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归思(隐侠归期)(1)

章一

一张纸,一支笔,纸上横七竖八涂抹着些字迹。

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一种场景,只是此刻却也并不寻常,盖因坐在桌前拈笔沉思的不是旁人,乃韩凤亭韩少督是也。

一年之前,这位韩少督西瓜大的字还认不得一担,今天却可以提笔写字,委实是难得至极。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全要归结在他的老师,新闻记者卢秋心身上。

自他拜师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韩凤亭也由一个纨绔无知的少年变得有所担当。然而韩凤亭并不满足于此,他自觉年已弱冠,须得做一番事业。然而究竟当为何事,就是他目前的踌躇之处了。

与父兄一般走那行伍生涯?韩凤亭摇一摇头,他对军事并无多少兴趣,又因受了卢秋心影响,隐隐觉得父兄做法并无多少可称道之处,便在“从军”二字上重重地画了一条墨线。

又或是从政?以韩督军的势力,为韩凤亭谋一个有油水的职位也不是什么难为的事情,然而韩凤亭却也有自知之明,他师从卢秋心识字、学武不过一年时间,若真去做事,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能力,空占着职位领钱,这又算得什么?因此思量一番,又画去了“从政”二字。

这两件事,毕竟还是他家中有这样的背景,尚可做到的。若换成其他,譬如像卢秋心一般去做新闻记者,如岳剑尘一般去做教师,则更是他能力之外的事情。想到这里,韩凤亭不由烦闷起来,把笔往纸上重重一戳,戳出偌大一个黑点。

恰在这时,蝶影送茶进来,她原是韩凤亭一时误会,为卢秋心赎回来的清倌人。后来韩凤亭知道卢秋心并非倾心于她,仍是把她留了下来,也并未当作仆役对待。

此时他心绪烦乱,忍不住便向蝶影问道:“蝶影,你说做个什么事业,才算是对人有用呢?

蝶影一怔,不知道这位韩少督因何问起这样一句话,便笑道:“我哪里懂得这些个事。”

韩凤亭催促道:“你心里怎样想,怎样说就是。”

他既这般说,蝶影也就想了一想,道:“我虽不懂什么,但据我这点浅薄的见识,一人过活,总离不开衣食住行,这总该是有用的。”

这倒是给韩凤亭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他先前所想,总是些大的作为,但如今蝶影一说,又觉做些贴近的事情也是不错。可归结到实处,他又踌躇起来,衣食住行说来简单,可自己如何去做?开个饭馆子?给人盖房子?难道自己要去做这些?

韩凤亭闷坐在书房里一个下午,直到晚上开饭时方走了出来。

李副官见他心情不好,忙过来赔笑道:“少督,今天厨子特意做了个鸡包翅,我看着火候不差!要不要再拿点酒过来?”

韩凤亭摆一摆手:“不用。”

他来到饭厅,卢秋心正坐在里面看报纸,饭桌上满满一桌菜,除了李副官说的鸡包翅,还有肥鸭、火腿、海参这样大菜。卢秋心放下报纸笑道:“今晚怎的这样丰盛?”

韩凤亭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晓得是李副官疑心他烦恼,特意为之,便含糊道:“也没什么。”可又一想,自己這点心思,未必就能瞒得过,等老师问到自己,可就不好了,这般想着,便把自己这个下午的念头,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卢秋心听了,并不曾取笑他,反而认真筹划起来,道:“其实蝶影所言很有道理,衣食住行看着寻常,其实是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事,能从这方面着手,也是好的。”

韩凤亭不解道:“那我怎样做?难不成开个饭馆子?”

卢秋心道:“也不用如此。”指一指桌上一碟口蘑道,“这个味道怎样?”

韩凤亭很喜欢这道菜,道:“自然是鲜的。”

卢秋心笑道:“口蘑虽鲜,可也还不到这个份儿上,你吃着它鲜,是里面加了味精的缘故。”

韩凤亭道:“这我知道,菜里加了它便好吃,只是吃多了口渴。”

卢秋心道:“正是。这个东西,是从日本传过来的。试想要是中国人自己研究出这个,又是怎样?”

见韩凤亭若有所悟,卢秋心又道:“再比如我们住的这栋房子,从前盖它用的是砖头瓦块,现在却少不了水泥。如今进口水泥大行其道,若是中国能自行生产,岂不是要比进口好上许多?”说着推过面前报纸,“这上面恰有一篇文章,你可以看看。”

韩凤亭便接过报纸,上面“实业救国”四个大字正映入他眼帘。他从前多用洋人的东西,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听了卢秋心一番话,又看了这一篇文字,便生出了许多雄心壮志。

然而他心气儿虽高,归结到实处,还是不知如何着手。试想味精也好,水泥也罢,又或是其他种种,韩凤亭自己不懂得技术,也不识得这方面的人才,真是老虎咬刺猬——没处下嘴。

说来也巧。这番谈话之后没两天,恰有一个银行家的公子请韩凤亭吃饭,此人姓贾名世骥,出身本好,又是确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因此韩凤亭虽与许多旧日的朋友断了交,和此人倒还保持了来往。

菜未上齐,忽然间贾世骥道:“田博士,你何时从德国回来了?”便站起身来,韩凤亭随他目光看去,见到一位青年博士,西装笔挺,架一副金丝眼镜,只是体格略有些瘦弱。

贾世骥握着青年的手道:“少督,我向你介绍,这位乃是田启新田博士,在德国研究化学,是一位很有学识的人。”

韩凤亭并不懂“化学”研究的是何物,只听他是国外留学回来的,不由得心念一动,向那田启新道:“你在外国留学,你懂得怎么做水泥么?”

