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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罗安挨打这天,是她哥哥山岗的生日。
罗安回家时,脸上顶着几根手指印。时间已经晚了,饭菜摆上桌,大家都在等她,连山岗的女朋友何婉淑都来好一会儿了。
“怎么才回来,今天你哥生日你忘了?”罗安爸爸有些不满。
“没事没事。”山岗妈妈笑眯眯的,“小安,你去收拾一下,咱们等你开饭。”
“好的秋姨。”罗安缩着脑袋钻进卧室。
罗安父女和山岗母子是重组家庭,今天是罗安的异姓哥哥山岗的28岁生日。上大学后他就再没在家过过生日,这次罗安结婚,他特意休了年假回家帮忙,又正好赶上他生日,老两口为他张罗了一桌。
老罗旁和山岗旁各有一个空位,罗安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坐在山岗旁边,这样的话,她被打的那半边脸就不会被她爸瞧见了。山岗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小安,向亮生怎么没来?”老罗问。向亮生是罗安的未婚夫,他们的婚期在十天后。
罗安低头摆弄着碗筷:“哦,那个,他临时有事来不了。”
老罗有些生气:“我昨天还特意给他打电话说了,这小子真是……”
山岗轻声打断:“罗叔,我们吃饭吧。”
秋姨也忙附和:“对对,吃饭,菜都凉了。”
老罗不计较了,他清了清嗓音,端起酒杯:“今天是山岗28岁生日,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来,大家喝了这一杯,祝山岗生日快乐!”
山岗恭敬地碰了碰老罗的杯子,忙不迭地说:“谢谢罗叔。”
“好啦,大家吃菜吧。”秋姨热情地说。她一边给罗安、山岗夹菜,一边招呼何婉淑,还要防着老罗趁她不注意往自己杯子添酒,忙得不亦乐乎。
饭后,山岗、何婉淑在客厅陪老罗喝茶,罗安和秋姨在厨房收拾。厨房的白炽灯不算亮,罗安不用担心会被瞧到脸上的手指印。
秋姨装了果盘端出去,何婉淑拉她坐下说话。何婉淑本就人美嘴甜,几句话就把两个老人哄得乐呵呵的。
听着客厅里的阵阵笑声,心情本就低落的罗安更加郁闷,她拿着抹布机械地擦着碗盘,一面想着自己和向亮生的事。
她怀疑向亮生与他同事有猫腻,下午趁他洗澡偷偷翻看他的手机,结果被向亮生逮个正着,两人大吵一架,他失手打了她一耳光。
山岗走了进来,在水龙头前洗杯子。罗安略侧了身体,将脸藏在阴影里。
山岗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看着水槽,说:“向亮生打你了?”
罗安一愣,随即说:“没有的事。”
山岗转头,盯住罗安的眼睛:“那是谁打的?”
“没有谁,是过敏,我自己挠的。”罗安说,镇定地将擦干的碗码进橱柜。
山岗还想说话,但何婉淑那张精致的面孔出现在了厨房门口。
“你们兄妹聊什么呢?”何婉淑娇俏地笑着。
罗安擦着灶台的水迹,心里有些打鼓,不知山岗会怎么说。
“没什么。”山岗看看手表,“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好。”何婉淑温柔地挽住山岗的胳膊,一起出门。
何婉淑是罗安的闺蜜,自从去年春节和山岗开始交往以来,她时刻提防着他周围所有的年轻女人,包括罗安在内。
罗安心里有些好笑,这个何婉淑,也太神经过敏了。
2
罗安与山岗是初中同学,父母都离异。家长会上,老罗和秋姨认识了,两人加了微信,本是为了沟通孩子的问题,没想到一来二去,倒聊出了感情。
初一学年结束,俩大人跟俩小孩开了个会,说以后住同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了。山岗年长罗安一岁,以后山岗是哥哥,罗安是妹妹。
罗安不介意老爸再婚,她自己也挺喜欢秋姨的,只是大人这一闹腾,在学校,她与山岗的关系就变得很微妙了。
本来只是纯洁的同学关系,现在变成了说不清理还乱的哥哥妹妹的关系。这倒还罢了,关键班里那些混小子特别喜欢拿这事开玩笑,动不动就是“山岗,你罗安妹妹来了”,“罗安,你山岗哥哥来了”。
这样一来,罗安、山岗两人就没法正常相处了,像是为了向同学们力证自己的清白,两人不仅不说话,上下学也从不会同路。
这股子刻意营造的疏离,从学校延伸到家里,除了同桌吃饭,他们鲜少同时出现在家里的公共空间。
