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0年以前,烟草站是一个最为吃香的名字。

在特定的时间段和范围,它的影响力甚至隐隐超过同期的计生办。

恩施的白肋烟,在全国都极为有名。

根据恩施官方数据,作为全国烟叶生产重点产区之一,整个恩施州烟叶种植历来都是各地区当地的主要富民产业之一。

近几年来,恩施州烟叶种植规模基本上稳定在35万亩、80万担左右,烤烟产量占湖北省总量的70%左右,白肋烟产量占全国总量的80%以上。

白肋烟因为烟叶正中间和四周的脉络都是白色而得名。

这种烟叶宽大,柔韧,晒干以后油性足,香味浓,是制作卷烟的优质原材料。

为什么大量种植经济作物(为什么农民不种价值高的作物)(1)

恩施地处云贵高原喀斯特延伸地带,地下溶洞多,土地湿润,为黄黑沙质土,很适合白肋烟的生长。

于是从九十年代开始,恩施就逐渐形成了种烟、卖烟的风潮。

烟草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运而生。

站里的工作人员,主要负责三件事:卖烟籽,视察烟叶生长情况,收烟叶。

每年腊月,老百姓去烟草站购烟籽,报数的时候,精确到几分地。

烟草站根据所报数目,确立烟籽多少,并按照表格,统计哪家哪户,买了多少,预估多少。

如果没有出现大面积天灾,收烟时出现严重数目漏洞,意味着农民们将烟叶私自卖到了别处,烟草站查到了真相,会对整个区域进行封杀,不再给你烟籽卖,也沿途设关卡查处私卖行为。让人望而生畏。

山区,一个家庭一般也就三至五亩,人们将这些地四成种粮食,六成种烟叶。

种烟叶的过程复杂,包括育苗、移苗、补肥等多种手续,不做赘述。

但其中有一个环节,却必须要特别点明一下,为掐顶。

一株烟通常留二十来片叶子,烟叶长到半大程度,必须把顶部和叶片之间的小芽都掐掉,防备营养过散、长得太高导致的叶片短薄,品质低劣。

掐顶选择在早晚时分,相对凉快。

这活顶着大太阳没法干,因为烟油太冲,烈日一熏,头一下子就晕了。

此时烟叶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掐顶的人只能弓着腰,一行一行的穿行过去。远远看过去,一模一样在给每株烟挨个鞠躬。