田启新并不识得韩凤亭为何人,然而见贾世骥对他的态度恭敬,又称呼他为“少督”,料定这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便笑道:“我学的虽不是这个,但也略懂得一些。”

韩凤亭道:“略懂是个什么意思?你能做出来么?”

田启新说“略懂”,其实是一种谦虚的说法,没想到这位少督倒当了真,他心中不满,只是这位博士的个性柔软,并不惯于发火。

贾世骥便笑着打圆场:“少督!田博士为人谦逊,他的学识我可以作保,绝对没有问题。”

贾世骥此人倒不是那种说大话的,但兹事体大,韩凤亭便向田启新道:“你这位博士,这次打算在北京住多久?我有意请你吃个饭。”

田启新眨一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贾世骥笑道:“田博士,你有所不知,这一位乃是韩凤亭韩少督,我料想你也听过他的名声,他说要请你吃饭,必是真心诚意的。”

田启新虽然还有些疑惑,但韩少督相邀,又有贾世骥作保,总不成拒绝,最后便答应下来,因他另有他事,便先告辞。

田启新一走,贾世骥便笑问道:“少督,你素来不喜欢和这类人来往,今日怎的要请这田博士吃饭?

韩凤亭含糊道:“我看这田博士很好,想和他结交。”

贾世骥自然不信,心里便做了打算,日后须得与这田启新多加来往才是。

你道韩凤亭为何要请田启新吃饭?原来他听得田启新会做水泥,有意请他帮忙,可又怕此人并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因此借吃饭之名,请卢秋心来鉴别一二。

等他回家和卢秋心说了此事,卢秋心不由失笑:“我哪里懂得这些。”

韩凤亭坚持道:“老师总比我懂得多,你又会看人,倒看看这个田启新是不是瞎说大话的。”

卢秋心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他并不懂这些,便先寻了些相关书籍翻阅一二,待到那一日时,他与田启新在饭桌上交谈,看出这位田博士确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交谈深些,又发现这位田启新原也是苏州人,与卢秋心恰是同乡,不由更是亲密了几分。

原来这位田博士出身于苏州富户之家,他的父亲是崇尚新学的,因此儿子长大后便送去外国留学,这田启新又是一个会读书的人,就一直读到了博士的学位,如今学成归国,想着北京是个人才会集的地方,便来到京城,打算做出一番事业来。

他这个目的,正与韩凤亭的想法相合,韩凤亭便把自己要做实业的打算一说,这田启新年纪也还轻,听了韩凤亭的意思,不由也踌躇满志起来,宾主虽是初识,却也相谈甚欢。

因了田启新是个留学的博士,这一顿请的是西餐,饭后,上来栗子面拌奶油的甜点,这时正事谈毕,恰好说些闲话。

卢秋心毕竟是个新闻记者,便谈些近来的时事,田启新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卢秋心又说到京城里的一些新闻,道是两日前有个银行职员,傍晚时分血流披面死在一条胡同里。

按说偌大一个京城,死一个人并不是特别稀奇的事情,但这个职员死时天还没黑,那条胡同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可他偏就死在那里,且是一刀毙命,周围人连个听到声的都没有,因此才上了新闻。

田启新猜测着道:“难不成真是鬼怪作祟?”

韩凤亭嘲笑道:“你一个留学的博士,怎的说这样话?”

卢秋心则笑道:“鬼怪怎会用刀?那人确是被一刀毙命的。”

田启新便问道:“那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卢秋心思量着道:“若刀极快,人当即毙命,确有可能不发出声音。”又道,“还有一样诧异处,从刀痕看,那刀很是古怪,当是一把极长、极锋利的刀,就是中国的武林也少见这样的武器,倒像是倭刀。”

这个时候,北京城里是很有一些日本浪人的,這些人风评并不好。田启新吃了一口西点,皱眉道:“怪吓人的,且不谈这些。”卢秋心便笑了笑,转谈起其他话题。

虽有这样一个插曲,倒也算是宾主尽欢。餐后,卢秋心私下对韩凤亭道:“这位田博士确是有学识的,你可与他多谈谈。”

韩凤亭点了点头,又问:“老师,你们是同乡,倒不多聊聊?”

卢秋心笑道:“报馆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一步。”

这韩凤亭倒不好阻挡,卢秋心戴了呢帽,转身离去,只是他并非如与韩凤亭所说那般前去报馆,而是进了街边一家酒馆,那里面坐了一个落落大方的女子,却是曾救他一命,江湖上人称庞二当家的庞冬秀。

章二

卢秋心这半生识得的女子也多,可只有对这一位庞冬秀是感激中带着些敬意,敬意之外又有些钦佩与自叹不如的心思。

卢秋心武学根底不浅,这位庞二当家武功却更在他之上。初识时她翩然而入,与卢秋心合作识破周幻身份,联手取回《平复帖》。后来又因他这相助之情,在大王庄外救了他与韩凤亭的性命。

卢秋心与庞冬秀见面不多,相处亦不算久,尽管不会时时念起,然而偶一相见,心中亦会摇曳不休。

此时这番相见,却是庞冬秀与他相约,卢秋心并不知她相邀自己所为何事,进到小酒店里,却见庞冬秀已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壶烧酒。见得卢秋心进来,便斟了两杯酒,笑道:“卢先生,请。”

卢秋心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笑道:“庞姑娘太过客气。”又笑道,“这顿酒原应我请才是。”

庞冬秀笑道:“原也是要你请,因我要离京了。”

卢秋心倒是一惊,未曾想这竟是一场饯别的宴席,忙道:“庞姑娘何时走?”

庞冬秀笑道:“我买的是晚上的票。”

卢秋心道:“今日?”庞冬秀便点一点头。卢秋心只觉心中翻涌,喝入口中的酒都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又问了一句,“那庞姑娘是往何处去呢?”