初中毕业,两人去了不同的高中,都住校,周末才回。虽然再没同学恶作剧地喊山岗哥哥、罗安妹妹,但两人都处在笨拙的青春期,不知如何打通隔膜,就惰性地沿袭了他们都已经习惯的疏离的相处方式。何况各自忙于学习,除寒暑假外,他们在家难得碰面。
高中毕业,山岗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去了一线城市北城,罗安高考期间痛经,发挥失常,只考上了本城一所普通大学。山岗一边上学一边做兼职,很少回家,罗安倒是每周都回家,但两人真正碰面也就春节那几天。
大学毕业,罗安听从爸爸的建议,考进了体制内,安安稳稳做着朝九晚六的工作。山岗进入IT行业,一年到头996,但年薪是罗安的十几倍。这时,两人都已褪去少男少女的羞涩,渐渐生出了家人的默契。
工作后,罗安住在家里,自动承担起照顾老人的责任。山岗则在经济上付出,他定期给家里寄钱,也时不时地给罗安发一个大红包,让她买衣服、买护肤品。两人每周通一次电话,罗安汇报家里情况,山岗谈他的工作,谈他在大城市的见闻。
但有一件事,他们从来不聊:各自的感情问题。好像他们之间有一道天然屏障,将各自的私人生活隔绝开来,谁都没想过要翻越这屏障。
去年春节,山岗在家里见到了向亮生和何婉淑,这才知道罗安有了男朋友。罗安也是后来听何婉淑讲,才知道山岗一直没有女朋友,而且她追上了他,两人在异地恋。
罗安的婚事,还是老罗打电话告诉山岗的。那晚,老人喝了点酒,有点伤感,絮叨啰嗦,山岗耐心地听着,劝慰着。老罗说的许多话山岗后来都忘了,却死死记住他的一句玩笑:肥水到底是落到外人家啰。
老罗对山岗一直很好,当亲生儿子看,而且以他为傲,常在人前夸“我家山岗”。经这句玩笑,山岗模糊地猜出了老罗的心思,但不敢深究。罗安要结婚了,而他也有了何婉淑。想什么呢。
于是,山岗回来了,参加罗安的婚礼。
3
洗澡回了房间,罗安无法入睡。下午和向亮生争吵的场景,没办法从脑海踢出去。
向亮生到底有没有问题?至少她还没在他手机发现什么,可是,他为何那么激动?甚至动手打她。难道真的仅仅因为她偷看他手机而生气了……
厕所隐约传来水声,老人已经睡了,这个点洗澡的只能是山岗了。
洗澡?!
罗安从床上弹了起来,冲出卧室,笃笃地敲着厕所门。
门开了一条缝,山岗的上身出现在罗安的视野里。
罗安眼睛看着地板:“我……我的衣服,忘在里面了。”
“已经晾在阳台了。”山岗的声音平静无波。
“晾……晾了?”罗安有点懵。
“我继续洗澡了。”山岗关了门。
罗安看着晾衣杆上自己的内衣裤,懊丧地直扯头发。她有洗澡时随手洗净内衣的习惯,但不是每次都记得带出去晾,为此还挨过老爸的训。
今晚肯定是走神了。罗安烦躁地在客厅沙发坐下。
山岗洗完出来了。他穿着宽松的短袖短裤,浑身散发着沐浴露的气味,湿漉漉的头发泛着盈盈水光,乱糟糟的,看上去像个大男孩。
“你还跟从前一样丢三落四啊。”他走到罗安跟前,笑笑。在他印象里,他好几次在厕所撞见罗安湿哒哒的内衣,为了避免她尴尬,他都是悄悄晾了,不让她知道自己发现了。
“我忘了。”罗安讷讷地说,有点心不在焉。
“小安,我们聊聊怎样?”山岗说,拿出了兄长的架势。
罗安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山岗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两罐啤酒,他开了一罐,递给罗安,自己在离罗安半米远的位置坐下。这是他权衡过的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出一个哥哥的亲近,又能保持男女距离。
罗安知道他要问什么,自己先开口了:“哥,你什么时候接何婉淑去北城?她都在我跟前提过好几次了。”
山岗笑笑:“她倒是心急。”
罗安听出这话里有隐微的讥刺,忙说:“你们老异地也不是办法,她现在天天担心你被别的女人抢走了。”
山岗不自觉地摸摸下巴,很自恋地说:“也是,我一直都挺受欢迎的。”
罗安噗哧笑出了声,在她面前,山岗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鲜少看到这种时候。
“别提我的事。”山岗说,“说说你,你和向亮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什么事也没有。”罗安很快地说,“不早了,我想睡了。”
她刚要站起,山岗强壮的手臂一把将她按坐回沙发,她还没反应过来,山岗的身体已经靠过来,左手拨开她散在右面颊的头发。
