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年前,有一位落榜的考生,在失意的归途中,怅惘、忧伤。
客船行至古城苏州,正当黄昏。岸上冷冷的灼焰是如火的江枫。在这个凄冷、忧伤的夜晚,月亮也都西斜,孤零零挂在广袤黯淡的天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只有清冷如霜的月光铺满了整个江面。何处枝桠上的乌鸦的嘶叫,在空气中回荡。江中渔火点点,漾在风波里,也是冷的。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为寒山寺的“夜半钟声”的到来作着最极致的铺设。
这空旷寂寥的江面上的模糊的钟声啊!这敲打回旋在诗人心坎上的清醒的钟声啊!
于是,诗人失眠了,永远的失眠……
小时侯读到张继的这一首《枫桥夜泊》,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让我们朗诵了几遍,只说了一句话:这是落第的诗人在无眠的深夜所作。
只这一句,就道破了某一种心情;只这一句,我永远记住了这一次不朽的无眠。
是的,这个忧伤的夜晚,诗人早已心力憔悴,那惊世的深夜的钟声,又何必悠扬地敲出,贴着水面传到客船来?
这凄凉的美丽的钟声啊……
原来,这夜半的钟声也是有灵性的。在文人们的厚厚的书卷中,它曾敲打过多少诗人的心灵啊?它创造过多少隽永的无眠啊?
又记起了诗句中的“夜半钟声”。隔水听钟的——有陈羽《梓州与温商夜别》诗:隔水悠扬午夜钟;隔山听钟的——有于鹄诗:遥听堠山半夜钟;还有白居易诗云:新松秋影下,半夜钟声后。
听啊,这钟声,这半夜的钟声,它如此地让人伤感,有如此地让人回味,就像“留得枯荷听雨声”中的“雨打团荷”一样,它已成为文人心中的一种情韵,一种意境。
它道出了一种心情,一种深藏于心却无法在笔下随意流淌的心情,一种诗人矢志追求却又渺茫地无法真切玩味的心情……
于是,这钟声又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一种情愫。
旧时,老家的附近有一座庙,庙堂旁侧有一口大钟。
庙堂平时一片冷清,然而在每年的除夕之夜,守庙的老头就会在午夜时分敲响这口钟,这已成惯例。
我每每躺在床上,于朦胧中听到“当当”的钟声传来,便会叹息:这原本祈福的钟声,呼唤着新一年的开始,在我听来,却也是哀叹又一年逝去了。
这惊世的钟声,从半夜里传来,穿过茫茫的苍穹,回荡在空阔的原野上、江面上、树林里……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半夜的钟声里消逝,时光也随之溜走。于是心里不免一惊,充满了惶恐与不安。这不安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强烈。
外出求学的时候,有过徘徊,惆怅,也有过懈怠。那段时间特别迷恋郁达夫的小说,所以常会在睡觉之前读上一两篇:《归航》、《沉沦》……于是,心也一直停留在抑郁中,颇有些厌世的气氛。
当然也曾很有同感地哀叹:“啊啊,我的前途正黑暗的很呀!”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两行清泪,昏昏然睡去。
可有一次,我刚躺下不久,于朦胧中又听见了那熟悉的钟声。
这钟声,分明是如此清晰的在我耳畔回响。睁开眼睛,四下里却寂静无声,望望窗外,冷月当空,花木萧瑟,月光也在草地上凝成了霜,分明有一股深秋的凉意,正往心头袭来,让人不寒而栗。
许多年前的今夜,诗人失意了,无眠了……
许多年后的今夜,我也在这深秋的夜里,孤独地体味这一份朦胧的清醒,清冷而又忧伤。
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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