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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白头若是雪可替,世上何来苦情人?”
——题记
1
晏姮约莫六七岁那年,被晏河澄从北疆寒地带回到清平小筑。
她是自小被遗弃,在雪地中被一只母狼捡到,后又被狼王养着。
穿的是从人类身上剥夺的衣物,那是狼群在觅食途中,偶尔会遇到的倒霉猎人,当然有时也会用动物皮毛裹身保暖。
开始吃的是母狼奶,后来也食些生肉,或干粮一类——狼王总会将猎人所带吃食丢给她。
晏河澄说大抵是她运气好,能被狼王养着,以至于没有被狼群咬死分食;也是她命硬,虽落下一身病骨,但左右是在那雪地里撑过来了。
刚被带回来那两年,晏姮除了保留那一副人的模样,便没有一处像是个人了。
一开始离了狼群,她时常惊恐地想逃,却总被晏河澄拦住看着,只能次次学着狼低吼,扑过去咬少年的手臂泄愤。
因为还不会直立行走,总是被人抱着的,而抱着她的也总是晏河澄。
丫鬟随从们每次见了晏河澄被咬出血的皮肤,都忍不住唏嘘,私底下议论为什么自家公子要带这么个“怪物”回来。
晏河澄反倒并不在意这些,还给她取了名字,收为义妹,亲自教导她。
明明那时候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六余的少年,却极富耐心,像照顾孩子一样仔细养着晏姮。
到第五年的时候,晏姮已经不会再像动物一样四肢爬行,学会了直立行走。也不会总在夜里跑到院子里,对着月亮长嗥了。
晏河澄请了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将她细细调养,府上的丫鬟们也都很尽责地照料,终于是将她养白养漂亮了。
“以后可以把麻布衣料的换掉了,再去裁缝铺做些软料子的衣裳来。”晏河澄温声嘱咐着下人们,“一会先将几日前刚做的那件拿给她换上吧。”
以前为了防止晏姮动不动的就去撕咬衣服,晏河澄特意让人给她做的麻布料衣裳,也耐穿一点。
现在她身上的狼性已经渐渐褪去,就能够给她穿些丝绸制的了。
裴锦兰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河澄,你还真养了个孩子啊?本王听人说那是你从狼群里抢来的,大战三天三夜,徒手撕狼王……”
晏河澄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一贯温雅平和的俊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震惊:“我要是有这个能耐,现在怕是已经在边境手撕蛮族了。”
“倒不用谦虚,本王知道你有这个本事。”裴锦兰一副“我都明白”的表情。
晏河澄不想再搭理他,这家伙是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你说一句他能应十句。
“不过,本王还真想见见那女子,她如今多大啦?”
裴锦兰是当今皇帝的幼弟,虽生母出身低微,但也是早早地就被皇帝封了郡王的身份。
“也该十二了。你一会别吓着她,她还不大会说话,见了生人敌意也比较大。”晏河澄一边叮嘱,一边回头看他,狐疑道,“你今日没有擦什么奇怪的香粉吧?”
裴锦兰:“……”
“都说了我那次是不小心被人蹭上的!”裴锦兰回忆起往事,羞恼得耳根子都红了,只得把脑袋转向另一边。
晏河澄扬了扬嘴角,裴锦兰好半天才又“喂”了一声,又扭头看他:“你还没告诉我,她叫什么?”
“晏姮,姮娥的姮。”
清平小筑后院西南角的小屋门被推开,女孩似乎嗅到了什么熟人的气味,赤脚从屋内跑了出来,后面还跟了一群丫鬟。
她停在槐花树下,直直望着前方,丫鬟们拎着鞋匆匆追来:“小姐,鞋还没换呢……”
复而见来人,又齐齐跪下叩拜。
女孩愣愣地看了看来的两人,又看了看跪下的丫鬟们,出于本能就要模仿。
“你不用。”晏河澄快走两步,上前扶着她起来,笑着道,“见着他不用。”
“不用就不用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裴锦兰哼了一声,注意力又被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女孩吸引。
他弯下与女孩平视,笑起来时露出一点小虎牙,灿烂的少年气十足:“我叫裴锦兰,你呢?”
