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

剧照 青藤狂士徐渭

五、人物原型 (1)

  作品所依据之真实人物可谓之人物原型。昔年笔者考 《金瓶梅》 ,指出西门 庆之原型为明嘉靖朝兵部大司马胡宗宪,其他如李瓶儿、应伯爵、温秀才亦有一一 对应之真实人物,相关证据及分析见诸《论西门庆的原型》、 《论温秀才》、 《论 李瓶儿》、《论沈明臣与应伯爵》等论文,有兴趣者可自行参阅。《金瓶梅》 和 《歌代啸》 既同属渭著,后者是否亦如前者,有其原型人物?早在明代, 袁宏道中郎即有此疑问。其 1597 年南下访陶共商编辑徐渭文集,阅毕《歌》剧而大为赞 叹,遂问陶云:

此岂身富者后出愈奇,抑讽时者偶有所托耶?

陶答曰:

无深求。

  陶乃谨慎君子,不愿对人际关系说长论短,原未可非,惟其缄言, 于 《歌》剧之研 究,终莫大之遗憾也。今欲溯源考证相应之历史人物, 实难度不小。 尤其是《金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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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袁石公订”需略作说明。岱以假名“章重”在《梦遇》文中谓:“书贾多贷中 郎评点,删选几半,鲁鱼益更, 耳食之人, 尊中郎名色,失先生面目, 此诚古今大 冤抑事。 ”岱既披览《歌》 剧竟并撰《题辞》, 且又不全信中郎,必有其再校之笔 墨在。惟一介布衣,名望未著,不敢轻附微名于袁公后。 故 《歌》剧之订校,未可 全记在中郎功劳簿上,共有二人之心血也。

梅》 续作《玉娇丽》之亡佚,更无疑是雪上加霜。 《玉娇丽》最近乎《歌》剧, 沈德符云,“至嘉靖辛丑庶常诸公, 则直书姓名”, 原为揭示真相最可依赖之原始 资料,惜已佚不存矣!幸《续金瓶梅》 及《隔帘花影》犹在,前书者 《金瓶》中玳 安之妻小玉作,[20]后者则为西门大姐作,均属圈内人, 故可略补缺憾。《隔帘花 影》固由《续金瓶梅》 篡改而成,因视角不同, 仍有其独特之参考价值。另有如 《三言》 、[21]《儒林外史》 等名著,亦多描写同一时代, 亦为圈内人所著, 故可资 利用之讯息亦复不少。 日暨月诸,搜阅完毕,虽取材零星,东一鳞而西半爪,或已 可勉强勾勒一大概之轮廓矣。

  但必须注意,《金瓶梅》为实录作品, 而 《歌代啸》则是讽刺之喜剧,前者 近史,后者有类于现代之创作 — 以谐谑为主而人物多拼合而成,常常是“嘴在浙 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鲁迅论创作语), 并有不少虚构成分,故绝不可过于拘泥其历史真实性。余考其人物原型,非乃强调与史实之相对应,而旨在提供若干背景材料,庶几于读者解悟“讽时者”之所刺及其用意之所在,有助以万一耳。

以下即主要人物之原型探析,以人物出场为序。

张和尚

  张和尚即杨慎。慎于嘉靖初年, 以“张尚德”之名为壬午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作《引》, 标榜道德 (尚德) ,抨击不孝之子(隐指嘉靖帝), 故渭以此姓, 暗寓两者之关联。而慎之入庙为僧,虽不见于正史, 今人亦罕有言其事者, 却并非 子虚乌有,《儒林外史》对此即有简略之记载。《外史》 非清代小说,而为明嘉隆 万年间文人轶事之汇编,可参阅拙文《真假笑笑生 —— 以<儒林外史>为证》 ,不 赘。《外史》中之道台王惠即影射杨慎。江西宁王叛乱,王道台为骨干要员,后大 事不妙,落荒而逃,至浙江乌镇 (湖州)而幸遇蘧公孙,得其银两支助,遂隐姓埋 名, 遁入寺庙,请看以下描写:

  蘧公孙大惊道: “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 ”王惠 道: “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 蘧 公孙道: “如今却将何往? ”王惠道: “穷途流落,那有定所? ”蘧公孙 道: “老先生既边疆不守 (笔者案:指逃离云南边疆 - 慎之发配充军之 地), 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 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此 番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 现在舟中, 今且赠与老先生 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 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 别。 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 ”双膝跪了下去。 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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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小玉真姓为丁,约生于 1545 年, 为丁惟宁之妹、丁耀亢之姑母。《续金瓶梅》之托名于丁耀亢著,以此故也。

  [21] 笔者昔已指出, 《三言》著者 为《金瓶梅》中之王六儿,也就是黄娥 —— 杨 慎之妻,而《二拍》则为杨慎所著。前辈学者误以为《三言》 半系宋元话本作品, 实其中之绝大部分作品为黄娥所撰,撰于嘉靖朝晚期,约 1556 -1566 年,而少部 分作品则出于他人之手,其中包括杨慎及 《金瓶梅》中之年轻一代如韩爱姐、西门 大姐、陈经济、玳安等。年轻一代所撰之作品,时间略后。

拜……. 分别去后, 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 削发披缁去 了。[22]由上引段落可知,杨慎“削发披缁”,发生于“宁王反叛”失败之后。然所谓宁王 反叛,乃曲笔也, 实暗指慎等大臣军头招安后二次“揭竿而起”之武装暴动。《外 史》 第七回有一扶乩判词, 名《调寄<西江月>》,为星象家陈礼所写,措辞固颇晦 涩含糊,却巧妙点出王惠即慎之真实身份,钞引如下: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

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是天府夔龙。

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此 《西江月》词,首句最为难解,王惠却说:

“只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而我恰是五十岁登科

的, 这句验了。 ”

此乃作者有意曲解词意,掩盖真相。“夏后氏五十而贡”,语出《孟子 滕文公 上》,原文后面尚有“殷人七十而助”和“周人百亩而彻”两句,皆指什一之税,

与“功名夏后”, 全然风马牛不相及。[23] “功名夏后”,是说功名堪比夏后 — 即

  大禹。大禹是何功名耶?即由舜禅让而得大位、统御华夏之功名也。 如所周知,慎 之“登科”为状元,并非发生于五十岁,而是在正德辛未年即 1511 年, 慎时年廿 四岁。“五十登科”虽为虚假,却假中有真,点出另一真实事件之时间,即 1537 年。 1537 年是招安后之第二年, 慎五十岁,被授予高位,《水浒》云“武德大 夫”、“楚州安抚使”等,实皆不足以形容其位之高。《外史》 曰“功名夏后”,

即位至宰辅,一语破的!其后诸句,顺此招安事件解释,亦可一一迎刃而解矣。

“一枝高折鲜红”,“枝高折”三字为谬写,正确应该写作:“纸诰敕”。“枝” “高”和“纸”“诰”均为谐音假借,而“敕”和“折”中古发音亦相当接近,全 句意思是: “一纸诰敕,颜色鲜红”, 指慎钦命为宰辅。“大江烟浪杳无踪”和 “两日黄堂坐拥”两句则写梁山泊水浒生涯业已结束,目下已高居相位,坐镇黄 堂。下阕首联更厉害,揭示慎不只是普通宰辅,其大权独揽,威震朝廷,堪比夔 龙。然好景不长,黄堂生涯瞬息而逝 (两日黄堂) ,最末一联即为结局:慎与其他 王侯被逐出廷,饮“醇醪”(鸩酒) 心痛而亡。 此与《水浒》中之宋江,最后遭高 俅等奸臣谋害、喝毒酒致死之下场,有何两样?据此判词,可知慎于招安后曾一度 风光无限,并因此而觊觎王位,企图改朝换代。明人云《水浒》为施耐庵所撰,而 耐庵为“有志图王者”,岂虚语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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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儒林外史》第八回, 页 107-8。

23 王惠进士及第, 岂能连《孟子》 都不知?可见是遮掩之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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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氏墨苑》 鹰扬虎视图

  饮“醇醪”或固有其事,然宋江 (慎)并未如《水浒》所云因此而完结,而 借助于蘧公孙,出家为僧,隐藏于寺庙中避难。其之出家经历,《外史》 改换姓 氏,通过稍后郭孝子寻父情节,亦有简略之交代。 郭孝子即慎子, 听闻老父在庙中 艰难度日,遂不远万里,长途跋涉至浙江 (《外史》 云由浙至川,纯属掩饰) ,历 经种种困厄,终于与父相见。《外史》 第三十八回专写其寻亲经历:

  [郭孝子]走到成都府,找着父亲在四十里外一个庵里做和尚。访知的了, 走到庵里去敲门。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 就吓了一跳。郭孝子见是父亲, 跪在地下恸哭。老和尚道: “请施主起来, 我是没有儿子的,你想是认错 了。 ”郭孝子道: “儿子万里程途,寻到父亲跟前来, 父亲怎么不认我? ” 老和尚道: “我方才说过,贫僧是没有儿子的。 施主你有父亲,你自己去 寻,怎的望着贫僧哭? ”郭孝子道: “父亲虽则几十年不见,难道儿子就认 不得了? ”跪着不肯起来?老和尚道: “我贫僧自小出家, 那里来的这个儿 子? ”郭孝子放声大哭,道: “父亲不认儿子, 儿子到底是要认父亲的! ”

三番五次,缠的老和尚急了,说到: “你是何处光棍,敢来闹我们!快出 去!我要关山门! ”郭孝子跪在地下恸哭,不肯出去。和尚道: “你再不出 去, 我就拿刀来杀了你! ”郭孝子伏在地下哭道: “父亲就杀了儿子, 儿子 也是不出去的! ”老和尚大怒,双手把郭孝子拉起来, 提着郭孝子的领子, 一路推搡出门,便关了门进去, 再叫也不应。郭孝子在门外哭了一场 (中 略), 只得在半里路外租了一间房屋住下。次早在庵门口看见一个道人出 来, 买通了这道人, 日日搬柴运米养活父亲。不到半年之上,身边这些银子 用完了 (中略), 只得左近人家佣工,替人家挑土、打柴,每日寻几分银 子, 养活父亲。[24]

  此孝子寻父事,《石点头》第三篇亦有描述。故事中孝子名王原,父名王珣。珣因“避役” (即躲避充军服役), 逃至异地寺庙藏身。孝子立志寻父,不畏 十年之艰难困苦,于终如愿以偿。下引相关段落,以证慎寺庙为僧经历之真实性:

  当下引 [王原] 入了山门,一路直至香积厨中。 饭头僧一眼望见,便道: “米才下锅,讨饭的化子,早先到了。快走出去, 住在山门口,待早斋时把你吃便了。 ”管门僧道: “此位客官不是求乞之人, 乃寻亲的孝子, 莫要啰 唣。” 回头对王原道: “客官且入此梳洗,待我去通知大和尚。”又叫道: “王老佛,可将一盆热汤来,与这客官洗面。” 灶前有人应声:“晓得。”

管门僧吩咐了,转身入内。 只见灶前走出一个道人, 舀了一盆热汤,捧过来 说:“客官洗面。” 王原举目一覷,看那道人发须皓然, 左颧骨有黑痣如 豆,两三茎毫毛竖起, 正与母亲所言相同。 急看右手小指,却又屈曲如钩。 心里暗道: “这不是我父亲是谁? ”忙问道: “老香公可是文安人姓王 么? ”老道人道: “正是。 客官从不相识,如何晓得? ”王原听了,连忙跪 倒,抱住放声哭道: “爹爹,你怎地撇却母亲,出来了许多年数, 竟不想还

24 《儒林外史》第三十八回, 页 4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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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教我那一处不寻到? 天幸今日在此相遇! ”王珣倒吃了一惊道: “客官 放手, 我没有什么儿子,你休认错了。 ”双手将他推开要走。惊动两廊僧 众,都奔来观看。法林老和尚听见管门僧报知此事,记得王珣是文安人, 当 年避役到此,计算年数, 却又相同,多分是其儿子。 正要来教他识认,却见 儿子早已抱住父亲不放,哭道: “爹爹,如何便忘了,你出门时我还在襁 褓,乳名原儿,亏杀母亲抚养成人……. 怎说没有儿子的话?快同归去, 重 整门风,莫使张氏母亲悬悬挂念。”说罢又哭 (中略)。

[王珣] 揾住双 泪,对王原道: “你速速归去,多多拜上母亲,我实无颜相见。二来在此清 净安乐,身心宽泰,已无意于尘俗。这几根老骨头,愿埋此辉山,我在九泉 之下,当祝颂你母子双全,儿孙兴旺。” 道罢,摆脱王原之手便奔。王原向 前扯住,高叫道: “爹爹不归, 辜负我十年访寻,我亦无颜再见母亲,生不 如死, 要性命何用! ”言讫将头向地乱捣,鲜血迸流。法林和尚对王珣道: “昔年之出, 既非丈夫,今日不归, 尤为薄幸。你身不足惜,这孝顺儿子不 可辜负!当口占一偈,送你急归, 勿再留也! ”

  当然, 慎为和尚,最直接之证据莫过于一首七言律诗,为徐渭所作, 收于其 文集第一卷,题名是《杨道人访我于繫索诗》。杨道人即指杨慎,渭以“道人”称 慎,可见确曾做过和尚。此七律写于渭杀妻入狱后不久,慎专程前来狱中探望, 两 人之关系非同寻常,于此昭然可见。全诗如下:

道人半在成都行,今过稽山上禹陵。

身载瞿塘雪后水,手拖蒟酱国中藤。

稍谈鹿乘延卑品,欲拔鸡群亦上升。

近日嵇康知不免,懒将消息问孙登。[25]

诗含诸多讯息,然因用典,须略加阐释,方可明了其寓意。

  首联写慎在成都,通常半年以上,而今专程前来会稽 (绍兴) 探视狱中之人 (即作者)。 慎原籍四川成都,虽避难流寓浙江,仍常回老家行走。此可谓开门见 山,下笔即点出“道人”之真实背景,而据此又可知道,慎名曰充军云南,其实长 时间逍遥在外。稽山和禹陵均在绍兴,而禹陵则极近绍兴城,可见渭所羁押之地, 为禹陵之近区无疑。

  二联写道人来访,携带两样东西,一是瞿塘雪后水,一是蒟酱藤。瞿塘水来 自于四川,蒟酱藤来自于蒟酱国,即云南,两地与慎皆有关系。关于瞿塘水,《警 世通言》 之第三篇,题名为《王安石三难苏学士》,有一则有趣故事。 该篇托名王 安石和苏东坡,实际所写却是胡宗宪 (即荆公) 和杨慎 (即苏学士),并提到胡之 书记徐渭。 [26] 荆公托苏学士回川取瞿塘中峡水,学士因不明上峡、中峡、下峡水之

25 《徐渭集》,卷 1, 页 237。

26 徐渭在该篇中名徐伦,相关部分之描写,可见出渭与慎有私淑之谊,节引如下: 东坡记得荆公书房中宠用的有个徐伦,三年前还未冠。今虽冠了,面貌依然。 叫从 人,“既是徐掌家,与我赶上一步,快请他转来。”从人飞奔去了。赶上徐伦,不敢于背后呼唤,从旁抢上前去垂手侍立于街旁,道:“小的是湖州府苏爷的长班。 苏爷在房中, 请徐老爷相见,有句话说。”徐伦问: “可是长胡子的苏爷? ”(笔 者案:因杨慎与儿子同住,不知“苏爷”是父是子, 故有此问。) 从人道: “正 是。”东坡是个风流才子, 见人一团和气。平昔与徐伦相爱,时常写扇送他。

徐伦 听说是苏学士,微微而笑,转身便回。从人先到门房,回复徐掌家到了。徐伦进门 房来见苏爷,意思要跪下去。 东坡用手搀住。这徐伦立身相府,掌内书房,外府州 县首领官员到京参谒丞相, 知会徐伦,俱有礼物, 单帖通名。 今日见苏爷怎么就要 下跪?因苏爷久在丞相门下往来,徐伦自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就如旧主人一 般,一时大不起来。 苏爷却全他的体面,用手搀住道: “徐掌家,不要行此礼。” 所谓“自小书房答应,职任烹茶”, 显属小说家之障眼之词。

区别, 带回下峡水,被荆公一眼识破。荆公道:

“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 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惟中峡缓急 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烹阳羡 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 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 峡。 ”

  胡宗宪出身于中药世家,对于瞿塘三峡水性之与病症关系,了解之深,为大学士杨 慎所不及。引《三言》 故事,主要说明慎带瞿塘雪后水访渭,与医疗有关。蒟酱藤 为草药,具有散结、止痛之功效,亦与医疗有关。道人之目的, 显然欲以此二物, 医治渭受笞杖而留下之创伤,其之深切关爱,[27] 岂是一般友人所能比拟欤!

