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1)

第二十一章

黑古窿冬的天坑边一抹雪白划痕,在云泉心上留下了不愉悦的阴影。他不能再以诗人的浪漫看山看水了,他背上了乡村的重负。相比之下,原先对那黑营盘的重负倒得到 了些削减,在哨楼凄风苦雨之夜,梦里的家倒似氤氲有一脉脉柔情。

朱大倌看出了这位小兄弟的心思,故意将一兵械回城采购的公差让给了他,让他回城三天探家。

赶回竿城时,天已近断黑。他抄近路过北门跳岩桥,走路到了自家后门,却发现一团在那里鬼鬼祟祟徘徊的黑影 。

“是哪个?”云泉厉声问。

回答者竟是他的表哥张顺林。他说来这里只是闲得无聊,想抠几钵好蛐蛐儿玩。

“表哥,讲句丑话你莫生气。”云泉长者般教训起这荒唐表哥来,“你总该找点正经活干,未必就这样玩鸡斗狗混世一辈子?”

张顺林长长喟叹一声:“二弟的话在理。我也是个人啊,何尝不想学好?可是在竿城我没法子。我在这口染缸里泡过,就别想再脱色。也许将来我会要换换环境,再重新做一回人。

云泉看着表哥孤独离去的背影,在心里想:自己又何尝不同他一样?想在这纷乱人世寻觅一条属干自己的路,但实在是太难了!

后门是紧闭的,在云泉举手欲叩门时,眼边却先期有人在抽动门闩门。门在暮色中洞开了。

“二少爷,是你.. ..你回来了?”

开门的是丫头肥姑娘,她神色有些慌张。

“肥姑娘,你要出去吗?”云泉并没生疑。

“不、不...…我不要出去。”

“那你是专一来给我开门的罗?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呢?” 云泉也不是有目的追问,他插了门栓子,“没事快回屋去吧。”

肥姑娘只好默默跟着往回走,到西院头口时说:“二少爷 ,好走,我回屋去了。”

云泉不明白地问:“你什么时候搬到这西院来住了呢?”

肥姑娘说:“有好些日子了,大娘派我服待二娘哩。”

“哦,那你去吧!”云泉说罢,突见黑角弯里站着个人,正要发问,那人先开了口。

“肥姑娘,你莫走。”是大脚婆冷冷的声音,“你跟我到屋里去一趟。”

云泉喊了声“娘”,见他娘一副生气的样子,忙解释说肥姑娘不过是来给他开门的。他娘却说“没你的事儿,你爹在书房里。”且把眼狠狠瞪着肥姑娘道,“没长耳朵?还要老娘拿鞭子来赶你么?”

见云泉转来,堂叔张纪敏忙吩咐厨娘马玉香给送来饭菜。父亲见儿子回来很是高兴,没待他丢碗,便扔了书卷来闲聊。

“你们那边山都没仗火打么?”

“没有。”

“那营盘里的马都要肥得走不动了?火铳也要起黄锈了,但我们还是天天擦枪,练骑马。”

“光练有什么卵用!”父亲学会了抽烟,枯干的、大骨骼的手抖抖地往铜水烟袋寒烟丝,“养这么多兵不打仗,白白五谷吃皇粮啊!”他咳嗽着,弄得满屋云缠雾罩。

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马关条约订了,好哇!天下太平了,还要我们这些 兵做甚?我也不等他娘的降旨宣诏了,索性玩玩儿混日子。哈哈哈,我这是何苦来着?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只差没把命打掉,得了哪样?老子也要快活快活了,要不然死了还当不得 一只狗啊!”

这老头子说着就有些语无伦次,甚至歇斯底里起来。云泉被吓坏了,忙好言劝慰:“爹,你少操些空心,安心过日子吧!仗还是有打的,皇帝爷是不会轻易跟日本矮子罢休的。只要上头下命令,我们还会上前线去的。”

话虽这么说,云泉其实说得很 缺乏信心。

大脚婆在隔壁厢房里不时斥责追逼肥姑娘,只是一句也听不真确。云泉想去劝解,又怕讨没趣,匆匆扒了几口饭,洗了脚,便圈到铺上去。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2)

他觉得如今无论躲到哪里都是同样的沉闷压抑。在老屋哨营盘里,每当更深人静,他独自抱着杆火枪,面对那无边黑暗,总是很想家;可回到家里又巴不得早天亮,早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痛苦渊薮。

他云里雾里,脑中一团乱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但瞌睡很浅,不久就被一阵嘈杂嚷闹声吵醒了。 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情,云泉手慌脚忙爬起来。厢房外头各处都亮着灯,一些仆人帮工的纷乱乱忙不迭来去奔走。

云泉走出厢房去看,恰见一个长长的影子在烛光下移过来,是父 亲。陈青树穿了件厚厚的旧袄子,一只空袖管往下吊着,姿式更像是机械操纵的提线木偶,眼眶愈发深陷进去。目光浑浊呆滞,样不很是吓人。他点精神全紊乱了。

“爹,你这是怎么啦?到底出了什么事?"云泉两手抓住父亲追问。

老将军的嘴巴嚅动着,好久才挤出几个字来:“你、你…… 二姨她,她丢下我们... …去了。”

云泉一下给弄懵了。他扔下父亲忙往西院赶去。门前已蒸糕般围了许多人。待进去时,见肥姑娘正趴在二娘樊素娥的床前号哭。床单被褥全被血染红了,旁边还扔着一把沾血的剪刀。

云泉正想往里去,被他娘拦住了:“云泉,这种嬅地方,你来干什么?她死得丑,你一个童男子若沾了血腥,会倒霉一辈子的。”

云泉突然想起了先头的事,也像发起癫来。他抓着大脚婆的肩一个劲乱推乱搡:“是不是你害了她?你说,你说,先头你到底逼着肥姑娘说了些什么?”

“泉儿,你这是怎么啦?这关我什么事。”娘的脸色有些难看,“喏,肥姑娘在这儿呐,你问向她,我過她说过了什么?”她不屑地往床上瞟了一眼,“这个臭不要脸的婆娘,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心虚才自己寻了短见。”

“不关你的事,你讲得好轻巧?你拿到二娘什么把柄了,就这样追逼人家. 。”云泉说这话时,一定是想起了发生在高寨的那场风流惨剧。

“小杂种!有敢用这种口气跟你娘说话的么?死了这样一个淫妇……大脚婆没让他说完,过来便“啪“地抽了儿子一个耳光 。“ 你老子还没这样伤心哩.轮得你来哭丧咒人?”↵ 云泉被这一记耳光给打慒了。是的,这个家是轮不到他来指挥调摆的。其实他已自然的让自己同这个家故意疏远了,又何必还要硬牵着那一线无用的游丝呢?

在众人尚在乱哄哄忙碌时,陈云泉转回房里,没等到天亮,便拎了自己的腰和包袱走了。

能到哪里去呢?只不过走出一个黑营盘再走到另一个黑营盘去。

陈青树变得更暴躁乖戾,说话语无伦次,还无缘无故笑,砸桌打椅。对樊素娥不明不白的死,他是内疚的,觉得是太冷落了这个苦命女子。他省悟到,完全是因了一种盲目无望的等待,占去了他所有的热情和精力。他决心从此扼杀这虚幻的梦。但这种压抑为了找到渲泄,却衍作成可怕的性情变态。老头子发出的谩骂声常常半夜里把人们吵醒。

“你这块老X,你给我滚下床去,远走三十里!”他毫不顾及廉耻地谩骂大脚婆。

“他简直成了一头野兽,我实在受不住他的折磨,再不想个法子来,我硬要去寻死路了。”大脚婆哭浠浠地向叔伯兄弟张纪敏诉苦。

张纪敏是个大忙人,先前他总在乡下忙碌,拿着许多年前圣上册封的丁工纸田册到各处去按图索骥,清回那些应该属于陈府的田土。长工跟着他拿了五尺才规在田头地脚各处丈量,请当地有名望的乡绅出面调停,重新制册描图,哪怕是一块天水田、刀把丘也不放过。请当地石匠凿碑为记。他还好不 日请黄丝桥一位都司爷帮忙从那见也费了五上影行的1七, 一姐。你奠悯气。”张纪敏憾懂劝大脚宽,“陷诉讲,畏八 老小。老了就像小伢儿爱发气,爱调皮。哪个那会有这_天。老小老小,说是那么说,他这么乱闹,我这日子可怎么过 张纪敏想了想,似乎有了主意。但欲言又止“三姐,有句话不晓得该不该讲,讲出来恐怕有些难听,

“有哪样你就讲吧,只要有法子降住这个老魔鬼,要什么 我都能依。”

“依我看,老爷是个火体质,阳气太盛,要治他,没别的法子,只有添阴制阳,借水熄火。

大脚婆虽目不识丁,对这话却颇敏感,她几乎要啐他堂弟 一脸的唾沫:“呸!亏你想得出这样缺德主意!他都老得五六十岁了,家里本来就三妻四妾的,你还让他纳小,丢人现眼!”

张纪敏却说:“找个黄花妹崽冲喜祛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从老祖宗手里就传下来的。”他引经据典证明这法子的灵验,讲了某朝某代一女子神经错乱发癫,她父母便把她衣裤剥光捆绑在床上,让一个光棍男子每夜去“冲喜",如此十数日过去,那癫女倒真的病好了,而且他俩后来结为了夫妻,生儿育女,都活到九十岁。

对于男人的纳妾,大脚婆虽不乐意,但自古皆然,也不很 反对。为了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也只好违心地同意试试看。

“事到如今也只好这么着了。”大脚婆道,“你就去各处放 放信,寻一个合适的妹崽吧。钱米倒是好办,头一要老实本分,莫讨个祸害进屋。”

张纪锨笑道:“三姐讲的很是合情理。但要讨得合适,若四路里乱寻只怕难得中意,要中意还不如就在近边处找,

“我看三娘的丫头倒是不错,本分老实,体质又好,只是

“近边人?你看着有适合的么?”

