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的一生——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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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2月3日,陕西榆林地区绥德地区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一户普通农民家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生命诞生了,家人给他取名“王卫国”。
路遥出生的窑洞
他的家庭是一个人数众多的群体。父母亲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身高只有1.5米左右的父亲用一副侏儒般的钢铁双肩,挑起了全家十口人的生活重担。家中十分贫困,十来口人只有一床被子。
▲路遥的亲生父母和弟弟妹妹
家里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了,决定把7岁的他过继给远在延川县的伯父。
成年后的卫国回忆起那一日,他说:“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早晨,感到十分孤独”。
1957年深秋的一天,父亲说带他去延川县伯父家走亲戚。
走了整整两天,脚磨出了血泡。
父亲只揣两毛钱,第一天在清涧县城待一天,第二天黎明穿过这个县城,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卖油茶的老头,穿着破烂的衣服。
父亲掏一毛钱买一碗油茶给他喝,还找五分钱。
离开家后漫漫100多公里的行程中,父亲始终没有告诉他真相,只是说带他到伯父家去玩两天。
父亲说第二天一早要去县上赶集,下午就回。
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事,他知道父亲不会来接他了。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躲在一棵老树后,看着晨雾中的父亲夹着包袱遛出村,他的眼泪刷刷往下流,几乎在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大人。
从此他被寄养在伯父家中。
同样贫困的伯父家稍有些余力供养路遥上学,但他也常为买不起铅笔而发愁;因为路遥衣衫褴褛,裤子破了不敢到别人面前,有人搞恶作剧,专门把他拉到人群里,惹得哄堂大笑。贫困艰难的生活给路遥留下了永生难忘的印象,他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创伤。
小学就要毕业了,路遥还没吃过一顿饱饭。
怎样才能逃脱苦水般的岁月呢?路遥经常想。
唯一的出路,只有读书,拼命地读书。
但伯父并不想让他读书,只想让他帮家里做农活。
路遥恳求伯父:能不能让我试着考一考?即使考上了我也不去上。
几千名考生,路遥脱颖而出,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斩获“榜眼”。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学府:延川中学。
路遥的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所写的,很多都是他真实的生活经历。
为了能够让路遥上学,他的养母提上箩筐,拄着木棍,赶50里山路到县城沿街乞讨。
远离当地讨饭,不给路遥丢人现眼,还能给他带回一些馍馍、馒头之类。
路遥的养母
《平凡的世界》开头描写的孙少平在学校吃丙级饭,其实也是路遥学生生涯真实的写照。
初中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困顿和难熬的一段经历。
每月五六元的伙食费都交不起,有时连五分七的清水煮萝卜菜也吃不起,稀饭、黑窝头、野酸菜,是他能吃到最好的东西了。
在生活底层所受的残酷磨砺,最后转化为路遥身上一种奋发的动力。
在初中几年里,他成为学校最优秀的学生之一。
1966年,王卫国在陕西省初中升中专考试中,以优异成绩考取西安石油化工学校。
在当时,这意味着这个农家子弟可以从此摆脱苦难的农民身份,吃上“国库粮”,三年毕业后成为国家干部,成为令人羡慕的城里人......