身体再好的人,掐完了顶,没有不好好拍半天腰的。

这之后烟叶茁壮成长,到了盛夏孩子放假的时候,恰逢摘烟,全家老小遂一起出力,将烟叶从田头收到挑头。

摘烟叶在我们的方言里形象地被说为“挎烟”,这大概是“剐烟”的异音。

描述烟叶被一片一片从植株上撸下来的动作。

女人们摘,男人们背,家里则由小孩子划烟。

所谓划烟,是用特制的烟针(一种小木片上面钉了五颗绣花针针头)划破烟叶叶脉上那根肥大多水的主筋,便于晾晒。

孩子们一边划,一边问:还有好多哦。

大人说:不多了,不多了。

此时唯有假装说要写暑假作业,方可稍微逃避一下。

02

大人忙碌了一天,晚上用草绳拧着把烟叶编上去,就叫上烟。

上烟讲究一次两片,一正一反,避免有筋络的靠得太紧,出水粘连,久久不干而沤烂。

一绳湿烟保守估计上百斤,悬挂在柱头、挑头之间,由青绿变金黄。

早些时候,普遍的穷,无法专门搭建烟棚,屋子周围所有能挂物品的空间全是这一绳绳的烟叶。

外来人看了估计是无法理解,疑惑这些人家为何满屋子都是这些东西。

如果他们问起,乡亲们要开玩笑,说这是一张张的钱呢。

烟叶值钱,人多地少的乡下到了晒烟的日子,时常还会出现偷烟贼。他们抓住半夜下雨的机会,借着雨声雷声,偷偷神不知鬼不觉把别人的烟全部下走,一年的收成就这样打水漂。

有一年我们队上都遭了贼,事后抓了很久,大家心知肚明是谁偷的烟,却苦于没有实际证据。只好在来年多多防备。

那之后家家户户全养了狗,逢雷雨天都要守夜。好歹没再出事。

农历九、十月是卖烟的高峰。

烟草站的人坐在站里,等着人来卖。

那时候没车,同样是全家出动,背着一捆一捆漂亮的四方墩烟捆子,踏着十几二十里山路,排队卖烟。

烟叶分下中上三层,每层有一二三品。

价格最好的是中部的一品,叫中一。

当然了,只要沾上“中级”的价格都高。

打几级几品全在站里人一念之间。

有可能家里中一的烟,别人给你打个上一。

也有可能下一的烟,给打成中一。

这全看站里人的心情,以及跟你关系的好坏。

烟全卖完了,可是到手的并不是现钱,烟草站的人给人们一种红色的印有面额的票票,叫做花票。

等他们把站里的烟叶全部交付,拿到了钱,农民再来凭票对付。

也有那种败家子,卖完烟就在站里旁边的铺子打麻将,将几千的花票输得干干净净。

等他厚着脸皮回家,全村都是呼天抢地的哀嚎。

快要年终,烟草站在卖烟籽的同时,兑付花票。

持家谨慎的人,终于可以拿上厚厚一叠现金,过上殷实有味的春节。

我小时候最爱卖烟的季节,我会跟着大人背二三十斤烟,最后换到几斤当季的新鲜橘子,享受舌尖上的秋收。

03

烟叶是最值钱的经济作物,产量高,回报直观。

唯一的缺憾是家里的地太少,每年就那么点收入,久而久之,看不到希望。

农民们渴望找到一条新的生财之道,让生活多一点期待。

种白菜和菜辣椒的风潮,就在这一期间,吹进了村口。

白菜辣椒可以种几茬,量又大,价格又高。

最重要的是,相比较种烟而言,它付出的劳动要少得多,而且不需要看人脸色。

农民们热火朝天,种了密密麻麻的白菜辣椒,幻想着收成满满。

可是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刚刚修好的黄泥土路,只能供三轮车和小型农用车同行,收购商的大卡车,进不了村!

白菜辣椒成熟的季节,只有一小部分得以及时被买走,剩下的,全以飞快的速度,在淋了几场雨后,腐烂起来。

热烘烘腐烂的生白菜生辣椒,比死猪肉还难闻,臭得人作呕。

没烂又卖不出去的白菜,喂猪喂到猪都吃腻了。

恩施的大白菜继烟叶以后,成为了一张新的名片。

可惜这张名片属于交通条件好的乡镇,特别是硒源小镇这些地方。他们成为富硒农产品幸运儿,走出了省。

而经历挫败的偏远地区的农民,再次意识到还是烟叶靠谱。

他们选择了在保持烟叶种植的基础上,再在四成土地中,匀出二成探索其他的经济作物。

做出这种尝试的底气,是农业税的减免。

04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形形色色的中草药开始小规模长进了熟地农田之中。

具有代表性的是贝母、云母香、当归。

不过这只是小规模的尝试,并没有赚到太多钱。

毕竟药草的照顾成本,比烟草高太多了。病虫害,生长周期,付出比例都大大超过了人们的承受力。

直到黄连大卖。

恩施号称黄连之乡,著名的鸡爪连,被誉为天下第一苦。

这一物种因为独到的品质,在药材市场声名鹊起。

那些种黄连的大户,碰到了这个机会,一下子成为“百万富翁”。这在2000左右是让人难以置信的。

当时一般家庭一年可能也就七八千一万块左右的收入。

种黄连致富的案例让他们异常兴奋。

而兴奋点不仅仅在于黄连值钱,还在于黄连不占熟田!

种黄连只要在山上开垦荒地,搭上棚子,撒上种子,等上三年,起出来就可以卖。

无以数计的黄连棚在山上逐一搭建起来,这甚至抬高了搭棚子的工价。

一个工人搭一天黄连棚涨到了一百五十块钱,跟当期的建筑工人差不多高了。

有些单身汉,靠着搭黄连棚挣足了钱,玩够了留守妇女,这钱又落入这些女人的包包,成为远近闻名的风流话。

可是等到打工的人回来,个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单身汉只能隔着菜园和别人打招呼。

那些风流话被鞭炮的喜悦炸入了红尘,最终消弭。

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人们甚至难说清楚到底谁赚了谁亏了。

黄连在山上经历了三个冬天,大雪一次一次的覆盖、融化。黄连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人们以为,那是黄金在积蓄和沉淀。

05

他们的改变也并没有止步。

在发现烤烟和白肋烟的竞争后,农民们开始有意识的通过调配两者的种植比例来争取更高的利益。

烟草站的人也因此开始放低架子,和老百姓走得更亲近,号召大家支持自己。

这是在经过六七个年头以后,农民们第一次从烟草站手里取得一定程度的主动权。

这也是因为大量精壮人口的外出务工,太多良田被闲置,留守的人们用极低的价格将地租下来,完成的新型集约生产的转变的结果。

就是在黄连加速生长,人们渴望这些苦涩的物种给他们带来甜蜜生活的三年当中。

道路硬化的政策,终于落实,一条宽阔平整的水泥公路,沿着深山密林,进入千家万户。

大卡车也终于能够畅通无阻走进恩施偏僻的山村。

当它把一车车烟捆送达到烟草站,一个时代似乎在悄悄告别。

那个需要全家人一起出力,背着大捆烟叶汗流浃背卖烟的场景,像清晨的浓雾一样,伴随汽车尾气,消失了。

可是有得也有失。

在经历三年的等待和生长,农民们突然发现,耗费三年的等待,花了大量钱财维持的黄连棚,它生长的那些东西,又不值钱了!

