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家训《恒产琐言》之五:

人家子弟,每年春秋,当自往庄细看,平时无事,亦可策蹇一往,然徒往无益也。第一当知田界。田界不易识也,令老农指视一次,不能记而再三,大约五六次便熟。有疑处便问之,勿以曾经问过,嫌于再问,恐被人讥笑,则终身不知矣。第二当察农夫用力之勤惰。耕种之早晚,蓄积之厚薄,人畜之多寡,用度之奢俭,善治田以为优劣。第三当细看塘堰之坚窳浅深,以为兴作。第四察山林树木之耗长。第五访稻谷时值之高下。期于真知确见,若听僮仆之言,深入茅檐,一坐一饭一宿,目不见田畴,足不履阡陌,僮仆纠诸佃人,环绕喧哗,或借种稻,或借食租,或称塘漏,或称屋倾,以此恫吓主人,主人为其所窘,去之为恐不速,问其疆界则不知,问其孰勤孰惰则不知,问其林木则不知,问其价值则不知,及入城遇朋友,则彼揖之曰:履亩归矣。此笑之曰:循行阡陌回矣。主人方自谓:吾从村庄来,劳苦劳苦。呜呼,何益之有哉!此予少年所身历者,至今悔之。大约人家子弟,最不当以经理田产为俗事鄙事,而避此名;亦不当以为故事,而袭此名。细思此等事,较之持钵求人,奔走嗫嚅,孰得孰失,孰贵孰贱哉!

人家富贵两字,暂时之荣宠耳。所恃以长子孙者,毕竟是耕读两字。子弟有二三千金之产,方能城居,何则?二三千金之产,丰年有百余金之人,自薪炭、蔬菜、鸡、豚、鱼、虾、醯醢之属,亲戚人情应酬宴会之事,种种皆取办于钱。丰年则谷贱,歉年谷亦不昂,仅可支吾,或能不至狼狈。若千金以下之业,则断不能城居矣。何则?居乡则可以课耕数亩,其租倍入,可以供八口,鸡豚蓄之于栅,蔬菜蓄之于圃,鱼虾蓄之于泽,薪炭取之于山,可以经旬屡月不用数钱。且乡居,则亲戚应酬寡,即偶有客至,亦不过具鸡黍。女子力作,可以治纺绩,衣布衣,策蹇驴,不必鲜华,凡此皆城居之所不能。且耕且读,延师训子,亦甚简静。囊无余畜,何致为盗贼所窥。吾家湖上翁子弟,甚得此趣,其所贻不厚,其所度日,皆较之城中数千金之产者,更为丰腴。且山水间优游俯仰,复有自得之乐,而无窘迫之忧,人苦不深察耳。果其读书有成,策名仕宦,可以城居,则再入城居,一二世而后,宜于乡居,则再往乡居,乡城耕读相为循环,可久可大,岂非吉祥善事哉!况且世家之产,在城不过取额租,其山林湖泊之利,所遗甚多,此亦势不能兼。若贫而乡居,尚有遗利可收,不止田租而已,此又不可不知也。

予仕宦人也,止宜知仕宦之事,安能知农田之事。但余与四方英俊交且久,阅历世故多,五十年来,见人家子弟成败者不少,鬻田而穷,保田而裕,千人一辙,此予所以谆谆苦口,为汝辈陈说。先大人戊子年析产,予得三百五十余亩;后甲辰年再析予一百五十余亩。予戊戌年初析爨,始管庄事,是时吾里田产,正当极贱之时,人问曰:汝父析产有银乎?予对曰:但有田耳。问者索然。予时亦曰:田非不佳,但苦急切难售耳。及丁未后,予以公车有称贷,遂卖甲辰年所析百五十亩。予四十以前,全不知田之可贵,故轻弃如此。后以予在仕宦,又不便向人赎取,至今始悟。析产正妙在无银,若初年宽裕,性既习惯,一二年后,所分既尽,怅怅然失其所恃矣。田之妙,正妙在急切难售,若容易售,则脱手甚轻矣。此予晚年之见,与少年时绝不相同者也。是皆予三折肱之言,其思之勿忽。

家训十篇(家训宝典之二百十五)(1)

译文:

家里的子弟,每年春秋两季,应当亲自去田庄查看,平时没有事,也能骑马去,但只光跑一趟没什么用。第一要知道田界。田界不容易识别,让老农指示一次,记不住就两三次,大约五六次就熟悉了。有疑问就询问,不要因为曾经问过,再问一次害怕被人讥笑,那一辈子都不知道了。第二要观察农夫是否努力勤劳。耕种的早晚,积肥的厚薄,人畜的多少,费用的浪费节俭,农田管理的优劣。第三要细看塘坝的结实深浅,以便修筑。第四察看山林树木的生长。第五访问稻谷当时的价格高低。目的在于真正了解亲自观察,如果听仆人的汇报,进了房屋,就是休息吃饭睡觉,眼睛不看田地,脚不踩田垄,仆人召集佃户,环绕吵闹,有的借稻种,有的借田租,有的说池塘漏水,有的说房屋倒塌,以此恐吓主人,主人被他们围逼,只怕跑的太慢,问他疆界不知道,问他价格不知道,等到进城遇到朋友,这边行礼说:下乡回来了。那边笑着说:视察农田回来了。主人自己才说:我从村庄回来,真的辛苦。可叹啊,有什么好处呢!这是我少年时亲身经历的,至今还后悔。大概家里的子弟,最不应当把管理田产看作俗事卑贱的事,而避开这个说法;也不应当认为是以往的事,而沿袭这个说法。仔细思考这些事,和捧着饭碗去求人,四处奔波吞吞吐吐,哪个有成就哪个更高贵呢!

家庭的富贵两个字,是暂时的荣耀。赖以让子孙成长的,毕竟要靠耕读两个字。子弟有两三千两的家产,才能到城里居住,什么原因?两三千两家产,丰年有百余两银钱收入的人,柴炭、蔬菜、鸡、猪、鱼、虾、酱醋之类,亲戚人情应酬宴会这些事,都要用钱解决。丰年稻谷便宜,歉收稻谷也不贵,仅够应付,不至于太狼狈。如果千两以下的家业,一定不能住到城里。什么原因?住在乡里就能自己耕几亩田,还能收几倍的地租,可以供养八口人,鸡和猪养在圈里,蔬菜种在菜园,鱼虾养在水塘,柴炭取自山里,可以数十天几个月不用花钱。况且住在乡里,亲戚应酬少,即便偶然有客人来,也不过杀只鸡吃点好的。女子的劳作,可以纺纱织布,穿布衣,骑瘸驴,不必外表华丽,这都是住在城里做不到的。能耕田能读书,请老师教育孩子,也很简单。没什么积蓄,也不会让盗贼惦记。我家湖上翁子弟,很欣赏这样的趣味,他们遗留的不很丰厚,他们的生活,和城里数千两家业的人家,更加富足。况且在山水间悠闲的游玩,还能自得其乐,却不担心生活困窘,可惜别人都没有深入了解。如果读书有成,列名于官宦,可以居住在城里,再进城居住,一两代以后,适合居住在乡里,就再去乡里居住,城乡耕读相互循环,能长久能兴旺,岂不是吉祥的好事吗。况且世家的产业,在城里不过是收取房租,而山林湖泊的利益,留下的过多,住在城里势必不能兼顾。如果贫穷了住在乡里,还有留下的利益能获取,不只是田租而已,这又不能不了解。

我们是仕宦家庭,只应该了解做官的事情,怎么能知道农田的事情。但我和各地的才子交往很久,经历的事情多,五十年来,看见别人家子弟成败的不少,买田了变贫穷,保住田而富裕,大家都是一个样子,这是我之所以苦口婆心说给你们的原因。先父戊子年分家产,我得到三百五十多亩;之后甲辰年再分给我一百五十多亩。我戊戌年初分家,开始管理庄田事务,那时我们当地的田产价格,正当很低贱的时候,别人问说:“你父亲分家产有银钱吗?”我回答说:“只有田产。”问话的人无话可说。我那时也说:“不是田产不好,只是着急难以出售。”等到丁未年后,我因为参加科举借贷,于是卖了甲辰年所分的一百五十亩田产。我四十岁以前,完全不知道田产的珍贵,所以轻易的这样放弃了田产。之后因为我做官,不方便向别人赎买回来,现在才醒悟。分家产正是好在没有银钱,如果当初银钱宽裕,习惯花钱,一两年后,分到的家产花完,就会为失去依靠而发愁了。田地的好处,正是好在难于很快售出,如果容易售卖,就轻易的脱手了。这是我晚年的看法,和年轻时很不相同。这些都是我痛切的话语,要好好思考不要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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