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 咏梅》①
毛泽东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
读陆游咏梅词，反其义而用之。
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
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
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
她在丛中笑。
毛泽东此咏梅词，高华瑰丽又烂熳多姿，可谓豪放婉约两种审美风格兼而有之。用大文豪苏东坡的话说是“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和子由论书》） 据有关专家研究，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词，高居于近万首中华梅词之首。
1、 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词创作缘起
1961年11月6日，是毛泽东构思写作《卜算子 . 咏梅》的日子。这一天，毛泽东在3小时内接连3次给秘书田家英写便信，请他找历史上写梅的诗文。
毛泽东第一次信是凌晨6点，信中说：“请找宋人林逋（和靖）的诗文给我为盼，如能在本日下午找到，则更好。”② 毛泽东提到的林逋诗是林逋最著名的是《山园小梅》诗，其中有古今排名第一的写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毛泽东第二次写信是同日上午8点半，信中说：“有一首七言律诗，其中两句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咏梅的，请找出全诗八句给我，能于今日下午交来则更好。
何时何人写的，记不起来，似是林逋的，但查林集没有，请你再查一下”③ 毛泽东同日上午9点第三次给秘书田家英的信中说：“家英同志：又记起来，是否清人高士奇的，前四句是：琼枝只合在瑶台，谁向江边处处栽。雪里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下四句忘了。请问一下文史馆老先生，便知。” 信末署时间是：“六日八时”。
④ （据专家们考证： 1、“八时”应是九时，因第二信是上午八时半写的。 2、引诗“雪里山中高士卧”，中的“里”字是误写，应是“满”字，即“雪满山中高士卧”。3、高士奇有梅花诗，但没有“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是毛泽东之误记。） 毛泽东这三信是要田家英帮他找宋代诗人林逋和诗人高启的梅花诗。
一个上午3个小时内，给秘书3次便信要查找资料，这在毛泽东一生中是唯一的一次。 原来，是因为毛泽东正在构思和写作一首梅花词——《卜算子 . 咏梅》，想参考一下前人的梅花诗。大约在此前、后日子里，毛泽东集中读了一些中国咏梅诗词，其中便有陆游的那首有名的《卜算子 . 咏梅》：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
只有香如故。
毛泽东在词的小序中说：“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宋代严有翼《艺苑雌黄》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 ⑤ “反其意”是从陆游词意、情调的相反的方面借鉴用之，不是否定陆游的词。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主张抗金北伐，收复中原，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他是写梅诗、词大家，写有一百多首梅花诗词，其中有很多名句，如《梅花五首》：“江上梅花吐，山头霜月明。” 《梅花》：“已教清彻骨，更向月中看。” 《梅花绝句二首》：“高标逸韵君知否，正在层冰积雪时。”
《雪后寻梅得绝句十首》：“君看月里横枝影，尽是苍龙与翠虬。” 《梅花绝句》：“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 《落梅两首》：“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
