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库出品 家训
胡发贵
古代家书既是通信息、致问候的工具,也是家训的一种特别方式,尤其是当尊长与后辈书信往还时;又由于家书是亲人之间的天伦相叙,故往往心心相印、真情流露,家声得以扬,家风遂以育。
郑板桥是清代大文人,诗、书、画“三绝”。他出身贫寒,没有同胞兄弟,只有一位小他25岁的堂弟郑墨。郑板桥多年在外游学、仕宦,妻儿老小及家业都有劳于他,两人通信频繁,郑板桥写给他的家信多达41通,逾现存家书三分之二。正是在这些家书中,郑板桥流露出了一种至真至切的仁爱之心,以及倾心培育子女做个“明理好人”的忠厚家风。
1.怜饥悲寒
郑板桥出身贫寒,历经磨难,故能在细微处勘出穷苦人的痛楚。他在范县为官时,在给郑墨的家书中曾有这样真挚的道情:“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食泪欲落也。”为此,郑板桥信中特别嘱咐堂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馀邻里乡党,相賙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愚兄更不必琐琐矣。”(《范县署中寄舒弟墨》)板桥一生乐善好施,他之所以对老弟如此“琐琐”嘱示,恰显示其拳拳“仁者爱人”之心。
在另一封给郑墨的信中,郑板桥备“一大碗炒米”的要求,则更为生动诠释了他的仁爱之心:“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这种体贴入微的善待上门的“穷亲戚朋友”,足显儒者深切的恻隐“良知”,儒者“仁民”的四海情愫;而板桥如此立教,意在培好生之德,育慈惠之心,树淳厚家风。
2.体恤贫贱者的尊严
郑板桥的家书,既要求生活上体恤“穷亲戚朋友”,也谆谆要护其尊严:“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待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古代社会农民是“劳力者”,也是卑下者,而士“劳心”,为高贵者,但郑板桥一反社会社会成见,主张贱士重农。这在等级森严的社会里不啻是为贫贱者发声,为其权利张目,显现出一种难得的平等精神。
郑板桥老年得子,他担心家人溺爱,家书中严嘱要以同理心、平等心育儿,不能养尊处优,更不能唯我独尊独享而漠视他人的存在和感受:“我不在家,儿子便是你管束。要须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不得以为犹子而姑纵惜也。家人儿女,总是天地间一般人,当一般爱惜也不可使吾儿凌虐他。凡鱼飧果饼,宜均分散给,大家欢嬉跳跃。若吾儿坐食好物,令家人子远立而望,不得一沾唇齿;其父母见而怜之,无可如何,呼之使去,岂非割心剜肉乎!”(《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一饼虽小,但均享却事大。郑板桥还特地在家书中告诫,接济穷苦孩子,一定要低调地去做:“吾儿六岁,年最小,其同学长者当称为某先生,次亦称为某兄,不得直呼其名。纸笔墨砚,吾家所有,宜不时散给诸众同学。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郑板桥家教总是这么细微,举凡“阴雨留饭”以及接济“纸笔墨砚鞋袜”等,无不如此;但尤值得称道的是,他要求家人做这些事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就是不要凸显施舍布恩之意,而当作生活中的寻常相与,在不经意间帮助他人,从而减轻穷苦孩子的受惠压力,避免触痛其悲苦之心。郑板桥如此的教诲,所立意的无疑是对他人、特别是卑贱者的尊重和敬畏。
3.珍爱生命
郑板桥家书中还洋溢着“生生大德”的敬畏生命精神。在家信中他曾这样写道:“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我图娱悦,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适吾性乎!至于发系蜻蜓,线缚螃蟹,为小儿顽具,不过一时片刻便摺拉而死。夫天地生物,化育劬劳,一蚁一虫,皆本阴阳五行之气姻蕴而出。上帝亦心心爱念。而万物之性人为贵,吾辈竞不能体天之心以为心,万物将何所托命乎!”(《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
这段话饱含着“万物有情”的护生情怀,告诫家人要体天地好生之心,爱惜物命,敬畏生灵,不能听任孩童将蜻蜓、螃蟹等小生命当作嬉乐之具,“片刻便摺拉而死”。这种不忍小动物的夭折,不忍飞鸟生机受限的悲天悯人,与前信所叮嘱的育儿要长其“忠厚之情,驱其残忍之性”,正高度一致,正是要养长仁厚慈悲之心。
其实,对生命的敬畏,可谓郑板桥家书的灵魂。惟此,他要呵护穷人的饥寒,要体恤卑者的尊严,要维护幼小的生灵;而其间折射的则是宅心仁厚,让家人做个明理的好人。
(作者为江苏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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