三娘她舍不得。”

“只要合适就由不得她三娘不依。”大脚婆想了想道,“ 既看着合适就加紧去办吧。这样也省事,免得四路里寻闹得 风风雨雨。” 张纪敏遂到边街找到了陶媒婆,给她预付了些钱米。陶婆提了一只猪腿、两个大红包封去堡子屋找打更佬阿贵。阿 自然不依,但想到珍珍早已给人作婢,纵是不依,只怕也没个好结果。

这天,阿贵夜饭也没吃,就独自趴在堡子屋岩眼上发愣,越想越不是味。莫看他年纪一大把,却像伢儿,心事全放在脸上,一下子四邻都晓得了。没谁约定,一批相好的街坊熟人都 来了,挤硬了小小堡子屋。

“是那个尖脑壳管家出的馊主意吧?我去扎那秃驴一索子。”一个血气方刚的声音。

咆哮者乃街坊上人称“小老么的罗少武。他跟阿贵是“票友”,有一回演出,小老么故意逗耍,让装马谡的阿贵腊月天光着上身在台上“候斩”足足两个时辰, 阿贵很是大度,二人遂成莫逆之交。莫看小老么白白净净如一 介书生,其实是边地少有的义侠。他说罢,便从青绑腿里抽出黄鳝尾小刀来,要去算帐,一个长衫客死活把他拦在了门口。

长衫客姓候,外号“候补道”,他的确是候官补缺而钱财两空,流落来竿城的。他平素胆小如鼠,每回买菜经过城门洞,皆 以袖遮头作飞跑状,生怕城楼子会塌下来地了他。

“霸不得蛮的...莫把事弄糟了啊… ..."候补道带着很重的下河腔。

“贵大,你索性去求求陈老爷吧。”在北门外码头上做豆英的杨伯建议,“小时节你们还打过老庚,他不能这样缺德。

“唉!”阿贵长长叹了口气,“往年是往年,人一富就成黄眼狗了。”

“哎,我倒是有了个好主意。”候补道突然喜孜孜地道他的妙计是公开臭臭那个老色鬼。老家伙因死要面子,自 然会主动歇手。众人一听觉得这未必能奏效,就是试试也得 入承头冒险。

候补道却胸脯一拍:“主意是我出的,承头冒险的事自然有我来承担。”

翌日一大早,在陈家大屋门前的照壁上,贴了一张用毛边纸写的四言绝句,落款处竟署着一串地方闻人的大名。

新绿已老残红稀,

朱雀桥圮荒池废,

黄蜂不管春归否,

只趁菜花黄处飞。

许多人蒸糕般挤在那里看,却不明白其所指。候补道假意路过看热闹,引经据典替人作诠释。

“老牛吃嫩草,也不怕芭茅杆卡了喉?”

“这可是要腰杆劲的,老家伙也不怕闪了腰死在床上。”

“哈哈哈哈!”

人们嘻笑揶揄,讲的全是裤腰带以下的猥葸话。一时竿城九街十八巷无处不传作笑谈。

恰巧这日陈青树有事外出。他甩着只空袖管一出来,众人见到这老“黄蜂”,皆笑着一哄而散。陈青树不知为的什么,近照壁前一看,先头还只赞是好诗,但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出了骨子里的锋芒来。他气得脸色发青,“哗”地撕下那纸始回家去。

“瘤子婆娘,你到底做的什么好斋?”陈青树见到大脚资 劈头就骂。

“你今儿又怎么啦?”大脚婆不明白。

“还来问我!”陈青树把那纸往桌上一扔,“这下可好,把我 们陈家十八代祖宗的丑都丢尽了。 ”

大脚婆看了看,又听丈夫边骂边解释方得明白。

她啐道:“这些烂嘴烂舌不得好死的。人家讨小纳妾关他们什么事?老 娘要到他们屋前屋后骂他十八代祖宗去。”

“你给我回来!”陈青树恶狠狠截住她,“你还嫌晓得的人少了么?你没看那上头的落款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得罪得起?”

此时,门外有一阵闹嚷之声。

大脚婆念叨着“也不再操这些空心了”,边说边出门去看 发生了什么事。

“快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是一个卖通草花的年轻汉子在嚷。他手持一个插了些红绿花卉的草把。守门人田贵佬拦着 正同他理论。年轻汉子却吼道:“我等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线 我花钱?”

田贵佬见大脚婆来了,忙道:“哦,大娘你来得正好。这入人硬说我们家买了他的通草花,我可不晓得这桩事,不敢让他进去。”

“通草花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家用不着这东西。”大脚婆走 过来,“你说清了是个什么模样儿的人买了你的找 。”

“是一个 ..长头发妹子,说去去就送钱来的。”

“长头发..是小姐呢还是丫头?”

“嗯,好像是个丫头。”

“好,田贵佬,你赶紧去把丫头们都喊出来,让他认认。” 脚婆很想查查是哪个如此大胆。

几个丫头都被喊来了,汉子却都说不是。

“既然都不是,你就莫再来找麻纱。”大脚婆疾言厉色很是气愤,“走呀!再耍赖,我就要喊人把你撵走了。”

“大娘,大娘。”廖妈突然急忙忙跑来,“真怪事呀!不晓得是哪个把好多红红绿绿的通草花都糟蹋掉,全插在茅室里的烂扫把上呢。”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3)

“哈呀,是吧!你们还敢赖账?”黑汉子得理不人。

大脚婆风风火火去看,果见茅室壁板上斜搁着的扫帚上着红绽绿,自认晦气,只好把钱付了。

想想气不过,她令人把那 扫帚劈掉烧了,烧扫帚时众人皆吓了一跳:那扫帚在火中竟 “呦呦”有声,竹管中流出红汁如鲜血一般。大脚婆吓得接连几夜都做恶梦。

张纪敏因常在街坊市井混,多少知些相卜术,见大脚婆愁 眉紧锁,便来圆方道:“这其实是好兆头。乡里人起屋的《上梁 歌》里道:‘客人带来摇钱树,早落金来夜落银,初一早晨捡四两,初二早晨捡半斤,初三初四不得空,碗大的金银塞后门。后门处就是茅室。茅室插花实在是有大财喜要到。”

“依你这么说,那叫化子倒是有来头的角色了。”大脚婆问。

“恐怕是神灵下凡,仙人指路也未可知。以后见到他再来,万不可得罪,要好好招待才是。”张纪敏说。

过不了数日,那个卖通草花的又来了,大脚喽自然不敢崽慢,让Y头们献蔡不迭。那汉子拿了些好看的通草花,赏给每个丫头一对。。

而半个月后的一天,珍珍竟突然不见了。有人看见,她是跟随有那个扛着插满红绿灯草花大草把的人走的。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4)

第二十二章

天王庙 ,这高寨耗资甚巨的最宏伟建筑被一把火夷为平地他,竿城贵老爷的大量投资也化为乌有一一那几个先头曾出钱出力参与主事的老者皆大大亏了财。他们企图发起的清查温税运动也因苗百户挨了一刀而流产。

他们什么也没捞着,自然不肯罢休。每天鸡一叫,就有几个黑色幽灵般的影子汇到寨后的一间公房里去。他们总要怨天尤人叽叽咕咕折腾到大半夜。这公房本是祖宗留给年轻人的:他们在边边场上结织,到 山野里对歌,有情意投合而私订百年者,便乘夜到公房来欢悦。那里有新稻草铺就的床,床边四季都丢弃着野花,一批枯黄了,另一批又绽开了。

这些老者为谋寻补偿,却又谁也舍不得自家的茶叶和柴禾,便忘了祖宗、也忘了儿孙,占据了青年们的巢。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石冬妹家留下的肥缺 一一两百石田地,建议以重塑天王金身为由头,将田收为公产,尔后暗地里私分。但分田 有些太显眼,一个叫吴老椿的老头出主意,索性将那片无主田土换成银元,旗号自然是重建天王庙。一旦钱财到手,先做出个兴工动土的样子,尔后一拖三五载,就再也没人能深究的了。

众人觉得这主意不错。吴老椿便上城去作交涉,寻的是富豪刘傻宝家。竿城人都知道傻宝的父亲尚在外当大官,钱埋在子里长锈,正四处放信要置田开庄。

那一向,陈府管家张纪敏也一直在乡下忙碌买田置地,只是收获甚微,好不容易才蒙黄丝桥一热心的都司爷帮忙,购了五十石谷田。刚在那里搭成交易,他放出去的一个眼线报告了高寨那桩风流案,知道有两百石田地的事。他虽已精疲力竭,心气痛又发作,但还是骑着一匹黑骡子赶了去。可他来的不是时候,当他下榻在一家小寨主的吊脚楼上时,听得人两空的贵老爷已先期来了高寨,被刀子撂倒在病榻上的苗百户吴巴雄,答应将田作为抵押,拣了红指印的凭单已被携回 城。贵老爷虽如此仍入不敷出,但想想这也是无法之法,便也放宽心了些。却未知此刻刘傻宝已叫厨子上海参席招待送财上门的吴老椿,饭桌上的交易结果是:一旦田土过目上册,甲方将交付现银五千四百两给乙方。

张纪敏初听到这些风传,脸色苍白,紧捂心口,似乎肝肠寸断,但想了想,立即恢复了常态。

“起轿!”他声音奇怪地轻松。

“看样子闹台锣鼓已敲响,竿城就会有好戏看。”张纪敏向大脚婆汇报罢,预言道,“只是这牵扯到我们家大哥贵老爷,弄得不好,他只怕要弄惨了。”

大脚婆却道:“唉,自家的戏还看不完,也管不得大哥二哥的了。”

事实果真被张纪敏所言中。

冤家路窄,张刘两家原本就有仇,这一回便在粑杷寨的两百石谷田上出现了总爆发。贵老爷自恃有百户长捺印的文字在手,故没动脑筋,便以儿子张顺林的名义写了一张状纸告 官;傻宝刘子祺觉得有族中诸老白纸黑字,也急急请人撰写状文。两张状纸几乎是同时说到厅大入朱立俊手里的。朱立俊见是竿城两家有头有脸人家打官司,觉得有此棘手,只好先压一压、看看情况再说。哪晓得就这么一着“按兵不动",数日里,竟收到了两家财礼折银近千两。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还有两件珍品。刘家送了一个赤色铜洗;铜洗径约尺五,两边名耳,将水置干洗中,以手轻轻摩擦两耳,不久那洗中水便的呦呦有声、如滚如沸,继则化为细珠,声宏似吼,水珠可窜跃記三五尺之高。张家送的是一套白瓷酒具:四个玉色小杯,杯心有一笑面寿星,寿星捧桃持杖,胸部有一砾点。斟酒时,为示平等,酒须斟至砾点,若是有人好酒贪杯或故意整入,将酒斟过标记,则竦然杯中之酒顿时消去,全从酒杯底部一小孔流出,泼你一身。

张顺林自诩风流,在送礼时为引起厅大人兴趣 ,还亲作表演,逗得朱立俊笑赞不绝。只是姓张的不该画蛇添足,他表演完毕后,告诉厅大人说:“这东西名字取得好,叫做公道杯。”

张公子之辞是有意抑或无心已不可考,反正这句话讲得不该,惹得朱立俊好些天心里都不舒服。公道杯暗喻性太明显,谜底显然是说朱某平素办案不公。

他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没露声色。送罢客,又认真查阅考究了张刘两家诸种情况,终于想出了一个处置方略。

翌日,未待洗漱,便着人去刘家暗暗交底,授以机宜。再过一日,又着差役驰马到张顺林家传票,让他即赴厅衙候审 。张顺林以为大礼已送,必稳操胜券,临行特意修饰打扮一 番,薄薄绸袍,很是潇洒风流。去到厅衙大堂,却没见刘傻宝家人,与之对讼的竟是个穿厚厚棉短裤的陌生莽大汉。