罗安脑袋轰地一声,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山岗脸庞凑近,仔细查看罗安面颊上的手指印,他的气息吹进她的颈窝。罗安大气不敢出,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
“兔崽子,下手可真够狠的!我明天找他去!”山岗咬牙切齿地说,缓了缓,他拍拍罗安的头,“去睡吧,别担心,有哥在呢。”
直到山岗卧室的门轻轻关上,罗安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心就如坐过山车,久久悬在空中。
她小心翼翼地吁出一口气,生怕黑夜听见她剧烈的心跳。
4
罗安整夜未睡,一大早听见外面响动,就顶着黑眼圈出来了。
山岗正在门口换鞋,他一身运动装束,戴着耳机,胳膊的肌肉和紧实的小腹,使他看起来有种热腾腾的阳光感。他一直都有晨跑的习惯,这是他对抗高强度工作的减压方式。
“哥,你去跑步?”罗安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但又找不出别的话,更不愿提昨晚的事。
山岗点点头:“你再去睡会,今天周六。”
罗安回了房间。
一开始,她相信山岗真是去跑步的,但过了十点,不见他人回来,就开始心慌,拨打几次他的电话,没人接。挨到快12点,她和秋姨一起把午饭做好,还是不见他人影,秋姨让她给他打电话。
电话拨通,但响了一声就被挂了,跟着一条信息进来:“小安,我在派出所,你来接我,别告诉妈和罗叔。”
罗安跟老人扯了个谎,赶紧开车出来。
一路上,罗安心慌得不行,几次差点闯了红灯。她猜到了大致情形,山岗去找向亮生,两人发生肢体冲突,邻居报了警。但她不太敢想象后果,山岗有没有受伤?会不会留下案底?向亮生会不会追着不放?
红灯亮了,前面的车减速,罗安猛踩刹车,才没有撞上去,她被自己刚才的念头吓住了:从头到尾,她都没想过向亮生的情况,她只在担心山岗。
情况没有罗安想得那么严重。山岗嘴角破了,向亮生脸上有几处瘀伤。警察已经调解过,罗安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字,便领着两个男人出了派出所。
山岗和罗安走在前,向亮生跟在后面,兄妹俩一起走向停在街边的车。不过到了车前,又意识到哪不对,两人有些尴尬,一同转身,面对着向亮生。
“需要我送你吗?”罗安对向亮生说,声音很冷。她没法原谅那一耳光。
向亮生两手插在夹克口袋,舌头顶着腮帮子,在嘴里绕圈,他目光在山岗和罗安身上转来转去,似笑非笑,像看破了什么秘密。
“喂,到底需不需要我送?”罗安又说了一遍,很不耐烦。
向亮生鼻孔朝天,冷笑:“罗安,看来你还真是个好妹妹,哥哥回来,就不要未婚夫了。”
“你什么意思?”山岗朝向亮生抬抬下巴,问。
罗安的脸刷地红了,攥车钥匙的手微微发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神经病!”然后转向山岗,“哥,咱们走。”
“你们站住!”向亮生被激怒,吼出了声,“别想就这么走掉!”
“你想怎么样?”山岗往前迈了一步,下意识地挡在罗安前面。
向亮生的目光越过山岗,看向罗安:“罗安,我就问一句,你是不是真的愿意跟我结婚?”
罗安咬着下唇,不说话。
山岗看看她,再看看向亮生,忽然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很尴尬,挡在他们中间,像个横插进来的第三者。
“都这会儿了,你在说什么疯话?”罗安按捺住发抖的声音,竭力让这句反问显出气势。
“是我发疯还是你?你整天疑神疑鬼,怀疑我这怀疑我那,你自己心里就没鬼吗?是,我知道你心里崇拜你哥,你觉得他长得帅,能力强,工作好,又那么有钱,我处处都比不上他,如果他要你,你肯定不愿意跟我结婚是不……”
“我看你还是欠揍!”山岗提着拳头上前,被罗安死死拽住,拖回车上。
罗安伏在方向盘上,浑身都在发颤,很冷似的。这样子是没法开车的,山岗轻声说:“我来开吧。”
两人换了位置,山岗从罗安手里接过车钥匙,钥匙上全是热乎乎的汗,他心里微微晃了一下,像是无意间窥到了她的心事。那页心事与他有关。
山岗开着车,不说话,思绪像夕阳下的潮汐,一浪接着一浪,打湿了海滩,打湿了他干燥的心房,潮乎乎的,像车钥匙上的汗。
“也许我是有点恐婚。”罗安轻咳了一声,试图理顺自己杂乱的思绪,“我不该怀疑他,不该偷看他手机,是我的问题。”
山岗将车开到路边,停下。他扭头看着罗安,眼中流露出不容反驳的坚决:“不管什么缘由,他都不能打你,小安,你明白不?”
