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期，原文标题《拉斯维加斯民宿：赌城的意外》
文/郑辰雨
离开拉斯维加斯时，我不再认为它是一座只充斥着堕落和罪恶的迷醉之城。撕掉游客给它的标签，这座城市向我展露出它质朴和生活化的一面。或许多给一点时间了解，每个人都和这座城市一样存在着有趣的另一面，但只有抛开成见，才有机会发现他们的特别之处。
树屋也是民宿的一种有趣形式
与赌城邂逅
第一次知道拉斯维加斯，是美剧《老友记》里喝得大醉的瑞秋（Rachel）和罗斯（Ross）在赌城结婚，似乎这是一座让婚姻这桩人生大事也变得轻松简单的自由殿堂。
高耸密集的赌场酒店彻夜灯火通明，里面汇集了世界顶级餐厅和奢侈品牌，加上美轮美奂的O秀、KA秀和马戏，让人找不到离开的理由。赌场就在酒店内部，好似没有钟表的迷宫，不易觉察时间流逝，也难寻出口。来自世界各地的赌徒沉迷其中，喝酒下注，不分昼夜。骰子在眼前滚动，赌徒们时不时地向女服务员抛个媚眼。酒店外，排长队等车的贵宾西装革履、打扮精致，在街头霓虹灯的闪烁下，完美地诠释了“纸醉金迷”这四个字。
这就是拉斯维加斯，位于美国西北部内华达州大沙漠里的“罪恶之城”——全世界的游客都可以来这里挥霍、减压、逃离现实，它既是地狱，也是天堂。即将成婚的新娘也会来此办“告别单身派对”，享受婚前最后的疯狂时光。而大学姐妹会常常包下几间酒店套间，白天在泳池边喝鸡尾酒，晚上到夜店狂欢。
2016年10月，我肩负着开拓Uber外卖业务新市场的重任再次来到“赌城”。这一次，我不再是享乐的游客。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我很难找到一个再次来这里的理由，因为它与我的精神追求背道而驰。但我想起导师的一句话：“当你感到不舒服，意味着你会学到更多。当你害怕，那正是机会降临的时刻。”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荒漠和挺拔的仙人掌，从机场的大落地窗看出去，这座城市就像一幅画。
作者郑辰雨喜欢在世界各地旅行
走出机场，我坐上车，和司机闲聊中得知“赌城”只是拉斯维加斯的一个区域，昵称“条形的区域”（The Strip），实际为克拉克郡（Clark County），就和上海的静安区、北京的朝阳区一样，只是一个区。当地人除了开Uber，基本不会踏入赌城。司机说：“那里都是傲慢、微醺的游客。那个世界不属于我们。”
这时我才知道，拉斯维加斯是移民城市，接纳了美国各地的移民，它靠近加州和华盛顿州，又邻近黄石国家公园和大峡谷，地理位置优越。享受到自然风光和四季温暖气候的同时，生活成本很低，品质却与沿海大城市不相上下。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后，拉斯维加斯房价暴跌，房地产市场陷入低迷，10万美元就可以买到一个带泳池、车库的三层别墅，非常适合一家人居住。
司机随口说出的话，给了我启发——想要打开市场，需要扩展到赌城以外的街区。而最好的方法，不是住在舒适的五星酒店，而是住当地民居家。于是2016年底到2017年初，我每周都选择住在不同街区的民宿中，房东有时尚摄影师，也有工程师、律师、室内设计师等，非常有趣。
民宿向客人传递出主人的生活态度
金发房东Krista
在众多房东中，令我最难忘的是金发女郎克里斯塔（Krista）。
Krista出生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郊区，曾在和沃尔玛齐名的塔吉特（Target）商场当了15年的门店经理。她对我说：“你是住民宿旅行，我是跟着工作旅行。从加拿大到迈阿密，再到拉斯维加斯定居。”步入中年后，她参加了警校的魔鬼培训，现在的工作是帮助劳改犯改过自新。
说实话，这和我心中的“金发女郎”形象格格不入。当初预订民宿，Krista金发碧眼的外表让我犹豫了许久。住民宿这一路，我一直在寻找志同道合的人。金发女郎通常给人的印象是：芭比娃娃、花瓶、刻薄或只会傻笑……总之，我很担心会和她没有话题可聊。
最终让我按下“确认”的是Krista家里超出想象的民宿设施，我看中了她页面介绍里的室外泳池（在旧金山有泳池的民宿，算是奢侈体验）、宽敞明亮的白色系房间和车库改造的健身房。别小看车库改造的私家健身房，设施简直堪比五星酒店：跑步机、器械、尊巴和瑜伽视频课……这样我就无需再另找健身房。就像刷牙一样，健身已经成为我的生活习惯，每次出行，不管行李箱多小，都会放一双跑鞋进去。所以我可以将就住沙发床、打地铺，但是民宿附近一定要有健身场所。
