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大舅从上海回到了阔别二十几年的家乡。一同回来的有儿子小海和未婚女友,没想到小海的女友那么小,才19岁,而小海已经34岁。大舅今年61岁,岁月的沧桑写在他的脸上,他的穿着依然那么干净利索,像一个有钱的城里人。他和大舅妈离婚将近二十年,在城市里一直过着单身生活。
听母亲讲,大舅年轻时,又干净又能干活。他戴的线手套总是白白的,头发总是溜光水滑的,出外干活回来便洗得干干净净的。铲地割地是个好劳力,只见锄头一抖,小苗四周便寸草不留,拿起镰刀,腰一猫,嚓嚓嚓,小麦成抱成抱倒向他的怀里,庄稼活干净利索。
但因为姥爷家生活贫困,大舅结婚较晚,但娶到了高挑个儿白白净净的大舅妈,也算福气。白白净净的大舅妈为什么嫁给大舅呢?因为大舅妈从小没爹没妈,在哥嫂家长大,生活也是贫穷,当年的大舅妈脖子上长个疮,嫁给大舅之后,给她的疮病治好了,只是留下一道红疮疤,要是穿上高领毛衣,也就遮盖住了。
分队后不久,大舅出外挣钱,但他年年拿不回来钱。记忆中大舅每年接近年前,过完小年才回到家,背着个破黄色的军用包,挣不回来几个钱。大舅妈还在家等着他拿回钱办置年货呢。于是,过年时两个人就吵架,吵完了还得吃那难吃的高粱米饭,红乎乎的一锅高粱米饭,是大舅家的过年的饭菜,大舅妈的脸拉得很长。那个年过得不顺溜,年货稀缺,鞭炮也少。
大舅邀了一伙人来家里耍钱,大舅抽点红头。刚玩了两天,抽了几十上百块钱,手里能松快松快,一天夜里,大舅家的柴垛却被人点着了。他家住的小茅草屋险些也被烧着。
过完年不长时间,大舅又出外干活。一年也不回来,平时也很少给家写信,年终又溜溜光的回来,除了一身像样的衣服依然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大舅在外面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后来,大舅到煤矿背煤,把大舅妈和两个孩子也接去了。自从大舅走后,多少年也不回来。听说在那儿日子过得还不错,吃香的喝辣的。后来又听说大舅还那样不务正业,挣两个钱够花就不下井了,整天打打扑克打打麻将,钱花没了,再下井。听村里人说大舅妈可撵时髦了,经常出去跳舞呢。又过了几年,听说大舅离婚了,大舅妈和当地一个有点无赖岁数挺大的人过上了,那个人先前还是大舅的朋友。大舅引狼入室,连媳妇都出飞了。
大舅在四十多岁时回来过一次,两手依然空空,手头还是那么紧。没有给大家买任何礼物,他在外面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管得了别人吗,我姥爷养活他的生命,他没有尽到一点孝心,从来没有给姥爷寄过一分钱,姥爷没吃到过他一口东西,就连姥爷去世时,他都没有回来。
离婚后,儿子小海跟了他。女儿小丽跟了舅妈,真是可怜两个孩子了,两孩子小时候都挺懂事的。那次回来,大舅领着十八九岁的小海。我作为外甥,特意请大舅吃了顿饭,杀了鸡,炖了鱼,并且叮嘱他,人生从四十岁开始,要好好干,好好活着。如果不能恢复,再伴个老伴。大舅笑着看着我,似乎听到了我的话,也似乎没往心里去。他只是吸烟,他不喝酒,喝两口满脸通红。
他半天不说一句话,说一句还挺有意思的。对别人似乎还有点嘲讽和讥笑。
这次小海和大舅回来是照身份证的。小海一身城里人的装扮,头型高高的立了起来,穿着紧身黑上衣,瘦瘦的裤子,大包小包的,从出租车上下来。一见面就问我,大哥还当老师呢,没弄个校长当当啊,大哥应该当校长了。我说:“校长就一个,当校长有啥意思呀?大哥操不起那个心呀。”
听说小海在上海挺能混的,替别人要账,一天骑个大摩托满街跑,光个膀子,身上满是刺青。整个一个街头混混的模样。说打仗,那就来吧。
我问小海在上海做些什么,他说放贷款,和哥儿们集资经营。说话间小海接了个电话,是让小海帮助要账的。不一会儿又接了个电话,是借钱的,看来这小子业务还挺忙的。