庞冬秀笑而不答,卢秋心知道她不肯说,自也不会强问,他已吃过了饭,便斟了酒,双手捧了,敬给庞冬秀。

庞冬秀微微笑着,并不曾拒绝,她酒量倒似比卢秋心还要好些,连喝了数杯,脸上一些颜色也没有改。

卢秋心却觉得面上有些发烫,他不愿在庞冬秀面前失态,便要了两个热手巾,热气一扑,这才定一定神,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道:“也不知庞姑娘是几点的车,只怕误了事。”

庞冬秀道:“还来得及。”又要了一壶热茶。

这酒肆的茶,自然不是多么好的,一壶茶里加了几个陈年的茉莉骨朵儿,便叫做香片,酽酽地沏了一大壶,喝着还烫嘴。

卢秋心也不在乎这些,倒在杯子里慢慢地喝,热茶碰上冷酒,合着外面胶皮车上的铃铛儿响,激得脑子里一阵阵的氤氲如梦。

这一杯茶喝完了,庞冬秀就站起身,卢秋心忙也随着站起,又会了账,心知此时与庞冬秀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逢,忍不住便道:“岳……”

他是想问岳剑尘是否与她一同离开,但只说了一个字,便觉自己僭越,这句话自己实不该问出。事实上,若非卢秋心喝了几杯酒,就这一个字他也说不出口。

庞冬秀却微微一笑:“卢先生是说剑尘?”她称呼很是亲切,下一句却是,“早年里虽有那一层因缘在,然而大家并非一路,我来京一次本为复仇,事情已了,自然也就该回去了。”

在大王庄时,卢秋心曾见得岳剑尘与她相处,他看得分明,那青年对她实有情愫,却未想庞冬秀这般洒落,这些感情并不在她心上。思及至此,他也便端正了神色道:“是,庞姑娘处事果决,那便就此别过。”

庞冬秀却笑道:“卢先生,我还有一件事与你细说,请随我来。”

她当先带路,卢秋心不解她是何意,忙跟在后面,只见庞冬秀越走越快,可也越走越是偏僻。足走了一刻钟,两人停在一条胡同的尽头,这里虽有些房屋,可因着年久失修,半面墙都塌了,里面的屋子也是破旧不堪,倒空出好大一块场地来。

庞冬秀轻巧巧地翻过那断瓦残垣,卢秋心也随着她进来。

这时天已经晚了,圆白的一个月亮挂在天上,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只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犬吠。庞冬秀站定了脚步,笑道:“卢先生。”

她原生得丰秀,这月下的一笑,卢秋心也不知怎的,心竟怦怦地跳了起来,暗忖:她是要与我说些什么?面上却控制了情绪,道:“庞姑娘有事请讲。”

庞冬秀道:“卢先生,你知道我是一个飘零江湖的人,得意的武功原有两样,一是颠倒掌,它的本名叫做‘颠倒梦想,这个我已教给了剑尘;另有一套腿法,唤做如意腿,我心里的意思,是想请卢先生学了这套功夫。”

卢秋心万没想到庞冬秀请他来是为了这样一件事,便道:“这是庞姑娘的好意,只不知这套功夫,尊师可容许传到外面么?”

这时虽是民国时期,但武林中人不少还守着旧日的规矩,故而卢秋心有此一问。

庞冬秀听了笑道:“我晓得卢先生的意思。只是我教卢先生这套腿法,难道还要定什么师徒的名分不成?

“这些功夫会的人原已不多,我之所以请卢先生学它,也无非是想多一个合适的人会使这功夫。譬如有一日我死了,可还有剑尘会使颠倒掌,卢先生会用如意腿,不至失传而已。”

她看了天上的月亮,叹一口气道:“我也不是没想过正经收一个徒弟,只是这年头,寻一个肯沉下心又心性好的,实在是太难了。”

故而,她教授卢秋心武功,还要用上一个“请”字。卢秋心听了这番话,再不能辞,便行一礼道:“承蒙庞姑娘授艺。”

二人当下便在月下拉开架势,授起了这套腿法。

卢秋心功底本就扎实,这套腿法又不甚繁琐,不出一时半刻,也便学完。他演习一遍,并无偏差,庞冬秀赞道:“卢先生好悟性。”便立定了身子,向卢秋心行了一礼。

卢秋心一时不解,连忙还礼,这一个礼尚未行完,他忽然反应过来,这当是辞别的礼节,忙站直身子,一个“庞”字尚未出口,面前的女子已在十几丈外,再一展眼,鸿飞渺渺,伊人已去。

卢秋心立于月下良久,方才举步前行,他心中明了,这一次分别之后,若说再次相逢,几是不可期之事。

他方踏出第一步,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冷哼,他循声看去,却见胡同处立了个十分高大瘦削的东洋浪人。

逆着光看不大分明面目,却也只这一眼,待卢秋心走到胡同口时,那浪人便已不见了。

韩凤亭自从结识了田启新,便大张旗鼓地张罗起了这件事。

他手下这两个人,田博士是一个行家,李副官又通实务。至于他自己虽是任事不懂,好在有钱又有势,虽不过筹划了三两分,新闻记者早已是铺天盖地地宣扬开了。韩凤亭本是个喜好张扬的,见得如此,心下很是得意。

私下里,田启新也为韩凤亭讲些眼下国内的状况,例如北方早就有了一家启新洋灰公司,南方也有人建了水泥厂,还有日本在大连建的一家水泥厂也是大有名气。

韩凤亭听了半晌,问道:“这么说,咱们要是再建,还能赚钱吗?”