毛泽东非常喜欢陆游写梅的诗词。就陆游这首《卜算子 . 咏梅》来看，有寂寞孤独、凄苦哀愁、顾影自怜的感伤情味，但也表现有孤芳自赏、超尘脱俗、自保高洁的清逸情怀。 比起陆游的词来，毛泽东的《卜算子 . 咏梅》：意境高华俏丽、俊峭清奇；格调高昂、积极乐观。显然要高出陆游一筹。
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公开发表时作者注明写作时间是1961年12月27日，而毛泽东的草书手迹《卜算子 . 咏梅》是：“一九六二年一月作。” 公开发表的时间与手迹中注明的时间不一致，为什么？鄙人猜测：这很可能是毛泽东1961年11月6日开始构思，于1961年12月27日写就，1962年1月的某一天手书。
二 、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的创作目的。
毛泽东为什么在1961年11月构思、撰写《卜算子 . 咏梅》？ 古人说：“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白居易《与元九书》） 就是说诗文创作要反映现实生活，要为现实服务，这是文学包括诗歌创作的一种使命、一种担当、一种责任。
毛泽东创作《卜算子 . 咏梅》也有他的原因、目的和用意。也就是说包含一种担当、责任和使命。 这一点我们从此词创作背景看，十分清楚。
▲毛泽东、刘少奇等接见参加七千人大会的代表。
原来，1962年1月中央要召开“七千人大会”。“七千人大会”召开前，中央确定大会的主旨是要以发扬民主和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的精神，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分析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总结经验教训，统一认识，恢复“实事求是、群众路线”的优良传统和作风，继续“踏踏实实、干劲十足”地前进。
同时，当时国际形势也很严峻，两个超级大国和各种反华势力纠结在一起，反华大合唱甚嚣尘上，一时好像出现了“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所以在会议召开前，毛泽东决定写一首积极奋发、昂扬向上的词来给大会加油、打气和鼓劲。
所以，毛泽东选择了一种傲霜斗雪、不畏艰险的梅花意象来写一首词，目的是：鼓励号召人们像梅花一样坚强勇敢，不怕苦、不怕难；不信邪、不怕鬼；不怕打、不怕压，感于斗争、敢于胜利。 就像他在《愚公移山》中说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具体说，从当时的环境说，就是为了战胜美帝国主义的叫嚣讹诈，回击苏联大国沙文主义的背信弃义，战胜国内的自然灾害，消除一些人的悲观情绪，以度过困难时期。 毛泽东的《卜算子 . 咏梅》词写就后，曾作为附件，在七千人大会上发给了参会人员传阅。这有请大家阅读的意思，也有请大家提意见修改的意思。
可以看出，毛泽东写作此词，绝不是像一般文人那样舞文弄墨、故作风雅、扬才露己；更不是想以词立名，企求流芳百世、名垂千古。而是有明确的政治意图和现实目的的：即鼓励人们无所畏惧、坚持斗争、战胜困难、夺取胜利。 毛泽东的词给了奋进中的党和人民以巨大鼓舞和力量，同时又是对党和人民昂扬奋斗的深情礼赞和歌唱。
后来，毛泽东在1962年12月26日，也就是他的生日的那一天，他又写了一首诗《七律 . 冬云》，更是从一个特殊角度证明了毛泽东的良苦用心。诗曰：
雪压冬云白絮飞，
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
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
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
冻死苍蝇未足奇。