小海说他挺能喝酒的,七八两酒没什么问题,看他那塑料体格,1米73的个头,看样子不到一百三十斤,还那么能喝。但他说,现在不喝了。
小海顺手拿过儿子的臂力器,撅了两个后说,这么撅不当事,你得这样撅,他缩小了动力臂,反着撅了几个。我夸奖了他一句,还挺有臂力的。他说这算啥呀,我能单手做俯卧撑,说着就趴在地上,他做了三个单手的。起来说,大哥不是我吹,就我这功夫,像你这样的,三个人都不好使。看来这小子真是个混混。
他们来的时候,正巧我在电脑上搜出了一篇新发表的文章,我向二舅显摆,看看,这是今天发表的文章,名字叫《善待自己》,二舅认认真真地读起来,小海看了一眼,带着些醉意说,大哥,你信啥吗?信佛呀,为啥要善待自己呀,你把这样的文章贴出去,想琢磨你的人可就找到借口了。真是令我哭笑不得,只能说我和我这兄弟根本不是一路人,想问题的方式都不一样。
今年寒冬,大舅和小海又回来了。那天晚上,大舅走到我家道口的南边,我听见他和老姨夫说话的声音,我站住了,等他俩走过来。大舅离老远就发现了我,他说我心思可能是小双子,看你走路的样子,就是你,这个子这么高呢。那一瞬间,我有些被电击了的感觉,大舅比上次更见老了。脸上的皱纹更多了,缩着脖子隐藏在军大衣中。
大舅这次回来是为了办理60岁退休开支的事,他早就应该领退休金了,但他一直没有回来,也就没有得到这笔钱。如今他已65岁,身上穿的衣服依然还是那么干净。穿样穿的,戴像戴的,戴的帽子看上去还挺高级的。
可是大舅还是身无分文,听说他在小海的店里帮忙。帮助洗菜干点灵活之类的,小海不给他开支,只是管他吃住。小海在上海开了一个小餐馆,生意不错,但店面小,去了房租钱也剩不太多。准备到青岛去开一家铁锅炖,找个开发区,租个大店面,主打依安大鹅的名牌。投资也需要几十万元,青岛房租比上海便宜,店面比上海大。
我很赞成小海的做法,佩服小海胆量和勇气。依安大鹅都是绿色食品,都是在树林中吃草喝溪水长大的,铁锅炖做好了是一本万利。小海对我说,大哥,现在得琢磨挣钱了,得走正路了,那些年我不懂走了些弯路,现在还来得及。过两年我再回来,一定开上高级轿车回村里,让村里人看看。
我打听大舅一家人的生活情况,小丽找了个上海老公,过上了有楼有车的安逸生活。大舅妈和那个人也早分手了,但还没有和大舅恢复。大舅依然是身无分文,依然过着掏不出钱来的生活。要是有点钱,还愿意往老娘们堆里钻呢。现在大舅岁数大了,在上海找工作也没人用了。
二舅给母亲打电话,说小海这次回来主要也是想把承包地的钱带走,想一下拿走五年的,用来开店。看样子小海这次还不想领他爸回青岛,想让他爸在家里待到过完年,等正月时再回去。而我大哥担心小海不要他,想跟着他走。
我听了这事,也挺生气。但我想这事,别人也管不了。主要还是怪我大舅自己不争气,他这一生,没有走好自己的路。年轻时没有给孩子一个温暖的完整的家,年老时还想依靠孩子。而现在孩子自己还顾不过来自己呢。小海虽然已经成家,媳妇也不是上次那个岁数小的了,但是将近40岁的人了,还没要孩子呢,还是处于奋斗阶段。而我大舅,自己连个过河钱都没有攒下,能挣钱的时候,从来就没有想过将来不能挣钱时该怎么办,脚上的泡都是由他自己走的。我说,干脆,让我大舅在农村找个小房,靠几亩地生活算了,他还有什么资本在城里混下去。
一个人,当你不务正业时,当你吃了上顿不想下顿时,早晚会被社会所淘汰,甚至被亲人所抛弃。我大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愿君以我大舅为戒。无论生活在哪里,只要活着,就要保持做人的尊严,努力挣钱,积攒人生的财富,做一个体体面面的人,在家乡人面前能够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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