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乐山(又名平基山)北麓舒展的山水间,一幢两层民房独立在竹林之下,茶地之侧。房子朝北,门面有开阔的稻地,一条跨溪而来的小路穿过稻地通向东穆坞,再往北是菜畦,菜畦之北的早竹林缓缓地长到溪边。小溪自东穆坞流出,西向汇入留下镇的西溪。一道石板路沿溪北岸蜿蜒而来,路北散布两块水稻田,稻田东边及东北边是山冈漫坡,坡上长满了层层桃树。
推开房子后窗,先见安乐山坡上摇曳的毛竹,接着是越长越高的马尾松林。站在门前的稻地上,依稀可闻溪水淙淙,看见石板小道远处起伏的桃林,仲春风信,灼灼桃花绽放,红云在绿树前和蓝天下自在自如地流动,蜿蜒起伏汇入远处的天际。
侧身向左望去,稻田之后横亘一街青瓦屋顶,在层叠的屋顶上方飘起水乡柿树竹林上的炊烟,更远处,荆山岭诸峰隐约浮现。转过身来往东望去,秦亭山一线的北高峰和美人峰等群峰竞相秀出,层峦叠翠,紫岚将出而又返。
回转身便见廊檐,两层台阶,大片青石板铺就,略为显豁。跨过门槛而入,便见面阔四间进深三间的厅堂并不分隔,在少年的眼里,实在宽敞得很,另有几分幽深。前面一间平层,后面两间楼房。房屋就是西溪一带民居的式样,不过,这房子或高于普通民居,又未经隔断,厅堂显得尤其宽敞。屋内虽是泥地,却很平实,似乎并无当年一般民居地面常有的小坑小洞。二楼我没有上去过,但四开间的楼房,从底下望去,壮观也是一目了然的。
这房子的格局与街面的民居略有不同。临街房子的门面一间或两间是两层楼房,后面一间为一层平房,不过通常有一层半高。临河的街面房子临河那一间的地面之下有水阁,算起来也是两层。在杭嘉湖一带,临街和不临街的普通民居在格局上大致都有如此这般差异,开间和进深自然会有大小的不同,而墙门房子则是另一种布局。
这幢房屋的西南及西面散漫地种着些茶树,茶地南面尽头壁立一道约四、五米高的石坎。石坎壁上从东往西有一条通向中学的踏步。踏步上头的平地就是中学的三层教学主楼的地基。当年,中学所有班级都安排在这座教学楼内。显而易见的是,教学楼的地基有一半是依山坡填土而成。教学楼北面的每一个教室都可清楚地看见这所房子的屋顶和它的后院,自然,更可以看见远处营房的红墙黛瓦和四围的稻田桑林。
如无教学洋楼,这所民居原是独立于在江南已属开阔的地面上,它与中学的其他房舍还算和谐地散落在安乐山北麓。在东北边,有几间古屋沿溪而立,青砖白墙和一两处兀自独立的片墙上斑驳的深黛色,显示经年的风雨浸润,当地人称之为费(bì)家外头。
初中一位同班同学全家租住在这房子东边的披间里。时或我来此找同学玩,或下象棋,或谈学校的闲天。伏天的中午,在如此宽敞的厅堂里下棋,凉风从窗户和门外吹来,清爽惬意,松竹林的天籁与淡淡的香气时或一起飘过堂屋。
这楼房的主人大家叫他阿华,他身材瘦小,一副精干的样子,是东穆坞大队的干部,大声说话,嗓子却有些沙哑,许是烟抽多的缘故,但与小孩并不多话。一户人家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在当时算是很罕见的。
这条小溪据《西溪秋雪庵志》名为安乐溪,流经这房子前平畴这一段,两岸都砌了石坎,而它流过中学前的小桥之后,就又是自然的泥岸了。溪北是一条考究的小路,石板居中,两旁铺有卵石,当年已颇有缺损,一段一段地露出泥地。房子西北前方的安乐溪上有两座小桥,这在小小的溪流上,也是特别的设施。一座是小拱桥,拱桥边有一个河埠,传说济公曾在这里倒下煮得半熟了的小鱼。直到我们少时,从这段溪流中还可捕得半边桔红半边青色的鳑鲏鱼。后来得知,至少一直到明朝,小船可以一直航行到这河埠。再往上游,大约十多步路的样子,有一座平板石桥跨溪而直通这座房子。