  三联则笔锋一转,记述道人会晤时谈话内容及渭之感佩心情。鹿乘,亦名缘 觉乘,即观因缘而解悟之佛教中乘教,而卑品则是谦辞“拙作”之另一种表达法, 其实际所指,即《金瓶梅》也。余曩者撰文指出,《金瓶梅》 初稿为八十回,写西 门胡氏官场发迹至瘐死狱中之经历,为其个人传记。渭入狱前曾将此初稿托付于杨 慎,而此次慎前来探监,谈及读后感,希望渭能延长小说, 加增佛教感悟人生之内 容,渭聆教深表赞同,并感谢慎之施恩于徐家, 两代人均受其惠。“鸡群”实即 “纪群” 也, 指徐家母子, 其母于渭下牢后曾受慎之赠金以度生活难关,而子作 之《金瓶梅》 ,原是平庸作品,经慎指点作修改,亦可更上一层楼矣。而我们今日 所见之 《金瓶梅》, 为百回本,即是遵慎之嘱经过增补之修订本。

  尾联写渭心情沉重,担心脱不了嵇康被杀之结局,已无兴趣询问外界之人事 消息。此联所须注意者为孙登典故。孙登既可指魏晋时期之博学隐士,又可指三国 时吴国国主孙权之长子,被立为皇太子, 却英年早逝,未登大位。诗以孙登指代杨 道人, 显属无疑。然何以喻道人为孙登耶? 其与隐士之孙登,相似处易为人见,然 吴国太子之孙登,是否其“德兼于能”又“深达治要” (叶适语), 亦与慎有共同 点? 可能是, 而最主要者乃太子身份。明武宗驾崩,皇位空缺,张皇太后曾一度考 虑由外姓入继大统包括慎及张氏兄弟。此系皇宫秘辛,却由慎所撰之《如意君 传》, 我辈今日得窥一二。笔者昔年将《如意君传》译成英文, 误以为是写武后,

 [27] 杨慎自己曾为大礼议抗争而被杖笞,几乎致死, 盖因深知用刑后之痛苦,故才 能如此体贴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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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后方知为慎所撰, 借则天而隐写自己与张皇太后之艳事。由此可知,嘉靖初年 之大礼议,实涉宫廷政变, 幕后操纵者为张皇太后也。《水浒传》中有一九天玄 女,宋江逢危机时刻,总有其援之以手, 实玄女即皇太后!故“孙登”之名颇厉 害,道出今人所不知之继位纷争。

  必须指出, 慎入寺为僧,并非发生于通奸事件之同时,此即前所云“嘴在浙 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之移花接木法也。 渭撰《歌》剧, 错位时间,一如其 拼凑人物,屡见不鲜,可谓是一种另样之移花接木法。

李和尚

  李和尚是合二为一之人物,原型有二,一是妙相寺主持 (暂且不论),另一 则是沈明臣,也就是 《金瓶梅》中之应伯爵。关于明臣,少有人知其亦名沈襄 (沈 炼之长子) 和李贽。三年前,笔者考证西门庆年龄,曾经对应伯爵之原型作过补充 说明,[ 28]指出“襄”为原名, “明臣”是壮年抱鸿鹄之志时所用之号,而“李贽” 则是中年以后担任官职及居庙修行时之化名,三者为同一之人。 为方便起见,本文 仍以“明臣”称之。

  何以知李和尚即明臣耶? 即帽子情节。《歌》剧有借帽子事,《金瓶梅》 亦 有, 借者一为李和尚,一为应伯爵,由此可见二人所具有之关联性。《歌》剧以借 帽之事衍生开发,波澜起伏,摹尽僧俗官民之众生相,而在 《金瓶梅》中 ,借帽子 则是一小段对话插曲,非常简单,如下:

  西门庆道: “新同僚何大人同来……. 请二位 (指应伯爵何温秀才)与大哥 奉陪。” 伯爵道: “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 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什么人儿看成,惹他不笑话? ”西门庆笑 道: “这等把我买的缎子中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 你只说是我的大儿 子, 好不好? ”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 “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 不得你的。”温秀才道: “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如 何? ”西门庆道: “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 (案:明臣后于隆庆朝确往南京刑部当官) ,又来缠你。” 温秀才笑道: “好说!老先生儿好说, 连我也扯下水去了。”(P. 900-901)

  然此关于借帽之对话,虽则简单,却具备 《歌》剧之情节特征,不仅应、李之失帽 及借帽大体相同,而尤须注意者是已提到借帽所将产生之后果。温秀才打趣伯爵 道: 借戴帽子, 会连人一起扯下水去。 而在 《歌》剧中, 我们确实看到李和尚借戴 张帽,将张和尚扯下水去。余昔年考温秀才之原型为徐渭,曾写道:

应伯爵借戴温秀才方巾,原和“扯下水去”没有任何关系。西门庆开玩笑, 说“往礼部当官身去”,也是说好的方面,但温秀才偏要和“扯下水去”连 在一起, 仿佛和“扯下水去”有一个难分难解的心结。而奇怪的是,《歌》 剧却正是据此而演化开去,大做文章,把“扯下水去”写得绘声绘影,淋漓

28 该论文题名为《西门庆年龄考》, 对作于十多年前考证应伯爵原型之旧文 - 《论沈明臣和应伯爵》,有所修正和补充。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8)

  尽致。为什么温秀才和 《歌》剧之作者会不约而同, 由帽子而牵扯到毫不相 干的“扯下水去”?惟一的解释就是本系同一之人,并在此方面有过类似的 经历或见闻。

此段文字,如今观之, 仍然合用。惟当初之考证, 意在作者, 现在则须补充一点: 即不仅二著之作者相同,且其中之人物 —— 应伯爵和李和尚,亦同一之人,均乃 明臣也。

  《儒林外史》之作者为圈内人, 曾亲闻帽子轶事,故第十二回亦有篇幅专写 此事。《外史》 写人, 一如 《金瓶梅》, 常用分身法,即将一人分为数人, 取以不 同之名, 故《外史》中之马纯上、权勿用、沈大年,实皆明臣之化身也。据《外 史》, 帽子事件之肇事者确为明臣,虽然不直书其名姓,而借“权勿用”名字,以 为隐射:

  他 (权勿用)一味横着膀子乱摇,恰好有个乡里人在城里卖完了柴出来, 肩 头上横掮着一根尖扁担,对面一头撞将去, 将他的个高孝帽子横挑在扁担尖 上。乡里人低着头走,也不知道,掮着走了。他吃了一惊,摸摸头上,不见 了孝帽子。望见在那人扁担上,他就把手乱招,口里喊道: “那是我的帽 子! ”乡里人走的快,又听不见。他本来不会走城里的路,这时着了急,七 首八脚的乱跑,眼睛又不看着前面,跑了一箭多路,一头撞到一顶轿子上, 把那轿子里的官几乎撞了跌下来。

那官大怒,问是什么人, 叫前面两个夜役 一条链子锁起来。 他又不服气,向着官指手画脚的乱吵。那官落下轿子, 要 将他审问, 夜役喝着叫他跪,他睁着眼不肯跪。这时街上围了六七十人,内 中走出一个人来 ……. 走近前向那官说到: “老爷,且请息怒。这个人是 娄府请来的上客,虽然冲撞了老爷,若是处了他,恐娄府知道不好看相。”

风波过后,权来到娄府门前,因无帽子, 被挡驾,只能求助于“杨执中老爷”:

  看门的看见他穿的一身白,[29]头上又不戴帽子 …… 口口声声要会三老爷、 四老爷。门上人问他姓名, 他死不肯说, 只说:“你家老爷已知道久了。” 看门的不肯传, 他就在门上大叫大嚷。闹了一回,说:“你把杨执中老爷请 出来罢! ”看门的没办法,请出杨执中来。 杨执中看见他这模样,吓了一 跳,愁着眉道: “你怎的连帽子都弄不见了? ”叫他权且坐在大门板凳上, 慌忙走进去, 取出一顶方巾来与他戴了。

“杨执中老爷”即杨慎,是慎在《外史》中之另一化身。《外史》先以王惠之名, 写慎参与“反叛”,并于失败后逃匿于寺庙躲藏,而此时, 则已金蝉脱壳,一变而 为“杨执中老爷”矣。因于早前庙居之时,[30]杨即与权勿用 (即明臣)相识,故权

29 权勿用身穿白衣,头戴白“孝帽”, 显系丧父不久,尚在服丧期间。 沈炼处死于

1557 年, 我们据此可知小说实际所写之事为何年。

30 慎与明臣居庙读书,应在 1557 年之前二三年。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9)

儒林外史插图 采自网络

失帽之后, 才会主动借帽与他。《外史》不仅有借帽之事,而且借者与被借者, 又 与《歌》剧全然相同, 诚令人不胜惊异!

