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雨梨花钉

  胡铁花笑道:“没关系,我知道这‘暴雨梨花钉’从来不上毒的,只因它用不着上毒,已足够要人家的命了。”

  两人回到屋里,胡铁花就将梨花钉全倒在桌上,端起酒杯笑道:“现在我总可以喝杯酒了吧: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喝茶。”

  他放下灯,去拿茶壶。

  这时胡铁花已将酒杯举到嘴边。

  他既末瞧见那只被毒气醺得掉下来的小虫,自然也不知道只要这杯酒一下了肚,他这人就算报销了。

  这已是他最后一杯酒,眼见他就要喝下去。

  谁知就在这时,楚留香忽然一挥手,将这杯酒打得飞了出去,胡铁花吓了一跳,失声道:“你发了羊癫疯么?”

  楚留香也不理他,却道:“你瞧见这茶壶吗?”

  胡铁花道:“我当然瞧见了。”

  楚留香道:“你再瞧瞧我的手。”

  胡铁花啡了起来,道:“你究竟有什么毛病,为什么叫我瞧你的手,你这只手上难道忽然长出一朵喇叭花来不成?”

  楚留香道:“我这只手,本来是来拿茶壶的,但你可留意到,现在茶壶的把子却已不在我的手这一边。”

  胡铁花道:“不在你手这边又怎样?”

  楚留香道:“我方就坐在这里,倒过一杯茶,又将茶壶放在原来的地方,但现在茶壶的把子却不在我的手这边了。”

  胡铁花笑道:“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敝的,你也许换了只手去拿茶壶。”

  楚留香道:“我倒茶一向是用左手的,人已成了习惯,绝不会改变。”

  胡铁花道:“这……这又怎样呢?”

  楚留香道:“这就是说,我倒过茶后,这茶壶一定有人动过,而你除了生大病的时候外,是绝不会动茶壶的。”

  胡铁花道:“我就算生大病时,也绝不会碰茶壶的,只因别人喝酒醉,饮茶解酒,我却一嗅到茶的味道就更醉了。”

  楚留香道:“你既然末动茶壶,这茶壶自己也不会动,却又怎会变了位置呢?”

  胡铁花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的。”

  楚留香沉声道:“这就是说你我方出去时,一定有人进来动过茶壶,他无缘无故的进来动这茶壶干什么呢?”

  胡铁花动容道:“他莫非是在茶壶里下了毒?”

  楚留香道:“不错,他算准我们回来时一定会口渴,一定会喝茶,所以就在茶壶里下了毒,但他却末想到我一向都是用左手倒茶的,所以下过毒后,随手将茶壶放回了去,茶壶的把子才会换了个方向。”

  胡铁花听得呆住了,过了半晌,才说道:“他既在茶里下了毒,酒里自然少不了也有毒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否则我为何要将你的酒打翻?天下虽有各式各样的酒鬼,但每个酒鬼都有个同样的毛病,那就是将酒看得比命还童,你烧了他的房子他都不会生气,但你若打翻他的酒,他就要气得发疯。”

  胡铁花苦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楚留香笑道:“我并不是骂你,只不过要你知道我并没有发羊癫疯而已。”

  他将半壶茶都倒入酒壶里,只听“嗤”的一声,青烟骤起,就好像将冷水倒入热油锅里一样。

  胡铁花倒抽了口凉气,道:“好厉害的毒,看来竟和石观音使的毒差不多。”

  楚留香沉住脸没有说话。

  胡铁花又道:“如此看来,放暗器的人和下毒的人必然是一路的,是么?”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默然半晌的忽又笑了,道:“我实在也没有留意你是用左手倒茶的,你做别的事都用右手,为什么要用左手倒茶呢?”

  楚留香道:“因为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船上,船舱里的地方很小,所以每样东西都一定要放置在最合适的地方,尤其是茶壶这种东西,若是放的地方不对,就常常会被打翻,所以蓉儿就在我常坐的那张椅子左边,做了个放茶壶的架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他笑了笑,按着道:“经过这许久,我就养成了用左手倒茶的习惯。”

  

画眉鸟阅读(画眉鸟第四五章)(1)

胡铁花笑道:“妙极妙极,但蓉儿为什么不将那架子做在你右边呢?”

