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现形记》,作者李宝嘉,被鲁迅赞为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该书并无主角与主要故事线,结构与《儒林外史》类似,相对独立的多个小故事通过人物关系串联,以官场为舞台,揭露了上至皇帝、下至小吏等各类官僚的“昏聩糊涂”、“贪财如命”、“投机取巧”、“龌龊卑鄙”,批判了晚清官场的黑暗、吏治的败坏以及统治阶级的腐朽。

第八回 谈官派信口开河 亏公项走投无路

话说陶子尧跟随众人进了西荟芳,只见弄堂里人来人往,尤其是轿子进进出出,好生热闹。这轿子里坐的便是出局的妓女,一晚上不知多少生意呢,陶子尧眼盯着,想到自己沾姐夫光在洋务局做了文案,可哪有做官的威风,前呼后拥的,不由动了做官的心思。

众人上了楼,魏翩仞轻车熟路地写局票,叫了老相好陆桂芬,又问陶子尧这戒是破呢,还是破呢,还是破呢?

陶子尧腼腆道,我在这儿也不熟啊。在场的哪个不是生意场上的人精,听着话是活络了,于是仇五科便顺势给他叫了小陆兰芬,自己叫的小金媛媛,而刘瞻光仍叫了在一品香叫的张书玉。

叫完局,众人入座,推陶子尧坐首,陶子尧推脱不过,只好坐下,又恪守官场规矩,站起来作揖;作为请局主人的仇五科无奈,只好也站起还他的揖;仇五科敬了他酒,他一定要斟酒还敬,然后又是一个深深的作揖,又接着朝众人作了一个揖,才说声“有僭”,坐了下来。

这陶子尧是官吗?自然不是,只是未曾做官,先拿起了做官的强调,一板一眼,没准儿还是跟着他姐夫有样学样的呢。

不一会儿,众人的局都上来了,唯独陶子尧叫的小陆兰芬迟迟未到,这大概是由于生客,被瞧不起了。让人去催,小陆兰芬才姗姗来迟,来了也不似叫其他人“老爷”,而是叫了一句“陶大少”,陶子尧当时心下有些不高兴。后来魏翩仞介绍他是山东来的“陶大人”,以后还要来捧场的,这才让势利的娘姨改口“陶大人”,态度亦殷勤了许多。

等散了局,小陆兰芬的跟局新嫂嫂,已了解陶子尧是个好客,一直赖着不走,又一定邀去小陆兰芬的屋里坐坐;陶子尧先是不肯,后魏翩仞又劝且表示一同前往,他才应允。

到了小陆兰芬屋里,新嫂嫂忙着张罗,魏翩仞躺塌床上吸大烟,很快睡着了,饶子尧便说话越发没了顾忌,对着新嫂嫂及小陆兰芬二人大吹自己的履历。

他自称“我们做官的人”,新嫂嫂哪里知道面前的小伙子其实只是个文案,身为妓女老妈子又没啥见识,笑说:“你们做官的人其实与我们的小姐差不多嘛。”随后解释,上海的小姐,揽客记账都不用自己动手,自有下人帮忙,这和做官不是一样的吗?

原来在上海妓女是叫小姐的,更有喊先生的,饶子尧不解,但更为不解的是,这老鸨怎能把做官的和做妓女的混为一谈,嚷嚷道,我们做官是拿银子捐来的,又不像你们卖身,一个买进,一个卖出,怎么能打比呢!此处就有趣了,借妓女之口,李宝嘉真是将做官的,尤其是捐官的贬到尘埃里哦。

新嫂嫂见陶子尧动怒,连忙换了话题,问他坐船来辛不辛苦,要去哪里高升?

陶子尧抽着烟,开口又是一句“我们做官的如何如何辛苦”,随后得意地提及,自己大年初一请过骨牌,算得一卦“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可不就是现在我到上海来嘛。

新嫂嫂听闻,一边夸赞,一边讨好说自己怀了三个月身孕,能不能替自己算算是男是女,是男的话能否以后也像大人你这样做大官?

陶子尧摆手道,笑话笑话,大清按例,娼、优、隶、卒的子孙,一概不准考试不准做官的!你们儿子哪能做官啊!

新嫂嫂不服,表示你欺负我不懂啊,我妈妈过继了一个儿子,算我半个哥,以前是洋行的买办,前年也捐钱做了知府,最近升官做了道台哩,就在啥局里当总办。小陆兰芬也插了两句嘴,间接证实了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

新嫂嫂又接着说,我哥都能做官,我儿子是他侄子,怎么不能做官呢?