田启新笑道:“怎么不能,就这些厂子加在一起,一年到头也做不出一百万桶水泥,咱们偌大一个国家,四处都要建设,这点子水泥哪里够了。”

韩凤亭听了,也觉有理,便和田启新商量起选址的事情来。田启新便提议为着运输方便起见,还是选在有港口的地方较为合适。

韩凤亭听了道:“那是在天津了?我有个叔叔倒在那里。”又想自己这位叔叔也是个纨绔的,只怕帮不得什么。

正寻思时,田启新却笑道:“再有一月就要過年,现下也是天寒地冻,少督不如先选了址,春暖花开时再动工不迟。”

韩凤亭一想可不是这样,这时光荏苒,竟又是华岁之时了。

年节将至,北京城里大小宴会也便多了起来。往年韩凤亭要么自家赴宴,要么带一个李副官,今年他为了宣扬自己的事业,便把田启新带在身边,田启新也乐得多认识一些人物,并不拒绝。

今日里,韩凤亭来参加的便是一个金融家华之廷的宴会,这一位华先生本是崇尚文明的,娶的太太更是一个罗曼蒂克的人,故而田启新到了这里是如鱼得水,韩凤亭见他去恭维那位华太太,很是自如的样子,自己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倒了一杯葡萄酒喝。

这一杯酒还没喝完,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

韩凤亭抬头一看,见到一个矮胖的日本商人走了进来,这日本商人穿着虽然富丽,态度却有几分儒雅,也还罢了。他身边可还跟了一个人,看那身份像是个帮闲,穿着甚是时式,左颧骨处有一颗豆粒大的红痣,很是显眼。

这人交际很广,全场的客人他倒好像认识十之七八,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见了年轻漂亮的女子,那更好似逐了血的蚊子,恨不得扑了上去。待到那日本商人叫他时,又是一副极其谦恭的态度。韩凤亭看了,心里便觉得不乐。

恰好那贾世骥也来赴宴,韩凤亭便问他道:“那是个什么人?”

贾世骥看了笑道:“那是松原润一郎,新来北京做生意的。听说这个人和一般的商人不同,对汉诗很有研究,倒不知真假。”

韩凤亭道:“谁要问他!我是说他旁边那个,看着很不像话。”

贾世骥一怔,笑道:“少督怎么也注意起这样人了,无非是个帮闲罢了,我听说似乎是叫什么梅若水。”

韩凤亭皱了眉头道:“这么个东西,倒有个雅致名字,他也配。”

贾世骥心道,你韩少督还知道“雅致”两字如何写法?口里倒不好说。

如梅若水这样人,平时实不在韩凤亭眼里,无奈这个梅若水就跟只花蝴蝶儿似的四处乱蹿,到后来竟撩到了韩凤亭旁边的一位小姐身上。

韩凤亭虽经过这许多事情,那性子却还是张扬激烈的,一杯水便泼到了梅若水面上。

梅若水被他泼得一怔,张口就要骂人,再一抬头见是韩少督,那压在舌尖的话也只得收了回去,赔着笑道:“原来是少督!少督今儿心情不好?”

韩凤亭沉着脸道:“我看见你心情便不好,少在我面前晃荡!”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梅若水可也不敢多言,自掏了块手绢擦脸,便躲到了一旁。

又一会儿吃饭的时候,说来也巧,那位松原润一郎恰安排在韩凤亭的切近,他的态度倒很是文静,又说得一口好汉话,轻声细语地和身边一个人谈着汉诗,韩凤亭听他念什么:“何处生春早,春生曙火中。星围分暗陌,烟气满晴风。”自己全没听过,也就吃菜喝酒,不理这些。

酒过三巡时,华之廷便向众人介绍这松原润一郎,众人听了,自然也都寒暄几句。

也有人问道:“松原先生不知打算做什么生意?”

那松原润一郎便笑眯眯地道:“是打算做水泥的买卖。”

这一句话灌到韩凤亭的耳朵里,他眼睛跳了一跳。

原本,他听田启新说日本的水泥在中国卖得好时,心中就很不舒服,这松原润一郎偏也要做水泥生意,又兼跟着松原的梅若水是个他看不惯的,这几样事加在一起,他便冷笑道:“巧了!我也正打算做这个,可要小心了!”

他这几句话说得很不客气,那松原润一郎也不恼,只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见是个华服少年,便微笑着请华之廷引荐。

华之廷是主人,自也不愿两方起冲突,连忙上前打了几句圆场,那松原润一郎的态度也很是婉顺,故而这不过是宴席上小小的一个插曲,并未当真酿成什么冲突。

然而韩凤亭的心中到底有些不平,归来之后,他还向卢秋心抱怨了几句。

卢秋心凝神听了,却并未就此事多做评论,只静静地喝了一杯茶,片刻,方道:“凤亭……”却是说了半句欲言又止。

韩凤亭倒少见老师这般,忙问:“老师你说什么?”

卢秋心又犹豫片刻,道:“你肯做事自是好的,不要冒进为上。”

他内心深处,实在是觉得韩凤亭的做法有些张扬求快,只因遇到一个田启新,便贸贸然定下了目标,行事实不算稳妥。

然而,这却又是韩凤亭立志以来做的第一件实事,若言语失当打击了他的信心,却也不好。因此即便是卢秋心,言语上也不免谨慎了起来。

韩凤亭倒也不是不明白卢秋心的意思,只是他这时正是一身的干劲儿,听是听了,并不以为意,只笑道:“老师你就等着吧!”

又过数日,年关将至,田启新原是苏州人氏,此时也要归乡探亲。他已买好了车票,韩凤亭便预备好为他践行,谁想在西餐厅等了良久,并不见田启新的人影。

韩凤亭等得不耐烦,便叫个听差去问。半晌那听差回来,面色却有些改变,道:“少督,田博士已走了,只留了封信。”说着,便从口袋中拿出一封信来。

韩凤亭此刻也颇识了些字,便拆开信封,那封信并不长,韩凤亭只看了前面几行,面上便变了颜色,待看到后来,便怒气冲冲地把信摔到桌上:“他什么意思!”