Krista的两层别墅位于拉斯维加斯西南区，离机场和红石峡谷都是20分钟车程。随着车库的卷帘门徐徐上升，我期待已久的车库健身房跃然眼前，同时让我眼前一亮的还有一位身形修长、肌肉紧实的金发美女，她走上前来，笑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苹果姐姐，欢迎入住。”
我惊喜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昵称？”
Krista说：“我读了你的故事，知道你喜欢瑜伽。健身房请随意使用，我们还有瑜伽、简·方达的健身操，别忘了试试。”她指了指健身房里的一叠DVD光盘。
我左手拉行李箱、右手提着外卖，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抵达的时候有两辆车？”
我解释道：“一辆Uber送人，另一辆送外卖。一会儿我要赶去上班，为了每餐都吃好，而不是在便利店草草解决，我一下飞机就用UberEATS外卖软件点了一个素食三明治送到你家。”我还顺便宣传了一下公司的新业务。
她淡绿色的眼睛亮了起来，说：“我和妹妹也喜欢吃素食。昨晚拜读了你的博客，看你经常和房东一起做早餐，明早试试我妈妈的早餐秘方吧，有9种谷物，你一定会喜欢！”她眨了眨眼睛。
“很期待！”我会心一笑。
Krista已过不惑之年，还能保持如此健康的身材，我想一定与她长期坚持户外运动和自制健康美食的生活习惯有关。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选择定居在拉斯维加斯？”Krista说：“我在加拿大出生，从小就喜欢徒步，长大后也一直很想念在大自然里的感觉。很多人不知道拉斯维加斯附近有很多国家公园、大峡谷和运河。来到这里，我有种回到家乡的亲切感。”
客房在二楼，我饶有兴致地翻阅起床头柜上的入住指南，眼睛定格在两页长的户外徒步路线图上，原来拉斯维加斯的户外资源如此丰富。如果可以，徒步是我最享受的与新老朋友交流的方式。
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肩颈出现问题，我尽量避免在咖啡馆中坐着不动的见面方式。在美国有一种与朋友见面的方式叫做Power Walk（边走边说）。在洛杉矶海滩边上班时，每次朋友来拜访，我都和他们在附近海滩来回走几圈，聊天的同时看着海浪，时间合适的话还会看到美丽的日落。我问Krista能否有偿带我徒步，她欣然点头：“当然可以，我和Bobby（波比）本来周末就喜欢爬山，价钱意思一下就行。”
Krista低头看了一下时间，说：“辰雨，请把这里当自己的家，有问题问我老公Bobby就好，我要赶去马戏团展会，帮我爸爸做宣传。”说完Krista就匆匆离开了，留下一头雾水的我。之前Krista告诉过我她爸爸是魔术师，但魔术师为什么来这里开展会？原来因为地广人稀，除了赌场、酒店、看秀，各行各业的大型展销会也在拉斯维加斯开展，比如每年初的CES（国际消费电子节），还有各大音乐节，比如EDC电音节（Electric Daisy Carnival，电子音乐嘉年华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电子音乐节，有超过22年的历史，被评价为此生必去的电音节之一）等。
刚刚走进Krista家15分钟，我已经刷新了对拉斯维加斯的了解，Krista也不再是照片中陌生的“金发女郎”，更像一个相识已久的朋友。
第二天一大早，走进厨房，桌上摆放着Krista制作的健康谷物，我一眼看到了正方形碗中的苹果丁，仔细一看，里面的十几种谷物全是我喜欢的：藜麦、燕麦、亚麻籽、奇亚籽，它们大多来自南美，是有千年历史的谷物品种。“冰箱里还有我制作的红茶菌，有助消化、提高免疫力。”
Krista精通烹饪，家里最自豪的角落是厨房。打开她的作料柜，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几十个透明的玻璃瓶罐，贴上了品类标签，并按大小高低摆放整齐。
红石峡谷徒步
从Krista家搬走后，我们找了一个周末去红石峡谷（Red Rock Canyon）徒步。前一晚，Krista特意问我出门时间，要开车接我。或许是因为高中开始出国读书，习惯了独立，我答复她：“不想麻烦你，我们直接在红石峡谷公园门口见面吧。”手机马上响起，Krista说：“认识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很独立，但是请相信我，那里手机信号很差，有多个入口，会很难找到彼此。”