厅大人没问缘由就让衙役各打二十大棍。被打得血肉横飞的张顺林斥问莽汉为何人,对方竟未回答。审案自诩“明镜高悬”,却不问青红皂白,双方各杖二十 。

张顺林道:“既可代讼,我也要请人。”

朱立俊却在堂上一阵大笑说“不是任何人都可请人代讼的,他是刘家请来的代讼人。讼者须有官职品级。”且列举了刘家爵位道,“刘子棋乃刘龙德 之子。其父刘龙德先后任广东罗定协副将、贵州镇远总兵,如号翼勇巴图鲁,予一品封典,十二年加授云骑尉世职。刘子祖现为实缺厅官,有文聘在此。”

张顺林不服,又被杖责一顿,投入大牢,吃粗糠饭、酸菜汤 整整五日。他娘急得几乎发疯,托人送了许多银财,方将儿保释出来。

当了官,哪怕是候补吃缺的也可以找人代替打官司,至此 ,张大老爷一家方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光做个有钱的乡下财绅,没官品顶戴终究不行。好在若真的有钱,要捞个一官半职也不难,花点银子花点时日,作些捐纳便罢。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张纪贵便倾家中之所有,金子银子装了一船,让伤体刚刚痊愈的儿子即刻启程,从麻阳到长沙,汉口,改陆路到京城,捐 官去了。

捐纳之制始于秦代,至清时更盛。道光廿年(1840)因虎门禁烟而爆发的一场失败的战争之后,朝廷更是广开捐例,京官至郎中以下,外官自道台以下,皆可捐纳。

贵老爷满以为儿子此去,不出半月就会有眉目,谁知去了一月,尚泥牛入海无消 息。他只得眼巴巴地等,又急又怄气。

也是无巧不成书,外号叫游舌子的游德庆到处当食客,日子混不下去了,偏偏又在罗槌子的厅子上赌宝输了钱,想想吃 住没个着落,便各处打骚觅食。张刘两家官司早有街谈巷议,游舌子又闻知竿城道台与县大爷素来不和,便決心做-笔大生意。他来到贵老爷家窜掇,要张家把官司往道台街门打。张纪贵只求能出怨气,答允只要能报儿子受刑之辱,愿许以重金。游舌子收了钱,吃穿暂不发愁,便各处捕风捉影 罗织证据,只花五两银子,就从朱立俊的心腹那里探得其受贿之事。游舌子有了证据,便连夜起草状词,让张纪贵拦矫告状 。张纪贵也顾不得所谓大家面子,破衣褴衫,一副可怜相,跪死正街上,硬拦了姚道台的四人大轿。

姚兴法本与朱立俊有隙,正恨没个把柄,如今既有原告 ,便着入密查暗访。在选择侦缉人选时,他很费了一番斟酌,最后挑中了王京山。王京山从前线战败归来,本无寸功可言,因姚道台顾念旧情,留了他在衙门里为官,如今又被委以重任,自 然格外尽心。

经一番密查暗访,又搜得些别的事端来。姚道台立即亲笔奏本弹劾朱立俊“受贿索诈,贪赃枉法”,奏本呈到省巡抚处。偏巧是那位当年来竿城调兵的白麻子参将蔡起霖新 任布政使,巡抚即著他处理此案。蔡起霖接到奏本,想起了这位有些憨得可爱的老道台,便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作为回条。

姚兴法接条后喜出望外,忙让王京山赴省拜谒。蔡藩司在王京山送来的茶叶篓子里笑纳了白银千两,遂密派人乔装赴竿,将所查结果具文回禀。藩司便将原奏本并调查附记一并奏报。

是时,光绪帝正欲兴利除弊,接到奏报,龙颜大怒。幸朱立俊已有所察,急派心腹秘密赴京找到了他的老兄朱立明。其兄当时虽未受重用,但朝中尚多旧好。为老弟之事,他辗转求情 ,终幸免革职。但为回避起见,光绪降旨,将朱立俊“降一级调用”,派他去云南的禄丰县当七品县令。

这一天,是朱立俊离职调赶赴新任,姚道台按旧例,乘轿物 他送到城外官亭。

目送朱立俊那往日不可一世,如今变得灰溜溜的身影在曲折山路尽头消失,他才长长松了口大气。

送走朱立俊回衙门,厨子送来早膳。他只吃了个马蹄烧饼和一小确制小米粥,因为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一直哽在胸口。他打算今儿就歇气一天,好好卧床休息休息。偏偏,这时有差役领了个奇峰山哨楼的兵匆匆来报告急军情。

“大令,城西烽火台燃烟报竣。”哨兵跪地察报。

“啊?!”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到底是哪里出了事?”

“因是烽火报竣,今早雾大,只晓得是得胜营方向,到底是哪个哨,正在观察。怕延误了军情,哨长特别关照让我飞马来道台禀报。”

“我知道了。你马上回去,传令严密监视,有新情况立即来报。”

姚道台送走哨兵,连忙赶到道科去,那里有架舆图沙盘。这是一架据嘉庆廿五年严如煜所修《苗防备览》制作的苗疆全图,东至沅江,南至辰江,北至酉水,西为湘黔交界处。三面环水,西向以高山为屏,主要山脉为腊尔山,下环竿城、永绥、保 靖三厅。苗疆内的腊尔山支脉绵亘百余里,皆苗民之地,数百 年来,虽朝廷一直重兵镇戎,然却总是未安定过,震惊朝野的乾嘉暴动正起源于此。咸丰九年太平军石达开先遣队由湘入黔选的亦是这条路。

在任几年,姚兴法一直揣揣不安,生怕又生发端倪,好在一直平安无事。这回之烽烟报竣看来非及时弹 压不可,否则失职之罪如何担戴得起。

正惶惶间,差役来报告说出事地方的马兵已来到衙门,姚 道台吩咐在茶厅接见。

查报传军情的是陈云泉,他的脸上,手上还沾着血迹,号褂还破了个洞,因一路马未停蹄,汗水把衣都湿透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姚道台问。

云泉从对襟号褂里掏出一封信。

姚兴发细看了两遍,原来是靶粑寨和高寨岗人为寨主遗孀田亩而发生械斗。既然非美兵政大案,才稍稍放心 ,但也知情况弄得不好极易生变,忙咐咐仆役执笔,写下“目下持哨固守,暂兔冲突,严密监视.整装待命”几句话,交云泉带 回,并令打发碎银五钱作为稿赏。

嗣后,姚兴法立即着入把道科守备王京山喊来,让他带着兵备道的手谕,分别去城内前 、后、左、右、中五营各择精兵五十,共计二百五十名士兵,至黄昏时向西出发,翌日晨赶到得胜营。

王京山又持手谕传得胜营 游击调所属长宁、满家、青云等三十二哨守兵一百五十人。城 内城外调兵合计四百之众。

他们在得胜营集中后,全被分开关 进两家封火统子大祠堂里待命。祠堂门前站了哨,任何人不得外出,防止把风声走露。

王京山暗派两骑快马直赴老屋哨,给王哨长传达了战略步署,并将陈云泉召回得胜营,以作军中向导。困在伙房屋的云泉半夜里被喊起出发。他懵里懵懂,不知到底有好多兵,只觉得整个得胜营全闹腾了起来,各处都是狗叫。

陈云泉走在前头,两个身材魁梧的战兵一左一右,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兵马队。出了小镇的队伍,沿着两旁竖着散乱块石作为隔挡的山路,往山高林密处赶去。

山野很静。一会儿经过了满家坨的一座拱桥,桥下小溪呜呜流,河风从桥洞穿过,摇曳洞壁上的茅草、枯藤,发出单调的声响。

什么,一直盼望能碰到的大案恶仗,猝然到来时却心里很是不安。他虽已算不得新兵,但这种场合还是头回磁到。这是干什么呢?带着这多荷枪实弹的兵去偷袭一座普通苗人寨子。那些苗人尽管也很可恶,但如今这架式却不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而是将在刀下出现若干冤魂啊! 晚风拂过,送来一阵养麦和燕麦的芳香。沿溪行,有水和不知名野花的香,还有浸泡在水中的八角茴香树腐烂散的刺鼻香气。云泉突然有些畏寒畏冷,胡乱想起不知哪年哪 听到过的“吴三桂引清兵入关”的故事,心中涌起一种沉重的犯罪感。 “打过仗吗?”似乎看出了他的畏惧,旁边的大个子兵问他。

这大个子本是守东门城楼子的,别人都喊他“肥坨坨”。淡月从溪水里反射的光,漾着他胖胖的脸和闪亮的刀。

“我一直是守卡的,没打过大仗。”云泉老实承认。 “这么讲,那你也没杀过人?”肥坨坨露出鄙夷的口气。 “没有,我这刀子..经常是拿来切猪羊肉的。” “难怪你吓得猴孙子样。不杀人,当的什么卵兵?”肥坨坨 教小孩般开导他,“万事起头难,只要开了杀戒就好了。杀人并 不比杀鸡难,而且这玩艺儿有味,容易上瘾。你没听说过竿城 剑子手驼子老五么,有一晌没见血就要发癫。发起癫来恨不得 把自己给宰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肥坨坨,你早就想到苗里打仗,这回可让你等着了。”另 一小个子兵插话。

“是呀,苗妹子最过瘾哩!”肥坨坨说得啧啧有声。 他俩相对而笑,云泉心里却不是滋味。

大家又沉寂地摸了一段夜路。

以后边传送来总兵官“原地休息”的命令。上兵们他分制 在一块溪边沙坝里歇气,

痕月出来了。云依旧很重,在天上胡乱涂沫。几匹马赶上来,光斑跳荡闪耀。

王京山骑在一匹白马上.白马一踏上松软的沙滩,他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陈云泉在吗?”

他们巳来到分岔路口。

云泉应答着迎上去,用手指了指往左的山路:“老屋哨在那边。”

“明白。”玉京山回答得很漫不经心,把马鞭挽个圈撇 着另一只手,“那 ....粑粑寨是在右边?"

“是的,右边,过两岔河就是。”云泉答。

“好,传我的命令。”王京山对传令兵交待道,“直取把粑粑寨,不准说话、发声,不准抽烟,谁误了事就地处斩!”