  不仅如此,据《外史》 透露,杨执中与权勿用,也就是杨慎与沈明臣,尚有 师生之谊, 而此师生之谊,如同 《歌》剧之师兄弟之谊,竟亦发生在寺庙之中:

他 (权勿用) 父亲死了,他是个不中用的货,又不会种田,又不会作生意, 坐吃山崩,把些田地都弄的精光。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 曾取。他从来肚里也莫有通过,借在个土地庙里训几个蒙童,每年应考,混 着过也罢了,不想他又倒运,那年遇着湖州新市镇上盐店里一个伙计,姓杨 的杨老头子 (即杨执中) 来讨账,住在庙里,呆头呆脑,口里说什么天文地 理,经纶匡济的混话,他听见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 人。 [31]

  上引文字,出于仆役之口,语带贬损,毫不足怪,然二人庙里相会,殆属事实无 疑。前云慎隐姓埋名,藏身于浙江寺庙中, 而明臣则为浙人,[32] 闻讯往访,投拜高 人,以讨教经纶之道,乃极可能之事。 [33] 《歌》剧之第一出中, 有张、李和尚侃侃 对谈,论及宗教问题及“道”之内涵,即可视为一幅师徒授受、谈学论道之形象图 画。 下摘引一段,以为佐证:

李和尚: 师兄虽说的是, 但既名曰道,便该无物不有, 尤该无时不然,

才是。

张和尚: 天下可尽之道尚多, 何必拘定此道?

李和尚: 此外道复何在?

张和尚: 难道李贤弟尚未尽过?岂不闻《四书》上说得好,瞻之在前,

  其交也似道;忽焉在后, 深造之以道。苟为不得,求之以道, 欲有谋焉,得其心有道。非吾徒也, 循循善诱人, 取诸宫中, 绰绰有余裕。如不容,请尝试之, 将入门,援之以手。其进锐 者,不能以寸已, 频蹙曰:有痛乎,徐徐云尔,无所不至,喜 色相告,无伤也。 及其壮也, 故进之, 故退之,尽心力而为 之, 未见其止;力不足者, 苟完矣,苟美矣,以其时则可矣, 将以复进。或问之, 乐在其中。有以异乎?曰:亦人而已矣。 (笑介) 得其门,欲罢不能, 虽有善者, 恶吾不与易也。 此道 之谓也。

李 (笑介) :妙妙!是或一道也。

31 《儒林外史》第十二回, 页 152-3。

32 《外史》中权勿用为浙江萧山县人,而萧山离湖州和绍兴 —— 一为杨慎之避难 流寓之地,一为明臣之原籍地,均甚相近。

33 明臣至晚年以李贽之名评《水浒传》, 并改其标题曰《忠义水浒传》, 显然与 亲受慎之教诲有关,亦可为佐证之一。

  李和尚年轻,对“道”理解有限,张和尚教导他“道”无所不在,无不可为,并以 《四书》语句、儒家之道,巧妙论及性之道,形象示以道在“前” ,亦在 “后” ,在异性,亦在同性,彼此关联,皆可为之,其双关语之幽默巧 妙,令小李和尚闻而欣喜、心悦诚服。

固然, 张、李私下传授同性恋,或出于渭之 讽刺笔墨,不可全然当真,然师徒原道之问答,殆属不假,而由此可推,明臣 (即 李贽) 后之成为大思想家,且为“不以孔夫子之是非为是非”之离经叛道之大思想 家, 诚与慎有相当之关系。往论李贽思想之师承, 多有提及何心隐 (1517-1579) 、罗汝芳 (1515-1588) 等人,却何曾见有一语是关涉其为慎之及门子弟? 又何曾见有一语关涉其在庙中与慎切磋学问、受启顿悟之经历?慎晚年居浙,共有 二位出色学徒,一是徐渭,一是明臣即李贽,均绍兴人, 前者学艺,后者学艺并传 道,分别继承其不同之衣钵。然回首二十世纪,学者描绘中晚明思想之传承路径, 谓由阳明至王艮/王畿,再至何/罗,再至李贽,全然置大圣哲杨慎于不论,岂非 大误?实为明代思想史之一大缺憾也!

  明臣于寺中亲炙慎训,深受赏识,若干时日后, 慎力荐其出任娄府西席,谓 娄三、 娄四先生曰:

“二位先生这样礼贤好士,如小弟何足道!我有个朋友,在萧山县里住,这 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 空古绝今之学, 真乃‘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

王佐。 ’三先生、 四先生如何不要结识他? ”

后又重复道:

“三先生、 四先生如此好士,似小弟的车载斗量,何足为重! 我有一个朋 友,姓权,名勿用,字潜斋,是萧山县人, 住在山里。此人若招致而来,与 二位先生一谈,才见出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 此乃当时第一等 人。”

明臣从慎问学, 最终进入如慎般之渊博之境,名闻遐迩,名公大臣争相聘为西宾。

[34 ]即后如晚明之袁宏道,亦为之倾倒,谓其学问之博,三百余年罕有人比:

  人有言曰:“胸中无万卷书,不得雌黄人物。”然书之万卷,不几三十乘 乎?除张司空 (笔者案:即晋朝之张华,《博物志》之作者) 外,更几人 哉!吾于汉刘向, 唐王仆射,[35]宋苏子瞻见之。然自子瞻迄今又三百余年 矣,吾于杨升庵、李卓吾见之。

[34] 明臣所教授之徒弟,著名者有胡公子安玳、茅坤之子茅维 (李渔)、《儒林外 史》之作者 (暂隐其名)、《杨家府演义》之作者(暂隐其名) 以及屠隆等。玳安 即《绿野仙踪》之作者。 据《绿野仙踪》,明臣辞娄府后, 为胡府所聘,教授胡公 子学习经文。

35 指唐朝宰相王起(760-847) 。其嗜学强记、无书不览,在当时有“当代仲尼” 之称。所著文集一百二十卷,《五纬图》十卷,今均已亡佚。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0)

可见“杨执中老爷”彼时之推荐,并未言过其实也。

六、原型人物(2)

王辑迪妻

  前尚未论及李和尚之另一原型 —— 妙相寺住持,因其事与王缉迪妻相关, 一并论之。 王缉迪妻,即徐渭之妻。 渭前后共有四妻,原配潘氏,潘死后买杭女胡 氏,劣,旋卖之, 复赘王氏,甚劣,夏婚而秋绝之。 四十岁聘张,四十一岁娶张, 为第四任妻。 惟此第四任妻张氏有“殊色”。《情史类略》云:

渭为人猜而妒,妻死后再娶,輒以嫌弃,续又娶小妇,有殊色。

  《类略》之作者“詹詹外史”,即《金瓶梅》中之玳安也,其真实身份为胡宗宪三 公子, 深悉内情,言而有据,而我们确实看到, 《歌》剧中之王辑迪妻, 正是一 “殊色”之妇,其第二出一上场,即以诗歌交代自己之艳容:

花作丰姿玉作标,云情雨意黯魂消。

如花似玉,令人魂消,何其之美丽!与胡公子之描述,吻合无间。 [36 ]而且不仅生具 国姿天色,且又擅长打扮调情,是一风骚之妇:

我本是花队魔王,逞风流先登骁将。自小儿生的旖旎非常,那更善梳妆,工 调笑,有许多情况。(《歌代啸》 第二出)

难怪当时人见之,为之惊讶:

  “世间怎有这般女子, 若非天仙织女转世, 定是月里嫦娥降生。” 并羡慕“徐秀才”:

不知前世里怎生样修得道,今世受用如此绝色。

  上之引语,均出 《石点头》第十二篇,作者为天然痴叟即归有光。有光当时 为胡宗宪幕僚,认识徐渭,对其第四次婚姻及“绝色”之妇,了如指掌,故有专篇 详写徐、 张姻缘之来龙去脉。原来张氏出身诗礼人家, 其父与渭之府学教谕为通家

  36 《金瓶梅》五十六回对张氏之美貌亦有描述。应伯爵(即沈明臣)向西门庆推荐 徐渭(水秀才), 提及其妻云: “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的十分美 貌。” 页 6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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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好,一 日来访,听闻渭之高才,又见其貌非凡,一眼看中, 欲将女儿嫁配与他, 正值学堂上一声鹊噪,又一声鸦鸣,随口出一联道:

  鹊噪鸦鸣,凶非凶,吉非吉,总不若岐山威凤,凤舞鸾翔。 众学子无一人能应对, 独渭对道:

牛鬼蛇神,瑞不瑞,妖不妖,却何如洛水灵龟,龟登龙扰。

其父虽觉意非佳兆,却赏其捷才俊貌,当场请教谕作伐,免去纳聘之礼,为女儿定 下亲事。其女彼时刚芳龄一十六岁,而渭则已年届四十, 二人相差二十四岁。《情 史》 称张氏为“小妇”, 良有以也。 据 《石点头》, 张氏不仅生的“柳叶眉,樱桃 口,粉捏就两颊桃花,云结成半湾新月,”而且“聪明伶俐,真正学富五车,才通 二酉,若是应试文场,对策便殿,稳稳的一举登科,状元及第。” 因其才貌兼全, 婚后对年长且又屡试不第之穷汉丈夫,颇为不满,不时口出怨言, 恶语相向,《金 瓶梅》 第五十六回描写道:

  [常时节] 刚刚进门,只见那浑家闹吵吵嚷将出来, 骂道: “梧桐叶落满身 光棍的行货子!出去一日,把老婆饿在家里,尚兀自千欢万喜到家来,可不 害羞哩!房子没的住,受别人许多酸呕气,只教老婆耳朵里受用。” 那常二 只是不开口。

任老婆骂的完了,轻轻把袖里银子摸将出来, 放在桌儿上,打 开瞧着道: “孔方兄,孔方兄!我瞧你光闪闪响当当的无价之宝,满身通麻 了,恨没口水咽你下去。 你早些来时,不受这淫妇几场合气了! ”那妇人明 明看见包里十二三两银子一堆,喜的抢近前来, 就想要在老公手里夺去。 常 二道: “你生世要骂汉子, 见了银子, 就来亲近哩!我明日把银子去买些衣 服穿,好自去别处过活,却再不和你鬼混了。”

那妇人陪着笑脸道: “我的 哥,端的此是那里来的这些银子? ”常二也不做声。妇人又问道: “我的 哥,难道你便怨我了?我只是要你成家。 今番有了银子, 和你商量停当,买 房子安身,却不好?倒恁地乔张智!我做老婆的不曾有失花儿,凭你怨我, 也是枉了。” 常二也不开口。那妇人只顾饶舌,又见常二不瞧不睬,自家也 有几分惭愧了,禁不的掉下泪来。 常二看了,叹口气道: “妇人家不耕不 织,把老公恁地发作! ”那妇人一发掉下泪来。 (页 662-3)

  常二/常时节即徐渭, [37 ]浑家即“小妇”张氏,其时尚未曾“有失花儿”, 已对 “老公”心怀怨恨,一如 《歌代啸》 抱怨“爹”之择人不当:

“从古道相女儿配夫,你就未曾见那做女婿的大来动静,也该先看你做女儿 的从小行藏。你把我当做谁哩? ”

37 关于常时节即徐渭之考证,可参看敝作《论温秀才 - 兼论常时节》。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2)

常峙节得钞傲妻儿——采自网络

  然看在“孔方兄”面上,仍凑合过日子。 真正之红杏出墙,发生于渭离胡幕 后之落魄年月,奸夫为妙相寺住持钟守净,牵线者则为赵婆,即《石点头》中之姚 二妈。此事首尾经过,《禅真逸史》 五至八回有详细描述。《逸史》为徐公子作, 有局外人所不知之出轨细节:

赵婆引路,一同进去。 转弯抹角,都是重门小壁,足过了六七进房子, 方引 入一间小房里 (中略)。 黎赛玉坐在椅子上,等了半晌,不见赵婆与钟住持 出来, 心里惶恐,起身推门,门已锁上,却推不开。 正踌躇无计,只听的呀 的一声, 壁门开处,一个和尚捱身入来, 依旧双手将板壁上了,走向前对黎 赛玉深深稽首。 黎赛玉看时, 却正是钟住持 (中略)。 钟守净向前一把搂 住,双膝跪下道: “我的亲亲娘,没奈何,救小僧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黎赛玉两手推开, 红着脸道: “啊呀,出家人不羞,好做这没天理落地狱的 事, 成甚模样! ”(中略) 钟守净道: “亲娘息怒,容小僧诉禀衷肠。自从 正月十三日东厅讲经之际,偶然见了亲娘玉貌,爱慕不禁。亲娘临去之时, 又承青盼,小僧愈觉难熬。至十五日元宵夜,重蒙厚爱,从此,小僧废寝忘 食,得了相思病症 (中略)。 今日幸得亲娘降临,可怜见小僧伶仃病体,。 若赐片时欢会,救小僧一命,这是莫大的功德。 ”黎赛玉道: “这个却使不 得。我丈夫亦是有名气的, 你不要倚势强奸,逼人性命。” 钟守净道: “娘 子还是真不肯,假不肯? ”黎赛玉摇头道: “实是不肯,不要胡缠! ”钟守 净立起身来道: “罢罢罢!小僧无福,娘子不肯垂怜,这病体越添得重了, 终须是死,不如死在娘子跟前罢了。”即伸手在袜筒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尖 刀来,向颈上欲待自刎。

黎赛玉看见慌了,即双手抱住道: “痴冤家!怎地 要女色倒不要了性命? ”夺了刀,往地下一掷。钟守净乘势转身,将黎赛玉 紧紧搂住,道: “亲娘,既不容小僧自刎,乞哀怜救济则个! ”常言道: 妇 人水性。黎赛玉被钟守净缠了这一会,又见他少年聪俊,是个富贵有势力的 和尚,不觉欲心也动,按捺不住,当下双手亦抱住钟守净,同到床上。 (第 七回)

  以上是节引四月八日佛祖寿诞日,赵婆勾引黎赛玉 (即张氏) 至妙相寺与钟住持幽 会并失身之片段。以此为始,任从取乐,无所不为。 因狎昵过度,有失检点,最 终导致悲剧之发生:

  一 日,渭方自外归,忽户内欢笑作声,隔窗斜视,见一俊僧,年可二十余, 拥其妇于膝,相抱而坐,渭怒,往取刀杖,趋至欲击之, 已不见矣。问妇, 妇不知也。后旬日,复自外归, 见前少年僧与妇并枕昼卧于床。渭不胜愤 怒,声如吼虎, 便取灯檠刺之,中妇顶门而死,遂坐法系狱。 [38]

然渭为人猜妒,且又患精神病, 同时代及后人多有为其妻辩护者。 殊不知“俊僧” 之“拥其妻于膝”、“并枕昼卧于床”,并非“妒”夫幻视,实乃真有其事也。

38 《情史类略》,卷十三。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3)

《禅真逸史》 作者为渭之哲嗣,叙写二人之亲昵之情, 不仅同上引之 《情史》如出 一辙,且更详细、逼真,可为二重之证据:

黎赛玉 (案 :即渭妻张氏) 已微醺,欲心萌动,显出那妖娆态度,星眼含 娇,酥胸半露,起身剔灯就将身坐在守净膝上,左手搂定守净颈子, 右手举 壶斟酒,自先呷了半杯,将剩酒奉与守净道: “哥哥请此半杯,以表奴家敬 意。” 此时钟守净神魂飘荡,张主不定,再欲推托,不觉唇已接杯,被赛玉 顺手一倾,啯的倾下咽喉去了。赛玉又斟一杯相劝,守净道: “吃下酒去, 心里如火攻一般,这一杯不敢饮了,多谢美情。”

赛玉将酒自饮了半杯,与 守净亲嘴,吐在守净口中, 守净接了酒,闻得脂香,不得不咽下去,一连被 赛玉口哺口的度了数杯,。 两个搂抱颈项耍了一会,守净道: “小弟一时头 晕,乞贤妹见怜,可睡了罢。” 赛玉道: “你且请先睡,待我洗澡即来奉 陪。” 此时天色炎热,守净卸了衣巾,赤身卧于床上。赛玉叫长儿提浴盆上 楼,倾了汤,发付长儿厨房收拾去了。赛玉浴罢,掀开帐幔,和守净并头而 睡。

“相抱于膝”、“并头而睡”, 二人之深厚爱情,彰然可见。 《歌》剧云: 曾为 之“与香囊”、为之“剪青丝”, 所剩第“香马儿”未烧耳, 应该是两者关系最 贴近于事实真相之形象化表述。

  妙相寺住持钟守净固属另僧,与明臣竟毫无干系耶?亦不然。 据 《石点 头》,其参与陷害渭, 美其名曰帮助,实落井下石, 意在趁机将其美丽之小妻据为 己有。《石点头》之作者盖颇憎恨其为人,栽赃于他,又竭力为张氏打掩护,或有 不尽属实处,但明臣显系涉奸者, 则毫无可疑也。其操弄官司,又可印证《歌》剧 出堂诉讼之风波,亦出于实笔, 并非虚构之空穴来风。《金瓶梅》之所以攻击应伯 爵即明臣不遗余力,与其所扮演之不光彩角色,或不无关系。而 《歌》剧将他僧之 奸情,移花接木于李和尚即明臣身上,恐亦同样是怨愤使然。 作者于其人之憎恶之 情,相比于钟住持,似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王迪辑