“可是……”
“没有可是!他现在能打你,以后也能。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跟这样的男人一起生活,每天担心你会不会挨打?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
这些话像自来水,水龙头一开,哗哗流了出来,自然而然。说完以后,山岗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已经无法收回了。
两人都不吭声,罗安、还有山岗自己,都被这段不由自主的剖白给噎住了,他们需要时间来消化。
默然良久,山岗重新发动车子,同时一句话给罗安的婚事下了结论。
“这婚不能结。”他说。
5
回到家,老罗和秋姨早在客厅等着了,看他们的神情,准是已经知道了。
俩孩子进门,老人都站起身,迎了出来。秋姨上上下下看儿子,又去摸他的嘴角,“哟,都肿成这样了,痛不痛啊,小安,快拿个冰袋来。”她拉着山岗在沙发坐下。
老罗叹气:“这事我们都知道了,向亮生的爸妈刚才打电话说了。”
秋姨垂下眼睛,面有愧色:“我是看着亮生这孩子长大的,性情挺温和的呀,怎么会出手打小安?”
向亮生是秋姨一个朋友的儿子,罗安与他,还是秋姨给牵的线。
老罗鼻子里哼了一声:“打都打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老两口结婚十多年,今天是第一次拌嘴。
秋姨自知理亏,也不辩解。
罗安拿着冰袋进来,秋姨和老罗都站了起来。秋姨迎上来,摸罗安的脸:“小安,让阿姨看看,向亮生打你哪了?你昨天回来怎么不说?你放心,阿姨会为你做主的。”
罗安笑笑:“秋姨,我没事,真的。”她把冰袋递给山岗,又在他旁边的桌角放了酒精棉球和创可贴,山岗开车时,她发现他的右手大拇指指甲裂了,渗着血。
山岗拿冰袋敷着红肿的嘴角,龇着牙说:“罗叔,妈,小安这婚事退了吧。”
秋姨跳了起来,拎着一口气说:“山岗,你在说什么鬼话?结婚是多么大的事,怎么能说退婚就退婚?两口子过日子,谁没个磕磕绊绊?他们处了两年,不一直挺好的吗?我了解亮生那孩子,他在外面不会乱来的,而且请帖都发出去了,现在退婚,不是让大家看我们笑话……”
“妈——”山岗不耐烦地大声打断,“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重点好吗?”
秋姨楞住:“那什么是重点?”
“重点是向亮生打小安。”
“可是这件事是个误会,说清楚不就行了……”秋姨的声音低下去,她愧疚地看了罗安一眼。
山岗不理会他妈了,望向老罗:“罗叔,你怎么想的?”
老罗手掌搓着膝盖,神情复杂。向亮生竟敢打他女儿,如果他在跟前,他肯定一拳将他打进医院,但是,退婚毕竟是件大事,必须冷静对待。
半晌,老罗看着罗安:“小安,你怎么想的?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
罗安慢慢在山岗旁边坐下,很纠结的样子。这个城市,周围的亲朋好友,都是自己和父母要生活一辈子、打一辈子交道的人,自己不能心血来潮,闹出笑话。她现在没了主意,只是很后悔自己翻看向亮生手机,如果她不疑神疑鬼,就不会惹出这么一连串的事。
秋姨觉得胸口发闷,她站了起来:“我得去躺会儿。”
老罗察觉妻子神色有异,连忙也起身,跟进了卧室。
客厅只剩兄妹俩了。
山岗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罗安:“你还在犹豫?”
罗安拿着酒精棉球,抬起山岗右手,沿着大拇指指缝轻轻擦拭,她笑着说:“你记不记得上两次我为你清理伤口是什么时候?”