2
晏姮这五年改了许多狼的习性,但那双眼中蕴藏的锐利在遇见陌生人后,却是从未消减的。
裴锦兰很喜欢她的眼睛,哪怕晏姮总是恶狠狠盯着自己。
京中多以细长的丹凤眼为美,眼中秋水流波最为妩媚动人,但他却觉得要有晏姮这样灵动明亮的杏眼才是最佳。
本来乖巧安静的女孩,在被烦到后,会龇着牙凶一下裴锦兰,后者反而更乐得欢了。
“我知道你叫晏姮,貌比姮娥。”看着她抓着笔写下一团歪曲的“鬼画符”,裴锦兰托着腮笑道,“我教你写名字吧!”
晏姮瞥他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裴锦兰干脆也拿了支笔来,指了指铺着的宣纸,做出写字的模样来。
女孩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将自己手上的笔递过去,磕磕绊绊地说道:“晏……河……澄。”
她似乎极力想把这几个字念好,每一字都说的坚定缓慢,这也是她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和裴锦兰说话。
“你会说话呀?”裴锦兰惊喜,先前晏河澄告诉自己的时候,他还不太相信,毕竟晏姮对自己做了大半年哑巴。
“会……一点,都五……年了……”晏姮有些得意的模样,意思是都学了五年了怎么可能什么都学不会。
何况还是晏河澄亲自教的。
“那你总对我爱答不理,我还以为呢。”裴锦兰长叹一口气,双手捂住胸口作伤心状,“一开口却是对着我喊晏河澄的名字,你这般真是……”
“哎,咱俩就差三岁,不如我去求了河澄,将你许给我如何?”
晏姮又凶恶地捶了一下桌子,裴锦兰顿时噤声不语。
“姮儿,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怎可这般无礼?”晏河澄温润的声音突然响起,虽是训斥的话,面上却不见半分不快。
晏河澄一出现,晏姮便又乖顺得像只小猫,低头继续画着歪歪曲曲地线条。
“还真是判若两人啊。”裴锦兰感慨着,突然扫到晏河澄手上拿着的东西,怔了一下,愕然道,“你……”
晏河澄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令牌收了起来,神色如常:“师父的积蓄也快用完了,姮儿还有很多东西没学。我再不找点事做,怕是养不起清平小筑这一帮人了。”
清平小筑的仆从和丫鬟,都是因走投无路被收留进来的,也一直靠小筑的主人养着。
从前是晏河澄的师父,他老人家走后,担子便留给了晏河澄。
裴锦兰也是因为他师父才与他相识的,没有想到晏河澄这一身才学和功夫,竟愿埋没至此。
“你明明可以科考,或是从军,有什么难处本王也都可以帮你,为什么偏偏要去……”裴锦兰不解,语气也凝重惋惜了起来。
“正常路走的话,不能够完成我想要做的。更何况,以王爷您的能力,现如今也不可能与他抗衡。”晏河澄说得委婉平淡。
“算了,你自己……”裴锦兰还想说什么,就见晏姮懵懂的抬起了头看向他们,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
他脑海里突然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却来不及捕捉。
“我给你请了几个老师,明日起由他们来教你。”晏河澄摸了摸她的脑袋。
晏姮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对于晏河澄的话,她只要点头答应就好。
她是不幸的,自小便无父无母。
她也是幸运的,被狼群养活,被晏河澄养大。
雪狼族养了她七载,晏河澄又养了她九载。她从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现在知道了。
她叫晏姮,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有清平小筑,有晏河澄。
3
后来晏河澄一直很忙,有时候几个月才回来一次,有时候甚至会带伤回来。
晏姮白日里要同老师们学习,便总会在夜里等他,通常一等就等到深夜。
“小姐,公子今晚可能又不回来了,您还是先去睡吧,明日还要上课呢,免得到时候先生又要说您犯困了。”丫鬟文素从外院匆匆走来,朝她摇了摇头。
晏姮手执书卷,安静端坐在槐花树下。石桌上点着烛灯,摇曳的火光应和着朦胧月色打在她的脸上,饶是看惯了的文素也不免被这一幕惊艳到。
晏姮刚来的时候还没长开,最动人的便是那一双杏眼。
而现在是越长越漂亮,十五六的年岁便生得了一副倾国倾城的绝色。
她们私下也总说,不知道公子究竟是怎么寻到的晏姮小姐。这京中的名门闺秀中,只怕是无一人的美貌可以和小姐比拟。
只是小姐的十六岁生辰也快到了,公子似乎不急着给她定亲事的模样,莫非是想要自己留着吗?