王辑迪即徐渭,其妻既身份已明,似不必再论,然亦有数点可加以补充。

  取名王辑迪,是何意耶?渭笔下之人名, 常含特定之义,如韩道国、 应伯 爵、温必古等,王辑迪亦如此。“王辑迪”实即“忘缉敌”之谐音字也,而“忘缉 敌”则是“忘记缉捕敌人—— 情敌”之缩写,深含自责之意。其之为作者本人, 由此谐音释意,隐约可见一二矣。

  《歌》剧写王辑迪,俨然是一晦气酸子,“只为浑家不待见,终日躲在街上 串”, 且又“受欺不受奖”,可怜之至,其之怕妻、 窝囊、四处街上流浪,同渭离 胡后失业落魄之行藏,[39] 确颇相像。有鉴于此,《禅真逸史》 干脆名之曰“瘟生行

  39 如《禅真逸史》第五回借沈全而描写渭之落魄情况 :“沈全(即渭) 这数年,家 业渐渐凋零,奴仆逃散田产填了债负,只留的一义男小厮,名唤长儿。亏这黎氏 (即张氏)十个指头挑描绣刺,专一替富贵人家做些针指,赚来钱米,养着沈全。”再如第八回:“若说这沈全,诨名叫做蛇瘟,只图自在食用, 并无半点经 营,今正在不足之中。”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4)

状”。前云《逸史》为徐公子作,有不少关于渭妻不为人知之讯息。其实不仅如 此,即如渭本人, 亦不例外,亦有丰富之细节描绘,而其中尤具独特之史料价值 者, 乃是一篇题名《蛇瘟行状》之“不” 字奇文。“蛇”者,渭之生肖也, 因生于 1521 年,属蛇,爰以为隐射;而“瘟”即“温”,“温”即“瘟”也, 常假借通 用,故“瘟”既隐指“温秀才/温屁股”(即渭在 《金瓶梅》中之化身),同时又 是其“落拓”宛如“瘟生”[40]之形象概括。可见所谓《行状》,句句带一“不”字 者,是一篇刺渭妙作。 先转抄全文如下,再作分析:

蛇瘟行状

双眼斜睃不亮,两袖低垂不扬。语言半吞不吐,行步欲前不上。贪睡假酣不 醒,生理佯推不惯。饮酒盅儿不放,吃食箸儿不让。廪无粒米不忧,囊有千 文不畅。腹中干瘪不饯,肚地膨脝不胀。满身风痒不搔,遍体肮脏不荡。巧 妻侮弄不条,邻族情疏不向。 凭群炙煿不焦,任你煮煎不烂。先君克众不良,生下贤郎不像。编成“不”字奇文, 好做蛇温行状。

其所写“蛇瘟”之行为特点,可资比较者计有九焉:

(1) 生理佯推不惯

(2) 饮酒盅儿不放

(3) 廪无粒米不忧

(4) 囊有千文不畅

(5) 遍体肮脏不荡

(6) 巧妻侮弄不条

(7) 邻族情疏不向

(8) 凭群炙煿不焦

(9) 先君克众不良

下略举若干证据,逐条作一简单考释。

  (1)“生理”指谋生、 理财,“佯推不惯”指懒惰不愿为之。 陶望龄所撰 《徐文长传》 ,对此有相关描写:“贱而惰,” “尤不事生业。 客幕时,有馈之洮 绒十许匹者,遂大制衣被, 下及所嬖私亵之服,靡不备者,一日都尽。 及老贫甚, 鬻手自给,然人操金请诗文书绘者, 值其稍裕,即百方不得,遇窘时乃肯为之。 ”

  (2) “饮酒盅儿不放”即嗜酒如命,亦见于陶传: “渭性通脱,多与群少 年昵饮市肆。幕中有急需,召渭不得,夜深,开戟门以待之。 侦者得状,报曰:

  ‘徐秀才大醉嚎叫,不可致也。 ’” 其之贪杯,犹如酒鬼,即幕主胡宗宪,亦无 可奈何也。

[40 ]“瘟生”为吴方言之骂人语,意思是蔫不拉几、没有时运之倒霉鬼。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5)

(3) “廪无粒米不忧”即断食绝粮,亦不为之忧虑。渭自撰《墓志铭》

  云: “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就数椽,储瓶粟者十年。” “数椽”者, 住陋巷也, “瓶粟者, ”即如孔子形容颜回所云 “一箪食、一瓢饮”也, 吃喝清苦,甚至于有 上顿而无下顿,却十年如一 日,不以为忧,更不为其子女创造良好生活而操心。

  (4)“囊有千文不畅”指意不在赚钱。《墓志铭》云: “少慕古文词, 及 长益力, ”可见从小即有志于文艺, 钱钞再多, 亦不能满足其精神需求,仍觉不快 活。

  (5)“遍体肮脏不荡”即身体肮脏、不加洗涤。张汝霖为《四声猿》作 《引》,开篇即云: “徐文长, 牢骚骯髒士。” 可见其之骯髒,以至虱子遍身,亦 不在乎,在当时颇为人所知。

  (6) “巧妻侮弄不条”即受聪明妻子之作弄欺侮,而默默忍受。 “不条” 即“不啸”,不敢出声。 前引《金瓶梅》 常二之妻泼妇骂街,常二听之忍之, 不敢 直面回击,是一证也。《歌》剧之王辑迪妻,与奸夫唱和,设计摆布丈夫以療母 病, 而王无力招架,一逃了之去路上度日,为二证也。

  (7) “邻族情疏不向”即与邻居亲戚关系疏远,而《歌》 写王辑迪,正是 一独来独往者,与妻不睦,惟有串于街上躲避。

  (8)“凭群炙煿不焦”极易引起误解,表面上看似与渭毫不相干,实却大 有关系,为《歌》剧情节发展中之一大关节点。“炙煿”实即“灸煿”之另一种表 达法,[41 ]也就是指“艾灸”,因艾灸疗法,确有如王辑迪所云: “热巴巴香烧肉, 急煎煎火燎皮,” 故有此谓也。王妻为治母亲牙疼,欲在夫婿踝旁跟上,“灸上七 八壮,” 王当然不会轻易服灸,承受“吃烧熟的鳖足”之痛苦,遂逃之夭夭。所谓 “不焦”,即灸未成也,而“群”则指丈母、妻子、 奸夫三人联手对付王婿。明了 此句之真意,《歌》剧第二出岂不是一幅“凭群炙煿不焦”之生动图画耶!

  (9) “先君克众不良”即苛待众人,有损阴隲,而陶传及袁传对此均有记 载。 陶传云: “ 间或籍气势以酬所不快,人亦畏而怨焉。 ”袁传更举出具体之事 例:“尝饮一酒楼,有数健儿亦饮其下,不肯留钱,文长密以数字驰公,公立命缚 健儿至麾下,皆斩之。”[42 ]可见确有数人因渭打小报告而丧失性命。最后必须提请 注意 “先君”二字。“先君”指已故父亲,故此称谓之使用,实无异于自曝身份, 亲口道出此文之作者 —— 亦即《禅真逸史》之作者,与渭乃系父子也。

  总括以上所论,全然与渭吻合,而(6)、(7)、(8) 三点,正是《歌》 剧第二出详加铺写之内容。既二著相似乃尔,可见王辑迪与作者本人之为一人,乃 证据确凿、不容置辩矣。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6)

《四声猿引》

州官

  州官即茅坤,其证有四焉: (1) 任地方官,(2) 贪财,(3) 好色, (4) 以包公自居,兹分别论述之。

  (一)《歌》剧中之审案者是一州官,具体所任何职,并未明言, 但接近末 尾曾以歌词自表身份:

[41] 因“炙”与“灸”字形相近,亦不能排除传抄致误之可能。

[42 ]袁宏道《徐文长传》,《徐渭集》卷 4,页 1342。

“俺五马儿轩昂,三刀恶䁛,怎比那寻常百姓家?杀人的县令, 还应让咱, 灭门的太守,我也谅不大争差。 ” (页 1272)

  以“知县”、“太守”自喻,可见此州官应该是知州。然歌词系形象化语言, 意不 在精确,故不可全然据以为实。 州之副职,如通判,亦不无可能。而茅坤于削职 前, 确曾任“广平通判”一职。《明史》 坤传云:

茅坤,字顺甫,归安人, 嘉靖十七年进士,历知青阳、丹徒二县,母忧,服 阕,迁礼部主事, 移吏部稽勋司,坐累,谪广平通判,屡迁广西兵备佥事, 辖府江道。

  而且据坤传,其仕途以任职地方为主,始于青门、丹徒知县,而终于广西兵备道佥 事。 最高职位为礼部主事,却颇短暂,长期迁徙于各地州、府佐职。明代官阶,主 事为正六品,通判亦正六品,而知州为从五品,故以品阶论,知州与通判亦相当接 近。“州官”之称,其妙正在于不明指,而影射之意,隐然可见。

(二)《歌》剧中之州官极贪财,举二例为证。

1. 第四出向李和尚诈财:

州:你上来,(低声介) 靴州路可要走么?

