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铁冠图》剧照
苏州昆剧院前不久演出昆剧《铁冠图》，这是100年来，这部作品的首次全本演出。昆剧《铁冠图》曾是清代昆坛热演剧目，讲的是明末官吏腐败、民不聊生激起农民起义，大明王朝走向最终覆灭，穷途末路的崇祯帝陷入完全绝望与万分恐惧中，最终杀死皇后公主，自尽煤山。如此酷烈的剧情与人物，在“十部传奇九相思”的昆剧中极为少见，而像崇祯在剧中所经历的绝望与恐惧、自尽的心路历程，在大冠生应工的昆剧剧目中也绝无仅有，角色感情塑造的难度远过于《长生殿》中唐明皇的爱情沧桑，对于演员的表演尤其是一个挑战。
1925年11月至12月，昆剧传字辈演员在上海演出《铁冠图》，以顾传玠、顾传琳饰崇祯，汪传钤、施传镇饰周遇吉，老旦马传菁应工王承恩。1929年新乐府解体，顾传玠离班，此版昆剧《铁冠图》遂成绝响。
1986年，昆剧表演艺术家蔡正仁从昆剧老艺术家沈传芷处学得《撞钟》《分宫》两折。沈传芷的父亲沈月泉是昆剧传习所的大先生，生旦净末丑各行当俱精，他先以《撞钟》《分宫》授顾传玠，后传沈传芷。这两折是《铁冠图》最核心的戏，表演艺术独特。蔡正仁追随80岁的老艺术家苦学一周，自己又揣摩温习半月。3年后，沈传芷去世。2008年蔡正仁苦心排练，开演《撞钟》《分宫》，在京沪粉墨登场，在他的表演艺术生涯中留下浓重的一页。
34年来，蔡正仁怀揣至宝、念念不忘，要将前辈珍贵的艺术衣钵传付后人。此次由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周雪峰领衔主演的苏昆版《铁冠图》，就得自蔡正仁亲授。从晚清全福班沈月泉到顾传玠、沈传芷到蔡正仁，蔡正仁再传周雪峰，昆剧《铁冠图》中《撞钟》 《分宫》的表演艺术一脉相承，代代传递，至此再放异彩。
蔡正仁的表演以身心完全投入角色为特色，在《撞钟》《分宫》这两折中运用得最为如鱼得水、出神入化。崇祯三次惊呼撞景阳钟，一次比一次惊恐绝望声嘶力竭而浑身颤抖。笔者曾经欣赏过蔡正仁2008年的演出，注意到他在《撞钟》《分宫》的表演中显然吸收了“麒派”艺术苍郁顿挫、浓情重唱的特点，已经不同于通常的大冠生表演，笔者以为不妨称之为昆剧表演艺术的“蔡派”。
周雪峰曾以《荆钗记·见娘》《狮吼记·跪池》《长生殿·迎哭》夺得中国戏剧梅花奖桂冠。他天生亮嗓，高音亮丽清明、宽洪刚劲，低音悠远绵长，演唱满宫满调、字正腔圆，吐字行腔清晰有韵，扮演人物端正大方、沉着有度，不以花哨取胜，而以塑造角色、体验内心情感为规矩。在“夜访”一场，面临明王朝覆灭，崇祯巡行天街，夜访国丈周奎竟遭拒门外，听到的是国丈府内笙歌豪饮，他的痛楚恼悔无望又无可奈何的心情，被周雪峰融合了冒风雪足踏寒冰的抒情，表演得淋漓尽致。崇祯三次狂呼撞景阳钟，却无一官员前来应命，周雪峰声音震颤，一下恐惧地拉高，双手抛袖颤抖，半立，把崇祯此时此刻的绝望恐惧慌乱和无助的心情渲染得相当传神。最后《煤山》一折，是在蔡正仁精心指导下重新编排的。周雪峰演崇祯自尽，没有用通常的摔僵尸、抢背等舞台剧烈动作，而是头颈绕一条白练，披头散发，双肩无助地下垂，怀着绝望痛楚神情恍惚走上舞台。夜鸟悲鸣划过夜空，周雪峰以苍衰低沉的痛楚之声唱“茫山夜望雾漫漫，步踉跄心惊颤也。这刹那间，天崩地裂！血斑斓，怕回首不堪看。江山变，妻女亡，更那堪子离散也。”一时间，电闪雷鸣，天幕上出现一株枯树，崇祯双手捧着血书衣襟，“我意惨惨向着那枯枝投素缳。”末代帝王的殒命之路竟是如此凄惶。
著名编剧唐葆祥选取《铁冠图》中的精彩折子，整理改编为完整的剧情。开端《观图》，为引领全剧的楔子。明初洪武年间，铁冠道人绘有一轴预知明朝过去未来的图，藏之通积库，270年后崇祯帝感到王朝气数已尽，入库观图。新加《入关》一折，以李闯王起义军入关紧逼京都开启明王朝覆亡的剧情，重点保留《别母》《乱箭》《撞钟》《分宫》名折，不枝不蔓，一气呵成。唐本《铁冠图》保留名折《刺虎》而不突兀，安排费贞娥刺虎紧接在崇祯杀宫后再次惊峰突起。历经惨淡经营，终于将散折整编成一部精炼而丰满地揭示明王朝覆灭的悲剧。编剧为崇祯自尽前反思悔恨而撰写的唱词，可视为这部戏的总结性思考：“恨群臣醉生梦死尸位素餐，恨兵将骄奢淫逸降贼争先，悔不该亲小人逐忠贤，悔不该加派重赋激民变”。
昆剧经典《铁冠图》中诸多名折，折折精彩，文武兼备，声色俱壮。净角唐荣饰《刺虎》中的李虎，简练凝重，气韵盎然。温柔娴静的五旦翁育贤成功地以刺杀旦应工费贞娥，成为她演艺的新突破。老旦陈玲玲演出了周母的决绝与大义凛然。武生殷立人扮相英俊，功架挺拔，出色地塑造了周遇吉的悲剧英雄形象，成为本剧演出的一大亮点。蔡正仁说这部《铁冠图》无论思想内容还是表演艺术，都是“守正创新”。笔者为此点赞！
（作者系苏州大学教授）
作者：朱栋霖
来源： 《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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