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他开始的，他发掘了宫崎骏，起用了久石让，他指导了铃木敏夫，没有他，就没有吉卜力工作室。
刺猬公社 | 李子涵
“您认为《辉夜姬物语》是您最后一部作品吗？”
“谁知道呢，我在制作的时候都尽量不想这种杂事的。但无论是在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变成最后的作品啊。”斜靠在长椅上的高畑勋边说边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纪录片《高畑勋制作<辉夜姬物语>933天的传说》中的一段对话，竟一语成谶。4月6日，吉卜力工作室发布讣告称，创作出诸多杰出动画作品的高畑勋因肺癌逝世，享年82岁。
2013年11月上映的《辉夜姬物语》成了这位日本动画大师的绝唱。
吉卜力官网讣告
提到大名鼎鼎的吉卜力工作室，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宫崎骏，而对于另一位动画大师——高畑勋，很多人并不了解。比起高畑勋这个名字，人们更熟悉他的作品：《萤火虫之墓》、《岁月的童话》、《平成狸合战》、《我的邻居山田君》、《辉夜姬物语》。
高畑勋
说起高畑勋与宫崎骏的关系，可谓是亦师亦友。《辉夜姬物语》的制作人西村义明曾说，“一切都是从他开始的，他发掘了宫崎骏，起用了久石让，他指导了铃木敏夫，没有高畑勋，就没有吉卜力工作室。”
1959年，一个名叫高畑勋的年轻人在东映动画开始了他的第一份工作。作为东京大学法语系毕业生，顶着名校的金字招牌，一些同事担心高畑勋会是一副天之骄子的做派。
青年时期的高畑勋
“我当时在想，这是东大毕业生亲临动画电影世界啊，结果发现，高畑从没自认为是精英，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每天带着早餐面包过来，吃得很大声，还被同事们起了‘阿朴’（面包先生）的绰号。”日本动画师小田部羊一说。
4年后，刚刚大学毕业的宫崎骏也来到东映动画。高畑勋邀请这个年轻人参与到自己的作品中，一起学习动画。
宫崎骏作为高畑勋的师弟，两人不久后就开始一起搞创作。高畑勋担任导演，宫崎骏负责画作，两人就这样合作了15年。
创作出了包括《鲁邦三世TV系列》、《熊猫家族》、《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在内的诸多作品。很多人认为宫崎骏后来执导的《龙猫》原型其实就藏在高畑勋执导的这部《熊猫家族》里。
《熊猫家族》和《龙猫》
最值得一提的是1968年高畑勋与宫崎骏、大冢康生等合作的冒险动画电影《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影片成为日本动画的转折点，并被称作摆脱传统风格、开创未来形式的里程碑。“这并不是一部面向孩子的动画，很让人吃惊，因为在那个年代，是没有成人向的动画电影的。”吉卜力社长铃木敏夫说。
《太阳王子霍尔斯的大冒险》
但影片超前的意识并没有得到市场的认可，《太阳王子》的公映还是以失败告终，高畑勋也将创作舞台转移到了电视动画领域。1971年，高畑勋和宫崎骏双双离开了东映动画，但两人的合作仍在继续。
1974年，高畑勋导演了电视动画《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在热血动画风靡一时的年代，这部改编自瑞士儿童文学的动画又成了异类。
《阿尔卑斯山的少女》
《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是日本电视动画史上首次在国外拍摄外景。高畑勋、宫崎骏和小田部羊一来到瑞士，实地考察了当地的风景及人们的生活方式，并留下了珍贵的合影。
最终，《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创下了平均收视率20%以上的纪录，在宫崎骏眼中，这部作品也是高畑勋的巅峰之作。相信不少中国观众也对此作十分熟悉，因为这部动画曾经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由刘纯燕等人配音。