这样也是极好,不仅未来女主人是她们知根知底的,且晏姮小姐对公子的感情,怕是整个清平小筑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将这卷看完就去。”晏姮轻声说道,垂眸掩去视线中的失望和担忧。
文素看出了她低迷的情绪,柔声安慰道:“放心吧,以公子的本事,不会出事的。”
“可是他上回受伤了……”晏姮猛地抬头,脱口而出道。
文素心想何止受伤一回,只是公子不让她知道罢了,嘴上还是笑道:“那是凑巧碰到有人起冲突才不小心被误伤了,这是意外不是吗?”
晏姮这些年被养在清平小筑,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概念,印象里流血的伤口除了动物撕咬她能分辨,其他便一概不知。
面对一众人对她的谎言,出于信任的缘由,她从未怀疑过。
晏姮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狼群曾经教给她的杀伐果决和冷血无情,她似乎忘了。
晏河澄三日后回来,第一次带她出了清平小筑。
得到命令后,丫鬟们开始忙前忙后地打扮她。文素看起来比她还高兴,边絮絮叨叨地念着“这次生辰,公子终于肯带您出去过了”,边欣慰地看着晏姮。
晏姮的底子很好,略施粉黛便显得更加容光焕发,潋滟夺目。
“你们要与我一起吗?”第一次出门,晏姮也难掩喜悦。
“公子说只带您一人呢!”文素笑着叮嘱道,“外头人多,小姐可要跟紧了公子,您这样的美人可别丢了才是!”
“我自然不会将她弄丢。”
晏明澄从门外走来,端详了一番晏姮的装扮,伸手取掉了她发髻上的银粉蝶步瑶,又从桌上挑了支素玉簪子换上,温声道:“姮儿本就极美,不必再用这么招摇的发簪了。”
“公子说的是,但以小姐的姿色,披个麻袋都还是一等一的美人呢!”
丫鬟们一人一句称赞着,晏明澄也跟着点头,眼中神情复杂:“是了,该藏的是藏不住的……”
“你怎么了?”晏姮很聪明也极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出眼前人情绪的不对。
“没事,我们走吧。”晏明澄勾起抹浅笑来,神色如常地对晏姮伸出了手。
晏姮将手放了上去,由他牵着,牵着……到了另一个地方。
靖江王府。
“人带来了吗?”上位座的男人怀里还搂着个美人,他的神情极不耐烦,美人衣不蔽体,声音微颤着低声哄他。
“带来了,但请王爷不要忘了我先前所说。”晏明澄一手别在身后,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毕竟培养这枚棋,我可是费了大心思。”
“自然记得,本王会为了大局考虑的。”裴顺谦皱着眉道。
4
靖江王裴顺谦是先帝的皇长子,宠妃所出,备受宠爱和器重,却没能继承大统。
原因无他,期望再高,也只是个庶子。
如今这个皇帝肯容他,无非就是因为自己已经背负了弑君上位的传言,暂时不会希望再有残害手足这样的骂名扣过来了。
裴顺谦没能坐上皇位,主要是因为他那时候温文儒雅的谦谦君子形象,还是抵不过自己那位皇弟的铁手腕。救驾迟了一步,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恭迎新帝登基。
时过多年,皇帝表面上与自己兄友弟恭,暗地里却不断打压架空自己的权力,他自然是早就装不下去了。
裴家这一族,大多骨子里都是天生的帝王性情。只有真正坐上去的,才会压制住血脉里的暴虐,而没坐上去的,便会开始释放天性。
裴顺谦便是如此。
……
清平小筑的门被强行打开,一帮侍卫迅速闯进了进来,身着华服的男子被团团簇拥,东倒西斜地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裴顺谦眯着眼道。
“启禀王爷,已经将这里里里外外都围住了,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侍卫头子上前谄媚地回禀道。
“嗯,干得不错,赏你了!”裴顺谦随手解下腰上系的玉佩,像扔给乞食的狗一样丢了过去,“去,把那个最漂亮的给本王抓过来。”
“是,王爷!”侍卫头子接到玉佩,便欢欢喜喜地带队去找人了。
清平小筑乱成一片,资历深厚的老管家只能带着几个仆从上前来询问,其余的丫鬟婢子都纷纷躲了起来。
“呃,请问这位大人是……”老管家一上前,便围上来一排侍卫拔刀而视。
“大胆,见了靖江王还不跪下行礼!”