陶子尧一哽,心想她竟有这么阔的亲戚,我不夸大点怎么找回场子,于是吹道,我这次来,抚院给了十几万银子,托我买机器,出发那天还八抬大轿送我到城外呢,而且他还私下塞给我四万两汇丰银行的汇票,托我在上海给他买四位姨太太,一万一个,不够再去要。啧啧,你看看陶子尧嘴巴有没有门,两万里能膨成十几万,再说抚院又啥时候托他买姨太太了?不过……到底抚院有没有真的偷偷拜托陶子尧干这采办姨太太的事,各位看官还真不得而知,但陶子尧这嘴里说的话,是万万不可信了。

但这番话却成功唬住了新嫂嫂,立马推荐起自己的姑娘:“我们兰芬只要八千块就够了!大人给我们做个媒吧!小陆兰芬一听眼睛也亮了,只是还故作忸怩说自己哪有那个福气呢。

饶子尧大嘴巴则继续巴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做了抚台的姨太太,连我们都要尊称一句宪姨太太呢。”说得二人心动不已,侍奉更为殷勤。

正说到兴头上,魏翩仞突然醒了,此时已是凌晨三点一刻,起身便要回去,陶子尧亦不肯再留,跟着一起回去了客栈。

第二天,陶子尧足足睡到了下午一点才悠悠转醒,魏翩仞又来找他,约他下馆子;下完馆子,还是那几个人,又相约去游园。

张园里头,不防在照相的地方,陶子尧一行人遇见了新嫂嫂与小张兰芬在照相,互相打过招呼,一同来了大洋房里歇息。魏翩仞悄悄给陶子尧出主意,不如去堂子里,回请仇五科、刘瞻光他们一台,这正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陶子尧正有此意呢。

当下新嫂嫂就要拉着陶子尧一同回去,陶子尧又拉着其他人一起,离了园子,直奔石路同庆里口,众人到时,台子早已备上了。

又是一桌热闹的花酒。

这次陶子尧已是自在许多了,还充当行家,嫌弃姑娘们唱的曲子不好听。魏翩仞不改鸡贼本色,早已看穿陶子尧是个官派熏天、好大喜功的货色,就连新嫂嫂,也早把陶子尧看了个底朝天,二人对视一眼,躲到小房间里,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条计策。计策嘛,自然是专坑陶子尧这二傻子的。

陶子尧丝毫未觉,只在一个劲向兰芬吹牛,告诉她若做了抚台大人的姨太太,该是何等风光、何等富裕,光是月银就有二百两之多呢!比我们洋务局的老总还多一倍!

兰芬顺嘴问道,陶大人你做官能挣多少一个月啊,有姨太太吗?姨太太一个月月银多少钱?

陶子尧冷不丁被这么一问,一时哑口无言,心想自己一个月才拿二十四两银子哪里来的闲钱养姨娘啊!正不知如何敷衍过去,魏翩仞同新嫂嫂从小房间出来了,只见魏翩仞对着新嫂嫂努努嘴,自己便抬腿要走;陶子尧正要跟着走,马褂却早已被新嫂嫂扣住了不还,他只得看着魏翩仞独自离去。

新嫂嫂这一晚都一直待在陶子尧身边服侍,又有意无意地说,我姑娘兰芬虽然才十六岁,还是小先生呢,样式得体得很,希望大人提携一把呢。陶子尧懂得新嫂嫂的意思,又听人讲起这新嫂嫂的身份,当晚兰芬走后,竟在新嫂嫂这里借宿了一晚。你说他真的只是借了一晚干铺吗?细节无从说起,不过,陶子尧就此觉得和新嫂嫂那是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了。不知有人还记得不,那新嫂嫂似有三个月身孕的,只能说这陶子尧二傻子也是够口味重的。

后面连着一个来礼拜,陶子尧都与新嫂嫂厮混在一起,兰芬也不带了,每天睡到下午两三点才起,再一同梳洗、吃早饭、游园、兜风,到了各个洋行、商铺,少不得买这买那,一买就是几百两起。新嫂嫂又嫌陶子尧穿得土,叫了几个裁缝,给他做了几身新衣裳,连带自己也做了些时髦的款式。陶子尧整个人被迷得神魂颠倒,无所不答应,化身取钞机。

半个月来,酒局也就花了一百多两,可与新嫂嫂吃喝玩乐、买东买西的,竟累计花了三四千两之多,加上其他用度,带来的二万两,大概花了四分之一了。但陶子尧毫不在意,心想到时候买机器多报销一些不就得了,照样花钱如流水,有天新嫂嫂生日,一个人就叫了个四双双台,请了许多人,还有不认识的也来蹭酒。

官场现形记讲的是什么(拆评官场现形记8)(1)

锵锵锵,到了魏翩仞“杀猪”的时候了。他见陶子尧已是被大上海“腐化”得差不多了,用钱也用了着许多,就与仇五科商量,该对这傻蛋下手了。“杀猪吃肉”的好事,仇五科哪有不答应的,想着借买机器的事情,狠狠敲一笔。当即魏翩仞就去了弄堂里找饶子尧。

此时,陶子尧正陶醉在新嫂嫂的温柔乡里呢,盯着新嫂嫂梳头,魏翩仞说些啥都信了,就连买机器的账目,也懒得前去请教仇五科,听从新嫂嫂的话,统统拜托魏翩仞去办。这二傻子哪里知道,那二人早已狼狈为奸,就等着“割他肉,喝他血”呢。