  楚留香道:“这道理简单的很,只因右边已没有空地方可安装那架子了。”

  胡铁花叹道:“想不到住在船上还有这么多好处。”

  楚留香道:“住在船上虽然有时会觉得太局促了些,但住的地方越小,越容易养成你不随手乱放东西的好习惯,做事也会渐渐变得有规律,这种习惯在平时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但在危险时,却往往会救了你的命。”

  胡铁花笑道:“如此说来,我若搬到鸽子笼里去住,岂非就一定会变成世上最有规律的人了。”

  他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失声道:“李玉函的屋子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莫非已遭了他们的毒手?”

  楚留香笑道:“不会的,无论谁要害死这夫妇两人,都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但他们来的时候,柳无眉正在发着病,怕已没有抵抗之力……无论如何,我都得瞧瞧他们去。”

  楚留香沉吟道:“去瞧瞧也好,也许他们会听见什么声息……”

  胡铁花不等他话说完,已冲了出去。

  这时天虽还没有亮,但远处已有鸡啼。

  胡铁花呼唤了两声,李玉函已燃起灯,开了门,披着衣服走出来,面上虽有些惊奇之色,却还是带着笑道:“两位起来得倒真早。”

  胡铁花见到他活生生走出来,已松了口气,笑道:“我们不是起得早,而是还没有睡哩!”

  李玉函目光闪动,道:“莫非出了什么事么?”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既已起来,索性到我们屋里去聊聊吧!”

  李玉函回头瞧了一眼,悄悄带起房门,也叹了口气,道:“内人有些不舒服,小弟其实也刚睡着。”

  胡铁花道:“嫂夫人的……病不碍事么?”

  李玉函苦笑道:“这是她的老毛病,每个月都要发作两次,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不过麻烦得很。”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好像是对他说:“你猜错了,她并没有中毒,只不过是老毛病发作而已。”

  楚留香笑了笑,却道:“李兄既然刚睡着,不知可曾听到什么响动?”

  李玉函叹道:“内人一直在翻来复去的叫苦,就像小孩子似的,我只好想尽法子去哄她,别的事倒没有留意到。”

  他刚停住口,忽又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非……”

  胡铁花笑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有两个人想要楚留香的命而已,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每个月都要发作几次的。”

  李玉函动容道:“有人想来暗算楚兄?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胆子?”

  胡铁花苦笑道:“我和他追了半天,却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追上,江湖中功夫高的好手,看来竟像是一天比一天多了。”

  这时他们已走回屋里,李玉函瞥见桌上的银钉,忽又变色道:“这桌上的暗器莫非就是那人要用来暗算楚兄的?”

  楚留香凝注着他的脸,道:“这暗器李兄莫非也认得?”

  李玉函道:“这看来竟似是暴雨梨花钉。”

  楚留香道:“不错。”

  李玉函叹息着微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名下无虚,据小弟所知,这暴雨梨花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江湖中至今好像还没有一人能闪避停开,连昔日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而楚兄能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楚兄的武功竟比昔年那位一剑平南荒的大剑客还高出一筹。”

  胡铁花笑道:“他只不过是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些而已。”

  李玉函道:“在这暴雨梨花钉下,绝无“运气”两字,除了楚兄外,别人的运气就算再好,也是万万避不开这二十七枚银钉的。”

  胡铁花道:“你对这见鬼的暗器倒好像知道得还不少。”

  

画眉鸟阅读(画眉鸟第四五章)(2)

李玉函道:“这是天下最有名的暗器,家父在小弟启蒙学武时,就曾将有关这暗器的一切告诉了我,还叫我以后份外留意,他老人家说,天下有六样最可怕的东西,这‘暴雨梨花钉’就是其中之一。”

  楚留香道:“李老前辈见识渊博,想必也曾将这暗器的出处告诉过季兄了。”

  李玉函道:“制造这暗器的人,也是位武林世家的子弟,叫做周世明,他的父亲就是当时极负盛名的南湖双剑。”

  胡铁花道:“据我们知道,制作这暗器的人,一点武功也不会,“南湖双剑”的儿子,又怎会不通武功呢?难道传闻有误?”