几人只能先纷纷跪了下来,老管家又颤颤巍巍地继续开口道:“我们公子几日前出去了,现在不在府上。草民是清平小筑的管家,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寻公子?”
“王爷莅临你们府上,便是你们这破屋毕生荣幸了,哪来这么多废话?!”
“可是……”
“本王现在没心情同你解释。”裴顺谦掏了掏耳朵,开口便是浓浓的酒气喷洒而出,“杀了吧。”
“王爷,这毕竟是晏公子的人,会不会……”侍卫不确定的试探道。
“什么晏公子,本王用他是抬举他!对谁都一副笑脸,本王这么多银子砸下去,他就只会给本王摆臭脸!”裴顺谦一下子被这话刺激到了,脸色难看无比。
“杀几个人而已,本王是君,他们不过区区贱民,本王让他们死他们便不能活!杀!”
于是,几声惊恐的“王爷饶命”随着刀起刀落迅速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晏姮与文素她们几个丫鬟在后院里屋,听见声响后都有些惊慌无措。
“小姐,你先进暗室,我们几个出去看看。”文素将晏姮推了进去,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千叮万嘱让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晏河澄不在,外面有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晏姮出于本能的开始在暗室内寻找安全感。
她在架子上寻到了一柄刀,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暗器,这些是晏河澄留给她防身用的,但还未曾教她怎么用。
在暗室是可以看到外面的,晏姮便死死盯着外面。
她看见有几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四处翻找后,又出去带了个人回来。
那人她认得,是前阵子晏河澄带她去见的什么靖江王。
“说,把人藏到哪去了?!”裴顺谦将文素一脚踹了进来,冷声问道。
文素呕出的一口血仿佛染红了晏姮的眼,她不禁地发出低低的嘶吼,开始不停拍打着暗室的门。
奈何外面实在太吵了,根本注意不到她这里。
晏姮能清楚地听见他们是怎么威胁虐打文素的,眼泪止不住地掉落,在暗室里无措的四处寻找开口机关。
“真是扫兴!”裴顺谦打了个哈欠,看了眼被弄得乱糟糟的闺房,懒懒打了个哈欠,“拖下去砍了吧。”
“不,不要!”晏姮简直快疯了。
5
“……大皇兄。”裴锦兰突然出现在了房门口,拦住了拖文素出去的侍卫。
文素已经奄奄一息了,却依旧嘴巴紧抿着。
裴锦兰将侍卫的手打了开来,弯腰把她抱起:“大皇兄今日喝了不少啊,大老远就闻见味了。”
“老五?”裴顺谦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后,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听闻大皇兄在清平小筑发了一通火,排场极大,现在怕是都要传到陛下耳中了。”裴锦兰微微笑着,“我住得近,就先过来看看。”
“你现在还真是什么事都管,怎么,不继续做你的逍遥王爷了?”裴顺谦醉意消减了不少,警惕地看着他。
裴顺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今日喝多了些,脑子里便回想起那日晏明澄带来的那个女子。
绕是他见过美人无数,身边也正搂着一个,但当晏姮出现的时候,身边这个顿时变得黯淡索然了。
那日有晏明澄拦着,如今他已经被自己派出去做事了,酒精上头一冲动便带人过来了。
裴锦兰的出现,到时让裴顺谦清醒了不少。
“大皇兄紧张什么?我不过是好心来提醒一下你。”裴锦兰丝毫不惧,风轻云淡地说道:
“晏公子在京中的风评不错,若此事再闹下去,且不说陛下能不能饶了你,就是这民意,皇兄怕是也招架不住。”
裴顺谦昂着下巴睨看他:“你在威胁本王?”