安乐溪旁的这条路在当年可是留下的风景之道。近在中学前,住校的青年学生习惯来这里散步,镇上的年轻人也喜欢到这条路上走走。那个时代杭州男女青年谈恋爱外出散步被称为荡马路,自然也有青年恋人到这里来荡小溪路。半大的孩子到这里来,就要寻些有趣调皮的事情做做。在夏季,我常常与同伴来这座桥边的河埠上坐着谈海天。
在上学的日子,淘气的同学有时会向这个房子扔石子,比试谁扔得远,学校也就会接到住户的告状。到了73年左右,中学建起了围墙,原先通向下面茶园的石阶被封死了,等我高中毕业时,这一梯台阶已经萦满蔓草。这座独立的房子当年就曾经激起我的好奇心:为什么在竹林茶地上造起这么一间孤零零的大房子?离开故乡之后,常常会忆起这条小溪,桥下的流水,这座房子后的竹林,春天沁人的香雪海,冬天回荡的晨雾山岚。
80年代后,杭州城区大规模地向西面水乡扩张,一大片又一大片的河湖港汊被填成平地,水乡风致逐渐消失,旖旎不再。安乐山麓的中学一边改名,一边扩张,当它终于成为西湖高级中学时,校区也从山脚一直向北扩展到公路边上海松大寺的废墟。茶地被填掉了,这所宽敞雅致的古老房屋消失了,安乐溪,连带那两座小桥,都被压在厚厚的黄土之下。周遭建起了成片的住宅区,安乐山北麓这片风景和它的历史遗迹尽皆埋没了。
再后来,学者、百姓和官员终于达成共识,杭州西边这片水乡是块宝地,这千万年以来幽胜丰饶的泽国不能毁在这一代人手中。西溪流域在即将被蚕食尽净之前,一小块剩水残山终于幸存了下来,它被命名为西溪湿地国家公园。这片水天相连的泽国被叫做湿地,一下子还不适应,依字面义,湿无非是沾了点水,而这里则完全是水的世界。然而,剩水一片,称为湿地或别有意义。
西溪山水于是被料理出风月,而这片土地的历史,它的名胜、文物和人物也被人陆续追忆了出来。西溪草堂也就偶尔出现在我阅读的乡邦文献的字里行间,其中有几句说明引起了我的注意:西溪草堂原来位于留下永兴寺附近,而中学原是建立在永兴寺旧址。当年中学周边就只有这么一座孤零零的房舍,于是,就推想这所房子或是传说中的西溪草堂。不过,这个猜想还要有资料的实证。房子已经消失,原址已埋在中学操场厚厚的地基之下。查阅了一些资料,除了确认西溪草堂就位于永兴寺近旁,一时也没有找到更多的文献。诚然,我也并没有费心去查找,因为这在我为业余爱好,难以分出更多的精力。不过,期间断断续续地获得了一些具体的知识,比如说西溪草堂主人是秀水人冯梦祯,曾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
照片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晚期的永兴寺全景。照片中间偏左安乐山麓有白墙且房顶覆有白雪的两座建筑当是永兴寺的庙宇。左边偏下,亦即永兴寺东南的那座房屋疑是西溪草堂。照片从网上寻得,作者为顾振祖,参见《西溪旧影及背后的故事》。
2020年底,写完那些劳人的评估材料后,便找了一些近年出版的乡邦文献来读,以为遣兴陶情。网络时代的阅读,有一种格外的方便,就是读到兴趣与疑问并起之时,随手可从网上搜索兴趣之点,疑问之处,循着相关的材料一路追寻而去,或可从茫如大海的资料中查到和寻得疑问的解答。天遂人愿,这次竟然找到了冯梦祯文集《快雪堂集》的网络版。在兴奋之中,点开读了进去。果然,描述西溪的许多文字连篇入目,而所记及的地名多数是我少时熟识无比的地方,更有不少当年嬉戏的场所。从2020年最后一天深夜一直浏览至2021年元旦凌晨的二点,而我多年来其实已经不熬夜了,这次破例只是兴奋,因为从中读到了几处确证这座房子就是传说中西溪草堂的文字。
从《快雪堂集》文章、书信和日记看来,这位祭酒既是居士,又喜藏书,爱校经籍,亦爱游山玩水,西溪是他最爱的所在,而与永兴寺的麟上人关系更非同一般。他在孤山也有别业,亦以草堂命名。