以前卖到七八十甚至上百块一斤的黄连,现在只能卖到一二十。

它几乎还不能填平垦荒,买种,搭棚的洞。

种黄连没有付出太多的劳动成本,但它的现金投入和时间投入,好像没有迎来如预期那样的回馈。

大部分农民害怕黄连继续跌价,急急忙忙挖出来,炒干上市,出售。堪堪回本——三年前的本。

他们抱怨再也不种黄连了,感叹这玩意要赚钱要看命。

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些老黄连种植户,纹丝未动。

第二年黄连价格再度暴涨,可惜,他们错过了。

但没人知道,究竟是他们错过了价格暴涨,还是他们促成了价格暴涨。

06

越过了2000年,风景一新。

烟水配套的政策进一步齐全,老百姓的选择更多了,他们的尝试也更多了。

有人再次种起了白菜,有人开始承包鱼塘,有人搞起了小品种水果种植。

尝试的过程,一些故事走进大众。

人们都在说,某某某过世,留给他儿子几分田的三七,卖了七十万;某某某过世,留给儿子一点点三七,卖了三十万。

三七一时间成为远近的人眼中的宝贝。

种三七吧!

可是三七跟他们认识的所有的药材都不一样,它需要十足的熟田、肥田,得种到三年以上才值钱。

而且种过一茬,地要养好几年才能再种。

好在村里打工的多,租!租别人的地种粮食,种烟叶,用自己的地,种三七。

为啥不用租的地种三七,这万一租了两年别人不给你租了咋办?

远远近近的人都成了三七种植户。

三七发展的两年,正是智能手机普及的几年。

农民们不仅种上了三七,还给自己起了个xxx三七种植的网名,出现在微信、抖音、快手的短视频中。

这是趣味横生的几年,注意观察就会发现,全国各地都出现这种个人姓名➕药材名的组合方式,称霸新媒体。

老百姓在这个时候,获得一种莫大的精神愉悦。

值得欣喜的是,他们的三七种子,已经提前卖了大钱。

有一部分留守的光棍,迎来了他们人生的黄金期。

不仅承包了大量的田地,获得了丰收,他们个人地里的药材,也成为财富的一种象征。

他们迅速得到改头换面,在耍了很多留守妇女,留下新的花边新闻后。找了穿金戴银的老婆,坐镇炕头。

逢年过节,他们全家开着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总有一些女人,愤愤切齿,怒火中烧。

有意思的是,在红白喜事的麻将桌上,他们又相互挑逗说笑,蜜里调油一样。

07

一些故事和风景消散,另一些故事又生成和聚合。

这就是伟大的乡村变革的云卷云舒。

在这过去二十多年巨大的社会变动中,土地、人口和乡情,一次次在农村的炊烟中完成升华。

人们谋求财富之道,从蒙昧中逐渐找到方向,越过越好,好像很突然,又好像顺其自然。

从烟草到三七,人们手里的实际的地并没有变多,但因为时代和政策的变化,大家的探索越来越多,路子越来越宽。

事实上,农民发财致富远远比城镇人口要难,因为受限于地,受限于见识,受限于手中的资本,他们需要在保证口粮的基础上,才敢探索经济作物,获取经济提升。

在过去的几十年前间,土地与人口紧密捆绑,这种探索缓慢而无效。

唯一成功的是种植烟叶,但它本质上是因为烟叶的市场需求一直稳定不会波动。

而种菜和种黄连失败,既有交通的原因,也有信息闭塞的原因。

当许多类似的尝试失败,农民只敢回归烟叶,这是人们迫于现实安稳,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今天,就算是曾经最不被看好的农村光棍,也在时代的推波助澜下,完成转变,成家立业,功成名就。

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在现在的社会生活中,已经有了远远超出烟草站工作人员的威望。

烟草站泯然众人,农民们蒸蒸日上。

这是很值得庆幸的。

要知道农村的经济作物,并非是种了出来,获得作物丰收,就是成功。

它更加依赖交通枢纽,信息渠道,现金流等等重要软硬设施。

没有这些做依托,千万种尝试,也不过换来千万声叹息。

08

2016年,我曾经披着鹅毛大雪走过故乡的小镇。

这里曾经是破破烂烂的街道,大街的正中央,有一口巨大的深潭,潭水常年绿莹莹的,深不见底。

在过去几十年,它一度是街上的一个象征。

但那年我回去时突然发现这口潭已经被填平,上面夯实了坚固的地基,一栋高楼正在拔地而起。

沿着主街两旁的大山已经被推平,一栋栋新屋子在轰轰隆隆的机器中逐步成型。

那个冬天我兴致勃勃,突然想重走一遍小时候上学的山路。

几十里山路,过去被踩得亮浩浩的石头小径,已经长满了茅草——人们习惯了坐车,已经几乎不再走路,它被荒废了。

山中一块块的田,全是新型种植农业,以药材为主。

据说故乡最大的山顶沼泽正在规划鄂西最大的滑雪场,有远见的农民已经早早开始修建避暑山庄。

我在山顶闻着浓浓的药材气息,看到山下小镇浓烟灰尘在汽车后面洋洋洒洒,感慨万千。

时代的发展终于让农民们有了移居城镇,摆脱苦难的基础。

可是,也似乎有一些无法再现的纯真永远消失于洪流。

我曾经见过苦难与质朴,如今也见到繁华与催灭。

所有人都为了安身立命推动滚滚红尘,不经意间天翻地覆,世界最终给了我们什么答案,这依旧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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