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刘乃崇

程玉英扮演者(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1)

程玉英是晋剧的老一辈表演艺术家了,她长我一岁,记得我最初看她的戏是在三十年代,来北京演出之时,当时我看京剧较多,外地来的地方戏,不过偶一看之,那时我们都不过是十四、五岁。她随她师父说书红(高文翰)演出初露头角;我随我父亲看戏,经验不多,略能赏识,真正认识程玉英其人其艺,是在解放后的五十年代。

我到太原连续看了程玉英不少的戏,使我着了迷,我才结识了她。程玉英的师父说书红那时已去世,可是她谈起戏来,总离不开她的师父。说书红唱老生,但什么行当都能演,他收了许多弟子演什么行当的都有。继承他的老生艺术并加以发展的是著名表演艺术家果子红(果仙);另外,他的女弟子还有九人名字上都有个“英”字,号称“九英”,程玉英居首,原唱老生。后改旦角。九“英”中的用秀英就是个有名的小生。程玉英在这时已是名满三晋的名演员了,人们传诵着:“宁可跑掉了鞋(hai),也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

“嗨嗨嗨”指的就是程玉英所创的其有特色的“嗨嗨腔”。这是多年来程玉英在广泛继承吸收的基础上,研究出的唱腔。这个“嗨嗨腔”优美动听,结合了她所创造的不同剧目中的不同人物,在此时、此地的思想、感情而有所变化。因为程玉英多年在晋中一带农村演出,她所创的“嗨嗨腔”具有山西中部的地方色彩。她会戏很多晋剧中的青衣戏,她几乎都有,还演过一些小旦戏。戏路宽,排新戏也不少,演现代戏也很有特色。我在看过她演的《秦香莲》、《情探》、《火焰驹》、《教子》、《王宝钏》等戏中,深感她在每个戏中的唱,都表现了人物的复杂感情。

其实程玉英的艺术成就并不仅限于她的唱,我认为她的表演也是十分精彩的。而且因为她对人物的理解深,在表现人物的唱、念、做等技巧,都有其独到之处。

程玉英扮演者(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2)

她演戏十分认真,每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经过精心的安排。这是从她演的任何一出戏,都可以看得出来的。她告诉我:“这是我师父说书红教给我的。我从小就随着师父学戏、演戏,师父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把我们叫起来练功,练功结合着学戏。师父的本事很大,教戏的时候是老生、小生、旦角一起教,教得细,特别是两个人对戏的地方,更是注意教那些彼此的呼应,感情交流,都要通过表演技巧演出来。他演戏需要一个青衣和他对戏,让我改演青衣后,我和他同台演戏。我当时觉得和师父同台演戏,太难了,哪一点不对都不行。他很严格,又很严厉,出了错就打藤杆子、皮鞭子打在身上,不由你记不住。我就是这么练出来的。”经过名师严格的教导,程玉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基础不仅是唱念做,这些具体功夫,而且包括如何用这些功夫来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感情。程玉英就是在师父说书红的指导下吸收了前辈们的唱腔,创造出了美妙动听的“嗨嗨腔”的。

她演秦香莲、王宝钏、王春娥演得好,就在于她能掌握人物掌握戏里的人物关系。像秦香莲在大堂上骂陈世美和见皇姑时两段戏就演得完全不同,就是水袖的甩法,也完全不同;王宝钏在武家坡前见到“军爷"和相府算粮时见到爹娘二姐、魏虎、丈夫等人两段戏在感情上的变化;王春娥在儿子回家来背书不出时的气愤和儿子顶她时的悲痛感情的深刻描绘,这些她都有极为精彩的处理。

程玉英扮演者(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3)

她的拿手戏《情探》是用的田(汉)老的京剧本。这个戏的京剧演出,我在1946年看过四维儿童剧校演的。这个本子写于抗战后期,为了不让国民党当局禁演有藉口,把原传说故事中的鬼魂活捉,改为敫桂英不死。由一位侠义之士相助去找王魁,保留了“情探”的情节。田老自己说:“本剧根据当时历史背景,去其神话色彩使成一较有社会意义之人情剧”。写得当然是很好的,但到建国之后,田老曾与安娥同志合写了越剧本《情探》,仍用鬼魂活捉的情节,可见出老本意并不一定想改掉鬼魂出场。而京剧本中过去讽喻抗战的现实和国民党当局的腐败,因时过境迁也失去了原有的如我在1946年看京剧《情探》时的剧场效果了。不过程玉英演得精彩特别是伴读、送行、告庙、投环、情探等场子唱念做都是非常有感情的。其中伴读时给王魁喂莲子羹和寒夜为王魁捂脚的表演,其感情最是真挚、细腻,表现了夫妻间的深情反衬着后来上魁负义的可恨,十分有力。

有人因为这戏里的敫桂英和王魁都没有死,就接在后面编了一出《后部情探》,其中把敫桂英、王魁等人的性格全改变了,情节也是七拼八凑的很不像样子,程玉英也排演了。我看戏后,她征求我的意见,我说这样写破坏了原有美丽的民间传说。我还把这个意见写进一篇文章,她便坚决放弃了这出戏。可见她坚持要演好戏的决心。