  李玉函道:“胡兄听到的传闻并没有错,这周世明的确不会武功,只因他从小就患了一种极奇异的软骨麻痹症,非但不能学武,而且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胡铁花叹道:“可怜。”

  李玉函道:“他们家一共有五兄弟,周世明排行第三,他的智慧本比另四个兄弟都高得多,只恨身子残废,眼见他的兄弟们鄱在江湖中成了大名,心里自然难免悲愤,就发誓总有一天要做件惊人的大事给别人看看。”

  楚留香道:“他的兄弟莫非就是昔年人称“江南四义”的四位前辈么?”

  李玉函道:“正是。”

  他按着又道:“这周世明终年缠绵病榻,除了看书之外,就以削木为戏,他不但天资绝顶,而且一双手更巧得很,据说他住的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极灵巧的消息机关,而仿效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做出许多可以活动的木人,只要他一抓机簧,这些木人就会为他送上茶水。”

  胡铁花笑道:“这屋子一定有趣得很,若非这位周先生早已物故,我们真想去拜望拜望这位奇人。”

  李玉函道:“这么过了许多年,他以木头削成一个机簧匣子,要他兄弟去找个巧手的银匠来同样打造一只,他兄弟以为这又是他的玩具,也末在意,就替他在姑苏找来个当时最着名的银匠,叫巧手宋的。”

  他歇了口气,才按着道:“这巧手宋在周世明那屋于里一耽就是三年,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只不过周世明每个月都令人将一笔数目很大的安家费送回去给巧手宋的家人,所以他的妻子也就很放心。”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她怕不知道这些钱就是周世明用来买她丈夫命的。”

  李玉函道:“不错,三年后,巧手宋一走出那屋子,就倒地不起,据说是因为心力交瘁而已,但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南湖周家在当时也是财雄势大,赫赫有名,是以巧手宋的家人也不敢追问。”

  楚留香叹道:“这巧手宋既然知道制作‘暴雨梨花钉’的秘密,周世明自然绝不会让他再活在世上的,他怕就是为“暴雨梨花针”而死的第一个人了。”

  李玉函道:“又过了半个月后,周世明忽然发了很多帖子,将当时最有名的几位暗器高手部请了来,那日正是中秋,月色甚明,江湖人看在江南四义的面上,到的人可不少,正在纷纷猜测,不知这位从未涉足江湖的周公子是为什么要请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赴宴的?”

  胡铁花似乎想插口,但终于又忍了下去。

  只听李玉函接道:“谁知酒过三巡之后,周世明竟忽然要求侯南辉来和他一较暗器。”

  胡铁花还是忍不住插口道:“这侯南辉可是人称“八臂神猿”的那一位么?”

  李玉函道:“正是,此人不但全身上下都是暗器,据说同时竟可发出八种暗器来,而且接暗器的功夫也出类拔萃,宛如生着八只手似的,实在可称得上是武林一等一的暗器名家,这样的人怎肯和一个残废来比暗器功夫,何况他又是“江南四义”的朋友。”

  胡铁花道:“不错,他就算胜了,也没什么光采。”

  李玉函道:“大家也都以为周世明是在说笑的,谁知周世明竟非要侯南辉动手不可,而且还说了许多很尖刻的话,逼得侯南辉脸上渐渐挂不住了。”

  胡铁花道:“后来呢?”

  李玉函道:“长话短说,后来非但侯南辉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还有几位暗器高手也一齐送了命,大家明知道暗器是从周世明手里一个小银匣子里射出来的,竟偏偏就没有一个人能闪避得开。”

  楚留香叹道:“这位周公子好辣的手!”

  胡铁花道:“这人从小残废,性情自然难免偏激古怪,但“南湖双剑”和“江南四义”难道也不管他么?”

  李玉函道:“那时南湖双剑老兄弟两人都已物故,江南四义却别有居心。”

  胡铁花道:“什么居心?”