裴锦兰面色不改:“是好心提醒。”
两兄弟对视良久,像是火焰滋滋烤着顽石,石头不为所动,嚣张的烈火只能主动将息。
“回府吧,本王也乏了。”
“皇兄慢走,有空常聚。”裴顺谦与他擦身而过,他扬起一抹笑朗声道。
在确定靖江王的人全部撤走后,裴锦兰才将文素小心放到榻上,不确定地轻喊了声“阿姮”。
晏姮拍到了墙上的机关,暗室的门缓缓打开。
她几乎要脱力过去,紧紧握着把柄刀拖出来,站在了暗室的门口,静静看向裴锦兰。
“你没事吧?”裴锦兰立即奔向她,着急忙慌的伸手想确认晏姮有没有受伤,伸到一半突然又僵住,慢慢地收了回来。
对比起刚刚对峙靖江王的模样,显得十分的笨拙和局促。
“裴锦兰,他们……”晏姮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紧握着刀柄的手指甲都泛了青,仇视的目光落在门外。
“他们走了,我带了些人手和大夫来,放心吧。”裴锦兰瞧她这副模样,心揪得疼,“抱歉,是我来晚了。”
“……晏河澄呢?”晏姮动了动微沉的眼皮,一阵无力感扑袭而来。
“他……有点事所以就……”裴锦兰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裴锦兰,棋子……是什么意思呢?”晏姮的手一松,长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抬眼看裴锦兰,眼中不再是往日的懵懂纯净,也不是刚来时过分显露的凶恶敌意。
像所有生灵保护自己一样,用坚硬的外壳示人,像与月色同行的雪狼般,冷傲漠然。
“你都……听到了?”裴锦兰面色一惊。
那日从靖江王府回来不久,裴锦兰和晏河澄在书房外大吵了一架,没有人敢靠近,只有晏姮站在门外槐树下静静地听。
“你疯了?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裴锦兰难以置信地问他。
“我自有我的打算。”晏河澄的声音也不似往日温和,而是含几的分冷漠说道。
“你养了她快十年,难道就没有一丝感情吗?她如何对你,你不是看不出来,若是被她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我和她根本就没有可能,更何况我培养了她这么多年,她是最重要的棋子!”
“可若是她不愿意配合呢?你为了自己一己私欲,竟要将她推入火海吗?”
“以她的容貌,入宫后只有可能是盛宠,到时便可助我一臂之力,早日让晏家沉冤得雪。裴锦兰,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
晏姮靠在树干上,伸手揪了朵槐花来,扯下白净的花瓣就着露水,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培养,棋子吗?
6
晏河澄的父亲叫晏河清,祖父叫晏海清。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大兴一百一十二年,跟着先祖帝打江山的晏家倒台了,罪名是谋逆。
晏海清父子自知无路可逃,便托了好友帮忙——即晏河澄的师父,将一具死婴和尚在襁褓的晏河澄调包,然后一家人于府中自焚而亡。
他们这一招,留下了晏家最后的血脉。
晏河澄从小就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他不仅仅是清平小筑的小主人,他还要为晏家翻案,要洗清这个所谓“谋逆”的脏水。
老皇帝是不可能了,说不定知道自己还活着,都会轻飘飘地赐死。
要从新帝下手,他又没办法直接上书进言,这样的话一个不小心,便会再给晏家扣一个“欺君罔故”的罪名。
裴家人残暴,晏河澄想过要推翻这个王朝,于是他拼命地学,什么都学。但以他的力量,无疑是蚂蚁撼大树。
而师父临终前,告诉了他一件事。
大兴朝的北疆率土,群聚着雪狼一族。它们自恃狼中贵族,冷傲异常,多在雪夜出行。
但狼亦是忠诚的代表。
而先帝的懿仁皇后除了太子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弃女,出生没多久便被带去了北疆。
那个弃女不是先帝的血脉,而是懿仁皇后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
先帝知道后雷霆大怒,虽然在此之前对懿仁皇后十分宠爱,但后来也渐渐厌倦了,连带着厌倦了太子。
他下令杖杀了知道这件事的所有宫女、太监以及御医,在懿仁皇后的苦苦哀求下,答应只将女婴丢到民间,却秘密派人送去了北疆。
他很爱皇后,爱之深恨之切,他要让这个孽种被狼咬死分食,让那肮脏的血染红纯白的雪地,祭奠自己对皇后这么多年的爱恋。
这件事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封锁了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有部分知情的人活着。
活着的人也并不想找死,若此事再一传开,那皇帝必然会追查下来一个个灭口,所以他们选择了闭嘴。
晏河澄的师父和晏海清父子便是知情者之一。