冯梦祯四十岁那年(著名的万历15年,1587年),起了在西溪寻块地筑别墅的念头,当时他好像刚辞官下野。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他说,“今欲营少业于西溪,为退居校经之所,青山白云,遂为家物,乐哉!”(《快雪堂集》卷三十八《报密藏师兄》)。当年夏天,他告诉友人,地已觅得。“方选地西溪之安乐山,欲规一阁,奉安宝藏,并置世书萬卷其中,除登眺名胜外,即闭关作老蠧鱼,悠悠卒岁,自谓不减南面王。”(《快雪堂集》卷之三十八《答茅薦卿》。新置别业,于冯梦祯是一件快事,或可隐居山林,不见官家了。他写信给几位友人,大概表达了同样的心情。譬如,“弟今已得一丘于西溪,去武林三十里,当勉营三径,拾橡栗而食之,不复入城市,见达官面孔矣。”(《快雪堂集》卷之四十二《报屠长卿》)又如,“近得一丘于西溪,去武林三十里,车马所不到,山名安乐,大有清泉翠竹,今欲构一阁,供养《藏经》为终焉之计,……弟今年已满四十,发白齿豁。”(《快雪堂集》卷之四十二《報曾于徤》)当年8月16日他在日记中记道:邀请朋友一起“视余所卜西溪基地,以为佳。”
在西溪退隐的想法冯梦祯可能很早就有了,他的门人李日华在其《味水轩日记》中曾记道,“冯师无恙時,每曰:吾终当以西溪为菟裘。”然而,这座别业建好之后,冯梦祯可能就没有怎么来长住过。
冯梦祯四十三岁那年,即万历十八年(1590年)正月二十七日,他与友人和家人来西溪一带郊游看梅花,记了日记,又写了一篇《法华山看梅遂至西溪记》(《快雪堂集》卷二十八),说道,“予有梅园二亩在坞口,溪流环之,颇堪卜筑。道之甚乐之。坞中梅花逊坞外,而溪声如一。遂与道之、骥子步至西溪。麟上人出迎,茶饷甚佳。麟居白云流水,其西数十武即予山庄,有竹有茶有泉,大堪栽梅,而有待,时已薄暮,返宿麟上人居。妇翁已如约至西溪。予熟游所谓司空见惯,而道之、骥子颇为尤物所动,欢喜不休,遂欲读书于此。骥方新婚,溺于燕婉,且与道之共忧之;能以泉石息肩,尤可喜也。”
此篇游记中有几点颇堪注意,可为当时永兴寺、西溪草堂和周围其他房子之间的方位和关联做一历史的注解,因为这些建筑及其格局一直到我离乡之前还依然存在。这里所说的坞口之坞当为东穆坞,坞口有安乐溪横穿而过,东北边是山坡,西南渐有水田。冯梦祯筑别业时这一带遍植梅树,而在我中小学时代,则是已成一片不大不小的桃园。溪流至平畴时,有几所民居,即上文所提及的费家外头,正好在西溪草堂之东,这应当就是麟上人所住的白云流水之居。冯梦祯说它们之西十数武是他的山庄,位置和距离正相符合。这几所房子依溪而建,前面是梅花,后面是山竹和坞口,可见白云从青峰之间飘来。我少时在这里,春夏秋冬,惯看流水桃花白云修竹。冯梦祯的长子骥子很喜欢这片山水,欲在此读书。为此他很是高兴,以为可将其子从燕婉之溺中拉出来。由此可以推得,他当时还没有入住自己的别墅,但其子很可能在这里住了一阵子。
又比如,在他四十九岁那年(万历廿四年,1596年)四月初八的日记中记道,“午入西溪,小憩永兴。”他到了西溪,就在永兴寺休息,而没有入住自己的小筑。有时他到了西溪留下,小住一两日,并不在自己的别业,也不在永兴寺,而是栖身于永兴寺僧人麟上人的别居,即“白云流水”。
在他五十岁那年写的《序西溪忏堂缘起》中,谈到西溪草堂与永兴寺的关系。“乃别选西溪安乐山之北麓,永兴寺之东南,其地为余所得作别业凡十二亩,故隶永兴寺为安乐方丈。”(《快雪堂集》卷二十六页五)看来,他把自己的别墅送给了永兴寺:“余既不难舍地诸善男女又何难舍财?”(《快雪堂集》卷二十六页六)白云流水,亦即后来的费家外头也在十二亩的范围内,推测也是冯梦祯所筑。当年的永兴寺僧真麟即冯梦祯文中的麟上人也是冯氏请来的方丈。(《西溪梵隐志》页211)冯梦祯有费姓门人,而西溪草堂东北缘溪的费家外头这几间房舍的住户也都姓费,我一位费姓小学同学一家就住在其中。这两者不知是否有关联?