队伍被重新集合起来无声行进。云泉仍走在前头,脑壳里 有些发懵:他一忽儿渴望那即将到来的荣誉,一忽儿又沉入自 谴和内责;一忽儿为临战前的死寂而恐惧;一忽儿又为功名新 阶的奠定而热血沸腾。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5)

他知道将要来的定是一场恶战。苗人 虽武器不精,但据险而守,胁逼下,爆发的反抗力必然难以估 量,双方皆会流血。自己既然已跨出了第一步,正如肥坨坨所 说,就得开杀戒。他试想那锋利长刀对柔软肌肤的楔入,想起 能使人灼伤的热血泉涌喷溅,想起死者歪斜凸出的痛苦的眼 睛 那眼睛平素也许是极动人美丽的,但愤怒或哀怨的最 后一瞥石刻般的定格,会从此深留于你的记忆,如恶魔纠缠你 的灵魂,一辈子,直到最后的时日。他也想到那被杀者或许就 是自己。在道台大人起草向圣上请赏的文书经御批由驿站快 马送回时,自己却已经死了。

胡乱地想着,他已经把部队带到了山脚下,带到了一条放牛伢儿踩出的毛毛路上。那些还穿着开档裤的孩子,其实还 全不懂得苗家山歌炫目比兴之真谛,竟然也哥呀妹呀地唱。这样的歌,要到一定年纪唱才有韵味,才懂得处理:哪些字眼要冲淡,哪些又该强调,双关语该如何才能唱出暗示性,以便快 人能往那些温柔处想,拐弯抹角处想。但自己还能再听到这缠绵的山歌么?

云泉停住了,他觉得双脚发软。他已经看得见那在惨淡月光下的模糊的寨墙和木楼飞檐。他害怕向深重的罪孽渊薮 迈进一步。

“你怎么啦?”跟在他后头的肥坨坨一把扯住云泉的领口,讨面带怒色赶来的王京山道,“守备爷,这小子不行啦。”

王京山在黑暗中鼓了云泉一眼,对肥坨坨道:“你赶紧带 两个弟兄摸上去,一定要占领那墙角的堡子楼。”

肥坨坨从寨墙下绕到栅门边,轻易地干掉了一个在巡弋 的哨兵。他攀上堡子楼,撮着嘴学猫头鹰叫。王京山指挥众人 围住了这座未设防的寨子。

队伍潜入寨子,陈云泉也随之进入了石板巷,小巷太窄, 两边皆高低错落的木楼。木楼壁板薄得能听清孩子的鼾声。寨子的东隅突然响起一阵狗吠 不知是谁惊动了某家 人蜷缩在门边的狗。

王京山有些急,他极迅速地跃上一家人门前的地坪,千练地抽出腰刀喝了一声,山寨顿时混乱起来。

官兵们用枪托砸开一家家木门,乡民们纷纷被赶出被窝,集中于寨坪。男人多是赤膊,女子多是蓬着头,有的还赤着下 身,只是在忙乱间用一块麻裙将就遮掩着。孩子们似乎还没完 全睡醒。有个女孩还搂着只小花猫。他们全怯怯地望着包围 在周遭的黑梆腿营兵。

这里的苗家人实在大天真!他们突生仇杀,又骤然冰释,情感变化如稚子。他们曾商定共同抵御,但见两天见冰消无事,以为只是虚惊,便各各回寨去补脂睡了。

也可以说姚道台太狡猾,他故意推迟两天发兵,松懈对方的的斗志,且乘夜奔袭,故使得他几乎未费一枪一弹便轻易成功。

一解人犯被官兵从人群中剔出,五花大绑等候解往竿城,顺成因“负隅”被枪杀于火圹一一在打算攀梯上楼去引爆藏匿的半桶火药时,被肥坨坨刺中了大腿。他用斧子砍伤了两名兵勇。他从楼梯上跌下,脚绊倒煨在火圹的水罐,血同沸水 人灰中搅起满屋尘烟。他妻子和未满周岁的儿子被砍死在刚铺上新草的红漆大床上。当时,母亲奶过孩子正疲倦睡去。孩子的小嘴还噙着暗红的奶头。一把锋利的长刀在母亲鼓胀饱 满的乳房下残酷地留下一道深壑。孩子的上唇、下巴至右肩破 整块切割下来。

肥坨坨擦了擦手上的血,出门时摸出火镰岩直敲打,旁边是极干的茅扇。

“肥坨坨、你 、这是要做啥?”打这儿经过的云泉很是诧异,担心起火。

“累了,抽袋烟。”肥坨坨说罢点燃叼在嘴边的烟卷,然而他没扔掉着火的引纸,却把火举高,干茅扇瞬间着火,火势很快蔓延开来。

云泉眼巴巴地看着那幢尚飘着松脂香的新木屋 瞬间化为乌有。由于烈火引爆了主人藏在楼上米桶里的火药 “轰隆”一声巨响,炸断了荫护木楼的一棵百年大古树 。

相比之下,由于有了防备,当王京山扔下粑粑寨企图收拾高寨时,一切则困难得多。战斗持续了一整天,双方均有重大伤亡。最后官兵攻陷了寨子。恼差成怒的守备官下令“尽铢全寨”。

寨中一百零五人无一幸免。阶檐下,柴屋里,场坪中,横七竖八丢弃着被肢解的躯体,处处充溢着血腥。有七具女尸一 字儿排开悬在榨油坊的梁柱上一一她们来这里藏躲,见大势已去又不忍在屠刀下遭蹂躏,于是相邀自尽根长绳系叔一串绣了碧桃、石榴、栀子、绿荷、金桂、白果、红梅诸种图案的 花边衣。

陈云泉被这接踵的惨剧弄花了眼,当他迟迟离开寨子,回 望一片焦土时,似乎才突然明白:自己长久以来所欲一见的 “大仗火”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在梦里寻过百回千度的“功名” 又是怎么回事了。

官兵班师凯旋离了寨,陈云泉却双脚无力怏怏地拖在最末尾。经过两岔河时,他痛苦地发现碾房前一片狼藉,知道此处亦未能幸免于难。

“救命....救命啊!”

一声凄厉的女声从碾房里传出来一一云泉听到是碾子客女儿梅香的声音。

云泉闻声忙飞奔朝碾子房跑去。踢开破栅栏,他惊呆了: 他看见肥坨坨正同弱女子梅香在草铺上扭打,地上还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云泉的破门而入,使肥坨坨惶惑了一下,那女子便猛力挣起逃遁。

“小狗日的,破了老子的财喜,你做的好事!”肥坨坨大为不悦,边骂边系他的操手裤。

“肥坨坨,这老头是你杀的?”云泉厉声叱问。

肥坨坨不屑一顾,懒洋洋地拾起地上沾血的长刀在死者身上擦了擦,没作回答。

“你说呀!”云泉猛地把自己手中的马刀攥紧了,逼上前 去。

“杂种,你小子…..反了?!"肥坨坨肖兵不摊儿职习的刁 面前的“新手”脸色发紫,知道事到如今已非儿观,一种死广 们他看见,那闪亮长刀的锋尖竟,突然例作了自己的啊. 想猛窜上来哽住了喉管。

巴啦?”陈云泉简直是在咆哮。“快说!他...是不是你杀死的? ”

肥坨坨被斥声抽去了灵魂,双脚发怵。“扑通“跪下地,啄米般叩头求饶,“我该死,该死 你饶了,饶了...小的 。”

“哈哈哈哈。”云泉忍不住大笑,他从这里看到了一幕关于人自身的丑剧,觉得这样的丑剧何苦再一次次演下去,冷冷地 ,说.“杀人并不比宰鸡难,是的,现在我就宰了你,算是我交的师傅钱。”

没容肥坨坨再辩白,云泉已把刀锋照对方小肚深处捅去。

一支负责“搜索断后”的小分队打碾子边经过,听到里头的搏杀声便围了过来。走在前头的小个子刚跨进柴门便呆住了:陈云泉不动声色坐在碾盘杠上卷叶子烟。他脚下横卧着两具尸首。当小个子兵从惊恐中醒转而发出尖锐惊叫时,陈云泉手中的火镰岩已敲燃了手中的油捻。

他没点烟,只是把油捻举高。再举高。低矮碾房干燥的茅扇着了火,火势立即蔓延开去。小个子兵吓得屁滚尿流,慌忙跑出去嘶起喉咙喊救火。

王京山闻报率部赶回来时,大火已封了门,只好操着手远远观望 一回。这场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时辰,等火熄后,除了那被烧脱了轴倾倒在地的巨大石碾盘外,余皆化为灰烬。

尽管连骨头也没捡到一根,但谁也不怀疑,那个弑杀营员 的“小逆贼”是早已成土化烟了。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6)

第二十三章

奏:为痛剿逆苗寨落,擒杀首伙各犯审明分别办理,苗情慑服,边境肃清,恭折奏闻,仰祈圣鉴事。

窃查竿厅八九十等里,苗情最为狡悍,而该处崇山峻岭,山势极险。从前大兵剿办,从未至其境内,无所惩创其中。不法匪苗盘踞勾结,每怀反侧,未能革面洗心。伏查苗疆戡定之后,曾钦奉谕旨,有犯必惩,无事莫扰,洵为治苗要道。兹据老屋哨额外外委王子元来称:X月X日粑、高二寨无故肇事,持械交斗。为靖边安民,即派所属兵勇朱大倌、熊昭昭、陈云泉、张才旺等前往劝阻调停。苗匪非但不服劝阻,反挑起匪众相拒,杀伤马兵熊昭昭等。随后,粑、高二寨众匪交相联络。纠聚二百苗人,欲行攻哨讯,图抢官粮。苗匪自古逆命,三厅一带乃楚黔蜀万山之交,悬崖深

涧,鸟道羊肠。苗倚箐岗为寨,盖数百处。内巢生苗,性更悍顽。接壤汉土边民,频遭攘窃。窃思黔乱始平,海内一清,恐三厅星火未扑而重演乾嘉苗变之势,遂即令竿城屯防守备王京山于城中五营、城外十哨选精兵四百,夜行昼止,骤袭匪巢。兵勇,由得胜营出,沿万溶江而上,不费一枪一弹即占领粑粑寨。积匪闻风纠众据守顽抗与高寨,王京山乃率兵强攻,匪巢一百零五口皆诛。逆苗叛产已作清查,酌议一并归公,交付屯政。现在众苗闻风震慑,良苗安绪。地方益臻静谧。又奏:此次竿厅苗乱始起即平,地方静谧。防范与未然,戮之于襁褓,所办实属妥帖。此皆竿厅屯防守备王京山熟悉苗情。调度得宜,故能迅速浮渠,殊可嘉尚!遵保守备王京山著从都司升用;老屋哨额外外委王龙灯因侦缉有功,著即以外委升用。马兵田昭全领路向导有功,著即以额外外委衔,因战阵亡,著以抚恤。所有在事出力兵勇均赏一月银俸,所有伤亡兵勇均著分别恤赏。所有剿除逆苗及审明办理缘由,并开具获办理首伙各犯名单,谨恭折由驿奏闻,伏析皇上圣鉴。谨奏。

辰沅永靖兵备道姚兴法的奏折由驿站驰送报省送京,不久便有光绪帝朱批下达,批日:

兵部为议叙事,议得X年X月X日准吏部咨称内阁钞出X月X日奉上谕。据姚兴法保奏痛剿竿厅逆苗一折。

……据称:守备王京山洞悉苗情,调停得宜,著加恩赏给都司衔,如未经赏有花翎,即著赏戴以示鼓励,其余在事出力之官兵,均用朱笔点出,应如何分别擢升之处,著姚兴法等酌情保奏。所有伤亡兵勇,均著分别恤赏。今前案虽结,然不可稍有弛懈若有辄动,务绝根株,以免死灰复燃。钦此。

圣谕一到,全城轰传。

王京山被擢奖赏更是意气飞扬。诸兵勇领了赏,称肉打酒各各欣喜。田昭全同肥坨坨火拼自焚一事,本属皆大欢喜中的阴霾,但为请全功,王京山在汇报时假以“阵亡”,于是也得以记功恤赏。

辰沅道因能“运筹帷幄,防范未然”,且得省府藩司蔡起霖推举周旋,经湖南巡抚和提督保奏照三等军功从优议——姚道台收到御批,即定在立春日迎牛并大庆。

早在先头,地方上各士绅商贾已筹款请得泥塑高手张同师傅塑造土牛一头,以白色糯米泥裹铁竹骨架塑成,烟墨上色,栩栩如生。东门外芒神庙里的芒神也重塑了金身。

这本是一桩民间祭祀娱乐活动,承头者当由民众推举,但能称得起头的自然也须有些家底名望。很多年来这交椅一直是江西庄主孙兴旺坐的,今年不知怎的竞落到了赵其林手里,当然姓赵的也有其优势:他是本地人,同街坊上三教九流甚熟,本人又是个能粉墨登场的“票友”,加之这几年间经营有方,家底已渐见厚实殷富起来,虽然就财产论尚未能望孙之项背,但他成功了,这恐怕最主要的还是地域情绪的借助吧。

虽说这实在是件苦差使,赵其林却觉得是极大褒奖,故而挺卖力。他走街串巷,出入豪门寒舍,敛财筹款,着人塑土牛芒神,制绢花彩带,聘乐师鼓手,还专门到乾州厅请来几个扎“春”的老师傅。

本地有谚云“乾州的‘春',大庸的灯,泸溪的龙船,竿城的兵”。乾州的“春”甚是出名。所谓“春”就是彩轿:一八人大轿上捆四方木架,架上散花结彩,以童男女扮种种戏曲故事。

那一天,标着赫然大字“屏翰楚尾,疆理黔边”的道衙头门外铺设了香案,上供土牛和芒神,案下一重约百斤的青铜镬鼎。虽树桠上尚有银白残冰,但用纸花装点了春意。很早,青灰色瓦檐下坠着五色花灯的街衢上,已各处人头攒动。有一队十数叫花子的队伍学辰州人风习,脸莫朱红,手持春鼓,绕村歌击,送黄表纸红刻印的二十四节气歌,唱迎春祝福祝歌谣。主持祭祀的道台姚兴法着绛紫绣团花的古代祭服。由他率领的知府、总兵、游击等竿城文武诸官,皆序立香案之两侧。

童男女托盘向香案供上香烛酒果后,斜挎六尺黄绫的赵其林便用颇富京韵味的声音喊道:

“乐舞生就位。执事者各司其事。陪祭官就位。分献官就位。”

着古装奏古乐的乐舞生各各就位,担任手罩、提炉、纱灯、跟班皆百纷纷到姚兴法旁边等候吩咐。但他似乎心不在焉。在这喜乐的日子,他没显得精神亢奋,而是面色浮肿,神情疲惫。

“大人,请您就位了。”引赞在提醒他。引赞是竿城有名的巫师田铭轩。姚兴法这才如梦初醒,忙去就了位。

“瘗毛血——”鸣赞赵其林喊道。

引赞便用繁琐拗口的句子续:

“诣盥洗盥手诣酌奠位跑酹酒尊……一叩三。”

虽说很多人皆不明白引赞在喊些什么,但却明白以下该朝神祗作膜拜。一持青铜盆女子轻盈飘来,在姚道台面前跪立举盆至额。姚兴法在檀香水中净了手,跪地一叩三拜。众文武官员,乡绅平民皆就地跪下叩拜。

鸣赞又道:“上香——献花——迎神。”

立即鼓击箫起,丝弦遍地。姚道台到香案前往青铜镬鼎里插一炷香。新任知府龙平章接着躬身前往献花。

新知府年纪极轻,面皮白净,乃上一年秋闱新中的进士,踏上仕途便补授竿城知府。少年得志,风流俊逸,一下子便牵住了无数惊慕的目光。姚兴法也朝他看了一眼,似乎觉得是那个被他挤走的朱立俊突然又回来了——那份年轻,那份傲慢,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也许正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古怪念头一直折磨着他,他的心情一直没轻松过。

“诣盥洗所盥手升堂至芒神位前叩头——”

引赞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姚兴法忙在鸣赞的“三跪礼叩”赞声中跪地三叩。

平身时,新知府龙平章感到很奇怪,他发现自己的上司竟冲自己投来个极友善亲切的笑。

今天的鸣赞赵其林可真算得出够了风头。这个几年前还一副穷酸相的牛贩子,如今竟能在偌大的竿城号令千军,连堂堂道台大人也不敢违拗,这很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一眼瞥见了竿城巨富孙兴旺的脸。他跪在青石铺就的街檐下,靠一力大仆人的架扶才好不容易爬起,且用短秃的指头去揉膝。他往天很恨他的富有和跋扈,如今倒有些可他。孙兴旺却不愿同自己的店伙计表示亲善,那从镂空的纸花隙间漏过来的目光饱含敌意。

赵其林突然感到自己的怜悯心理是多么的危险。他重振精神,丹田运足了气,扬嗓高喊:

“举送神乐奏德平之章!”

这声音甚是响亮,全场为之寂然,孙兴旺也被震撼了。一时鼓乐大作。短衣大敞袖头插锦鸡翎的乐舞生翩翩起舞。四面街衢看热闹者皆一齐拥了过来。赵其林指挥一台披了彩的“春”轿过来,几个跟班齐动手将案上所土牛、芒神移至轿上神棚,下以绳绑定,四周围以宽幅黄绫。道台姚兴法与知府龙平章抬前杠,镇台和游击抬后杠。

爆竹声中,神棚抬起,缓缓出了道署围墙。鼓乐前导,仪仗序列,南华山即时升炮三响。 王京山是迎春执勤官,负责治安警戒。他精选了五百兵弁分别扼住各制高点,又派一百兵城内维持治安。因为神棚要去的地方是东郊芒神庙,故他预先便去那里作等候。东郊已筑好一个小小土台,周遭散花结彩,到时候各官将抬土牛来此“鞭春”,以土牛之色占卜水旱疾疫制,以勾芒帽占卜春之早迟及晴雨寒暖。

田府管家张纪敏平素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今儿却也换了新长衫子。他见到已着都司新顶戴的王京山时,老远就笑着拱手:“王老弟又升了,真可喜可贺。都说老弟率兵平苗出手不凡,不但铲平了遗患,还没收了不少逆苗叛产……”

王京山听口气便明白了他的来意,道:“张总管真是耳风长,实不相瞒,二千石谷田已全部没收归公交付屯政。”

“这我可有些不明白。”张纪敏装糊涂问,“田土总得有人种,充公总不能放荒做军马场。”

“屯政之事,我也不很清楚,兵不参政嘛!但依我想,充公的田最后还是要租佃出去的。”

“既如此,肥水莫落外人田啊!烦都司替我们在道台那里美言一二,租些给咱家老爷。”

“这倒也是于法于理都讲得过去的事。”王京山说得倒像很轻巧,却又说,“只是我一个武人手伸得太长恐怕不好。”

张纪敏却不管他有碍无碍,硬要他千万帮忙.王京山被蚂蝗缠住鹭鸶脚扯不脱去,想想生出条两全之计,问他家老爷有无跟姚道台讲话投机的朋友。

张纪管被他左盘右,好不容易想起一个把握不大的要员来,这人便是藩司蔡起霖。他告诉王京山说:“他跟咱老爷其实也是交情平平,只不过同起同落过一回。而且蔡大人落后又获掇升,而田老爷却是一蹶莫振的了。”

王京山说:“既有前番交情,则十成已八九有望,何不田老爷给他写封书子去说说。”

张纪敏面有难色,说:“田老爷脾气怪,是个打死不下跪的角色。要他开口求人实在难。”

王京山笑了:“张总管这你可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没听说过一句俗话:弯树还靠直木匠哩!”

张纪敏明白他的意思,答允笔底生花试试看,且重申了若能办成一定重谢。

城东街口已是一片喧腾。文武诸官簇拥的神棚已缓缓移出城来。神棚扎花结彩,其后便是八台各具风姿的“彩春”,童男女所扮故事有“许仙与白娘子”、“唐僧取经”、“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薛刚反唐”等。

抬春者皆年轻力壮汉子,每抬十六人,两班轮替,吆喝喧天,由鸣赞赵其林指挥进退。夹路商铺居家皆张灯结彩,沿途各树木建筑则安纛散花。坡头山麓观者万众。清清沱河畔成了条流金溢彩的峡谷……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7)

第二十四章

竿城的迎春,一为欢庆皇帝颁召,表影企功二为人神相娱,祈福求丰,确实有万人空巷的闹腾,男女老幼几乎无不沉浸在节日的狂欢中。而唯独有一个姑娘没有去凑这个热闹,那就是呜赞官赵其林的女儿阿彩。

转眼几年过去,阿彩已大枝大叶,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她衣架子匀匀称称,脸白而微红,眉目清秀,毛辫子长长的,大眼睛黑黑的,有人说她“花花衣角角都扫得倒人”了。这本不奇怪。自幼阿彩就是竿城小有名气的“小美人”,迎春盛会,嫦娥、西施、虞姬、戚氏……凡倾国倾城角色的扮演者,总打不脱她的候选人资格。

如今,辞别童稚步入豆蔻年华,青山绿水赋予她丽质,日月风雨发达她肌肤,像一株长在水边的水杨柳,婷婷玉立,愈发逗人注目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她的性格也大变了。

先天夜头,他爹抱着本《礼仪大全》在独自背诵,咏唱般朗诵着一些拗口的,连他本人也弄不明白的古怪字眼。她娘则索性早早关了铺板,打开大柜小柜,木箱皮箱,一下翻出件藕色混边绣花衣,一下清出件蓝印花旗袍,对着她男人从下河地方带转来的一块小圆镜子左比右量。

阿彩却独自倚在靠河的吊脚楼廊边。

“阿彩,快此过来给娘搬识搬识,看娘穿这身衣服如何?”