  李玉函道:“他们见到自己的兄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竟也想借此树立太湖周家的威名,他们却末想到,这么样一来,江湖中人人都将周家兄弟视为公敌,谁都不愿这种暗器留在周家兄弟手里,正是人人都想除之而后快,因为大家都怕他们用这种暗器来对付自己。”

  胡铁花道:“尤其是那些平时和周家兄弟有些过节的人,知道他们手里有如此歹毒的暗器,怕晚上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玉函道:“所以这些人就先下手为强,想尽镑种方法,将江南四义一一除去,又放了把火将周家庄烧得乾干净净,周世明也葬身在火窟之中。”

  楚留香到这时才忍不住问道:“那么后来这‘暴雨梨花钉’是落到什么人手里了呢?”

  李玉函道:“谁也不知这暗器究竟落到谁手里了,因为无论谁得到它都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但每隔三五个月,江湖中总有个人死在这‘暴雨梨花钉’下,持有‘暴雨梨花钉’的人,也并不能保存很久,因为只要有一丝风声漏出,就会有人将暗器夺去,将他的人也杀死。”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这暗器岂非已变成不祥之物了?”

  李玉函叹道:“不错,数十年来,这暗器也不知易手过若干次,得到它的人,总是不得善终,直到多年前,这暗器忽然销声匿迹,想必是因为这次得到它的人,并没有使用它,是以这一代的武林豪杰虽仍时常都会听到有关‘暴雨梨花钉’的传说,甚至还有许多人知道它的形状和威力,但却已没有一个人真正瞧见过它的。”

  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的运气倒不错了。”

  李玉函皱眉道:“此次这人想必是为了要对付楚兄,是以才设法将这暗器弄来,由此可见,这人必定和楚兄有极大的仇恨,因为他无论是借、是抢、是盗,能将这暗器弄到手部绝不是件容易事。”

  胡铁花道:“这就更奇怪了,他辛辛苦苦才将这暗器弄到手,为什么又随随便便就丢了呢?”

  李玉函沉吟道:“这也许是因为他见到这暗器既然伤不了楚兄,留着也没有用了,也许是因为这暗器本是他偷来的,他生怕暗器的主人找他算帐,所以索性随手一抛,好教别人再也查不出是谁偷的。”

  胡铁花附掌道:“不错,一定就是这原因。”

  李玉函道:“而且听说这暗器发出必定要见血,否则就会对主人不利,他想必也已久闻这暗器之不祥,怎敢再将之带在身边。”

  胡铁花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可是……”

  李玉函道:“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呢?楚兄难道连一点也猜不到么?”

  楚留香微笑道:“我既末能见到此人面目,妄加猜测只不过徒乱人心而已,但他既然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他是谁的。”

  只听一人银铃般笑道:“不错,这么多年来,我还没听说过有一个人能逃得过楚香帅掌心的。”

  

  杀人的夜,奇诡的暗器,神秘的刺客,血腥的故事,这屋子里的气氛本来已沉重得令人窒息。

  但柳无眉一走进来,这屋子就似乎忽然变得有了光采,有了生气,连那盏已摇摇欲灭的油灯,都似乎变得明亮起来。

  她只是将头发松松的挽了个髻,淡扫峨眉,末施脂粉,但面上却丝毫没有憔悴疲倦之色。

  胡铁花几乎不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艳光照人的女子,方还在痛苦中挣扎搏斗,辗转呻吟。

  最妙的是,她手里竟还捧着壶酒。

  胡铁花的眼睛又亮了,忍不住就要去将这壶酒接过来。

  谁知他的手刚伸出,楚留香忽然闪电般扣住了他脉门,掉转他手臂,胡铁花叫了起来,道。

  “你又犯了什么毛病?”

  这句话还末说完,楚留香出手如电,已点了他“天泉”、“侠白”、“尺泽”、“孔最”、“大凌”五处穴道。

第五章 病困英雄

  胡铁花非但手不能动,半边身也发了麻,“噗”地坐到椅子上,睁大了眼瞧楚留香。

  李玉函夫妇也觉得很惊奇。

  柳无眉嫣然道:“楚留香难道怕我这壶酒里也有毒么?”