山岗也笑:“初三和高二。”
初三,罗安经过操场,被飞来的足球砸到了头,罗安哭着回到教室,山岗找到那人,跟他干了一架,膝盖磕破了。高二暑假有一晚,罗安从同学家回来被一个混混跟踪骚扰,在巷子口,打篮球回家的山岗刚好撞见,他提着砖头把那人追了很远,但小腿也被划拉了一条口子。
打架的事,没哪个做孩子的愿意大人知道,受不了那唠叨。每回都是罗安买了酒精、药、绷带,悄悄去山岗房里给他换药。现在,山岗小腿还留着一道疤。
这两件往事就像毛衣线头,慢慢往外抽,就会发现过去很多年,他们兄妹并不像表面那么疏离,许多丰富、生动的生活点滴纵横交错,氤氲在时光之中。
初高中的寒暑假,父母上班,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俩在家。没有血缘关系的勾连,他们反倒比大部分亲兄妹相处得和平,家务自动分工,一个做饭,一个洗碗,一个拖地,一个倒垃圾,等等。
做自己分内的事,客客气气保持距离,当时只是觉得这样的相处省事,现在回头看,那种客气中也还漾着淡淡的暖意,为对方着想的善意。好多重组家庭不是为了一丁点利益就闹得鸡飞狗跳?
伤口已经清洗好了,罗安将创可贴轻柔地缠裹在山岗大拇指,她抿抿嘴说:“哥,你别怪秋姨,在她和我爸那个年代的人看来,可能真觉得一巴掌不算什么。”
山岗手指动了动,松紧度刚好,他低头看着手,随口说:“说起来还真有意思,我活了28岁,就打过三回架,这三回都是因为你,奇怪不?”
罗安抬头,两人四目相望,似乎都被这个真相惊住了。
“山岗、小安你们快打120。”老罗在卧室高呼。
“怎么回事?”罗安、山岗腾地从沙发站起来。
“你们妈妈晕倒了!”老罗嚷道。
6
营养液挂上后,罗安父女的心才慢慢定下来。山岗则有些慌乱,看着母亲紧闭的双目,在床前转着圈,明显的焦躁。最后他困惑地看着老罗:“罗叔,我妈怎么会突然晕倒呢?在客厅那会儿,我看她好好的呀。”
老罗看了罗安一眼,小心地说:“也许是最近为筹备小安的婚事,过度劳累了。”
山岗仍然不解:“劳累也不应该晕倒啊,是不是……”
罗安轻声打断:“哥,秋姨已是上年纪的人了。”
这话说得奇怪,山岗还想追问,一个五十多岁的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走进来了。
老罗连忙站了起来,冲山岗说:“山岗,你去楼下买束花,一会你妈醒了看见准高兴。”
山岗迟疑地看着医生,老罗催他:“快去呀。”
山岗不得不走出病房,老罗在他身后将房门关上了,但他不知道,山岗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耳朵贴着门。
“我们为病人做了全面检查,她除了身体有些虚弱外,没有发现癌细胞扩散的迹象,这是好事,以后只要坚持服药、补充营养,保持心情愉悦,定期来医院复查,其他也没什么了……”
罗安送医生出病房,在门口发现蹲在地上的山岗,她拍拍他的肩,他抬起头,满脸的泪。
晚些时候,一家四口回到了家。秋姨回房躺着,老罗陪她。罗安在厨房做饭,山岗帮着洗菜切菜。
吃饭时,秋姨有些难为情,她看着罗安:“小安,婚礼只有几天了,阿姨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罗安将粥碗推到秋姨面前,半是命令半是宠溺:“秋姨,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吃饭,你不吃饭才是给我添麻烦呢。”
老罗也附和:“这是你最喜欢的鱼肉豆腐粥,小安特意为你做的,你快尝尝。”
秋姨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喝了一口,冲罗安笑:“我最喜欢吃小安熬的粥。”
看见一旁的山岗发愣,她又嗔怪地说:“傻小子,拉着脸给谁看?你看我现在不好好的?快吃饭!”
山岗低头喝粥,眼中笼罩着一层水光。下午从医院回家到现在,他想了许多,意识到这么多年,罗安父女对他妈妈的付出,尤其是治疗乳腺癌的这三年。都是他们在陪着她,给她托底,帮她抗击病魔。相反,他这个亲生儿子,倒像个外人,连母亲生病的事都不知道。
晚饭后,罗安知道山岗心情不好,主动提出出门散步,两人沿着小区的石径慢慢走着。
山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一言不发。他心里有个结,对没人告诉他母亲生病这事耿耿于怀,他知道不能责备任何人,家里人瞒着他,也是不想他一个人在外地还操心家里的事,影响工作,可是他没法这么轻松地原谅自己。
罗安读懂了他的心思,她宽慰他:“哥,你下午也听医生说过了,阿姨恢复得很好。平时只要按时服药,保持情绪稳定,定期复查,其他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
“阿姨不愿意我们告诉你,是不想让你操心,不过也因为阿姨病情还没到那一步,手术、化疗都很顺利,没出现什么并发症,所以后来我也觉得不如不告诉你,毕竟你一个人在外地,什么都不容易。而且,秋姨治病花的都是你寄的钱,因为治病不差钱,家里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哥,我知道你有情绪,觉得这么大的事,我们都瞒着你,以后不会了,以后家里任何事我都绝不瞒你,行吗?”