不过,陶子尧没忘了让魏翩仞合同金额“注点水”,至少得把这些日子玩乐掉的钱窟窿填上。魏翩仞一听,问道,这自然懂的,只是兄弟你不是这趟来要办几十万两的机器吗?可别拿小头糊弄哥们儿,拿大头给别人赚了啊。

陶子尧一下子愣了,这货早忘了自己曾吹过的牛,只得应付过去。

却说魏翩仞这番回来,摸清了陶子尧的底,对仇五科说,我去打听了,那小子在号里不过二万两银子,估计生意也就这么多数量;倒是这些日子还为兰芬家新嫂嫂花了不少,我们要真给办了机器,那小子怕是钱都付不起哦。

仇五科不以为意,说道,这憨批还不好骗吗,叫他来签合同就是了,反正你我总不会吃亏。魏翩仞当即明白,便喊了陶子尧第二天十一点去洋行里签字。

第二天签约的日子,魏翩仞提前一个钟去同庆里新嫂嫂屋子里把陶子尧带走,去行里找仇五科。到了地方,拿出合同,价格是二万二千两银子,签字后先付一半,并念给陶子尧听。可合同是英文的,陶子尧也听不懂;仇五科又拉他去见外国东家,说了几句外语,陶子尧仍听不懂,仇五科翻译了,无非是几句客套话。当面签了字,魏翩仞便跟着陶子尧去号里划银子。

陶子尧心里琢磨,我这账上只有一万四千两,先付一半机器钱一万一千两,不只剩三千两了?到时候机器到了,要付另一半钱咋办,不行,我得给抚台大人发电报去再要钱。于是在号里写了银票,马上托人打了一个电报去山东,说明缘故,要求再划拨一万五千两。

事情办完,钱交了合同拿到手,陶子尧当天高兴地又去了同庆里,熟门熟路摆了一个双台,请了魏翩仞和仇五科坐上座,感谢他俩帮忙。啧啧,你看这不就是“被人卖了还帮数钱”吗?

快乐的日子总过得特别快,自打电报到山东要钱,已不知不觉过去了七八天,本来三四天就该有回音的,至今只言片语也未收到。陶子尧本来这几天仍然与新嫂嫂厮混,还没感觉过了这么多天,但反应过来,不由心里发慌。后来一等等了半个来月,还是没有回信,这下陶子尧坐不住了。

因他用钱无度,这短短时间,又用去两千多两银子,大手大脚地博了新嫂嫂欢喜,一心一意想嫁给他,说是要做“两头大”,别的不管,但要一副至少中等的珍珠头面;这珍珠头面少说得划一两千两,别的衣裳还不在内,真正让陶子尧急得火烧眉毛。他又不敢对新嫂嫂说破自己没钱,只能再打了个电报去催款,另外还打了个电报给他姐夫,想让他姐夫说项说项。

第三天,陶子尧姐夫终于回了信,短短几句话,瞬间把陶子尧从天堂拉到地狱:抚院抱病,藩宪代理,机器已另托外国人办好,速回。

可巧魏翩仞来看他,陶子尧立刻要魏翩仞去跟仇五科说,机器不要了,钱退回来。魏翩仞为难道,这钱都汇去二十多天了,怎么退啊?陶子尧绝望道,打电报去截住不行吗?魏翩仞回答,外国人是让你耍着玩的呢,让我怎么开口。

陶子尧见魏翩仞横竖不给退钱,心里烦闷,在客栈躲了两天写信求助,没去同庆里。新嫂嫂不明所以派了个小大姐来盯着叫他去,也不肯,只是推诿在办事心里不舒服,办好了再去。新嫂嫂见请人不来,心下知道不妙,于是亲自上门,一番甜言蜜语,陶子尧经不住跟了去,把账上剩下的银子也霍霍了;用得只剩下几百两的时候,号里的人势利得很,把剩下的钱打了张票子结清,折子收回来,以后概不来往,汇钱的通道都没了,让陶子尧终是死了心。

年轻的陶子尧,在欢场破了戒,想从婊子身上寻情,也最终尝到了“婊子无情”的滋味。不过,你当真吗?

魏翩仞那天拒绝了陶子尧退钱的话,料想尾款大概是收不到了,与仇五科商量。仇五科冷酷道,你就去和他说,外国人不讲情面的,等机器到了拿不出尾款,要吃官司的,再催催款。这一对“狼狈”,你说他们有没有真的帮陶子尧买机器?纵使买了,买的又是什么机器?顶不顶用?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银子是收了一万一千两入袋为安的。

这“狼狈”二人,真真如同吸血鬼一般把个陶子尧弄得走投无路,只得再打电报给姐夫救命,谁知接到回电,吃了一惊,新消息把他更加打击得心神俱碎!

天真的、糊涂的、肤浅的、迷茫的、虚荣的陶子尧,短短几天,长大了。不过,你又当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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