  楚留香道:“酒中纵然无毒,他身子里却已有毒了。”

  李玉函动容道:“胡兄方难道已喝下那杯毒酒?”

  楚留香道:“这次倒不是酒害了他,而是他的手。”

  大家这才发现,胡铁花的一只手已肿了起来,而且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李玉函失色道:“胡兄是怎么中的毒?”

  胡铁花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怕是撞见了个大头鬼。”

  楚留香道:“你方可是用手将那暴雨梨花钿一枚枚自地上拔出来的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长叹道:“这就对了,你以为你的手既没有破,毒气就不会自手上透入,却不知针上的毒已由你指甲缝里透了进去。”

  李玉函忍不住插口道:“可是,据我所知,这暴雨梨花钉上,从来不淬毒,只因这暗器力道实在太猛,纵然无毒,中人也必死无救。”

  

画眉鸟阅读(画眉鸟第四五章)(3)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李兄话虽说得不错,但这位仁兄却还生怕我死得不够快,所以又在无毒的暴雨梨花钉上淬了剧毒。”

  李玉函夫妇对望一眼,不再说话,却将油灯移到那堆梨花钉旁,柳无眉自头发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挑起了一枚梨花钉,仔细瞧了半晌,灯光下,只见两人的脸色都越来越沉重。

  胡铁花轻轻咳了雨声,道:“上面可是真的有毒么?”

  李玉函夫妇又对望了一眼,柳无眉道:“嗯!”

  楚留香道:“久闻李老前辈学究天人,虽从不屑以毒药暗器伤人,但对此道却极有研究,李兄家学渊源,所知自也非泛泛之辈可比。”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你们两口子既然也说钉上有毒,那是万万错不了的了。”

  楚留香沉声道:“是以在下想请教李兄,不知这暗器上淬的是那一种毒?”

  李玉函也叹了口气,道:“世上毒药的种类实在太多,就连家父怕也末必能一一分辨得出。”

  楚留香果在那里,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瞪了瞪眼睛,道:“如此说来,我这毒是没法子可解的了?”

  柳无眉勉强笑道:“谁说没法子?”

  胡铁花缓缓道:“你们何必瞒我,难道当我是小孩么?你们既然连我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为我解毒?”

  李玉函夫妇面面相觑,也都说不出话来。

  胡铁花眼珠子一转,忽然大笑道:“你们一个个都哭丧脸干什么,至少我现在总还没有死呀!来,今朝有酒今朝醉,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再说。”

  他还有一只手可以动,居然就想用这只手去拿酒壶,可是楚留香又将他这只手拉住了。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趁这时候多喝两杯,等我死了,你就算天天将酒泼在我的坟头上,我也连一滴都尝不到了。”

  楚留香道:“我现在已将毒气全都封闭在你手臂里,只要你不喝酒,一个对时之内,毒性就绝不会蔓延……”

  胡铁花道:“一个对时之后呢?在这十二个时辰里,你难道就能找得到为我解毒的人么?”

  楚留香垂下了头,道:“无论如何,这总比绝望了的好。”

  胡铁花又大笑起来,道:“好兄弟,你也用不为我窝窝囊囊的去求人,只要让我把这壶酒喝下去,我一定死不了的。”

  他忽然自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剑,笑道:“你看,这就是我解毒的法子,这法子岂非再好也没有。”

  楚留香失声道:“你难道想……”

  胡铁花大笑道:“常言道:蝼蛇噬手,壮士断腕,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何必大惊小敝?”

  楚留香望他手中这柄雪亮的短剑,已是满头大汗,而胡铁花自己却连脸色都没有变。

  李玉函长叹道:“胡兄果然不愧为壮士,只不过……”

  柳无眉忽然抢道:“只不过你一定要再等十二个时辰。”

  胡铁花道:“为什么?”

  柳无眉道:“只因我已想起了一个可以为你解毒的人。”

  她不等别人说话,眼角一瞟李玉函,又抢道:“你难道忘了那位只有七根手指的前辈了么?”