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文革”的爆发了,,高考制度被废除,所有中专停止招生。升学无望的路遥只得投入到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中。
由于文才突出,能言善辩,大智大勇,敢作敢为,再加上天天读报带给他的“大局意识”,他很快被推举为“红四野”(“延川县红色造反派第四野战军”)的军长。
前排左一 路遥
王卫国扶摇直上,成了延川中学呼风唤雨的人物,他发现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城里人,突然对他唯唯诺诺,长期以来被压抑的屈辱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此时的王卫国已然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造反有理”的革命狂欢中去了。
在变幻莫测的政治斗争中,路遥跌向了深渊。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政治运动中被罢免了县革委会副主任的职务,1969年年底被彻底赶回老家郭家沟村务农。
后来在朋友的撮合下,他结识了北京知青林红,并与之展开了一段难忘的恋情。
路遥是那种有献身精神的人,他愿意为自己热爱的东西付出一切。
当时县军工厂招工,路遥争取到了一个宝贵的名额。这意味着他可以由农民变成工人,那是许多青年梦寐以为的机会。
谁知道一转身,路遥毫不犹豫就把这个名额转给了林红。
更没想到的是,后来林红因为路遥的“农民身份”而提出分手,转身爱上了一个军官。
其实他的作品,很多的原型都是他自己懂得亲身经历。
比如:
《人生》中,现代青年高加林选择了城里姑娘黄亚萍,抛弃了农村姑娘刘巧珍。
《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和田晓霞身上也有路遥和林红的影子。
后来另一位北京知青林达走进了他的生活,用爱抚慰了他的创伤。
路遥到延安大学上学之后,大多经济来源是靠林达资助的。
1970年,路遥发表了《车过南京桥》的诗作,是他的处女作。
诗人闻频建议他取个笔名。“好,”王卫国略加思索后,在自己的诗稿上断然写下“路遥”二字。
闻频说:“好!这个名字好!路遥知马力。”
“路遥”这个笔名也从这篇作品开始正式使用。
24岁那年,路遥因为在写作上展现的异凛天赋,得以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踏进了延安大学中文系的大门。
大学期间,路遥制定了严密的学习计划:在能够找到的欧洲文学史、俄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史的指导下系统阅读了大量中外文学名著。
在往后的几年里,路遥永远穿着一身灰,挎着一个黄帆布背包,一头扎进了学校阅览室的文学海洋,疯狂地汲取养分。
1976年,路遥被分配到陕西省作协主办的文学刊物《延河》做编辑工作,使他得到了从事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
28岁那年,路遥写出了他的中篇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可几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将稿子退回。
朋友写信问他怎么办?路遥让他转交最后一家大型杂志《当代》,并告诉他,如果《当代》也不刊用,就把底稿烧了。
最后,《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得了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姐姐》、《月下》等几篇短篇小说也相继发表,颇受好评。
左三 贾平凹,左四 路遥,右一 陈忠实
1978年1月路遥与北京知青林达结婚,1979年生下了他们的女儿路远。
可两人在生活习惯和性格上的差异也越来越凸显,短短几年,二人行同陌路。
林达多时提出离婚,路遥害怕给亲爱的女儿带来很大的伤害一拖再拖。直到辞世前三个月,林达扶起病床上的路遥,他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为了写《人生》,路遥准备了近两年。
1981年6月,不到三十二岁的路遥以顽强的毅力,用了21个昼夜,创作完成了十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人生》。
小说《人生》没发表前,路遥曾预言:要么巨大的成功,要么彻底失败。
《人生》原来的题目叫《你得到了什么?》,而《人生》这个题目,是他和约稿的编辑王维玲共同商量确定的。
路遥在其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这样讲述创作《人生》的情景:
“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的二十多天......
为此,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
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可能神经错乱,怕寻‘无常’......”