卢秋心见他神气不对,便拿过信纸来看。

原来田启新在信上写道,家中忽有事,因此提前回去,年后恐怕也不能回京,水泥生意无法参与云云。

这也难怪韩凤亭生气,好好的事业刚开了个头儿,田启新便要撤手,谁能乐意?说什么家有要事,真要有事,还差这一餐饭的时间不成?不过是一种敷衍的说法罢了。

李副官在一旁也看到了这封信,他看韩凤亭面色不好,忙道:“少督莫要气恼,说不定那田博士家里真出了什么大事……”

话音儿没落,卢秋心忽道:“这封信有问题。”

章三

这句话吸引了几人的注意,韩凤亭第一个凑过头来:“什么?”

盧秋心指着信纸道:“看这里。”

韩凤亭便细看过去,见信纸上有一块字迹被墨水模糊了些,除此并无其他。

卢秋心又指一指另一处,韩凤亭也没看到什么,只是卢秋心手指之处,折叠得略有些歪斜。

卢秋心道:“田博士是在德国留学,那里的风气最是严谨,田博士也沾染了这等一丝不苟的习惯,你看他就是切个牛排,都要切得方方正正,怎会把信纸弄成这般模样?”

李副官也看到了,猜疑道:“莫不是田博士真有急事,一时疏忽也是有的。”

卢秋心又指抬头道:“那田博士为何这样写?”

韩凤亭见那上写的是“韩少督台鉴”,奇道:“这又有什么问题?”

卢秋心叹气道:“田博士不是也给你留过条子?他口头上虽称你为少督,落在纸上,还不是称呼你‘韩凤亭先生的?”

韩凤亭仔细一想,可不真是这样,便又不明白了:“他怎么写的和叫的还不一样?”

这个缘由,卢秋心倒是隐约能猜到一点。

田启新毕竟是个留学的博士,身上还有些清高的习气,平时虽从众叫一声“少督”,但韩凤亭何曾带过兵,这句少督其实是奉承的说法,口头叫叫也就罢了,真付诸于笔端,他便不愿意这般写了。

然而这些话却也不好多说,卢秋心只道:“且不管这些,只看这个称呼,就可知不是田博士素日风格。”

韩凤亭略一思量,面色也变了:“老师是说,这条子不是田博士写的?”

卢秋心道:“字是田博士字迹,只我疑心这其中有缘故,不如去看上一看。”

事不宜迟,几人匆匆赶到田博士住处。

原来田启新来京未久,为图便宜,就在旅馆里包了一个房间,几人赶到时那房间正在清扫,恰有一个茶房经过,韩凤亭把他拦住,塞了一张钞票在他手里,问道:“这里住着个田博士,什么时候走的?”

那茶房见韩凤亭这样的神气,不敢怠慢,想一想道:“我是没有看到,可我有个同伴在这里伺候,多是看到了,我这就叫他过来。”

韩凤亭便又掏出一张钞票来:“你那同伴若能说上来,这个就给他。”

那茶房忙又叫了一个青年茶房过来,这人长的就是一副机灵相,行了个礼道:“这位田博士先前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后来有两个客人过来拜访,说是田博士的朋友,敲了门就进去了。房间里安安静静的,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位客人才带着田博士一起出来。可我看田博士的样子,好似昏昏沉沉的,被扶着上了门口一辆汽车,行李也被拿走了。”

几人一听都变了颜色,莫不是说田博士被人劫走了?卢秋心便问:“你可记得那两个客人长什么样子,那汽车又是什么颜色?”

韩凤亭随手又掏了一张钞票,却只在那青年茶房面上晃了一晃。

那青年茶房忙道:“我都记得清楚!那两个客人,一个有二十七八岁,穿的是西装,打了个玫瑰紫的领结,很是齐整,长得也漂亮,只是身形不高。另一个比他大几岁,穿得更加时髦些,左颧骨处有一颗红痣。”

韩凤亭听到这里就是一惊,前一人的描述还含糊,这后一个,不正像是那梅若水的样子?那青年茶房又续道:“那汽车是黑色的。”

韩凤亭一听,不免有些失望,这原是最寻常的一种颜色,青年茶房窥得韩凤亭神色,连忙又道:“那号码牌末尾一个数字,我也记下来了!”

李副官拧着眉毛道:“那有什么用,你知道这北京城里有多少汽车?”

卢秋心却道:“也不尽然。”韩凤亭和李副官都看向他,卢秋心道,“我猜想这两人自己未必有车,就算有也未必会用,多半是在租车行租的汽车。”

这一句提醒了李副官,若有这些线索,去租车行里查询可不是难事,忙和韩凤亭道:“少督,我就去查。”韩凤亭点头应许。卢秋心又走进房间,细细查看了一番,出来时面色微沉。

韓凤亭上前问道:“老师看到什么了?”

卢秋心叹口气道:“并没有什么,我只是疑心……遇到了一个熟人。”韩凤亭想要追问,看卢秋心不像想回答的样子,又闭了嘴。

李副官那一边却是动作很快,说来也巧,他刚查到第一家租车行,就遇到一辆黑色汽车回来,朝司机一对,正是刚才去那家旅馆的汽车,又问了那汽车带田博士去的地方,却也是一家旅馆,忙禀了韩凤亭,带了护兵上门。