后来，以这部动画为基础，诞生了《世界名作剧场》系列。1984年左右，中央电视台首次引进了《世界名作剧场》，其引进的第一部作品正是由高畑勋1976年执导的《三千里寻母记》。
1979年，高畑勋执导动画片《红发少女安妮》时，宫崎骏离开了。“以伙伴形式一起创作‘我们’的作品的时代终于结束了。我们进入了新的阶段，我开始有了自己的舞台。”年轻的宫崎骏说。
可就在宫崎骏单飞5年后，就再度邀请高畑勋担任《风之谷》的制作人，这对老搭档又聚在了一起。当时，高畑勋起用了当时还籍籍无名的久石让为《风之谷》配乐。
《风之谷》
在铃木敏夫的《吉卜力的风》一书中有这样的描写：
宫崎骏同意把漫画《风之谷》动画化的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高畑勋做制片人。铃木于是去找高畑勋，高畑勋“这个不行”“那个没有”地找了一堆借口。
一个月后，高畑整理出了一本“什么是制片人”的笔记，从“什么是制片人”谈起，不仅涉及电影，还包括戏剧，阐述了日本的制片人都在做什么……最后写了一句：了解了这么多后，我觉得我不适合做制片人。
铃木回到宫崎骏身边，两人约出去喝酒。宫崎骏喝着喝着就哭了。铃木问怎么了，宫崎答：“我为高畑先生付出了十五年的青春，他竟然一点都不想帮我！”
第二天铃木气冲冲地找到高畑，大吼：“对你来说宫先生到底算什么？是朋友吧，不仅是同行的工作伙伴，更有超越工作之上的友情吧？在宫先生遇到困难的时候，你怎么能找各种理由推脱？”
听罢，高畑竟痛快地回答：“我知道了。”
1984年，高畑勋和宫崎骏一起造访中国，并向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赠送了《风之谷》的胶片。高畑勋早就对中国水墨动画惊叹不已。他表示在看《小蝌蚪找妈妈》时，“看得都傻了”。
《小蝌蚪找妈妈》
“宫崎骏曾表示对中国动画的失望无以复加，我也如此，中国动画艺术电影的探索在改革开放之后，因为要追求利润反倒衰退了。现在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都已经没有原来的风格了吧，太让人失望了。”2014年，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高畑勋如是说。
1985年6月15日，制作《风之谷》的团队“トップクラフト（Top Craft）”在德间书店出资帮助下，正式转型为吉卜力株式会社，高畑勋也参与其中。1989年，铃木敏夫也正式加入吉卜力。自此，吉卜力的三驾马车——宫崎骏、高畑勋、铃木敏夫全部到位。
吉卜力三驾马车：宫崎骏、铃木敏夫、高畑勋
高畑勋的艺术创作以“慢”著称，在加入吉卜力之后，他的作品少而精。如果说宫崎骏的动画电影是幻想主义和生态主义的杰出代表，那么高畑勋的动画电影则是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的杰出代表。高畑勋曾说，“我和宫崎骏是不同的。我喜欢的是日常现实生活。”
1988年的《萤火虫之墓》展现了二战后的神户，一对在战争中失去了母亲的兄妹，因得不到大人的援助而躲在防空洞中，最终慢慢走向死亡的故事。影片直面死亡与战争的话题，这与高畑勋童年的经历有关。
《萤火虫之墓》
高畑勋曾在吉卜力内刊《热风》中发表文章《60年和平的重要性》：
日本战败的1945年，我大概是9岁快10岁的年纪，这年我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事件——空袭。我所住的冈山市遭遇了B29轰炸机的空袭，市区大半部被毁。我是兄弟七人中最小的一个，当时和比我大六岁的姐姐一起，与家人失散了。我们和家人团聚前去了被烧毁的家，一路上尸横遍野，看得人止不住颤抖，这样恐怖的经历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除了战争与死亡，高畑勋还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1994年的《平成狸合战》把人类剥夺动物生存空间，直至最终灭绝了动物的残酷故事，用一种戏谑的动物视角来表现。有学者评价，《平成狸合战》表层是童话叙事，但是其内涵已超越了“儿童童话”，可以说是一部用儿童思维方式讲给成人听的“成人童话”，蕴含着深沉的反人类中心主义思想。
《平成狸合战》