李: 怎不要走?但不知多少路程?

州:也不过三二百里。

李: 远了,小僧盘缠短少。(页 1269)

全都是隐语,宛如黑道社会做交易一般。“靴州”指州官脚上所穿之靴子, 古人之 靴,犹如今人之衣袋,可作隐藏匕首、 银钱等物之用,故“靴州路”即指贿赂之 路。“三二百里”即三二百两银子。“远了”意思是太多了,即拿不出如此多钱。 经过解释,原来州、李对话,是在做买放之金钱交易!

2. 第四出结尾向百姓诈财:

州:你 [们] 回去, 各人买个葫芦儿,就从今日起, 把那每夜买油的钱攒 着,到年终打开来一看,(唱) 只我替你们省下的每夜买油钱,便一年孝顺 我三五个鬼薪儿,也不当耍。

百姓不许点灯,却要将省下之买油钱,孝敬州官,此州官,何其贪婪也!

茅坤,正是因其贪污,而遭削职。《明史》 云:

为忌者所中, 追论其先任贪污状,落职归。 (《明史 茅坤传》)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7)

  (三) 州官不仅贪财,且又贪色,在家与儿媳偷情,[43]在外则利用法官身份 调戏美艳妇人, 审王妻即一典型之例:

(州点丈母)

丈母:

州:

丈母:

不敢呀,老爷。

走!我叫你呢么?

老爷点哪一个?

州 (笑介) :吴氏。

妻: 有。

州 (看介) :上来, 再上来, 着实上来!

当吴氏即王妻叙及和尚“下跪求欢”时, 竟发生州官亦随之“跪下”之如下一幕:

妻: 到次日,张和尚来取冬瓜钱,我说:“冬瓜我原未买,如何要

钱? ”他笑嘻嘻点说道: “小僧也不是卖瓜的, 这瓜也不要女 菩萨费钱买。只求见怜,情愿全送。” 就向前跪下求欢。

州 (学介) :就如此向前跪下。

皂: 老爷请尊重!

州 (起介) :难道不许老爷详情?

州官为“详情”下跪,不免令人联想到《痴婆子传》中之栾翁,为私通儿媳

沙氏,竟亦不惜下跪:

  栾翁以姑多病,而意欲通沙氏,乘其晓妆盥水濯面时, 轻蹑其后, 以手握其 腕,沙惊曰:“如何作此? ”引水喷翁面,翁即以武后忠高宗句曰:“未承 锦帐风云会,先沐金盆雨露恩。 ”翁有力,挽沙氏上床,沙氏力挣不脱, 曰:“翁为何作此? ”而翁跪曰:“救命! ”

  笔者囊考《痴婆子传》之作者,谓其为一女性所作, 第不能确知其身份耳。后续之 深入研究,发现此女性即蔡汝楠之长女,而故事中之栾翁,即茅坤也。 伯、夫、叔 分别为坤之三子:茅翁积、茅国缙、茅国绶,所生之子名“绳武”者, 乃茅维也。 “绳”即“维”, 意思相近,而以戈止战为武,以戈卫土为國,故“武”与“國” 通。可见维之原名, 应为“茅國维”, 系坤之幼子,而非茅國缙之子。 因通奸乱 伦,家丑不可外扬,遂去辈份之“國”字而成单名(详见拙文《续考<痴婆子传>作 者》,即出)。 茅坤“扒灰”, 臭名远播,且渭又特别憎坤,在 《金瓶梅》中即以

43 “与儿媳偷情”在剧中为“偷 丫” (第三出, 页 1261),即与侍女偷情, 显属曲 笔,因与丫头,何能“递飞帖”,又“丝桐儿 (琴弦) 慢推”?(页码同上) 识 字、 擅琴,且又居家者, 必“丫”之女主人也。 此与茅坤家庭乱伦事同,可为州官 即坤之又一证也。

“陶扒灰”之名刺其人其事,[ 44] 至 《歌》剧则进一步渲染,以“下跪”动作, 形象 刻画其之下流无耻。州官为艳色下跪,栾翁为情色下跪,其之相似如出一辙,原因 无他,乃同一之人也。

  而州官私通儿媳之事,另尚有一点亦甚可注意:即李和尚对此事亦知之甚 详,且故意以半明不暗之语影射其私,州官闻而心惊肉跳:

李: (唱) 当日个黄昏一枕黑甜回,先做个狐狸听冰势。

州: 怎叫做狐狸听冰?

李: 老爷,大凡狐狸过冰,惟恐冰之不坚,故侧耳于冰上听之。

州: (作听势介) 等老爷详情。

李: 待小僧自供情状。(作势唱) 脱金蝉且濯沧浪足,鹭窥池,夜叉探海

魂惊悸。一个儿学伯牙把丝桐儿慢推,一个儿装哑厮去支吾敌对, 那 其间递飞帖,谁敢半声而嘶?

州: (惊介) 这都是前日我偷丫的光景,他如何知得这等详细?他恐有些

来历,不可惹他。

  李和尚何以能对州官之房内奸情,洞若观火耶?原来此李即彼李 — 李贽也,也就 是《痴婆子传》中之谷德音。李贽,倒读意为“贽礼”,即束脩。子曰: “自行束 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孔子之后,学生拜师,必先奉赠束脩,以表敬意,贽礼 遂与师紧密相连。前云明臣原名沈襄,壮年以明臣为号而闻知于世,又因教书育 人,另号曰“李贽”,以明自己不过一教书匠耳,而此正与《痴》传中之谷德音 同。 谷是坤子维之塾师,为维母 —— 即坤之二媳,所聘, 日居其庭院中,有所动 静,皆可隔楼而“遥相望也”:

予 (即二媳) 晓妆,每为谷所望见,夏月或出酥胸,或解里衣,多为谷所瞩 目。而谷又时当窗而坐,课予子。 予刺纹窗下,谷遥望不移目。 [45]

且又有维母不时暗通款曲,家主淫乱,岂能不知情?州官之所以畏惧李和尚,正是 出于此层顾忌, 恐不光彩之隐私外传于人, 故此而网开一面,手下留情。此细节 可为州官即坤之又一证也。

  (四) 以包公自居。州官为明人, 包公为宋人,原毫无干系,然李和尚却将 二者牵扯一起, 称州官是包公:

  44 见《金瓶梅》第三十三回, 页 361-2 :“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 左右站的人: ‘此是为什么事的? ’旁边有多口的道: ‘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 奸嫂子的。 ’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到:‘可伤!原来是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 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 ’那旁多口的,认得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 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 ‘你老人家深通条律, 像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 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 ’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 了。”

45 见《痴婆子传》, 页 99。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8)

李: (拜唱) 谢恩官大护持,早说不得 (笔者案: “不得”即“不德”之

故意谬写) 难断家务事。

州: 我清官专断家务事。

李: (唱) 你就是昼夜阴阳的包待制,有轮回。老爷呵,你那世里如犯这等奸情,也教你一般开释。

  何以州官即包公耶?因其为“清官”?非也, 因其为坤也。 今人仅知坤为明代散文 名家, 却不知坤在当时以包公自居,名闻遐迩。嘉靖朝晚期有包公断案故事陆续梓 行问世, 深受读者喜爱,著者即为茅坤也。因署以“钱塘散人安遇时”之假名,今 鲜有知其真名真姓者,而在当时却人所熟知。

《金瓶梅》 以安进士影坤,[46] 即为明 证之一。而且“钱塘散人”之称亦与坤契合。[47] 坤原籍湖州,毗邻钱塘,削职归乡 后, 常往杭州胡宗宪幕府客串,非为正式聘任之官,而属需用时偶一为之之“散 员” 。如《镜花缘》中之多九公即坤,[48]受胡之托,协助唐顺之(即唐敖) 抚平沿 海及岛屿之“寇”(即起义大臣及将领) ,[49]为一例;再如《警世通言》中之况太 守,亦为坤之化身,受胡举荐,临时审理死孩儿案件,[50]为又一例。 由此二例可 推,《歌》剧中之州官即坤,亦系临时之职务也。胡曾代坤奏请为福建副使,然吏 部持之, 未成,[51]故终其之服务于胡幕,未脱散员身份。 以“钱塘散人”指称地域 及身份,何其精准,全然与之相符。

  坤撰公案故事, 托名以包公,实乃自我标榜。且开卷特撰一篇《包待制出身 源流》, 比拟附会,俨然将包公自喻,于是乎其包公名声, 随书之行销畅旺,广为 人知矣。李和尚比州官为包公,非乃凭虚蹈空之语,却是真实反映坤在时人心目中 之形像。然李意在讽刺,而非真正颂扬其廉明能干,故于“包待制”前,又加上 “昼夜阴阳”四字。同时代人固有以褒义作诠释者, 如 《三言》之《三现身包龙图

46 茅坤在《金瓶梅》中之化身有二:一是白来创,一是安忱安进士, 白来创属于前 期,其活动主要见于十兄弟之结拜及宴游等,而安进士则属后期,已从胡幕获得一 官半职,遂以官员身份展现于小说中,更接近坤之真实面目。

47 “散人”通常系削籍或退休官员之自称,然亦可用于指称散官。坤自 1555 年削 籍至 1565 年被褫冠带,其在杭实际是胡幕所聘任之散官。

48 《镜花缘展》称多九公为“舵公”, 显系掩饰之词。多九公实即如坤,乃一饱学之 儒,其在黑齿国与黑女切磋学问所示之渊博,岂是一“舵公”所望尘能及耶!