一到那旅馆门口,韩凤亭就见那梅若水斜倚着,正和一个少年女子闲扯,他一见韩凤亭下车就变了颜色。

韩凤亭哪还容他,两步来到他面前,一拳就打了过去。这一拳力道不小,又打个正着,梅若水的面上霎时开了油酱铺,那少年女子见到斗殴,忙逃走了。

韩凤亭打了一拳,心中怒火犹未平息,一拳又要打来,梅若水却把身子一闪,这一下动作奇快,原来此人竟也是有功夫的。

然而韩凤亭随卢秋心学了这些时候的小擒拿手,便把左手一伸,一把捏住了梅若水的腕子。按说梅若水本来功夫不差,只因实未想到这个素来有纨绔之名的少督竟也有些身手,竟被他叼住手腕,又挨了一拳。

这个时候,李副官带着护兵也赶了过来,梅若水见到这般声势也不打了,一转身就往后面跑,谁想才跑了两步,一只手已牢牢地抓住了他。

这一招与方才韩凤亭抓他并无差异,可力道手法却是天渊之别,他心中噔地一下,这是个行家!也不转头,一腿向后一扫,抓他那人却把手一松,拎住他脚腕子朝后一带,梅若水“咣当”一声已栽到了地上,只摔得头晕眼花。待要爬起来时,已被李副官用枪抵住了下巴。

也只这时他才看到,制住他的人竟是个容貌斯文的书生。

卢秋心两招制住了梅若水,也不耽误,见到一个茶房便问他道:“这客人的房间是哪一个?”那茶房见这许多人进来,又有护兵,疑心是梅若水做了什么犯罪的勾当,忙指给了卢秋心。

李副官觉得叫卢秋心冲在前面实在不好,便把梅若水交给旁人,自己先带头冲了过去,只是刚到那房间门口,却被卢秋心一把拎住衣领甩了回去。

这动作委实不甚雅驯,李副官茫然地站直了,还没等说话,就见卢秋心一派如临大敌的架势,站到了那房间门前。

他没敲门,房门却自己开了道缝,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俊秀青年站在门前,一身西装甚是时式,玫瑰紫的领结里夹了金丝,一动一晃眼,后面的韩凤亭看得分明,叫道:“周幻!”

卢秋心却是道一声:“果然是你。”

这俊秀青年看得温和无害,实则却是心狠手黑,视财如命,又会一种西洋的催眠术,端的是精明厉害至极。

卢秋心和他打过几番交道,曾见他为一个财字,置退隐多年的黑道中人宋翼于死地;又曾盗走《平复帖》,导致大儒谢兰圃郁郁自杀,并重伤了卢秋心的好友岳剑尘;后来在韩凤亭被悬赏的时候,他也插了一脚,要不是卢秋心使空城计吓走了他,只怕两条性命都要折在他手里。

两人间的渊源,怎复杂两字了得。

而卢秋心看到田启新那封信时,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疑惑,若说田启新是被人胁迫,因此故意留下称呼上的破绽,那信纸上的问题又不可解。

但听到茶房对来人的描述后,卢秋心心思一动,想到若说这人是周幻,那么他以催眠术操纵田启新,按照自己的指示写下这样一封信,催眠术中人有恍惚,弄脏了信封信纸,那一切就都可解释了。

周幻的神色也并不见惊惶,他理一理袖口,垂下眼睛道:“接了这笔生意,我就知早晚要对上你,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你反应不错,运气也实在是好。本来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要走了。”

这句话倒也没错,只要李副官在租车行那里略晚一会儿,这里便是人去楼空。卢秋心沉了面色:“不必说这些,田博士可是在你们的手上?”

“在。”周幻点了点头,忽然闪电般从袖口处抽出一把手枪来,就要指向卢秋心。

谁想卢秋心自他理袖口时就一直注视着他的手,这动作虽然奇突,却并没有出乎卢秋心的意料。他飞起一脚,周幻手中那柄可纳入掌心的掌心雷直飞到空中,未等落到地上,卢秋心又飞起一脚,掌心雷被他踢到远处。

李副官忙伸手捞起,赞道:“好精致,这样小巧的枪倒不多见。”

周幻一击未中,面色就是一变,他知道自己的真实功夫不及卢秋心,外面又有护兵,如今自己这张牌也未成功,他看着卢秋心,忽然笑了起来。

“我猜,自《平复帖》那件事之后,你一直想杀我吧?”卢秋心还未答话,周幻又道,“来,谈个交易,我刚才给田博士吃了点儿药,我走,解药给你。”

卢秋心微一皱眉,周幻这话真假难辨,但万一是真,岂不是伤了一个无辜之人?他回头看向韩凤亭,两人同时点了一下头,卢秋心道:“药拿来,你可以走,待田博士确实无事,再放梅若水。”

周幻不在乎地道:“他关我什么事?”随手扔了个白纸包过来,“分成两份,用水冲了给他喝,先喝一份,过半天再喝一份。”

周幻说完便向前走去,直到了旅馆门口,才笑道:“我知道卢先生说话算数,再送你个消息,你猜这事儿背后的人是谁?梅若水的主子又是谁?我不怕告诉你,就这药,也是他给我的。”

韩凤亭面色当即就变了。

田启新果然在房间里面,人昏昏沉沉的。卢秋心探察了一番,不由失笑,原来田启新中的是种最寻常不过的迷药,就不用什么解药,喝些冷水也就醒了,到底还是上了周幻的当。

但不管怎样,田启新能安然无恙,总是一件好事。

他这边看护着田启新,一转眼却不见了韩凤亭,不由诧异,却见一个护兵跑进来道:“卢先生,少督去找那个叫松原的日本人了!李副官拦不住跟了上去,要我告诉您一声。”又低声道,“李副官的意思是请您也过去看看,少督的那个脾气,您……也是知道的。”