上面提及，在上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美国、和另一个超级大国以及一些帮凶，在国际上曾掀起一阵反华大合唱。 而毛泽东从来奉行的哲学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毛泽东1917年写：《奋斗自勉》） 敢于斗争，是共产党人的强大精神力量和英雄气概。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词句声情激越、音韵铿锵，表现了英雄豪杰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强斗志和战胜一切凶恶敌人的巨大勇气，表现了毛泽东的革命英雄主义。 这用毛泽东自己的另外词句说就是：“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毛泽东《满江红 . 和郭沫若同志》） 是的，“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郭沫若《满江红》）。
毛泽东不怕帝国主义的恫吓，不怕沙文主义的讹诈。 因为他清楚，他们都是外强中干的“泥足巨人”（列宁语）、是“纸老虎”。（毛泽东语）。所以他有底气，高度自信。）
毛泽东《七律 . 冬云》中的重要意象也是梅花，“梅花欢喜漫天雪”，这梅花在“白絮”纷飞中、在“冬云”密布中、在“寒流”滚滚中、在“万花”纷谢中、在朔风怒号中、在气象森严中，……不怕“雪压”，不怕冰欺，傲霜斗寒，灿然怒放。 毛泽东的“欢喜漫天雪”的梅花，是“英雄”“豪杰”的象征。此诗的政治义涵及审美意蕴与《卜算子 . 咏梅》高度一致。
三、《卜算子 . 咏梅》的美学境界
毛泽东是人们公认的大诗人、大词人，而毛泽东又酷爱梅花。有人认为，在中国几千首梅花词中，毛泽东的《卜算子 . 咏梅 》 排名第一，古今无人企及。
下面，让我们看看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的审美意境和审美风格。
在赏析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前，先说一下关于词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因为关于这两句有不同的解释。 第一种解释：风雨送春归去，即风雨送走了春天。 第二解释：风雨送春归来，送来春天。
“归”字，可解为“归去”，也可解为“归来”。（若说风雨送走了春天，既然春天已被送走，下一句又说飞雪迎接春天到来，显然矛盾。）第三种解释：第一句是说去年风雨送春归，今年飞雪迎春到。 古人说：“诗无达诂”，即诗是不可能有确定的解释的。
诗包括诗句的准确含义的解释，最可靠的办法是问作者本人，但此词此句的作者伟人———毛泽东早已仙逝，我们无法问伟人的在天之灵。 因此这可能是一个文学史上的永恒的无解公案。
其实，就笔者看，诗词朦胧隐约、依稀飘忽一点，更能给人以无穷的想象空间，也就是现代接受美学的代表人物匈牙利美学家豪泽尔、德国美学家尧斯在接受学美学中说的：文艺作品应留下“未定性的空白点”，即具有“开放性的”的“召唤结构”和“期待视野”，要给接受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这样，文艺作品必然更有诗意和韵味。
毛泽东词说：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虽然是早春时节，高耸森肃的悬崖上，还有百丈冰挂，天空大地仍然是一片凄寒肃杀。 真乃像齐己（唐）《早梅》中说“万木冻欲折”了。或者像陆游诗《梅花》中说的：“冰崖雪谷未有芽，造物破荒开此花。” （“百丈冰”，西汉东方朔《神异经》云：“北方有冰……厚百丈。”
唐代岑参《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诗：“阑干阴崖千丈冰。” 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诗：“瀚海阑干百丈冰。”）
而在这天寒地冻之中，有花枝俏丽的梅花，怒放在悬崖百丈冰之上； 或者说，在“悬崖百丈冰”的山间，犹有寒梅“花枝俏”，怒放在寒天冻土之间。 （“俏”，有两义：一是俊俏美丽。 二是通“峭”，孤高峭拔。毛泽东词中两义都有。）
百丈冰崖上的梅花的“俏”，是俏丽、高洁， 是拗峭、峻峭。……毛泽东笔下百丈冰崖上的俏丽梅花，我们可用三个“高”字概括她的美：即高华、高洁、高峻。