……
山岗在一蓬树荫下站定,转身望着罗安,路灯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眼眸中闪着灼热的光。
“小安,我妈生病这几年,你一定累坏了。要不停跑医院,还要上班。小安,哥哥谢谢你。”山岗的声音低沉沙哑。
罗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哥,都是一家人……”
她发现自己被山岗拥进了怀里,他双臂揽住她,略弯了腰,将头轻抵在她的肩窝:“小安,谢谢你。”
罗安身体僵着,不敢动弹。
“小安……”山岗欲言又止,有心事的样子,沙哑的声音里透着隐微的抽噎。
这刻意压抑的抽泣,让罗安无比心疼,她伸出右手,轻抚他的后背,喃喃安慰着:“别伤心,秋姨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7
不远处垃圾桶旁的阴影里,老罗呆呆地看着树荫下相拥的山岗和罗安,头来回晃了几下,确认自己没出现幻觉。
然后他转身,嘚嘚跑进楼里,进了门,还在大口喘气。
沙发上看电视的秋姨,疑惑地看着他:“老罗,你脑子短路了?叫你去扔垃圾,你干嘛又拎回来了?”
老罗这才想起手里的垃圾袋,他手指一松,垃圾袋掉地上,他一脸天从人愿的神秘笑容,走到秋姨跟前,伏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通。
秋姨的眼睛慢慢睁大:“真的?”
老罗得意地一笑:“我就说肥水哪有落入外人家的道理,山岗,我养的这么好的一个儿子,要是让别人抢了去,我亏不亏……”
秋姨严肃打断:“别说了!”
老罗故意唬着脸:“怎么?你是觉得我女儿配不上你儿子?”
秋姨朝老罗扔了个抱枕:“我是那个意思吗?小安的好我还能不知道?可现在是什么节骨眼你看不见?”
这么多年,罗安和山岗,一直是老罗的心事。初高中那会,他担心他们成天待在一个屋檐下,会日久生情,早恋,影响学习,那几年,他觉得自己后背都长了眼睛,成天提防他俩。所幸,俩孩子都规矩着,自动保持距离,一心扑在学习上,老罗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来。
等罗安、山岗成年,都上了大学,看着花骨朵一样的女儿,懂事、稳重、能力又强的山岗,老罗心里的小算盘又开始滴溜溜转,半夜睡不着就跟秋姨嘀咕,怎么撮合他们。
可大学四年,山岗忙学习忙兼职,就春节回家待几天,两人一年都见不着几面。要说平时电话联系,做大人的也只能暗示,不能明着要求。
操心来操心去,老罗最后发现,都是他自个儿在瞎忙乎,俩孩子不上心,秋姨吧,从来都是一副顺其自然的心态。
大学毕业后,山岗留在北城,年薪几十万,罗安在本城做个小小公务员,两人的差距肉眼可见的拉开了。
老罗有一种“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的无力感,但也无可奈何。到罗安二十四五岁,还没个男朋友,他又开始操心,在秋姨跟前唠叨,秋姨这才给牵了向亮生这根线。
罗安始终是无可无不可的淡然,秋姨说要不处处看,罗安点头。两人漫不经心地约会了快两年,自然而然就走到谈婚论嫁的阶段,老罗经常觉得自己的心,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但除了接受现实,还能怎样。
可是现在,罗安婚期都定了,两人却悄悄抱上了,这算哪门子事?