  李玉函目光一闪,大喜道:“不错,我竟险些忘了,前两天四表弟还会提起这位前辈,说他老人家已在”古松庄”和熊老伯拚了七天七夜的酒了,还末分出胜负,只要他现在还没有走,胡兄就一定有救了。”

  柳无眉笑道:“既然还末分出胜负,他就算要走,熊老伯也不会放他走的。”

  胡铁花忍不住问到:“古松庄在那里?熊老伯是什么人?那位七根手指头的前辈又是何许人也?你们说的这些人,我怎地全没有听过?”

  李玉函道:“这位熊老伯虽然和家父那一辈的许多武林前辈都是好朋友,自己却并非江湖中人,胡兄自然没有听起过他。”

  柳无眉道:“至于那位七根手指的老前辈,胡兄却一定听过他大名的,只不过他老人家近年为了一件伤心事,已不许别人再提起他的名姓。”

  李玉函陪笑道:“这位老前辈人虽热肠,脾气却十分古怪,若是知道我们在背后犯了他的忌讳,我夫妻怕就休想再有一天好日子过了。”

  胡铁花笑道:“此人脾气既如此古怪,又和我素不相识,我若去碰个大钉子回来,岂非比死还难受得多。”

  柳无眉嫣然道:“用不你去碰钉子,我们去就够了,只要我炒两样菜给他吃,他就再也不会拒绝了。”

  李玉函笑道:“不错,可是我们却得快走,古松庄的路虽不远,可也不近,何况,你至少还要在那里弄一个时辰的菜哩!”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两位如此热肠,我若再推三阻四,就不是东西了,可是……老臭虫,你也该陪他去一趟才对。”

  柳无眉道:“用不,楚兄还是……”

  她骤然顿住了语声,只因她忽然发觉楚留香虽然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却已是全身发抖,面如金纸。

  胡铁花简直吓呆了,颤声道:“你……你……”

  他话还没有说出来,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李玉函、柳无眉,双双抢去扶他,触手一摸,只觉他的身子虽还隔层衣服,却已比烙铁还烫手。

  胡铁花终于也扑了过来,嘶声道:“你难道也中了毒?”

  楚留香摇了摇头。

  胡铁花道:“不是中毒是怎么回事,李兄,你……你快瞧瞧他,快……”

  楚留香咬牙,却还是勉强笑道:“你难道从未见过人生病么?又何必大惊小怪。”

  胡铁花道:“可是你身体就像条牛一样,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生病,这次怎么会病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次我实在病得不是时候。”

  胡铁花方要将自己手臂砍下来时,还是谈笑自若,此刻却也已急得满头大汗,嗄声道:“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轻,李兄你……”

  柳无眉柔声道:“你也用不太急,我看楚兄这是因为近日劳累过度,又受了风寒,再加上方为你一急,就急出病来了。”

  楚留香道:“不错,这病不……不妨事的,两位还是……还是先去找……找解药要紧。”

  他虽然在说“不妨事”,但嘴唇却已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胡铁花道:“我的毒才不妨事,你们还是先治他的痛要紧。”

  楚留香皱眉道:“胡说。”

  胡铁花大声道:“你若不肯让他们先为你治病,就算将解药拿来,我也不吃。”

  楚留香怒道:“你活到这么大年纪,怎地还不知轻重,我……我这病就算再等三天再治也没关系,但你的毒却连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

  他挣扎要站起来,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胡铁花急去扶他,连话也顾不得说了,只是连连顿足。

  李玉函长笑道:“两位实是义气于云,只不过……”

  柳无眉道:“只不过楚兄这病,最是不能动气,我们若不依他,只有让他的痛加重,好在我这里还有些‘清妙散’,治这种病最有效。”

  李玉函立刻按道:“不错,楚兄只要每隔两个时辰吃一包,纵然未必就能痊愈,但在我们回来之前,病情定绝不会恶化的。”

  若用“度日如年”这四个字来形容胡铁花此刻的心情,实在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先是柳无眉毛病发作,然后是无名凶手的杀人暗器,现在非但他自己中了毒,连楚留香也病倒在床,不能动了。

  这么多烦死人的事加在一起,却偏偏连喝杯酒浇浇愁都不行,这日子却叫胡铁花如何度过?