果然，车开进红石峡谷后，手机信号开始一格格消失，直到“无服务”。我庆幸自己没有过于固执，下车后，我握着手机，不好意思地对Krista说：“抱歉，你是对的。”她笑着回答：“别上心。”
开车的路上，平时乐呵呵的Bobby一声不吭，还戴上了墨镜，黑色镜片遮住了他的双眼和思绪。下车后，他一个人走在前面，消声耳机里隐约传来重金属音乐。Krista小声告诉我：“Bobby的奶奶昨晚去世了。”我的心一揪：“抱歉，早知道就不约今天爬山了。”Krista说：“没事，是Bobby自己要来散散心，让他独处吧，我们俩聊天就好。”
聊天中，我发现看上去乐观阳光的Krista也有自己的烦恼，她刚刚经历了巨大的人生转折。在商场工作15年后，Krista决定放弃舒适的“铁饭碗”，去参加警校培训，为了通过考试，每天要接受十几个小时的魔鬼训练。“我那时有6块腹肌哦。”她开玩笑说。
成为一名警察后，Krista发现惩恶扬善的警察工作，实际是每天抓住人性的弱点，惩罚犯错。她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她更愿意去发掘人性中的美好和每个人的闪光点。于是，她转岗到监狱，帮助犯人改过自新。
Krista的这段经历让我不由心生敬意，转头眺望远方，碧空如洗，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大块的岩石与枯枝。我们在荒漠中行走着，聊着心事，认真倾听着彼此，偌大的天地间只有我们三人。与广阔的自然相比，我们的问题显得平凡与渺小，但此刻将我们的心拉近的，却正是这些生活中的烦恼。
看我若有所思，Krista话锋一转，开始和我分享一些生活小贴士：“我和Bobby都喜欢喝红酒。TJ超市（Trader Joe's，美国平价健康连锁超市品牌）货架最底层的自有品牌红酒是有机葡萄酿造的，好喝又便宜。”我感受到Krista生活打拼的不易，她很会过日子，但又追求生活品质。
我突然想回馈她的善意。“Krista，你如此热爱美食和户外运动，为什么不发展成事业呢？你完全可以提供民宿的附加服务，比如为房客提供早餐或者徒步导游。”我从Krista湛蓝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犹豫，她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赚到足够的钱。”“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
徒步结束的两天后，我接到了大洋彼岸的电话，妈妈说：“奶奶去世了，你赶快回来。”在回国的飞机上，我想起Bobby，这一刻我感受到了他用重金属音乐掩盖的痛苦。
半个月后，我还在国内老家，收到Krista的邮件：“辰雨，我在入住指南中添加了几条徒步线路的服务，反响很好，谢谢你的鼓励。”我知道自己对Krista执行力的判断没有错。
和Krista相处的日子里，生活的触角开始伸向更深层的现实。我接触到了不曾了解的职业，与另外一种或很多种人生轨迹相遇。认识她之前，超市的门店经理只是一个标签，我们没有情感连接，而警察的铁面让我敬而远之。但当我住进一位金发碧眼的警察家里，看到她不为人知的脆弱，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离开拉斯维加斯时，我不再认为它是一座只充斥着堕落和罪恶的迷醉之城。撕掉游客给它的标签，这座城市向我展露出它质朴和生活化的一面。或许多给一点时间了解，每个人都和这座城市一样存在着有趣的另一面，但只有抛开成见，才有机会发现他们的特别之处。
工作只是定义人的一个维度，并可能束缚住我们看待陌生人的角度。Krista也许平凡，却有超出常人的精神追求——人到中年，她挑战一成不变的工作，选择帮助犯过错的人改过自新，她的善良改变了我对“罪恶之城”的理解。她有经济压力的烦恼，但也有对生活品质的追求，还十分好客。虽然我和Krista的外表和职业都大相径庭，但当我们敞开心扉沟通，就会发现彼此的默契远大于差异。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座花园，等待你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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