我最欣赏的是程玉英演的《火焰驹》。《火焰驹》这出戏,在秦腔、豫剧、蒲剧、晋剧里都有,而且其中的“表花,卖水”“贩马草坡”、哭楼打路”“法场祭桩”都有作为折子戏演的。程玉英常演全本《火焰驹》有时也演“打路”一折。《火焰驹》中所写黄桂英因父亲嫌贫爱富,毁却她的婚姻,她的未婚夫李彦贵逼得去卖水,便在丫鬟梅英的帮助下与彦贵在花园相会。“卖水"这场戏如做单折演时梅英便是主角,戏很重。程玉英演的全本中,这场戏中梅英的戏就少得多,而是黄桂英的戏重。程玉英演的黄桂英在这场戏里,见到彦贵时的羞涩和对他一片真情的叙述,演唱繁重,是很动人的。

黄桂英的父亲知道了女儿与彦贵情感未断,便设计杀死丫餐,诬陷彦贵是杀人凶犯,送入官里,问成死罪。到问斩之日,黄桂英私逃出府,赶奔苏州法场去祭桩。这才有了“打路”这一场戏。那是黄桂英奔走在路上,正遇见彦贵的母亲和长嫂,也要赶奔苏州。黄桂英因问路,被李母盘问,问清姓名,李母误以为桂英与她父亲同谋害死彦贵,于是怒而打之。黄桂英说明情况,婆媳三人相偕同奔苏州。这场“打路”是一场很动人的折子戏,有的演出前面有一场“哭楼”,从黄桂英听说彦贵就要问斩开始;有的演出以唱为主,黄桂英诉说原委时有大段的唱,有的演出以做为主,赶路时正遇狂风暴雨,在风雨中奔走的表演,再加上打路时许多扑跌翻滚的功夫各具特色。程玉英演这场戏前面没有“哭楼”从“逃府”开始,有唱有做而重在以情感人。

程玉英扮演者(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4)

这一折戏在装扮上也有不同的处理。有人演时是全身孝服,头上扎一个大白绣球或在身上披一白斗篷。黄桂英的父亲当然不会同意她去祭桩,更不会同意她着孝服了,而她竟穿着孝服去祭桩,这表现了黄桂英的斗争决心。但是程玉英另有她自己的解释:在急切之间孝服未必是现成的;若着孝服,李母也就较为容易辨明黄桂英的真心了,矛盾一说就解决了。因此,程玉英演时不着孝服只是一身素打扮。她头上将插戴的簪环,卸去包上一块白绸布以示戴孝;身着对襟的从色素褶子,打腰包。跑起圆场来双手扯起腰包恰似一个大白蝴蝶飞舞,美得很。

前面“逃府”一场,是她一个人逃出府来,一路跑,一路唱,十句唱词中,述出了逃出府门,赶奔法场的过程。“为李郎顾不得路途遥远,为李郎哪怕它火海刀山!"路上左一滑右一滑,几个滑步,演出了黄桂英克服困难的坚定信念,程玉英说:“黄桂英是大家闺秀,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在逃出府来,抛头露面,戴孝出奔赴杀场,生祭未婚夫,只这一决心和行动,就是她的不得了的斗争”这个理解很对。这个女孩子不过17岁,没走过长路,如今走在不平的道路,又急又怕。因此,程玉英走的就不是一般的台步,每一步都与别的戏的走法不同,一闪,一瘸,把心情的紧张和路上的艰难都演出来了。她说:“这场戏的台步,要走出特点来,一闪要闪得美,一瘸也要瘸得美,这全是腰上的功夫。”

黄桂英下场后,李母由长媳搀扶着赶路而来,黄桂英追上来问路,李母说:“我们也是到苏州去的,我心中有事,你可望影而来吧!"一句话就说出了李母急煎煎的心情,说着往前走去。黄桂英在后面赶,便说:妈妈妈妈!你且慢走,我也是心中有事,恨不能插翅飞奔苏州!"黄桂英年纪不大,没有社会经验,又急于去苏州,没有考虑李母为什么要赶到苏州去;可是她的这句话却引起李母的注意。这一个年轻的女子虽然已经跑得十分狼狈,可看得出是个还没出阁的大家闺秀,如此急忙赶赴苏州。究竟是为什么呢?一问她说是去祭奠。她又是去祭奠谁呢?再问她,说是去祭奠李彦贵。等问出眼前正是害她儿子的黄家的女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手中的拐棍,兜头便打。黄桂英见这老妈妈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气成这个样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见老妈妈气得站都站不稳,过去扶她。老妈妈拽住她的腰包,气得咬牙切齿说也说不出,她又去招呼老妈妈;老妈妈一闪身,松开手跌坐在地,她又赶忙去搀,却又挨了老妈妈一棍。这位老妈妈起来抡棍就打,长媳拦也拦不住,黄桂英一把接住棍头,二人一夺,二夺,三夺,老妈妈夺不过,闪了一下,老妈妈说出是黄家父女害死了自己的儿子,黄桂英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要解释可老人不容她说,又搂头打来。

