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战砚

■章熙建

血砚真的存在吗(血色战砚扑朔迷离的身世之谜)(1)

插图:仓小宝

1939年1月21日清晨,曙光初绽。策马疾行的新四军二支队副司令员粟裕,突然在皖南山城南陵一处茅舍错落的山村前勒缰驻足,环视周边后命令作战参谋:速取纸墨笔砚,我要写作战电报!

这是载入中华民族抗战史的一个重要时刻。官陡门,江城芜湖东北郊繁华小镇,日寇侵占芜湖后以300日伪军设置据点。1939年初,新四军决定拔除这颗毒瘤给日寇以重锤打击。1月18日清晨,粟裕率部自宣城狸头桥开拔,沿丹阳湖东岸北进50里,再转乘舟船向西迂回,20日8时分兵直插南北锁住青山、黄池两据点,主力部队冒着凛冽寒风渡河强行军,21日凌晨4时完成战术穿插。

官陡门之役,以72小时秘密穿插抵近目标,而战斗仅展开8分钟即全歼守敌,继以20分钟清扫战场。当如梦初醒的日寇调兵救援时,我军早已消失于苍茫群峦中。此刻,战将萦绕于心的是如何将战况速报中央军委。然偏僻山村贫瘠闭塞,山民非樵即农,要找到文房四宝实非不易。正踌躇间,作战参谋带回一个瘦小战士,背包里面赫然裹着整套文房四宝。

战事倥偬,战将蹙眉凝神片刻后即奋笔疾书,直到机要参谋揣着电报稿策马而去,粟裕这才伸腰张臂说:“才下得战场,又入中军帐,好一方雪中送炭的歙砚呵!”言罢细瞅站立一旁的小战士:百里奔袭,你背砚行军岂不成累赘?

寒冬的皖南晨曦微放,如纱薄霭将层峦叠嶂装点得壮美神秘。数小时前俨如霹雳降临的骁勇部队,此刻正静若处子地踏着蜿蜒山道潜入崇山峻岭。一代战将与少年新兵执手而行,把一方石砚蕴涵的隽永传奇刻录于苍茫山水间——

时光回溯1938年6月初的晌午,叶挺勘察战场返回军部驻地南陵土塘村,见村口老樟树下几个人正围着石磨,磨盘一边摊开的靛青土布包袱里搁着一块青石,另一边的短褂少年手握锥形铁片在咬牙使劲磨蹭着。那是一块刚凿出轮廓的砚台坯石,只是本来青灰色的石质竟有半边鲜红如血,穿透树隙的光线照耀下折射出瘆人寒光。

黄山之麓的徽州府衙歙县,是著名的歙砚产地,但日寇侵略无可避免地让一方净土遭受蹂躏。那天,正在外场开石料的弟弟听到天空响起沉沉闷雷,掠过头顶的日本飞机已投下炸弹,天崩地裂的巨响中,制砚工棚瞬间沦为废墟。失魂落魄的少年悲号着奔向火球,父亲已被坍塌的石料堆掩埋,哥哥伏在支离破碎的坊台上,背脊深扎着玄色锥形弹片,喷涌的鲜血浸透白布短褂。

幸得工匠援手相助,孑然无助的少年掩埋父兄。砚坊老师傅点拨他要想报仇打鬼子,就得向西找新四军。少年手攥斑驳弹片离开故乡,风餐露宿辗转找到三里镇军部驻地。战将激愤的目光凝视血红砚坯良久,手抚短褂少年瘦削肩膀说:炸弹可以毁人躯体,却不能摧毁决死抵抗的铁血丹心。我特准你参加新四军,但必须把哥哥未完的工艺做到底!

数日后叶挺来到教导团,新兵已完成艰辛跋渉,弹片被粗粝石磨磨成雏形,经细砂刀石开锋后装上枣木握柄,诡谲弹片被琢成一柄如凿似攮的利器。新兵用饱蘸血债的匕首雕石成砚,且将抗战文化元素巧夺天工地镌植于砚面。

2015年深秋,伫立三里镇村口老樟树下,600年光阴滋养,挺拔樟树胸径粗达数米,繁枝茂叶。我在诗意地缅想那个经典瞬间,叱咤风云的战将给本家少年取名叶抗胜,饱蘸浓墨挥毫写下4个遒劲大字——“还我河山!”

仅读过两年私塾的新兵心有灵犀,当夜将战将题字描摹缩小刻上石砚。不久新兵随连队被划编新四军二支队,颠沛征战中石砚伴随新兵穿行于弹雨硝烟,官陡门之役邂逅又一位彪炳史册的战将,不凡生命就此被赋予了血色内涵。

时光回溯到1939年1月21日晌午,不凡一幕犹如史诗般斑斓壮丽:阳光璀璨,粟裕叉腰伫立崖巅,背衬逶迤如长城的铁军队伍,目光穿透氤氲远眺北方说:这是见证不朽抗战的烽火血砚,将记录共产党人对国家民族的血性忠诚!

而那一刻,远在延安窑里的毛泽东正将刚阅毕的官陡门战捷电报递给周恩来。领袖夹起火盆中的木炭惬意地点燃一支烟,注视熊熊火焰略有所思地说:粟裕,这个愣头娃娃,将来可以指挥几十万部队打大仗哩!

戎马倥偬,粟裕当时并不知晓领袖的嘉勉,但此后十年间,骁勇战将终以卓著战功验证领袖预见。时隔5年后的车桥战役,新四军一师一举歼灭日军第72旅团三泽大佐以下465人。激战落下帷幕,粟裕师长突然心生似曾相识的激情:速取纸墨笔砚,我要写作战电报!然时过境迁,案几已难见钟爱有加的烽火血砚,战将心底蓦然掠过锥刺般剧痛,当年侧立研墨的新兵已在父子岭战斗中壮烈殉国,一颗罪恶的机枪子弹洞穿英雄颈动脉。

我查阅史料触摸到点滴细节。1940年4月的父子岭之役,以新四军歼灭日军第15师团池田联队317人而威震华东。清扫战场时指导员跪坐英雄遗体旁,稚气未脱的新兵圆睁右眼保持射击姿势,从血迹斑驳的左手推断,中弹瞬间叶抗胜曾下意识地抚摸颈脖,但未加理会继续战斗直至失血昏厥。清理遗物的瞬刻,指导员内心遭受电击般震撼,烈士颈脖喷涌的鲜血渗入背包,让烽火血砚浸染又一抹生命殷红。

历史机缘的阴差阳错,烽火血砚最终随着一个英雄生命的戛然停摆,遗落山村农户家为时光烟云所尘封。直至2015年地方文物普查,这方非同寻常的石砚才于毗邻泾县云岭的南陵山村被发现,经军史专家多方求证鉴定,终于解开其扑朔迷离的身世之谜。

带着无以复加的崇敬,我凝神审视这件烽火圣物。墨池堰堤所刻松枝翠柏傲骨峥嵘,象征中华民族坚贞不屈、抗战到底的英雄气概;前后两处栏栅、云纹,寓意国门被硝烟战火冲破;山亭隐喻美好家园濒临大厦将倾的危境。只是经过漫长时光浸润,当年的鲜血殷红渗于肌理凝成隐隐暗红。

整装肃立,我谨向身披荣光的烽火血砚敬礼。经历腥风血雨颠沛,生命充盈厚重蕴涵,更因浸染英雄鲜血、结缘骁勇战将而身著传奇。而那些静默绽放的历史符号,不啻为悲壮的无言诉说,留给后世宽泛且恒久的咀嚼和寻味。

(《解放军报》2016年02月16日 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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