“啊。”阿彩答应着,却不动身。她有些心不在焉,仍默默着沱河。

“阿彩,你呀你呀……管他呢。就是这件了。”吴玉蓉见刚彩痴痴的样子,没好气地唠叨了几句,又自顾去开首饰盒,“哗啦啦”一阵翻,后来索性兜底全倒在妆台案上,赤橙黄绿铺了一桌子,左挑右选才择了一对汾汰蓝仿玉石耳坠子,且长长叹了口气:“唉,全是些哄人的假家伙,如何出得客罗!”又拖长了声音对她男人道,“哎,你什么时候再押船去汉口?”

“诣盥洗所盥手洗爵洒樽所司樽者举幂酌酒至芝神位前跪叩头平身献爵……”赵其林被这个没有标点的长句镐得一口气续不上来,只差没被憋死,根本没听他屋里人的罗嗦。吴玉蓉见他那摇头晃脑,嘴巴白泡子直翻的样子,有些恶心。她走过去,用白白的手把子一扳,把那卷毛边纸黄书扳落在地上。

“你到底听见没有?耳朵送到烧辣铺里去了?”赵其林忙捡起书,宝贝般拍拍灰,吹了又吹,半天才道:“又怎么啦?”

“向你什么时节再去汉口,给我买副玉耳环转来。”

“唉呀,你快莫打岔。我再背不出来,明天可是要出大丑的。”

“我不耽搁你,你只回复我一句话,你要帮我买副玉石耳环转来,我不要这些假家伙。”她把汾汰蓝仿玉坠往地下一摔。

“要得,要得!只要跟常德亚细亚洋行的生意做得的,就带买个月亮,也没什么大难的。”

“好,有你这句话就要得。快念你的经去吧“吴玉蓉饶了他男人,又在镜里照了照。并取出那颗真金“一口印"戒指来,戴在手指上。

戒指闪着很耀眼的光。唯独这件宝见,倒是很中她的意。

她又煞贴了一番,见女儿还独自倚在楼廊边,便道:“阿彩,你也快清清你自己的出客衣吧!都这么大了,总不能多是靠娘来煞贴你。”

“娘,你莫费神了,我不要换什么新衣。”

“啊?就是这么一身黑抹喇漆的去赶迎春神会?又不是死人吊孝听丧堂歌……”

“娘,明儿我不想去,我在屋里守屋。”

她娘大睁着不解的眼:“怎么啦?你……不舒服?”

赵其林倒是听到了这一段母女间的对话,他把书卷成个圆筒,道:“阿彩的话有道理。她也不再是细妹崽了,抛头露面的少沾边为好。”

在竿城商人中,赵其林属于开化进取的一类,但对女人的观念却还是传统的。倒是妻子比他强。妻子已三十好几了,对于边隅女子早已过了暮春的年岁。也许是往日太贫苦,所以有一种岁月的逼人感。她要紧紧抓住最后的风流年华,故而对于正步入豆蔻年华的女儿的行止,感到大惑不解。

其实,阿彩有自己的打算——她要独自一人到雷烧坡去。虽然她根本不肯相信,可那里到底是长眠着她青梅竹马的童年伙伴全哥的。

几个月前,昭全从苗寨回过一次家,专一抽空找到了阿彩。他们都惊讶地发现对方已阔别了童稚的年代,长成大人了。他们的见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拘谨,忸怩,羞涩、腼腆。他脸憋得红红的像鸡冠子,半天讲不出一句话,但那小子在外一混,简直变坏了,到后来竟突然在她脸上咬了一口。至今阿彩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硬硬胡花扎过来时的轻轻刺痛,记得当时自己是反感的,眼前似乎是个陌生人。

也许是自己样的眼神使他冷静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喃喃道:“对不知,阿彩,是营盘单调沉闷的日子把我变坏了。我的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懂得,也没有人疼我怜我。如今,整个竿城就只有你一个知心的人了……”

后来阿彩才晓得,那回临出征前的夜里,昭全曾独自在她的吊脚楼下留连俳徊直到天明,她的心被感动了。

后来,她劝他,也吐露了自己隐密的心衷:“全哥,那时节我虽然没来送你,但我总觉得在竿城的这一拨男儿中,你是最最有出息的。你在前方写转来的信,我都想方设法打听到了。当我晓得你已从前方转屋了时,我真高兴,恨不得就见到你。可是你一回来,就变得高傲了,像个凯旋的王子,连眼角角也不扫我一下子了。你不晓得,我为这悄悄掉过好多泪!没多久,你就又去当兵吃粮了。我想你是要有意避开我,但我仍在心里默默为你祝福。只要你好,有出息,任怎么样我也是喜欢的……”

昭全解释着说:“那时我确实太蠢,我只想着要立军功,要成了一个真正的五竿健儿再来见你。记得还是我们在田家祠堂排岳飞戏的时候,我就讲过这样的话。我记得当时你的眼睛里是放着异样光彩的。这光彩,后来就一直是我努力进取的力量。可又谁知如今已不是我父亲驰骋疆场那样的黄金日子了。一切都大不比从前。我痛苦、焦急、孤独。越焦急,越觉得军功荣誉的渺茫无望。”

听了昭全的话,阿彩理解了他,因而也原谅了他。她毫不隐讳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她说:“全哥,你何必自己折磨自已呢?什么军功呀荣誉呀,你们男儿全像都是这样,把这些看得大重了。我父亲也然这样的,他往天也老是抱怨自己没赶上好时展,被困死在竿城这山旮旯了,无可奈何当了商人,还是那个想法在作怪。要出人头他,做人上人,可他并不脆得,一人的发财得敲破几多人的饭礁?都讲我们竿城是武发地,可是靠打仗到底发了几家?听老班人讲,每一回仗火过去,雷烧坡上就新添了好多新坟。往天的事我没见过,可上一回我可是都亲眼得见了。”

但昭全不愿听她的这些话,虽然他口头上说的全是“痛苦,失望”类的丧气话,其实那颗种子在心里并没有死。

他不等阿彩讲完,又孩子般变得兴奋激动,来回踱步道:“阿彩,没有搏斗拚杀,人人都平平而过,那人活着又有什么味儿?那世道不也就只能倒退着走了?告诉你吧!也许这一回真的是机遇要来了,恐怕我终于要碰到一场恶仗了。那没有什么,我早盼着这一天呐!过不了多少日子,你听我的喜讯吧!”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讲的恶仗是什么,以为是上一次战争的继续,便道:“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现在就来找我,为什么不照你先头所想的,等戴了顶子花翎再来呢?”

昭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很久,才找到一个他认为比较合适的回答。

他说:“恐怕……跟你这就是最后的一次见面了,所以……”

听到这话,她紧紧抱住了他。她明白了:昭全虽一直没碰到大仗,但对于战争的残酷却已是初初领略到了.他是凭着一种男子汉的决心去“明知故犯”的。

当时,她只感到一种沉重的压過,一种眷恋的惆怅,却找不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劝阻,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策马向悬崖走去,走得那样地匆忙。

三天以后,道台衙门就下达了阵亡通知。因为草棚碾房整个儿成了一片灰烬,连一具完整的尸体也没找到,捡回了几根骨头,家里便以上好红绫缠裹,置上几件他生前衣物。雷烧坡头,傍着在前方捐躯的谭子良衣冠冢边垒起了一座新坟。收殓、入棺她都没能拢边,因为除了死者和她自己,别人谁也知道他们间的关系。只是在出殡的日子,她才去远远地、默地给他送行。

她看见昭全的空着一只袖管的将军父亲,面色苍白而浮肿,神情沮丧而严肃。那天,他穿的是一套戎装,截着缀了染成红色犀牛尾的两缨帽,着方袖对襟马褂,袍子缺右下物而联着纽扣,他似乎准备随时解开它,跃上战马去厮杀拚斗去从死神的手里夺回自己的儿子,但到底迟了。

一位给死者殓的老者逢人便悲怆地说:“好可惜啊,你们猜猜给昭全扯的花丝带是好多股数?才一十九股啊!”是的,他走了,走得太早,才十九岁,所以给他裹扎的丝带由十九根组成。

关于自己,关于全哥,关于他和他的将来,自打那一回心灵和肌肤的短暂接触后,阿彩在睡梦里曾构筑过多么美好的殿堂啊,然而醒来的时候,收到的却是一纸无情的死亡通知!

“他决不会死的,他怎么能就这样地去了呢?”阿彩决不相信那是真的,“还有好多美好的事等着他去做呵!他决不会这样就轻易离去的,他不会这样残酷绝情地抛弃我的。”

泪,流干了。日子像经书一页一页地翻过;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月过去,两月过去……阿彩这才确信昭全是真的死了,一切侥幸的心理都被残酷的现实所击碎——她好静懒动,喜独处避热闹,人们都说阿彩变了。

是的,阿彩确实变了,可谁又知道这变化的原委。

从节序上看,春已经来了,可气候依旧很冷。融雪的山地有些湿。觅食的乌鸦在湿土上留下了蹒跚的脚印。阿彩备了些香烛纸马放在提篮里,用印花帕子盖着。她走过被迎春盛会冷落了的小河街,抄近清过北门外跳岩桥到雷烧坡去。

往天她是最胆小,最见不得坟坡的,加今都不怕了,从容地在坟地里曲折,暗黑色的城池,露出飞檐风铃的庙山以及城中道署照壁前的喧闹都渐渐远去,眼前只是一片萧瑟凄。坟山随山势起伏环立,各处丢弃着发黑的红绿花纸。那些年代久远的墓碑苍苔斑剥,字迹模糊难辨,多歪斜着被遗忘在稀疏的小松林里。

她终于找到了那一棺新坟,它醒目地暴露出一片红垩土。生命力极强的黄茅草已从新坟的红泥里冒出了草尖,虽然尚未连绵成一片鹅黄,但那即将很快成为故去历史的情状已很明显。插在坟头的五色纸幡早已被风雨剥去了美丽的外衣,剩下光秃秃的几根篾架子了。

她算是幸运的:长这么大,还从没参加过对亡灵的祭奠。不熟悉那些繁顼的礼仪,所能够做到的,只是用一颗真诚的心。她模仿着习见的程式,将香烛纸马点燃烧化,完全顾不得先后程序。

她跪在坟前,跪了很久很久。一只毛茸茸的小蝇在坟的周遭“嘤嘤”地飞,她这时才觉得这祭奠似乎还少了点什么。

她突然瞥见了不远处山崖上的一簇白色的花——那是在早春里最早绽放的一批花蕾,山里人叫它刺棠花。过不了多久,当大朵的白色花瓣谢去,那花枝上便会饱满出火红的纺槌状的果实:汁液甜得醉人,外头却裹着密密的芒刺。

小时候,全哥是常爱到坡上帮她摘刺棠果子吃的。他总是用红肿肿的手捧着一大捧已被捣光了刺矢的红色果子给她。她问他疼不疼时,他总是笑。有一回他还讲了一句如今想来也很有深意的话:“好吃的东西总是扎手的。”

她穿过散乱的土丘,朝那一片燃烧着白色火焰的山崖攀去。回来的时候,她的手也是红肿火辣的了。她感到很欣欣慰。她要用这一片纯洁的白色火焰,还赠他留给自己虽说短暂却是令人永世难忘的甜蜜。

突然,她听到一阵茅草的簌响,暮然回首却没看见有仆么。她有些害怕,忙加快了脚步。这时却听见背后的响声越来越重,且变得有些急促而散乱了。

“阿彩--阿彩”有声音轻轻地、急急地飘送过来。她惊愕地站定,却不敢回头。

“阿彩--阿彩”仍是轻轻的,但似乎有些熟。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小黑松林里露出的一张发黑的面孔,褴褛的衣衫在暗淡的松林里移动着,似乎飘忽不定。

“啊?!”阿彩惊叫了一声,慌乱地跑。尽管她并不信鬼神,但在这偏僻荒凉的地方,着实吓得有些魂不附体。

但那人已几步抢上前去,堵住了她的去路,声音极平静地问:“怎么,阿彩,你认不出我了?我是你的全哥呀!”