49 所谓“倭寇”,可参阅《水浒后传》。 曩误以为《水浒后传》为陈忱所撰,实 叶桂璋 (即《镜花缘》中之林之洋,亦即《金瓶梅》中之贲地传) 乃其真正之著者 也。小说写招安后,起义大臣复遭迫害,遂转战浙江沿海岛屿及台湾,另立岛国继 续抵抗之故事。 此书不仅是优秀之文学作品,且对了解“倭寇”之起源及发展,具 有极重要之史料价值。

50 见 《警世通言》卷 35,《况太守断死孩儿》,其中页 565 之下列之语: “况钟 原是吏员出身,礼部尚书胡潆荐为苏州太守,在任一年, 百姓呼为 ‘况青天’,” 可谓是明显影射兵部尚书胡宗宪提携坤,及坤在当时享有之“包青天”声誉。

51 见 《明史》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19)

  断冤》云: “至今人说包龙图, 日间断人, 夜间断鬼,”[ 52] 即为一例, 但细案上引 之《歌》剧原文, 却是贬义,指“包公”阴阳不一,是一两面人,而所谓两面人, 则专指其“奸情”而言。故由“昼夜阴阳”四字,我们又可以知道,州官不仅仅是 “包公”,而有二重身份:昼为包公, 夜为奸夫。具此双重之人品者,非坤而谁 欤?

卫官甫

  卫官甫即王辑迪之分身,也就是徐渭。 如同王辑迪,此分身之名亦有特殊含 义。《歌》剧第四出卫官甫与州官有一简略对话,可视为一解释性之注脚:

卫: 生员是卫官甫。

州: (唱) 论官府何须为他。

可见“卫官甫”之真实意义即“为官府服务”。渭任职胡幕,莞书记, 典文章,正 属为官府服务之人。 二者之联系,由此名可略见一斑。

  下举“斋长”为例, 进一步说明两者所具有之相同身份。卫官甫是生员,至 州衙禀参,自称 “生员”, 然州官却以“斋长”敬称之:

卫斋长, 你原是一个好人, 今日罪名便饶你一半。

  何谓“斋长”?斋长即斋房或学舍之长, 类似于现代中国学校之班长。明代入府、 州、县各级学校之诸生统称生员,生员又可分三等: (1) 廪生,即廪膳生员,领 取公家廪米津贴,定额有限,每年考列优等者, 方能保有食廪资格,为诸生之首; (2) 增生,即增广生员,廪生以外之增加名额,不领月米; (3) 附生,即附学 生, 增生以外之再增名额,为诸生之末。 廪生中之品学兼优者可任斋长,有如现今 学校中之品学兼优者任班长然。 若廪生为诸生之首, 斋长可谓是廪生之首, 而卫官 甫正是一廪生之首之斋长!难怪州官格外敬他,另眼相看。众人叩首时, 州官向卫 道:

不须行礼。

然后向众人道:

除卫生员外,余各听点!

卫之礼遇,显与众人有别。

  不独有偶,《金瓶梅》中有托名水秀才所做的“一篇文字”, 通常称为《别 头巾文》,明确道出渭正是一品学兼优、众所仰慕之斋长一类人物, 节引相关文字 如下:

52 《警世通言》卷 13,页 188。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20)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 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 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 嗟乎! 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衿,承汝枉顾 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年年居白屋, 日日走黉 门。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 (笔者案:即稷下) 领支肉半斤。东京路上, 陪人几次,两斋学霸,唯我独尊。(第五十六回,页 667)

  引文以头巾起首, 点出生员身份,中及支领米肉,表明是廪膳生,末则毫不谦虚, 透露在两斋中享有之崇高地位 — 连学霸亦甘拜下风。“两斋”意义不甚明确,或 指杭州府学规模宏大, 由两庑斋舍所构成,而渭之出类拔萃,非限于一斋,两斋亦 竟无一人能出其之右者。关于此篇 《别头巾文》为渭之自画像,笔者昔曾有《也论 <别头巾文>》一文专考其事,有兴趣者可自行参阅,不赘。

陈妈妈

  陈妈妈即丈母,也就是张氏母亲,两人实即一人也。《歌代啸》 第四出写众 人至州衙救火,内有陈妈妈,州官点名, 陈妈妈解释为何前后称呼不一:

州: 陈妈妈!

陈: 有。

州: 住了。你是昨日的丈母,如何冒作陈妈妈?这该问个冒名顶替的罪。 陈: 老爷!老妇人原来姓陈,只因女婿告状,故就写作丈母。昨日老爷天断,说明与女婿无干,那旧婿就不敢来认,新女婿又还出家,又有谁 来认写丈母?

  故此改称“陈妈妈” 。据 《石点头》, 张氏出身“诗礼人家”, [53]《禅真逸史》 亦 称其为“旧家儿女”, [54] 可见陈妈妈之丈夫,是一有身份地位之士人。[ 55] 原应自称 陈氏,才符合身份,缘其夫“远游他处”, [56] 或离异,或山居修行经年不归,已独 自一人过活,故只能据与女儿之关系,称为陈妈妈。

陈妈妈颇富裕,据女儿王妻即张氏说:

他虽是小户人家, 论私房有几樁。[57]

又说:

破箱子贮着几斗金刚钻,大珍珠还藏有半破缸。[58]

53 第十二卷, 页 279。

54 《禅真逸史》,第六回, 页 53。

55 《石点头》云 :其号为“退翁”,又欲做“散人” (页 278) ,可见是一位退休 官员。

56 《石点头》,第十二卷, 页 293。

57 《歌代啸》第二出, 页 1254。

58 同上。

  虽是调侃之语,颇含几分真实性。儿女则有一双,长为男,次为女,年龄相差约四 五岁。然受其父影响,儿子却不求读书晋身:

年纪才得二十来岁,志念比乃父更是古怪恬淡。他料天下必要大乱,不思读 书求进,情愿出居海上,捕鱼活计,做个烟波主人。[ 59]

  因此不能支撑家庭,增添光彩,母亲惟有与女相依为命,不时还“要赴些夜作”。 [60] 其身体欠佳,须靠灸“闾续骨”(即女婿骨) 疗患,亦属情理中事,且不久即撒 手人寰。渭释狱后, 次年(即万历二年) 往五泄陈家取回领养之幼子,作《游五泄 记》 ,专记此事。记中云:

又明日,陈君心学来,又明日,饮于陈君,止焉。[61]

后又云:

于陈一夕。[62]

  为何取子专会陈心学而不提陈妈妈?显然陈妈妈其时已不在人世矣。渭晤陈君,又 饮于陈家,并于陈家止宿一夕,由此可推陈妈妈过世后, 真正之领养人乃陈君也, 其真实身份,据《儒林外史》,为陈妈妈之兄弟,也就是渭之内舅。

  渭幼子枳,年长后颇感恩于外祖母,取笔名多以陈为姓,如陈正夫、[63] 陈汝 元等。《徐文长三集》于万历中问世, 校者为陶望龄,同校者为谢伯美、商濬、陈 汝元,而陈汝元即徐枳也。可见陈是真姓。 《歌》剧中陈妈妈称: “老妇人原姓 陈,” 岂虚语哉!

59 《石点头》,第十二卷, 页 280。

60 《歌代啸》第四出, 页 1272。

61 《徐渭集》,卷 2,页 598。

62 同上, 页 599。

63 《袁宏道集》中有一诗赠陈正夫,实陈正夫即徐枳也, 考证详见拙文《真假笑笑 生发微 —— 以<儒林外史>为证》。《中国矿业大学学报》, 2016 年第 5 期。

墓园挽歌翻译中英对照(歌代啸英译本序)(21)

金瓶梅彩绘清宫珍宝皕美图之西门庆梳笼李桂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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