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 忆 唢 呐
唢呐,离开我的生活已有二十多年了,或者二十多年前,我也本未和它结缘,这种荒凉悲哀直至让人心慌不安的曲调,哪怕是远远的听见,我也会尽量早早的的躲开,不想让心灵在这种哀曲里遭受痛苦的折磨。二十多年过去了,这种沉淀在心灵最深处的声音却如酒开坛,不时有游丝般的酒气飘忽在我的周边。与二十多年前相比,它的声音依旧不曾优美,却让我沉浸甚至自失。变化,也许来自几十年的生活历练与人世的漂泊,也许是透过厚实黄土地层从地心渗出来的乐音与心底的交汇。对此,我不再害怕,不再惶恐,许多关于唢呐的记忆便也悠悠的飘入了我的生活。
有人说,唢呐是陕北人精神的描绘,粗犷、豪迈,其中的大喜大悲全在这悠扬的乐音中得以表现。而我,在唢呐声里,从没有听出快活来,就是现在也如此。我总觉得,唢呐在其骨子里,就是悲音,陕北,这片贫瘠荒凉的土地多少年来一直未曾给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带来心灵上的清新愉悦,跑遍这里的山川沟壑,也不见半点江南的秀色,能看见的,只是如荒冢般突兀而又连绵的土丘。也许,历经几百年,上千年,曾有无数的乐器都被这片黄土地上的风雨冲刷,最终唯留下了唢呐。这种从深层的黄土中呐喊出的悲音弥漫在沟峁叠连的黄土地上,历经多少年代,也飘不出这山山洼洼、田野土坡,从日出到日落、从出生到入死,全是这一把唢呐,演绎了一代代悲苦的人生。
唢呐的声音,在记忆里,多是冬日。由于贫穷落后,这里婚嫁的时间多定在冬季,一来图得庄稼人的清闲,事主有时间置备,亲戚有时间走动;二来茶饭的预备唯有在冬天才能放置三五日,在春夏时间是不行的。所以,唢呐生不逢时,就是在这天地荒凉冬季。此时,无论是在事主的小院里待客,还是行走在峁梁上迎亲,到哪里,也不见得一星的绿色。为了喜庆,迎亲的队伍总要把大红的妆新被子捆绑在驴鞍子上,供新人骑坐。因此,这点红色成了这个季节最耀眼的颜色。迎送的队伍二十多人,在吹鼓手的带领下穿行在沟峁土岔的羊肠小道上,任那红点闪烁在山梁土洼,唢呐声或悠扬、婉转,或高亢、嘹亮,在重重叠叠的黄土沟壑中飘忽游荡,每到重山野口,为了驱邪扶正,赶走凶物,吹鼓手是必须要掌长号的,那悲壮、凄凉又不失粗犷的声音穿透每一条沟壑越过每一道坡梁。迎亲,如此喜庆的事,即便人们用最热烈的曲调来表达欢腾的气氛,但是总掩饰不住黄土地上从骨子里透出的凄怆与悲凉。
唢呐必须要出现的地方除了婚嫁,就是丧葬。在出殡那天早上,依然是吹鼓手走在最前边,孝子贤孙扯起长长的丧布随在灵柩的后边。唢呐,用缓慢的腔调,借以表达痛失亲人的悲恸,低沉处哀怨使人动容,高亢处响亮让人落泪,或如泣如诉,或撕心裂肺。死者下葬后,在撮起来的坟冢前,唢呐声再次想起,一改几天来的悲声,在羊皮小鼓的敲击下,到跳动出几分欢快来。多年来,我一直不懂为什么这时候能有如此的乐音,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猜想;也许人生一世,从黄土里来,到黄土里去,所有的经历都匆匆而过,无论愉快还是苦痛,年轻的激情还是年老的衰弱,迎取了无数,也送行了无数,在别人的送行中,最后完成了自己,几十年与黄土斗天斗地,最终还得魂归黄土,入土为安,在这不悲不喜的乐音里吐诉自己曾经的喜怒哀乐,唯有如此坦然而不动情的声音了。
吹鼓手,一行五人,是唢呐的演奏团队,二三十年前,或是更早,算是最低贱的职业。也许为了谋生,他们才选择这份做在人前,吃在人后,即为人迎喜又为人送悲的行当。有时候,我们会把尊严抬得很高,但面对饥饿,似乎都没有活下去有尊严。村子里有二叔和三叔还算能吹的一把手,每到冬季出去办事,是要带上三个人当他们的助手,事后再听他们讲这次出去诱人的吃食,好几次,我都听得直咽口水,多期望哪天三叔也能带上我去敲那疙瘩锣,但到现在我也未能如愿。虽说现在日子已翻天覆地的变了,但是手动八碗里清汤的香气,点了红点的白面馍馍,巴掌长的金黄的油糕从没有走出我的记忆。
唢呐,能让陕北人解脱在苦难里无以叙述的哀情,唢呐也诉说着这篇贫瘠土地上来来往往的在黄土里哭了笑了的人生。这种悲情我应该忘记,但是我无法忘记。我一直觉得,苦难让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离愁别怨,但苦难也给了我们坚强的臂膀与承载生活重担的勇气。每每想起,如鲠在喉,我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如今在这记忆的唢呐的悲曲里,我所觅得的不仅仅是黄土给我生的力量,更是我四十年的人世的感悟。写此文,我想留住记忆,留住唢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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