李母不容黄桂英分说举棍一下一下地打来,黄桂英一面躲闪,一面要说,但李母的拐棍,打得狠打得急,她还是被打得东倒西歪。程玉英演到这段戏,在舞台的四个犄角,有四个“坐墩”,这种“坐墩”就像是京剧里的“屁股座子”,程玉英对我谈起自己的体会她说:“这段戏不好演。黄桂英当时听到婆婆的责骂,因为事情终是自己的父亲做出来的,心里很不好受,又是急,又是恨、又是怜惜婆婆,又是急于想见到李彦贵,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因此在婆婆的拐棍打来时,不完全是躲闪,而是着实被婆婆打了几下。先是婆婆抡棍打来黄桂英不曾提防,一下子被打倒摔在那里,这是第一个“坐墩”。接着就起来,去扶婆婆,要说清楚,不想又是一棍打来,又打倒了;起来再要说,又是一棍,斜倒在地。打左摔到左,打右摔到左;又是一棍,躲闪不及,一个鹞子翻身,又是一个“坐墩”。打了一周,摔了一周。“坐墩”有不同的演法,正的、侧的、高的、矮的,各有起法与落法。但每一次都是翩然而起,飒然而落,起得美落得稳,很见功夫。

程玉英本是学老生,练的是老生,所需的功,拿顶、劈叉、腰腿全练,耗腿是用绳子把腿吊起来练,练得很苦。改演青衣后,虽然减少了一些,还是练下腰、踢腿、虎跳,而且一直练功不辍,才能演好那四个“坐墩”。

四个“坐墩”之间,那个长媳一直在拦,也拦不住。老婆婆唱一句,打一棍,打得紧,不让黄桂英说出话来,最后长媳拽住拐棍拽回来,老婆婆还是夺下棍,再打,一个扫堂,黄桂英双腿跳起躲过,又是一棍打来,黄桂英一个翻身跪倒,架住拐棍,老婆婆已经累得再没有力量打下去了。长媳才拽住棍头,黄桂英在二人中间扶住棍的中部,唱出了:“尊婆婆你打我不近情理,且息怒听媳妇细说来历。接着唱出了一大段“滚白”。从李彦贵卖水,她遣丫鬟赠银,她父亲计害彦贵,定成死罪,她如何逃出府来,赶奔苏州,一来祭奠,二来表表夫妻情肠。并说明:“出门之时,带有短刀一把祭奠已毕,我决意自刎一死。我与你那儿子生不能成双配对,死在九泉之下,也要做一对鬼魂夫妇。”看着老婆婆已基本上明白了真相,而还不能完全相信的时候,她便唱出:“叫妈妈,你真的将儿屈打,我的妈妈呀!好心肠反成了起祸根芽。你若是疑媳妇言之有假,在中途儿与你剖腹自杀!”说着,她便从胸前系腰包处,拔出短刀就要自杀。说时迟那时快,李母一见,这才完全清楚了,急忙用拐棍敲打在黄桂英的手腕上,将短刀打落在地。李母喊着“桂英”,扑向桂英跪倒在地。黄桂英这时由于条件反射反而移身躲开。长媳在旁说:“娘啊!打怕了!"李母也说:“打怕了!接着唱出:“反叫我贤儿媳多受委屈,我那贤德的儿媳啊!”黄桂英一声高叫:“娘呀!"婆媳便抱头痛哭。我看戏时,戏演到这里,满场观众都“青衫湿”了。

这里利用了那把知刀用得太好了。拔刀自刎已十分感人打刀落地更是进一步把人物感情推向又一高度真是感人至深。千言万语敌不过拔打刀的形象更能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更能感动观众。“逃府打路”的剧本不过千把字,却有如此丰富的艺术这可是传统剧目中的瑰宝。我从50年代初看过程玉英演的这个戏以后曾多次看过各个剧种的全部《火焰驹》或《打路》一折从未再见到过这样的演法。到1982年我在忻州又见到程玉英时谈起这戏我特别赞扬那拔刀自尽打刀落地的表演。她很惊讶地对我说:快30年了您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哇!我已多年不演这戏了现在60多了,虽然还经常下乡下厂演戏,可这戏已经演不动了!"我说:“精彩的艺术,看过之后,一辈子也忘不了!您演不了,就教吧!可别让这样精彩的好艺术失传了!”

5年以后程玉英的得意弟子王万梅进京演出时,程玉英带着万梅到我家来谈。当时,程玉英已经担任晋中艺校校长多年,培养出了不少晋剧的后继人才;同时还培养了王万梅这样的优秀演员,我对她表示祝贺,并再一次提出像《打路》这样的好戏应该传之其人。

原载《中国戏剧》1991年第3期

是《与戏结缘》中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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