  好不容易等了两个时辰,胡铁花用一只手捧茶碗和清妙散过去,谁知楚留香竟连药都拿不住,全撒到地上了。

  幸好楚留香虽末吃药,病势却也末恶化,反而渐渐睡,胡铁花肚子已饿得直叫,就叫店伙送饭来。

  那店伙偏偏还想讨好,陪笑道:“客官昨天喝的上好汾酒,小店恰巧还有一坛,还是山西来的原装货。”

  不提“酒”字还好,一提“酒”字,胡铁花更是满肚子冤气没处发作,跳起来大孔道:“老子又不是酒鬼,大白天喝什么鸟酒?”

  那店伙再也不明白这马屁怎会拍在马腿上了,吓得跌跌撞撞的逃了出去,再送饭来时却不敢进来。

  楚留香这一免竟睡了五个时辰,到黄昏时,才悠悠醒来,胡铁花本来几乎已以为他睡晕过去了,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觉得好些了么?”

  楚留香笑了笑,还末说话,胡铁花又道:“你用不担心我,我的毒倒不妨事,除了这条膀子被你点住穴道,不能动外,吃也能吃,就跟好人全没有什么两样。”

  这时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胡铁花点起了灯,让楚留香喝了碗粥,楚留香的手还是在发抖,连碗都拿不住。

  胡铁花面上虽在笑,心情却不禁越来越沉重。

  楚留香喘气道:“他们还没有回来?”

  胡铁花瞧窗外的夜色,默然半晌,终于忍不住道:“江湖中那里有七根手指的武林前辈?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以前虽有个‘七指神偷’,但他却并非只有七根指头,而是右手上多出两根枝指,如起来一共有十二根了,何况,此人非但不会解毒,而且早已死了很久。”

  楚留香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夫妻两人是在说谎么?”

  胡铁花笑了,道:“他们为什么要说谎?”

  楚留香叹了口气,又闭起眼睛。

  胡铁花笑道:“我只希望他们快些回来才好,否则昨天晚上那位仁兄若又闯来,我们两个只怕唯有任凭他宰割了。”

  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还末怎样,胡铁花自己却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此刻楚留香连碗都拿不住,他自己也只剩下一只手可以动,那诡秘的刺客若再度前来,他两人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此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要杀我,一次不成,必有二次。”

  楚留香说这话时,胡铁花也末觉得怎样,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可怕,情不自禁,紧紧闭起了窗子。

  只听楚留香叹道:“他若要来,你关上窗子又有何用?”

  胡铁花怔了半晌,头上又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片刻,星月都末升起,雨点却已落下。

  四面的人声,立刻静了下来,只有雨点敲窗户,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到后来竟如战鼓轻击,催人热血。

  这时若有夜行人走动,非但无法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就连他的大袂带风时都听不到了。

  “偷雨不偷雪。”

  雨夜正是夜行人出没的好时候。

  胡铁花忽然推开窗子,瞪大了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窗外,院子里的梧桐也像是变成了幢幢魅影,在瞪他。

  突听“嗖”的一声,一条黑影在窗前窜过。

  胡铁花一惊,等他看出这只不过是条猫时,已被吓出一身冷汗。

  楚留香也失声道:“有人来了么?”

  胡铁花勉强笑了笑,道:“只不过是只瘟猫而已。”

  他口气听来虽轻松,其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酸楚。

  他两人纵横江湖,笑傲生死,几曾将别人放在眼里,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他们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但现在,只不过是只猫,就吓出了冷汗。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绝世的英雄,竟病困在这凄凉的斗室中,胡铁花瞧了楚留香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夜雨秋灯,一灯如豆。

  但那二十七枚‘暴雨梨花钉’,却还在桌上闪光,就像是在对胡铁花示威似的。

  胡铁花眼睛忽也一亮“这暗器既能杀人,便也能防身,现在它既然在我手上,我为何不能用他夹杀别人?”

  他虽然只剩下一只手能动,但这只手却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五根手指,每一根都很灵活,很有用。

  他虽然未曾见过这‘暴雨梨花钉’,但十来岁的时候,就已将江湖中每一种袖箭的弩筒都拆开来研究过。

  只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他就已将这梨花钉的弩匣打开,用筷子将银钉都挑在弩匣的钉槽中。

  又费了盏茶功夫,他就将弩匣重新装好。

  到了这时,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好,你小子要来就来吧!”