高畑勋这种童话思维同样也体现在他的现实主义杰作《岁月的童话》中，在初恋事件中，主人公妙子在夕阳下沿街奔跑，最后却像云燕一样在天空中欢悦飞翔，而且片中多处将童年妙子与现实妙子置于同一单元事件中，如梦似幻。
《岁月的童话》
1999年上映的《我的邻居山田君》选取的是日本一户五口之家的生活琐事，把五十多个小的故事单元分成几个大的部分娓娓道来，充满了生活情趣。但从画风来看，这显然不是一部典型的吉卜力动画，最终的公映也失败了。
《我的邻居山田君》
“因为不是原本所期待的吉卜力作品，所以有些人拒绝去看，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高畑勋说，“拍完《山田君》后有想过，就这么结束吧，不再做新电影不也挺好的嘛。”
直到2013年，高畑勋才再度推出了新作品——《辉夜姬物语》。影片以日本最古老的故事《竹取物语》为题材，讲述竹子中诞生的辉夜姬在伐竹翁夫妇照顾下成长，最后回到月宫中的故事。
《辉夜姬物语》
这14年间，高畑勋厌倦了动画电影的创作。《辉夜姬物语》制作人西村义明为了请高畑勋出山，花了1年半的时间，一度坚持和高畑勋每天进行12个小时的谈话。“高畑导演不想制作电影，就像画家不想再作画一样矛盾。”
重出江湖的高畑勋又立刻开始挑战困难模式。为了描绘辉夜姬的世界，他没有选择动画通常使用的广告颜料，而选用了透明水彩。与可以修正的反复涂抹的广告颜料不同，出错后无法在原画上修正。高畑说，“如果用广告颜料的话，没有杂草丛生的感觉。”
不同于日本动画制作中惯用的后期配音方式，《辉夜姬物语》采用了先期对白录制，使得人物的面部表情更加丰富真实，但动画的制作工序也更加繁杂。
在分镜制作上，高畑勋都是亲力亲为。虽然绘画功底没有宫崎骏好，甚至有人说高畑是不会画画的动画导演，但极具高畑勋个人特色的“符号化分镜”也极见功力。
铃木敏夫评价说，“高畑虽说是用符号在画，但镜头位置清楚明了，镜头在什么方向，要展示每个人物的哪一面，距离是怎样的啊，还有事物的大小高矮，全都正确的表现出来了。”
高畑勋在创作分镜
最终这部耗时8年、原画稿纸就用了50万张的作品收获了20亿日元票房，而其制作成本却高达50亿日元。铃木敏夫对高畑勋是又爱又恨，“当高畑开始制作后，他从来不会按时或在预算内把电影完成。”
在吉卜力，“拖延症”已经成了高畑勋的标签，宫崎骏也曾一边笑着一边发着牢骚，“做为一个导演，我已经舍弃了高畑先生，他再也不能制作电影了。他甚至完不成一部电影。《辉夜姬物语》？他正试图不去完成它了。”
原本宫崎骏的《起风了》和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计划同一天公映，铃木敏夫表示这是让两人良性竞争的一种手段。但由于高畑勋团队的进度问题，《辉夜姬物语》还是比《起风了》晚了4个月上映。
慢工出细活，《辉夜姬物语》最终入围了第87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奖提名。宫崎骏对它的评价是，“这部作品才代表日本动画的未来。”
宫崎骏每天至少会提到高畑勋一次，时而抱怨时而称赞，“当我们双方随着年龄增长都变得更固执和疲惫，我们开始争执，但我们是伙伴。”
1988年，吉卜力同时上映两部动画长片，一部是由宫崎骏负责导演的《龙猫》，另一部是由高畑勋负责导演的《萤火虫之墓》。25年后，吉卜力再次同时上映两部动画长片，一部是由宫崎骏负责导演的《起风了》，另一部则是由高畑勋负责导演的《辉夜姬物语》。两人可以算是一生的对手、一生的朋友。
宫崎骏曾说：“高畑能活到九十岁。说不定到最后，我和铃木死的时候，悼词都是由高畑先生来念。”但高畑勋却先一步离去。
老友离世后，铃木敏夫也发表声明：“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我想他留下了很多遗憾。我也和宫崎骏相谈过了，决定以吉卜力的名义办一场盛大的告别会，为他送行。”
目前，宫崎骏正在制作他的最后一部电影《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你们将怎样活着），但他的老伙计再也不能和他同场竞技了。
李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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