这篇文章还记述了在留下一带流传了几百年一直到我们少时还为人们津津乐道的神话:“昔圣僧际尝游止焉。一日入里见有熟螺蛳者,业去其尾乞而投之池,至今池生螺蛳皆无尾。”我们当年听到的故事稍为别样:济公和尚见这溪里螺蛳肥美,偷空摸了半桶,剪了螺尾,临溪架锅开炊,不曾想正当此时,他师傅来了,于是仓皇间倾在溪中,螺蛳依然复活,只是少了尾巴,并繁衍了无尾的后代。
为冯梦祯写墓志铭的明朝钱谦益和其如夫人柳如是曾慕名来永兴寺探望冯梦祯手植的绿萼梅,还写了诗记载此事,柳如是并有唱和。但他们没有提到西溪草堂。估计那时这座别业已归永兴寺所有。清朝永兴寺文献曾多次提到冯梦祯手植的两株绿萼梅,记录了它们被雪摧残的终局事件,也没有提及西溪草堂。我所阅及的冯梦祯的文字,都未说到此处房舍名为西溪草堂,所以西溪草堂一名起源为何,尚有待考证。
我曾过访现在异地复建的西溪草堂,它比当年永兴寺前面的那所房屋要很矮小许多,显得很局促,亦凭空添加了许多现代人的想象。比如,那所房舍正面都是板壁,并无有砖墙,杭州附近一带古典民居也大抵如此。另外,杭嘉湖一带普通民居外面并不建半高的院墙。倘是大宅院,外围所建的亦是高大的风火墙。如此这般的格局自然出于当代设计者的想当然。至于那院墙门上的草顶和墙上的茅草,更是出于望文生义。草堂是古人的自谦之词,并不一定以茅草盖就。尽管自称草堂的房子大体上不可能是深宅大院。古代人的别业也少有深宅大院,因为要看山看水看雨看雪,看晴月看晨岚,出门就是山水,最为方便适宜。再说,现实的草房,我少时在留下周围也见过若干,那真正是穷苦人家的居处,与冯梦祯这样高级官员的别墅完全不是一回事。
就这样,西溪草堂这篇拖延了近十年的文章也就可以完稿了。但西溪草堂,连其周围的风景,前面的溪水,更不用说桃云竹雾,都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钢筋水泥楼宇。但是,当年旖旎的风光,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那么的生动和鲜明,挥之不去,不得不形诸文字。
该照片摄于1988年春节。背景为当时杭州留下中学(现西湖高级中学)的教学楼。左边的老楼是文革前建的教学楼,该楼东南方即左下方为西溪草堂的所在。作者所站的位置为安乐溪上小平桥,通往西溪草堂。老教学楼前的石坎及前面的茶地尚一如既往,但那座改革开放后新建的教学楼已呈现出中学扩张的趋势。
读了这么些明朝的记述,现在很可以想象西溪草堂初建时这一带的风光。站在草堂门前的空地上,向东望去,在一片梅林杂树之杪是秦亭山一脉云雾飘渺的诸峰,转身向北,绿梅遍植的山冈隐现古代寺庙的遗迹和庐墓,转身向西,安乐桥下荡漾着一泓澄碧的湖水,“红莲绿柳,映水临堤,画船载酒,溪人游乐”(《西溪梵隐志》页214),湖水向西一直荡至西溪与其汇为一体。转身向东,便是安乐山麓的永兴寺庙,梵铃竹风,顺茂林盘旋而至山顶。留下镇东边的这片湖,在我的少时已成一片稻田,属于杨家牌楼大队。每到春夏雨季,田里常常漫起大水,冲到稻田旁边的马路上。古安乐山湖直至二十世纪末还有其孑遗,就是那个名为新塘的水湾。这个记载着这一方山水的历史变迁、沧桑故事和神奇传说的深湾,曾是镇上少年夏天游水的乐园。
2010年11月25日初记
2021年1月3日修改
2021年6月17日写就于褐石园听风阁
(附记:此文为“西溪笔记”之一。文兵、李科林教授为此文写作帮助搜集了有关资料,骆儒鹏先生给我讲述了拆除之前永兴寺及周边的环境,魏海仙女士帮助询问了此房屋主后代,核对了这所房屋及费家外头的地理位置,谨致谢忱。一直寻求不到该所房屋的照片,读者中幸有原杭州青年中学(杭州郊区工农五七学校)的师生摄有或存有此房屋的照片,若能赐赠(hansfchina@outlook.com),则不胜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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