是行当,而是在类型里,在行当里,再细分,分出每个人物的区别,即个性的不同。从此,他不再展示功夫,而是琢磨人物的内心世界,琢磨人物这一时刻的内心想法。再利用掌握的功夫,将人物心理活动表现出来。贴着人物悟戏,贴着人物做戏,功夫成为塑造人物的手段,而不是凌驾于人物之上,或者人物之外卖弄特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恰到好处才是薛晓明追求的境界。
都说薛晓明的戏演得活,活就活在刻画人物心理。他演屠岸贾,不只是展示他的狠毒,还有那变成狡诈的聪明;他演李逵不只演他的鲁莽,还演他粗鲁中的憨厚;他演须贾不只演他的歹毒,还演他凶残中的苟且……人性是多面的,复杂的。恰如袁世海演曹操,不只演出他的奸诈,还演出了他的旷达。戏里的角色,要与戏外的人物天衣无缝。
看过薛晓明演出的人们都夸他不简单,无愧于蒲剧最美的二净。不过,破解他成功的秘诀一点也不复杂,如前所述,两个字就可以说明:练和悟。练,是练功;悟,是悟戏,就这么简单。原来薛晓明的秘诀就是,把简单变成不简单!
2021年4月30日 尘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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