卢秋心啼笑皆非,问了地址,连忙在门前叫了辆胶皮车预备赶去。

可上了车才发现,那拉车的车夫一脸白胡子,卻是个老人。卢秋心又不好催促,行了一段后索性下车,寻那人少的道路,施展轻功到了松原润一郎的门前。

纵然是他内功高明,又在冬日,一头一脸也都是汗水。

他深呼吸数次,这才进了大门。

一进正厅,就见松原润一郎、韩凤亭、李副官等人都在其中。

松原润一郎双手捧着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向韩凤亭道:“韩少督,这件事虽然是一场误会,但毕竟是我的不对,中国有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我这里敬一杯茶,谨向少督赔罪。”他的语气和态度都是十分诚恳,令人难以推却。

韩凤亭坐在他的对面,手里也拿了一杯茶,脸上的表情有些腻味,一见卢秋心进来,他便高兴起来,笑道:“老师,您怎么来了?”顺手就把手里的茶递到卢秋心手里,“老师怎么一头的汗,喝杯茶解渴。”

松原面上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他敬茶赔罪,韩凤亭却将茶递给别人,很是不给面子。但韩凤亭这一举措,毕竟还是借着尊师重道的名义,却也指责不来。便笑道:“这位原来是少督的老师,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此人能够脱口而出诗经中的词句,可见确实是有文学造诣的人,卢秋心也觉难得,他微笑一下,便喝了几口茶。

这种茶与他素日喝的不同,茶水呈淡绿颜色,入口极苦,良久方有些许回甘,他曾听聂神通讲过日本茶道与中国不同,也不以为意。

韩凤亭见卢秋心喝了茶,觉得自己卷了松原的面子,很是得意,就道:“这件事先撂在这儿,是不是误会,日后走着瞧!”便带人走了。

待到回去之后,李副官悄悄地告诉卢秋心,原来韩凤亭一到松原家里,松原便马上承认是自己派梅若水前来,却只说是一场误会,自己不过是请田启新过来相谈而已。

梅若水办错了事,韩凤亭想怎样罚他都成,他自己又放下身段,极其恳切地向韩凤亭赔罪。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凤亭毕竟年轻,被松原这样赔了半天不是,倒也把这事儿放了过去。

卢秋心听罢久久不语,以他的心思,自然并不愿韩凤亭把事情闹得太大,然而松原如此,他却隐隐有种此事未了的感觉。

田启新恢复之后回了苏州,梅若水被韩凤亭揍了一顿后也扔了出去,周幻影踪不见。眼看着就到了过年的时候,韩凤亭虽不去山东,但他有个叔叔在天津,叔侄关系不错,以往韩凤亭都是到叔父那边过年,今年也是如此。

卢秋心却不知为何,这几日里身体总是有些不爽,他自己也通些医术,猜测是染了风寒,随意抓了些药吃,却是时好时坏,他自己不甚在意,也并未同韩凤亭说起。

韩凤亭这边却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不愉,往年他不识得卢秋心也就罢了,如今既与卢秋心有了师生的情谊,想到自己到天津一派繁华热闹,却把老师一人落在这里,总觉不好。

卢秋心笑道:“你看我可是喜欢那些的?你只去就是了。”

这话韩凤亭可也没法反驳,一步三回头地上了火车,李副官等人自也和他一同前往。

卢秋心留在韩宅中,想着要过年了,大部分听差也被他放了假,只有蝶影无处可去,小姑娘含羞带怯的,想到和卢秋心一同过年,心中很是喜欢,买了许多鱼肉,恰有一个厨子是扬州人,也不曾回去,加意奉承,做了一大桌子菜。卢秋心虽觉有些过奢,但毕竟是除夕之夜,也便没有多说什么。

吃饭的时候,卢秋心见蝶影换了一件水红色的袍子,愈发衬得一张小脸雪白。

他不免想起从前想让蝶影读书的事情,只因《平复帖》、韩凤亭被悬赏几件事连在一起,竟把这事搁置了,此时旧事重提,道:“蝶影,你原是一个聪明人才,我想为你报名一个学校,不知你的意思是怎样?”

这番意思,卢秋心从前也隐约向蝶影透露过几次,只是蝶影的心中,对卢秋心实在是十分倾慕,如今见卢秋心劝她读书,又是二人独处的时候,忍不住就道:“多谢先生的好意,我宁可侍候您一辈子。”

她这两句话说得十分诚恳,中间又有一种脉脉的深情,卢秋心也不免为之震动,他正想一句妥当的回答,忽觉一阵头晕目眩,竟然险些坐之不稳。

他定一定神,拿起面前的一杯酒喝了,谁想一杯酒下肚,那头晕的感觉更加严重,他把酒杯放到桌上,惊见杯子底竟有了一丝血痕,忙把杯子倒扣在桌上,道:“我酒喝得有些急了,且去躺一下。”

蝶影却心生误会,以为卢秋心是因她这番话避开了,羞红了一张脸,并不敢跟上去。卢秋心扶着墙,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人几乎摔倒在床上。

然而倒在床上之后,他的情形并没有因此而好转,又过片刻,他忽觉嗓子眼里一腥,连忙尽力地俯身向下,一大口血就这么喷到了地上。

他躺回床上,只觉全身乏力,一时间竟连双眼也无力睁开,窗外白的雪对了黑的天,一串串的鞭炮声音此起彼伏。

而这房间里虽是锦帷玉帐,又温暖如春,却被衬出一阵冷清的意味。

卢秋心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多少时候,只觉那鞭炮声时断时续良久,他虽未睁眼,却忽觉床边多了一个人。

章四

这人决不是蝶影,卢秋心并未睁眼,可不知怎的,已有这样的觉察。他勉力向外看去,隐约觉得床头这人应是个男子,然而听差是不会随意进他这房间的,难道是韩凤亭,可他又怎会在这大年夜里回来?

蒙蒙眬眬地,卢秋心又晕睡过去,昏沉之中,感觉似乎有人大力摇晃着他,声音惶急:“老师、老师!”

又有人道:“赶快请大夫过来!”