毛泽东笔下的梅花，“俏也不争春”，她不与万物包括百花争艳、抢占春色，正像郑述诚（唐）《华林园早梅》说的：“独凌寒气发，不逐众花开。” 或如杨柄锃（清）《咏梅花》诗说的：“不随众卉斗春妍，镂玉雕琼得气先。”
梅花是最早的报春花，她向人们报道春回大地的喜讯，正像宋代诗人王十朋诗中说的梅花：“预报春消息，花中第一枝。”（《江梅》） 或像宋代陈亮《梅花》诗中说的：“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香。”
当繁花似锦的美丽的春天来临之际、当万紫千红的山花烂漫之时，梅花却悄然退场，隐藏在深深的万花丛中，谦虚而又高兴地在天地之间发出淡淡的、欣然的微笑。
毛泽东的“俏也不争春”与陆游的“无意苦争春”意思相近。而毛泽东的“山花”与陆游的“众芳”相似而又有不同。山花烂漫又质朴、俏丽又自然，它们欢迎梅花、拥抱梅花、接纳梅花。 而陆游的“众芳”妒忌孤高的梅花，与高洁的梅花有对立成分和因素，所以陆游的梅花是孤独的、寂寞的、凄凉的。
而毛泽东的“山花”是山野的平凡之花，它们与梅花的关系是和谐的、友好的、平等的。毛泽东的梅花傲霜斗雪之后，在众多的质朴自然的“山花”丛中微笑，这笑，是自信的笑、胜利的笑、开朗的笑、不争的笑、和蔼的笑、温和的笑、谦虚的笑、亲切的笑、宽广的笑、慷慨的笑、豪迈的笑、高尚的笑……
毛泽东的梅花，“俏也不争春，”“她在丛中笑”，这一“俏”一“笑”，把俏丽高洁的梅花表现得淋漓尽致。
毛泽东词中的梅花：既孤傲、高洁、坚贞，又开朗、谦虚、随合； 既峭丽、清奇、劲爽，又绚烂、旖旎、明媚。毛泽东的梅花，刚中有柔，柔中有刚，刚柔相济。毛泽东笔下高华壮丽的梅花，是中华民族风骨的象征、是中华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中华民族品格的象征、是中华民族高洁情怀的象征……总之，是中华民族真、善、美境界的象征。
毛泽东《卜算子 . 咏梅》的书写特色也令人击节，值得大赞。毛泽东此词：构思巧妙，格调高雅，语言清丽。其写作特点是：集前人写梅诗、词精义，又标新立异，别具一格，翻出千古新意。一首小令，比、兴、赋手法全俱，且情中含景，景中寓情，情景交融。
全词44字，首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风雨”对“飞雪”， “送春归”对“迎春到”，对比书写，具有优美的对仗之美。而上闋之尾、下闋之首叠用“俏”字，浑然天成，气韵贯通，朗朗上口，有词的声韵之美。
全词从“归”、“到”、“俏”、“报”、“笑”、……动词加形容词，一路写出，委蛇而来，（“蛇”，此处读音为yi， 义同迤。）迤逦而往，如同行云流水，自然成文，词采传神、景象动人。真不愧古今第一高妙梅词。
结语
毛泽东此词的审美境界和艺术风格，可以作这样的概括：意象美丽，意境高远，意蕴深邃，意味隽永。毛泽东此词其境界高华壮丽、峭拔峻秀，她的美将闪烁千古，辉耀万世。毛泽东此词具有无穷的审美内涵和无穷的艺术魅力，读之让人情绪高昂、想象不穷、神往无限；毛泽东此词，读之让人神飞扬、思浩荡、志刚强。
参考文献及注释：
①、“卜算子”，词牌名解释。
A、“卜算子”初唐诗人骆宾王做诗喜欢用数目字，人称他为“卜算子”，词牌由此得名。此词牌是中国1107个词牌之一，有多个别名，如“眉峰碧”、“楚天遥”、“百尺楼”、“缺月挂疏桐”、“卜算子令”等。双调（上、下阕），字数有44字、45字、46字三种。 “卜”字有2音：bu、 bo。
B、词牌“卜算子”中的“卜”读bu，即占卜。“卜”字起源于夏、商时期人们用火烧龟甲占筮，甲壳表面便爆裂出一些纹路，大多像“卜”图形，甲骨文便将此字写作“卜”。C、“卜算子”中的“算”，是一种竹子做的筹，小棍或小片，古人用作算命之用。
D、“卜算子”词牌中的“子”，即曲子（最早的词是用来歌唱的，所以叫“曲子”。（“曲子”，短的叫“小令”，长的叫“长调”。）“卜算子”属于曲子中的小令。
E、“卜算子”词牌就是卜挂算命的曲子，也有说词牌是写卜挂算命的人以及他们活动的曲子、小令。
②、③、④、⑥、（均见丁力主编《毛泽东诗词大辞典》1511页。《中国妇女出版社》1993年11月版，北京。）
⑤、（引自胡仔（南宋）《苕渔隐丛话后集》卷19《王黄州》。）
（图片来自网络，致谢原作者）
作者：卢忠仁（教授）
编辑：毛 秘《白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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