阿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了眼睛审视着来者:高高的颧骨,如野草般蔓延在嘴边的胡子,脸上黑得像个烧炭客,虽说他已经全然没有往日的风采,但阿彩确信,眼前的汉子真是她的全哥了。她把手中的刺棠花扔掉,没命地扑上前去。哪怕眼前真是个鬼,只要是全哥的魂灵,她也要抱住他,永远也不让他再离自己而去。

昭全用他粗糙而冰凉的手抖抖地抚摸着阿彩油亮如黑瀑的长发,轻轻地问:“阿彩,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给哪个挂坟呢?”

伏在他怀中的姑娘在一段长长的沉寂后,突然肩头抽动。她抬起脸来,泪如泉涌,眼睛红泡泡的,泣声如翻坝的水:“都讲你死了,死了……全城的人都这么咒你……”

昭全双手捏住她的肩:“莫哭,阿彩,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彩止住了哭泣,引着昭全去看一座新坟。他走过去、打量了一下那新打的墓碑,幽默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嘿,道台大人还真够仁义的,‘舍生成仁”,不敢当啊!”

“都说你死了,听讲皇上还颁了诏,给你记功赏奖。你犯了什么事,却要跑到外头去藏藏躲躲的呢?”惊喜之余,阿彩关切地问。

昭全顺手扯掉了插在坟头的纸幡篾架,走到一片枯草地里,朝阿彩招了招手:“来,阿彩,你坐下,我慢慢给你讲。”他领先坐下了,扯下一根草茎放在嘴里咀嚼着,“你问我为哪样要到处藏躲?阿彩,不瞒你讲,我杀了人。你莫要惊恐,虽然杀了人,但我心里踏实,问心无愧。上一次跟你见面时,你曾劝戒过我,但那时我没把你的话往心里去。我总想着荣誉、战功,我是鬼迷了心窍。确实,像我父亲那样为国为民的时日早已过去了。我现在才明白,如今的战争是什么样的东西,如今的战功又是什么了。如今的军队像虫蛀空了的树兜子一样,它腐了、烂了,在真正的敌人面前,他们闻风丧胆;而滥杀无辜,却是‘勇士’和“英雄’。一夜之间,他们杀了多少人!真是血流成河啊!那个自称杀人如宰鸡的家伙,我把他干掉了。”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来回地走,“我默神官府正在各处悬赏捉拿我哩,谁知道台大人还给我记功?军功、烈士……哈哈哈哈,原来就是这样的东西。”

“轻声点儿!”阿彩扯他坐下来,怜惜地问,“看你弄成这样子转来,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都在哪里藏躲呢?”

“我先在苗里躲了几天,后来就跑到永绥厅的茶峒那边了。那廊场三省交界,有块叫‘三不管’的河坝坪,在那里认识了几个穷苦的好心人。他们的日子都很清苦,有几个还时常讨饭过日子的。他们成群结队到各省边界的城镇和寨子去讨饭,一去半个月一个月,回来时大包小包的,转到沙坝上就好丑匀着吃。那廊场虽穷,好在谁都不去管,兵役法律一概没用,倒安全平静。我怕屋里挂牵,来过几回都没碰到一个可靠的人,就又乘夜转回去了。昨天,忍不住又悄悄摸转来,凑巧碰到了你。阿彩,托你给我屋里报个信吧。”

“全哥,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了,你跟我一起回城里去吧。”阿彩扯住他的袖子,“官府都讲你是功臣,想是不会拿你再怎么样的。”

“不!阿彩,我现在还不能在竿城抛头露面。我晓得他们的那一套把戏,树我作功臣是为了请全赏,出了我这个叛贼逆子于他们脸上无光,我一回去他们就会对我下毒手的。等过一年半载,让这风完全平息了,我就会回来。如今这年月是多事之秋,当官的也是走马灯一样,当得一天当不得二天,到那时候我再回来也就没人管了。阿彩,我在那里日子过得很好,你告诉我爹我娘要他们放心。而且,我再也不习惯老呆在一个廊场了。我要抓紧这无拘无束的日子,多见些世面,多跑些口岸。今后的日子到底该怎么过,我还得认真想想。”

昭全说完这段话,站了起来,充满感情地望着阿彩:“我要走了,阿彩,你要多珍重!”阿彩呆呆地望着昭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这一切就是梦:人哪能死而复生?不是么,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眼前的全哥不过是一个飘忽不定的魂灵。她不禁一下松了手。

“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昭全说了一句,便转身走了。

她看见那高而瘦的身影绕过坟冢的乱岗,走到松林的边沿了。她觉得他此一去便将是真正的永久诀别,于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撕人心肺的喊:“全哥——”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阿彩不顾一切跑上去。荆刺划得裤脚“喇喇”响。她双手一把扳过他的颈来。他顺从地勾下头去,用干躁的嘴唇吻了吻她。

她于是使劲地在他坚硬的肩胛上咬了一口。她看见他的脸因忍不住疼痛而抽撤了一下,肩头上留下了两道弧形的齿痕。

“真的!真的!”阿彩这才确信眼前的一切全是实实在在的真事。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8)

第二十五章

阿彩把消息透露给了父亲,赵其林一听喜出望外,只听“有了”便高兴地出门去。对父亲这莫名其妙的话,阿彩弄不太明白,很不放心,颇有些后悔。这些年,父亲积攒家财,经商放账,会不会利令智昏做出缺德的事?她于是急忙忙赶出去,远远尾 在父亲的后头.出桥街,穿小巷,直待看见父亲的身影确已进陈家的府第方才落心。

这样奇巧的事,初初听来,那是谁也不肯相信的。张纪敏也是这样。当他确信这是真事之后,忙撩了长衫子的开气口起身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得赶紧告诉老爷去。”

“ 管家这么见急?有了喜事就让客人坐冷板凳哪。”赵其林笑道。

“哦,是了。连茶也忘了给你筛。”

他打算喊丫头,被赵其林止住了:“我也不是什么稀客,跟你讲句耍话子的。这么大的事,哪还能有那多的计较。是这样的,我还有件简单的事儿,你稍坐一会儿,我给你讲讲,一会儿我也还有事要去忙。”

“什么事呀?是你赵老弟要办,我当然是一定要尽力的。”

“这两年,有老兄你帮扶,陈家大屋这坎子筑得高,我们家的日子也比先前强多了。今年,桃花油又要上市了,看样子行情不会差,是联涨的势头、恐怕三两作都不会践作下来,自会越来越好。所以,我还想舍点本钱再做几成。”

“老弟的想法不错。你虽比我年轻得多,可眼力本事都强。 记得那年我们‘同享泰’刚起始邀会,你就喵准了桐油股子生意。这几年你可真是大发迹了。当然,托你的福,我们也得个赚,这样我这个管家也好歹在这里站稳了脚。老弟你有哪样 主意,尽管直讲无妨,要好多本钱我们也会尽量做。”

“倒不是缺钱,我是想作点长远划算。”

“长远划算?"

“因为要做大生意,就得有大的搞法,不能再像往日一样搞麻雀嘴,东啄西啄的。每年一到春头上,就猴儿跳圈一样 上下跑。所以我想在几个桐油紧要的产地,像得胜营、新寨和阿拉营几处设几个货栈,派人到那里去专门管理,春来收油,平素则销售棉纱棉花和日用百货。”

“老弟真是手越伸越长了。去年你在常德设了代庄,今年又要把手伸到乡旯旮里去呀?你没听讲‘做官做到老,开铺开到倒’,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啊!”张纪敏说罢,“嗬嗬”一笑,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还是赞成老弟这主意的,‘怕死不得高官做’一一我又想起老弟那句话了。只是这个....…我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我听讲陈老爷可是在各处乡下都有田庄子的哟。”

“那倒不假,只是那些田土都是好多年前收缴的苗叛产由上头册封的,名誉好听,马屎好看皮面光。其实那些田土都远山远水的,不当街不顺路,如何做得铺面?这个主意只怕是难得打。”

“哎,主意总是人想的。一泡尿哪憋得死活人?”赵其林似乎早知道了张纪敏要说这话,开导地道,“田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没听讲辰州符的事?”

“辰州符?什么意思?”张纪敏一时没悟过来。

赵其林笑道:“你真是外来的书呆子了,书上不说,另外性 世事就不知道了。辰州的阙老五念文天样的《正气歌),在云青 做官死在任上的人都用鞭子赶得回来,你堂堂总管有了镜 怕赶不动几丘田土?"

“啊?!”张纪敏一听这才明白:赵其林是出主意让他以田换近地,心想这倒也不失为一策。想到高寨那边即将上手的一批田,有了些把握,但他停了停却说,“赵老弟这生意倒好 只是要动陈老爷的田只怕不太好办,他屋如今是三娘苏玉仙当家。”

“怎么呢?大娘没灾没病,再说屋里又讨了大媳妇。大娘纵不管事,也轮不到三娘一个做小的。”

“你不晓得这三娘可厉害哩,她的手又紧得很,头天管钥匙,二天就打发我下乡去。凡陈家府上的一丘一角,就是一厘天水田,一角刀把丘也不放过,要一一画图造册。”他从抽屉里取出一本丁工纸钉成的新田亩册子,胡乱地翻了几下,“你看, 这不是。”

赵其林一听,有些泄了气:“这样讲来是没有望头了?”