老罗头大如斗。
8
第二天,向亮生母亲押着他登门了,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一看就知是来道歉的。
向母与秋姨是多年好友,向亮生失手打了罗安,她心里本就过意不去,道歉也是诚意十足。向亮生在一旁小心翼翼站着,看起来也是真心认错的样子。
向母天上地下海地扯一通,活络了气氛,最后赔着笑说:“亮生打了小安,肯定不对,后来山岗教训亮生,也是应该的,老罗、阿秋,你看,这事咱们是不是就翻篇了,婚礼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老罗和秋姨看看向亮生脸上的伤,又互相对视,五味杂陈。如果仅仅是打架的事,倒还简单了,老人出面做和事佬,让向亮生写保证书,这个婚也不是不能结。
可现在,情况突然变得很复杂,他们多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秋姨干巴巴笑着:“结婚毕竟是儿女们的终身大事,这个我们还得再问问小安的意见,你们先坐一会,喝点茶,小安快回来了。”
自己的诚意就这么被敷衍了,向母有些不悦:“小安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我们做父母的也舍了脸面来道歉,想来她该不会过分吧。”
老罗和秋姨你看我,我看你,僵硬地笑着,感觉腮帮子都要抽筋了。
防盗门打开了,罗安和山岗一前一后走进来。除了向母,所有人都愣住。向亮生脸上赔罪的神情刷地不见了,换上了嫉妒、憎恨。
向母拉着罗安,嘘寒问暖,又跟山岗打招呼,全然是自家人的热络。
秋姨咽了口唾沫,有点心虚地问:“小安、山岗,你俩怎么在一块?”
山岗神情泰然,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出去见朋友,看时间差不多,就去小安单位接她一块回家。”
向母笑着对罗安说:“我们正和你爸你姨商量婚礼的事呢,小安,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罗安低头不语。这几天一连串的事,她的心绪很乱,都没来得及整理。
山岗上前一步,和罗安站在一起:“向姨,我和罗叔本来准备明天去您家的,既然您来了,我们就在我家说吧。小安的婚事恐怕得取消了。”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惊愕。
向母结结巴巴:“结婚是小安和亮生两人的事,你虽是她哥,可是……”
山岗冷静打断:“向亮生打小安。”
“是是,亮生知道错了,我们今天来就是为这事道歉……”
“谁敢保证向亮生以后不会再打小安?”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
“姓山的!”向亮生忽然暴喝,“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是失手打了小安,我有错在先,可我也被你打了,现在我妈和我又登门道歉,你到底还有完没完?”
山岗神情是就事论事的冷静:“为了一点小事,就动手打人,说实话,小安跟你在一起,我不放心。”
山岗的冷静,看在向亮生眼里,是傲慢,是高高在上,是自以为是。他鼻子里冷哼一声,声音也平静下来:“山岗,一耳光而已,你就死揪住不放,有意思吗?”
“一耳光,而已?”罗安不可思议地盯着向亮生,“向亮生,这才是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吧,你认为我们一家在小题大做?”
“行。行。”向亮生不多的耐心也耗尽了,他摸摸下巴,晃着脑袋,慢慢显出一副豁出去了的表情。
他抬手指着山岗,眼睛看着罗安:“开口闭口一家人,说得好像你们真是一家人似的,罗安,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他,你无所不能的哥,可那又怎么样,你知道你哥为什么有时间回来参加你的婚礼,还赖在家里这么久吗?”
向亮生故意停顿了一下,得意地看向众人,将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向亮生盯紧罗安,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哥、失、业、了!他被你们嘴里的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给、扫、地、出、门、了!”
现在,所有人都盯着山岗。山岗面无血色,他迎着自己母亲的目光,满眼的羞愧。秋姨双肩颓然塌下去,被老罗一把搂住。
向亮生再看着山岗,说不出的幸灾乐祸:“山岗,我知道你能耐,挣钱多,但人嘛,谁还没个朋友,谁还打听不到点事情,你以为你继续充大,人五人六,就能瞒住你被公司裁员的事实……”
“出去!”罗安忽然说。
“你说什么?”向亮生愣住。
“滚出去!”罗安吼出了声,“向亮生,我今天把话撂这,我罗安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愿意和你结婚。你真让人恶心!”