《人生》到底如何?从销量就可窥一斑,当年其单行本首印13万册,上市不久即脱销,第二版印了12.5万册,第三版7200册。
就连马云都曾经说过:18岁时,我是蹬三轮车的零工,是《人生》改变了我的人生。
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人生》将是路遥不可逾越的巅峰。
但路遥不这么认为,在发表完《人生》之后,路遥这样说。尽管这本书可能达不到《战争与和平》这样的高度和广度,但最起码在四十岁之前,“我要完成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
1982年,路遥开始了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准备工作。
开始了一部被他作为礼物献给他“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的书。
路遥坦言:写作艰难,想起来不寒而栗。
路遥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去创作《平凡的世界》,
头三年到各地考察、采访,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构思小说框架、人物、情节。
为了体现生活的逼真感,他还要主动去体验生活的一切酸甜苦辣,为创作积累素材。
比如为了了解矿工的生活,他下到矿井里和矿工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有时他还会堵住几个刚刚升井的矿工,为他们递上烟,点燃火,一起坐在阳光下闲聊。为了切身实地去挖掘素材,
路遥在和煤矿工人聊天
没人知道他是写过《人生》的作家,都以为他是新来的煤矿工人。
路遥在矿上的体验生活并不像有些记者:要随身带个采访本。
路遥一般什么都不带,也不记。后来有人问他,他就说:“我要感受生活,给我说一件事情,它要能感动我,我就不用记,我会记到心里。”
▲路遥同陕北大嫂聊家常
列了100多部的书单,用了一整年时间翻阅了近10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延安报》和《榆林报》,笔记做了几十本。以至于手指头被纸张磨得露出了毛细血管,搁在纸上,如同搁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后掌继续翻阅。
后三年开始动笔写。
他从来没有按时吃饭的念头,每天给自己定了一个量,比如要写三千字或者五千字,就无论如何要写完。
经常是两个冷馒头就着一根大葱就解决了一顿饭。
他坚信,只有在艰苦的条件下才可能创作出好的作品。
所以在写书的三年里,大部分时间呆在外地,有时候是偏僻的煤矿,有时候住在小县城的土窑洞里。
正如他所说:“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音,读者的耳朵都能听得见。无病呻吟骗不来眼泪,只能换取讽刺的微笑;而用塑料花朵装扮贫乏的园地以显示自己的繁荣,这比一无所有更为糟糕.....”
可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情,光靠个人花了心思就能顺遂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稿后,路遥赶到北京,去参加《平凡的世界》研讨会。
然而,大多是评论家对作品感到失望,认为相比于《人生》是很大的倒退。
满心期待的路遥,被当头一棒。
路遥对同行抱怨:
“狗日的,都不懂文学!难道托尔斯泰、曹雪芹、柳青等,一夜之间就变成这些小子的学生了吗?”
失落的路遥来到作家柳青的墓前,跪地大哭。
路遥拜谒柳青墓
路遥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但他却没有停止写作。
其实在写第一部时,路遥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容乐观,但为了不中断写作,他拒绝就医。
果然,在写第二部时,路遥的身体严重透支,口吐鲜血倒下了。
病床上的路遥
他的弟弟拼命劝他,可他却说:我要用生命去结束《平凡的世界》。
1988年5月25日,体力日见衰竭的路遥为《平凡的世界》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在我的一生中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其中也包括我的生日,但是1988年5月25日这个日子我却一直没能忘记,我正是在这一天最后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全部创作。
六年的文学远征,流血、流汗,《平凡的世界》终于在他顽强毅力支撑下圆满完成。
1991年3月9日,在全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评奖中,排名第一。
路遥却没钱去北京领奖,他到北京领奖的路费还是四弟王天乐借的。
王天乐戏谑地说:“哥,今后再不要获什么奖了,如果拿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可给你找不来外汇。”
路遥只说了一句:“日他妈的文学!”
茅盾文学奖的奖金除了应酬文学界的朋友,就是还债,连买自己书都买不起。
王天乐说:“路遥在电话上告诉我,去领奖还是没有钱,路费是借到了,但到北京得请客,还要买100套《平凡的世界》送人,让我再想一下办法。”
从左到右:弟弟王天乐,作家金铮,路遥
1992年11月17日凌晨5时,路遥开始在病床上痛苦地抽搐和呻吟,整个肉体的疼痛使他缩成一团,出现严重吐血。看护着他的弟弟束手无策,赶忙喊来医生。
医生全力抢救,仍未能阻挡死神无情的脚步。
上午8时20分,年仅43岁的路遥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医治无效,走完了他平凡而又悲壮的人生旅程。
弥留之际,仍断断续续告诉身边的弟弟:“爸爸妈妈,其实……可亲了……可重要了”!
他在最后的岁月里,还一直念叨:“如果自己的人生听老人的话,早结婚生子,孩子也该很大了。”
贾平凹后来怀念路遥的文章中写到: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也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是一个气势磅礴的人,他是夸父,但他倒在干渴的路上。
其实,路遥他还活着,只是他走得太快,离我们有点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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