“办法倒还是有的。这屋里如今虽是三娘当家理财,大娘还是讲话算得数的,再说莲姑也大了,这当家的事迟迟早早得归她。莲莲倒一直想在得胜营那边添一片田的,若那事办得成,从里头匀一股出来帮你换一块场边当街处的地皮也还是办得到的。只是,莲莲晓得三娘手紧不肯乱动钱,想要背地里独自做成这件事,这样伸手动脚都牵到钱啊。”

“钱倒还好办。老兄若资金真的周转不过来,我倒是可以帮上一把。”

“那样倒好。”张纪敏半开玩笑地冲着赵其林笑笑,“我只是担心请得了神。赵老弟的马刀我们挨不起。”

“管家你这就一家人讲两家话了。我们‘同享泰’虽说散了班,但交情还在。反正钱放在柜子里也生不了崽。只是你也莫让我太吃亏。我讲话算数,只收你最低的息。商家有句行话道有‘有本不要本,无本定要本’。你我是多年老搭档,一切全凭信誉二字办事。我信你不会赖账,你也信我不会落井下石,打跛脚老虎。”

“好.痛快!”张纪敏恭维道,“赵老板气魄大度,这事我一 定着手早办,有了七八成把握就把信给你。”

吃了这颗定心丸,赵其林便起身辞别道:"实在对不起,本 想是件简单事,几句话讲得清楚,不想倒耽误了管家的正事。”

“那倒不妨,俗话说:财喜不催忙人嘛。”

张纪敏出门就碰到了三娘苏玉仙,却没把这事先告诉她。

“喂,你这么急着往哪儿去?”苏玉仙叫住了他。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9)

“我这正忙着三娘交付的那些事儿哩!”张纪敏搪塞着,他 要把这个喜讯作为一份重要的见面礼,使在刀刃上。

“是的,开春了,上上下下你得腿子勤一点儿,莫像往年一 样搞得手慌脚忙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一向都忙得屁股没挨板凳。三娘上 回我跟你讲过的那事,你看……”

“是那买田的事吧!”苏玉仙立刻把话封了,“那些玄乎事 你想都不要想。这么大个家屋,刚刚爬起来,办什么事都要稳上加稳,而且眼下要的是钱用。你看,云祥早已取得童生资格,

年前在辰州府过考又成了秀才,到秋天就要去省城参加皇有 钦命主考官主持的乡试,若有幸中了解元,开年还要赴京城表 闱殿试,此去京城万里之通,车马舟楫费用就不得了,还要吃住送入情,得多少开销,你如今胡乱花销,到时候怎么办 。”

张纪敏不再作声,连连应诺着走了,心里却不服气,忙的去找莲莲。

‘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从来就不信云泉会死。”莲莲一听 ,眸子突然放了亮,双手喜得银镯子碰得直响,她喜孜孜地道 ,“人就那么容易死,那活着的人拚死拚活做还有什么意味?”

自从听到云泉死去的消息,莲莲也似乎有些万念俱灰,觉得人生无趣,加之在府中一直被闲置着,也就且将牢骚都忍了;云泉的死而复生也复活了她的好胜心。所以待张纪敏顺便 又提及添田的事,倒是更来了兴趣,道:“三娘不许,她算得什么?走,快去跟老爷讲去,也许乘着老爷在兴头上,愿意出面求求道台呢,只要他肯出面,道台大人是会给面子的,反正也不是白拿硬要。”

想不到儿子复生的消息似乎并未使这个破落将军感到特别高兴,而是板着脸道:“好没廉耻的东西!临阵脱逃还有脸面 苟且活着。”

他厉声吩咐张纪敏,“你早些帮我把这杂种找回来,我看他将如何来见我。”

“老爷,莫看云泉也长得屋高八高,其实也还是个伢儿,只 要留得命,就比什么都强。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总是可以变好的。”张纪敏见老爷不高兴,忙笑着打圆场。

陈青树既然不肯去求人,莲莲看准的事又哪肯轻易放手,她要悄悄干一番大事业来确立自己在府中的地位。

“叔叔,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做得做不得。”

“哪样主意,说来听听。"

“叔叔,平素迎来送往,书信相交都是你出的面,索作我阴 代一回笔.直接给那个载老爷写一针信关四,

张纪敏有些心虚,“这事到头来总是纸包不住火。”

“这……的,若让老爷知道了,如何煞得转?”

“没事,老爷总是万事不探的,好几年也没人给他写情,如了信你只压着不报就是。只娶得了田,发了财,到时候老爷制 了个金瓜,喜都来不及哩。是这样吧,若老爷知道了,就讲是我喊做的。”

莲莲既然愿担担子,张纪敏想,虽然不妥,但也不是坏喜 , 便也就欣然命笔。

一封书子不数日便经驿站送到了省城臬台衙门。时蔡起霖已升省臬台,这点小事儿也正是落在自己手查 子里,便落得做个顺水人情,给竿城道衙去了一纸便函。

书到 之时,道尹姚兴法正愁欲巴结臬台还没得根由,一打春鼓二拜年,大笔一挥,将那“无主业田”划拉给屯政,且指名交由陈府 “租佃”,其田租按本厅府最低价。

张纪敏又把这事私下给大脚 婆说了,大脚婆喜不自禁便私下里打开库房的银柜,取出若许 金银玉器作了本钱。几百石谷田几垅几岭一大片划归陈家,张 纪敏为此很忙碌了一阵子,经他几转几换,也就为赵其林谋得 了几处作货栈商号的地皮。自然,张纪敏在其中没少赚,家中 益发富有了。

这一天,是惊蛰节;甲乙双方办成交手续,赵其林在竿城 名厨师王快刀的酒肆“怡春楼”设宴,邀得几个商界好友并公 证人畅饮。

立据签约盖章过后,余兴未尽,还罚洒吟二八句。文句虽皆粗俗难以上书入志,倒是助兴佳品,众人直饮到快断黑时节,尚无散席的意思。

在竿城,这见一帮新贵,来自市井,比不得学士文人,遗老遗少能对月饮酒,赏菊赋诗,但他们自有他们的优势,都是唱山歌的行家用手,对本地传统的“十四个半韵"倒背如流 ,善于“热唱”,即兴而歌。触景生情,见子打子,出口成句,文句虽俗,情理却顺。

今天来了酒兴,他们先用“连连韵"作罚,一个韵脚唱到底后来又用“跳跳韵” ,前歌意思联贯,却要换韵,又称“梅花韵”;如今赵其林又出了个新招,提议来“七字同傍” :七言四句歌中的每一句七个字不但要同偏旁,而且情理要合 ,这是对歌中最为难人的着子了。

张纪敏一听,连忙站了起来:“唉呀!算了,算了,刚才一个 跳跳韵就差点儿接不过来,要了我的老命,这七字同傍,我是 甘拜下风了。”

赵其林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纪敏兄光脚板抹猪油,想开溜可以,但有约在前,喝完这一壶‘二锅头'就放你过手。”

“来吧!来吧!”作公证的游舌子也极力相劝。 唯独王大保不起身。在当年“同亨泰’三个本家中,他算是 混得最不得意的一个。他过于老实本分,故生意做得毫无起 色,只好眼光光地看着赵其林和张纪敏一天变一个样,却不知其中之奥妙。人家坎子筑得高,像牵牛花一样扯藤上高枝,他正差了这一招。看着朋友们的热闹劲,他只顾喝闷酒。

执拗不过,张纪敏只好重新坐下,但他提出了个条件:“各位实在要来,我也不好扫大家的兴,只是,得让我打头炮。”

“要得,就饶你这一回。”赵其林取了锡壶把酒碗重新筛满。

张纪敏想了想,道:“有了!”待众人屏息相听,他却“卟哧” 一笑,“要不得,要不得。”

作公证的游舌子忙道:“没说的,罚酒。”但张纪敏却站了起来、念了一句:

溪河江海浪波流,

众一听皆喝彩道好。

以下轮到了游舌子,他本来就楚吃玉 子饭的,作文字游戏正是他的木业本行,所以他未假思索,联句道:

铜钥银钱铁钓钩;

赵其林听了说好,且道:“只是,铜锈骚太重了点。”

“我看这句最好。”一直闷闷不乐的王大保倒是来了情绪,“其林兄,我看把你比铁钓钩一点不差。”

“何止是铁钓钩,简直是铁鸡公,一啄一坨肉。”张纪敏耍 戏道。

“行,行,铁钓钩、铁鸡公我都认了。大保老弟,轮到你了。”

王大保有些发窘,脸胀得通红,在肚子里打了很久的官 司,才结结巴巴吐出七个字:

松杉梧桐杨柳树,

“这句不好,该罚!”赵其林道,“偏旁倒是对的,只是情理 却不合。

“嗨,如今这年月,只要找得准偏旁,摸得准门路,也顾不得什么情理不情理了。”王大保争辩道。

张纪敏听出王大保话中有话,怕为此扫了大家兴致, 打圆场道,“这本是戏要助兴的玩艺儿,也莫太严了。我看这 句算过,请赵老弟续句。”

赵其林被王大保暗相奚落,有些不悦;但他会做人,也 把样子放在脸上,想了想,续句道:

红绿丝线织缎绸。

“好气魄!”游舌子恭维道,“这一句正应着其林兄生意兴隆,财源旺盛哟!”

“来,我敬老兄一碗。”王大保把碗举起来,却添了一句, “绫罗绸缎虽好,却易使人眼花,松杉梧桐虽高,亦树大招风。 ”

这一句话尚未落音,众人突然听见酒楼下一阵人声闹腾, 赵其林忙扶着格子窗往外望,只见暮色中,一匹黑马驮着个黑 脸汉子打小街里飞驰而过。

这汉子眼睛露着可怕的凶光,青色 的长披风擦得空气“喇喇”发响。路上的行人都慌乱不迭地躲 闪开去,有个人因为不慎绊翻了街边一个醋萝卜摊子,薄薄 的、淡红色的萝卜片泼了一地,瓶子罐子满街乱滚。

“杀人啦!擒强盗抢犯呀。远处有撕裂人心的呼喊。

赵其林不由地心中一紧,因为呼声起处 那黑汉子弛 来的方向,自家的铺首正开在那桥街上。

今天来怡春楼设宴, 铺里只留着老婆玉蓉一人照看,会不会.... .他觉得毛骨悚然,不敢往下细想。这时,从楼梯洞口冒出个脑壳来,那是常来他 屋铺子吃白食的“偷儿”。

偷儿”神色紧张,没楼就伸記硼形城,“影。影情物 使还不赶快转去,你屋用出事了。”

几个人忙跟了赵其林往桥衔斯,到限时,门前已鹏用用 建了人。众人见赵其林转来,忙让并一条路,铺首但没见什么异样。他婆娘在里头嚎哭。

赵其林冲了进去。

“了了罗,砍脑壳的.枪打的 …..我的‘一口印'啊……”妻子泣不成声地坐在地上哭。

"怎么啦?玉蓉,你……没事吧?”

玉蓉把右手举起来:“了了罗,砍脑壳的,枪打的 ,我的手指头哟!”

她的右手无名指用一块脏布缠裹着,血棚糊早已浸成了 一团暗红一一可恶的黑脸汉子,为了一颗小小的真金戒指,用 锋利的刀剁断了老板娘的无名指 。

这种骇人听闻的公开抢 窃行凶,在竿城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这种古老的宁静一经打 破,便很难归原的了。

云贵剿匪记42集连续剧(黑营盘合集第5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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