“小澄,师父不知道晏家当年究竟是为何被先帝忌惮,师父也一直很遗憾自己没有能力帮你,今日将这件事告知你,若那个弃婴还活着的话,或许对你日后会有帮助。”
“懿仁皇后是来和亲的西凉公主,她那位情人据说也是同乡,西凉多出美人……你应该明白该如何做。”
……
从晏姮房中出来后,晏河澄又想起了师父临终说的话。
裴顺谦闹的这一出,自然也在晏河澄的计划之中,他就是要让裴顺谦将事情闹大,闹到皇帝那里去。
皇帝忌惮靖江王府,于是他进入王府做幕僚,设计帮助靖江王夺回权力,让他们兄弟反目,然后自己适时抽身。
此事已经惊动了皇帝,裴顺谦后来迫于压力,不情愿地送来了一些东西当做赔礼道歉。
晏河澄厚葬了因此事被牵连的老管家一干人,并给予其他人许多银钱作遣散费,曾经被称为“世外桃源”的清平小筑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他又对外放出消息,将“晏河澄有一义妹貌若天仙”一事传遍京城,传进皇宫里帝王的耳朵里。
皇帝一来是想见见,那个让裴顺谦这般痴狂的美人,二来也是想借此刺激他,炫耀一下自己能够得到他得不到的东西。
于是晏姮这颗培养了近十年的“美人棋”,终于用上了。
“……朕对此事深表歉意,作为对清平小筑的抚慰,朕决意予晏河澄翰林院学士一职,其妹晏姮封昭仪,即刻入宫,钦此——”
“谢吾皇隆恩。”晏河澄低头接过圣旨。
“晏大人快些吧,杂家还要接昭仪娘娘入宫谢恩呢!”颁旨太监一挥浮沉,尖声尖气地说了一句。
及笄那年,容貌极美的她被心上人送入宫,献给皇帝做宠妃
“公公稍等,容小妹沐浴更衣后再进宫。”晏河澄淡淡笑着,内心却无边的苦涩。
姮儿,请原谅兄长。
事成之后,便会让你亲手取我这条命的。
若有来世,换你来骗我,利用我,我定不会有半点怨念。
7
如晏河澄所料,晏姮入宫后便压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她孤傲冷漠的性情又极大挑起了皇帝裴承乾的征服欲。
短短半年,她就从昭仪一路跃上了贵妃的位子,宠冠六宫。
“你是西凉人?”裴承乾捏着她的下巴,比她与自己对视。
晏姮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漠然注视着他:“不是。”
“不是吗?朕看你总有种熟悉感。”裴承乾也不恼,笑着松开她,“不是也无碍。”
“爱妃名为姮,姮娥居于明月上,百星不如一月,朕想赐你一封号。”裴承乾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两字,“长熙,如何?永远如月般明亮动人。”
大兴前朝,晏家公子一路高升;后宫中,长熙贵妃受帝王独宠。
一日,晏姮在深宫中徘徊,身后跟了一大帮宫人。
她回想起自认为幸运美好的那十年,仿若像一场笑话般。
她如今被困于深宫,皇帝见她一直郁郁寡欢,害怕她会做出自我了断的事,所以一直派人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好在她的身边还有文素,文素那时说什么也不肯走,一定要留着陪她。
她也曾经问过文素,为什么晏河澄会将她从北疆带回来,雪狼族踪迹难寻,若不是做足了准备去寻是绝对找不到的。
晏河澄从不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文素说,晏河澄那时是带了人马去的,去了有整整三月,却只带回了她这么个狼群里的“怪物”。
晏河澄虽然表面上对人谦逊有礼,但从未看他这么耐心地对过一个人,还是个素昧平生的,从狼堆里抢来的孩子。
晏姮直至现在都没能想明白这一点。
“皇后……懿仁皇后!嘿嘿……皇后娘娘,奴才给娘娘请安,懿仁皇后您千千岁……嘿嘿……”
突然冒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拦住了晏姮一行人的去路,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哪来的贱逼,我们娘娘是长熙贵妃,还不快滚开!”宫女上前催促道。
那老宫女不为所动,嘴里还在一个劲念叨着什么“懿仁皇后”、“北疆”、“西凉”、“弃女”一类的话。
“娘娘,她怕是冷宫里溜出来的人,失了神智胡言乱语呢,奴婢这就让人把她拉下去!我们回宫吧。”一宫女上前示意周围几人,一行人不分由说将晏姮带走了。
晏姮却是心中大惊,脑中似乎有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念头,失神地任由着宫女们带着。
“文素,那个老宫女说的懿仁皇后是什么人?”晏姮坐在美人榻上,怔怔地问文素。
“是陛下的母后,西凉的和亲公主。”文素答道。
“那这位皇后……生前,如何?”晏姮只觉喉头发堵,险些要发不出声音来了。
“说来也奇怪,这也是奴婢今晨刚听人说的。”文素将自己听到的告诉了晏姮:
“听闻这懿仁皇后生得极美,先帝很是宠爱,但后来不知为何又冷落了他,连带着也厌烦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有人说是因为懿仁皇后生了个丑女,为先帝所不满,丢弃到了北疆……北疆!”