9
向亮生母子离开后,房中一下变得十分安静。暮色已经降临,屋里光线昏暗,但没人开灯,好像都不忍在一片刺目的光线中看见家人的表情。
前后的静默,不过几分钟,秋姨心里已跑过千军万马。与前夫离婚后山岗跟着她,他懂事又要强,从生活到学习,都没让她操过心。好大学,好工作,山岗这些年顺风顺水。
但秋姨知道,这些表面的顺利和风光,都是山岗付出许多的努力才赢得的,她心疼儿子,也体谅他,她希望他能在北城闯出一片天地,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生活。所以她不干涉他,不打扰他,即便自己生了重病,也不想让他担心、分心。
可是,她的儿子失业了,这对一个没经历什么大风浪又要强的年轻人,是多么大的打击,而他在默默地独自承受这份痛苦,瞒着全家,不让大家为他担心。
秋姨竭力咽下眼泪,站了起来:“该做晚饭了,儿子,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妈,我不饿。”山岗说,在眼泪涌出来之前,回到自己房间。
他失业半年了,他一次次投简历,一次次应聘,但疫情导致互联网行业萧条,许多公司都在陆续裁员,想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很艰难。
他是坚强的,区区一次失业打不垮他,但他不愿让家里人知道,不想让他们担心是真的,放不下那份骄傲也是真的。他已经习惯且享受让父母自豪、让罗安崇拜的感觉。
秋姨的眼泪滑下来,老罗帮她擦泪,轻声安慰她:“你别这样,要不孩子该更难受了。”他朝罗安点点头,她走进了山岗房间。
房内黑魆魆的,山岗背对着门,坐在飘窗阳台,望着窗外夜景。昏暗中,他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落寞,硬撑中透着脆弱。罗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想起那夜他在树荫下抱她,情绪低落、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她都明白了。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山岗脸上浮着自嘲:“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可笑的?就像向亮生说的,人五人六,特把自己当回事。”
罗安嘴角微翘,露出一抹隐约的微笑:“我觉得挺好。”
山岗疑惑地看着她:“什么挺好?”
“这些年,你工作强度一直很高,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去年春节回家,我都发现你有白头发了。现在这样我觉得挺好,你可以趁机好好休息一阵,多陪陪秋姨。”罗安转向山岗,笑意渐浓,“过去你给家里寄的钱挺多的,现在家里不差你那份口粮,养得起你。”
山岗惊诧又释然。惊诧的是,他的失业被她说得如此轻松,他原以为她对他的崇拜,有相当部分是因为他的职业和他挣钱的能力,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释然的是,他在内心竟也是认同她的说法的,特别是知道母亲生病的事后,他经常会想,要不要就在本城落脚,方便照顾家里。
“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找份工作,住在家里,我想秋姨和我爸一定会很高兴的。”顿了顿,罗安低低地补了一句,“我也会很高兴。”
最后这句话,罗安力图说得平淡,但在山岗听来,有种沸腾的热烈。从前他们就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说着家常话,讨论着家务事,因为这是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可是最近,所有这些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过去那么多年的“兄妹情”,好像都是铺垫,都在等着他们来发现这一点。
两天后的晚餐桌上,山岗提到了何婉淑。
“我们分手了。”山岗平淡地说。
罗安吃着饭,没抬头,心脏却擂鼓似的狂跳着。
老罗惊喜地问:“真的?”下一瞬又立即发觉自己表现得有点那个,毕竟分手不是可以开心的事,他定定神,拿出家长的架势,“你们为什么分手?”
“她知道我失业,又不想再回北城,觉得我没什么出息,跟着我没前途,所以提出分手。”山岗说这些话时,一直偷偷拿眼瞟罗安。
秋姨淡淡地说:“我早知道会这样,那个何婉淑一早就是想让你帮她在北城站稳脚跟。”她亲昵地拍拍山岗的手,“儿子,她配不上你。”又笑望着罗安,“小安,你说是不是?”
罗安窘得脸通红,一句“我吃饱了”,离了餐桌。山岗瞧着她这样,心中万千温柔,也万千滚烫。
他在小区树荫下的休闲椅找到了她,在她身边坐下。罗安看着他,娇柔地笑笑,又羞涩地低头,像偷偷约会的高中生。
“小安,老实说,你从前有没有想过……我们?”
罗安迟疑了一下,说:“想过,但是不敢。你呢?”
“和你一样。”山岗轻轻叹了口气,“我妈遇到罗叔之前,过得很苦。罗叔对她很好,你也很好,我很享受这样的家庭氛围。我怕自己搞砸了,破坏了家庭气氛,影响妈和罗叔的感情,所以一直不敢有这样的念头。”
罗安轻点了一下头,这确实也是她一直的顾虑。
“不过现在我不担心了。”
“为什么?”
“我用了这么多年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绝不会再错过。”
山岗试探着握住罗安的手,罗安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山岗握得更紧了些。
我前脚刚和未婚夫退婚,一向高冷的男神,急忙上门堵我表白
山岗哑声道:“从知道你被向亮生打的那一刻,我就很焦虑,我发现我不放心你跟任何别的男人在一起,我怕他以后欺负你。”
这是表白吗?也太不浪漫太烟火气了吧。罗安抬起头,眸中泛着盈盈水光。
“傻姑娘。”山岗深情地笑,为罗安擦掉眼泪,把她揽入怀中。(原标题:《罗安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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