  忽然间,又是“嗖”的一声响。

  又有条黑影自窗前窜过。

  胡铁花这次已镇定得多,已看出这黑影只不过还是条野猫,谁知这次猫竟笔直窜入窗户。

  胡铁花笑骂道:“虎落平阳,连你这条瘟猫也想来欺负人么?”

  他挥手去赶猫,谁知猫忽然自半空中掉下来,掉在桌子上,“砰”的一声,桌上的灯几乎被震倒。

  胡铁花的手去扶灯,眼睛却瞧猫,只见这只猫躺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竟已奄奄一息,就快死了。

  猫的脖子上,还系张纸条。

  胡铁花解下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楚留香,楚留香,你看看自己现在是否已和这只猫相差无几,你还想再活下去么?”

  胡铁花又惊又怒,几乎忍不住就要大声喝骂出来,但却又怕惊动了楚留香,只有咬牙忍住。

  这张纸条非但是他们的催命符,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楚留香若是瞧见了这几句话,心里又该是什么滋味?

  胡铁花知道纸条一到,对方的人也快来了,他们这次竟不再以卑鄙的手段来暗算,反而光明堂皇的来叫阵,自然是早已算走了楚留香非但已没有抵抗之力,而且根本连逃都已逃不了。

  他瞧了瞧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猫,又瞧了瞧床上的楚留香,忽然抓起那“钉匣”,窜出窗外。

  与其等对方进来,倒不如索性闯出去和他们一拚死活,胡铁花这种宁折毋由的脾气,正是死也改不过来的。

  他只觉全身热血如沸,竟忘了楚留香此刻已全无抵抗之力,他冲出去之后,若再有人来寂楚留香的性命,岂非正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

  雨丝细密,给本已黑暗的夜色又加重了帘幕,邻院隐隐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更衬托出这院于的凄凉与寂寞。

  胡铁花掠出窗子,掠上屋脊,厉声道:“朋友你既已来了,有种的就先来和我姓胡的一分高下,躲在黑暗中不敢见人,算不得英雄好汉。”

  他生怕惊动了楚留香,说话的声音还是不敢太大,却又生怕对方听不见,一面说话,一面顿足。

  谁知他话还末说完,身后突然传来“嗤”的一笑。

  一人冷笑道:“我早就在这里等你了,谁叫你瞧不见我。”

  胡铁花骤然翻身,只见人影一闪,已到了另一重屋背上,这人全身黑衣,脸上也有黑巾蒙面,冷笑又道:“你若要和我动手,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怒喝一声扑了过去,但等他掠上那面屋脊上,这人却已又远在七八丈外,望他不住冷笑。

  两人一逃一追,眨眼间便离开客栈很远,胡铁花手里虽有世上最霸道的暗器,怎奈那人总是和他保持七八女距离,胡铁花既追不上,又怕暗器力道不够,这暗器已是他最后一杀手,他怎敢轻举妄动,作孤注一掷。

  要知胡铁花的轻功本来不错,可是此刻他一条手臂已被点了穴道,非但气血不能畅通,飞掠时也不能保持平衡。

  他纵然用尽全力,两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那黑衣人忽又掠下屋脊,不走大路,专穿小巷,只见他身形如游鱼般东一滑,西一折,忽然不见。

  胡铁花怒吼道:“你既然要杀我,我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过来动手?”

  话末说完,前面转角处突又传出“嗤”的一笑。

  那人探出半个头,冷笑道:“我还是在等你,你又为何不过来?”

  胡铁花不等他说完,已用尽全力,扑了过去,身子刚转过墙角,只见一个卖馄饨面的老头挑担子迎面而来。

  他再想收势,已来不及了。

  只听“哗啦啦”一声响,他人已撞在馄饨担子上,锅里的热汤,架上的酱醋,全都倒在他身上,一大叠面也摔得精光粉碎,雨后的石地本来已很滑,再加上满地麻油,胡铁花一撞之后,那里还能站得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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