文素猛地顿住,小心打量起晏姮,干笑着道:“嗐,这也都是宫人们瞎猜的,娘娘您可千万别多想!懿仁皇后国色天香,生下丑女什么的,这怎么可能嘛!”
“我有什么好多想的。”晏姮勉强扯了下嘴角道,“我忽然想临摹些书帖,你让人去把笔墨取来吧。”
……
长乐宫内,皇后垂眸看着地上跪着的宫人:“都办好了?”
“依照娘娘的吩咐,都办好了。”
“嗯,此事切不可让陛下知晓。对了,一会让人把懿仁皇后的画像送给她瞧瞧,再想办法引开她宫中的人手。”
“是。”
吩咐完后,皇后惬意的闭上眼休息起来。
她派人调查过晏姮,费劲人力才依稀挖到了点眉目。
而当年那件事,她也是偶然听家中长辈提过,虽不知事情真假,但总归是可以刺激到那个霸着陛下的祸水。
女人嘛,最是会因一缕而扯万丝的。
8
大兴一百三十九年秋,长熙贵妃于殿中自戕而亡。贵妃宫中所有宫人一律以看管不利的罪名,押入刑牢。
裴锦兰最后一次见到文素,是在牢狱中,从她口中得知了晏姮还留给自己一样东西。
那是藏在她宫殿墙角处的一封信。
裴锦兰不顾侍卫阻拦,硬闯进去拿的。
“吾友锦兰,
听闻人之将死时,都要留下遗书一封,我也不知道该留给谁,思来想去便写给你了。
自清平小筑一别,许久不曾再见到你,不知你是否还安好?我已交代文素,若见到你,便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不过可能我这一走,他们也不会轻易放了文素,到时候便劳烦王爷替我照顾她,还有清平小筑的槐花树。
前阵子皇后请我们看了一出《南柯记》的戏,回望我这一生虽命运多舛,却也竟像淳于棼一般,恍若大梦一场。
听宫人们说,我生得极像懿仁皇后,陛下也曾问过我是否是西凉人,见我总是像见到故人一般。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谁,前十七年我是晏河澄的义妹,虽然我受他所蒙骗利用,但如今却也希望,我只是他的义妹。
你不用因我去怪罪晏河澄,我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我知晓他心中一直都不止是想复仇而已,他的名字源于海晏河澄四个字,也许他也想为现世,为黎明开创出一个太平景象来。
我明白自己是他留在宫中的棋子,用来左右皇帝内心的一招美人计。
但我如今知道了一些事,不管是否属实,但我从前愿意,现在不愿意再为他忍受了。
你该是知道的,我是被雪狼养活的。狼者,除冷血残暴的凶名在外,亦是忠诚坚贞的。我从前不懂什么是心悦一个人,如今想来,我这辈子大概也只在乎过他,有他一个就行了。
也请替我转告他,若有来生,我情愿死在雪地里,也不想再遇见他。
那日在清平小筑,你伸予援手我很感激。我们相识也该有五年之多了,我便厚颜请你再满足我最后一个心愿。
信中有我留的一缕青丝结,那是我自己裁下来的。我知道我死后尸身定带不走,所以请你将我的这缕发埋于北疆,那里的白雪比任何地方都干净。”
裴锦兰颤抖着将青丝结取出,紧紧攥进手中,捂在心口处。
他是不受宠的皇子,但对当年那事也有耳闻。晏姮信中所说委婉,但裴锦兰却明白为什么她的信开头说的是“吾友锦兰”。
被心爱之人送给自己的亲哥哥为妃,她该有多绝望。
裴锦兰几乎疼得喘不过气来,他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他的阿姮,他们二人是没有关系的。
他都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阿姮……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只愿这大兴北疆率土之滨的雪,也能让他做一回淳于棼吧。(原标题:《美人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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