先前那惶急声音便道:“这时候哪有大夫,赶快拿汽车送到外国人的医院里去!”之后,卢秋心便再不记得什么了。

而等他再度醒来,则已是三日之后。他自己躺在一张医院的病床上,韩凤亭守在一边,熬得双眼通红,见卢秋心醒来,眼泪险些掉下来,又一叠声叫医生过来。

卢秋心欲待开口,只觉喉咙火烧般痛,竟连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一会儿,医生就赶了过来,这外国医院的规矩,医生检查的时候,旁人是不准在里面的,因此韩凤亭也被请了出去。

这番检查颇花了一段时间,之后医生又为卢秋心打了一针,这一针之后,卢秋心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就见到李副官坐在床前,见到他醒来惊喜道:“卢先生,你可算醒了!”

这一次卢秋心总比先前有了些气力,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副官拍了腿道:“说起来真是奇了,少督原在天津守岁,不知怎的就觉得心慌,嚷着说怕不是您出了事要回来,我们起初都不信,谁想一回来,就看到您……哎哟,床上、地上吐得都是血,这是怎么闹的啊!”又道,“也亏得少督赶回来,那外国医生都说,再晚一会儿,只怕人就救不回来了。”

卢秋心没想自己获救竟有这样一番缘由,不免也很是感动,可是又心生疑惑,自己怎的忽如其来这样一场大病?若说前段时间染了些风寒是有的,可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便问:“凤亭呢?”

李副官道:“少督在您病床前熬了好幾天,才被我撵去睡觉。那外国医生说,卢先生您似乎是食物中毒,留下来那扬州厨子已被关起来了。”

卢秋心忙问道:“蝶影可有事?”

李副官一怔:“蝶影姑娘?她自然也是很担忧您……”

卢秋心截断道:“她有没有中毒?”

李副官道:“没有啊,她挺好的。”

卢秋心长出了一口气,随即道:“不是厨子。”那天晚上的年夜饭,他并未吃几口,而他吃过的菜,蝶影也都吃了。

李副官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诧异道:“不是?那是怎么一回事啊?”卢秋心这场病来得奇怪,韩凤亭回来得也有些奇异,他忍不住道,“难不成……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卢秋心不免失笑,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李副官,凤亭他回来之后,是一个人进去我的房间,还是你们一起进来的?”

李副官不明所以,道:“少督先前是一个人进来的,可一进来,他就看到了四下里的血,便喊我们进来。”

一个人进来……随即就有李副官等人进来……

卢秋心忽然醒悟过来,大年三十那一晚,先前立在他床头那个男子,决不会是韩凤亭,可那个人又是谁呢?来到自己的房间是所为何事?他尽力回忆,然而彼时他病得严重,只依稀想到,那个男子身形高瘦,腰间似乎挂了一物,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是什么了。

卢秋心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去得可也并不顺利。

初住入医院的几天里虽好了些,可时隔不久却又恶化,那吐血的症状是克制住了,却又常常昏睡不醒,那昏睡的时间更是一日比一日长,医生也没了办法,韩凤亭急得嘴上的燎泡一层层起了老高,却也是无法可施。

卢秋心报馆的同事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好友陈燕客便前来探望,一进病房,只见卢秋心人都削瘦了一圈,面上颜色苍白,心中不由难过。因卢秋心还昏睡着,便坐在一边守候。

过了一会儿,卢秋心好容易醒来,陈燕客便抹一把脸,做出个欢喜的模样,道:“窗外日迟迟了!怎的才醒?”

卢秋心面上也露了个笑影:“你这张嘴。”

陈燕客道:“我这张嘴怎了,没说你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便算好的了。”

卢秋心指着他,又气又笑,陈燕客又与他说些近来报馆的新闻,诸如除却先前那被一刀毙命的银行职员外,又有一个果子铺里的伙计也是一样身死等等,不过是给卢秋心解闷的意思。

说了一会儿,见卢秋心神思困顿,便笑道:“我先回去了,你安心养病,那许多稿子我一个人且看不过来,还得等你回来。”

卢秋心却握住他的手,叹道:“我知晓你的好意,只是我的病只怕不好,你知我母亲在苏州,之后的事情还是要托付于你。”

陈燕客心头便是一紧,强笑道:“你胡说些什么。”

然而抬眼见卢秋心病骨支离,又是不忍,便反握住他手道:“你心头须放开些,不要总想那些无谓的事情。无论如何,我们这一班朋友同事都是在的。”

这最后一句,内里其实还是应了卢秋心的意思。卢秋心便笑着点一点头,陈燕客与他交往多年,不由心酸不已,匆匆告别而去。

他离开时心神不属,险些撞到门前一个服饰华贵的青年,陈燕客随口道歉了一句,并不曾放在心上。

那青年可也没有与陈燕客计较,他立于病房门前,却并没有进去,只看了一眼,随后,便扬长而去。

他出了医院的大门,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来到北京城里有名的一家饭店门前,直接进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

这原是个套房,他脱了大衣挂在外间,听得里间一阵阵的大说大笑声音,他脚步便顿了一下,但随即便走了进去。

这里间里原有三个人,离门最近的一个便是梅若水,他口沫横飞地正在说着什么,手边放了一杯酒也不及喝,这房里的声音倒有一大半是他弄出来的。

在他身邊坐了个日本人,和他年纪相仿,穿得也很阔气,但是一张脸生得狭长,人中又短,是个急躁易怒的相貌。此刻他正向梅若水问道:“你就这样跑出来了?”竟说的一口好汉话。

梅若水哈哈地笑道:“可不是,姓韩的小毛孩子哪里知道我的本事,寻个机会我便大摇大摆地出来了,连个阻挡都没有。”

那日本人便也狂笑起来,道:“他们这些新兴的军阀也不过是这个样子,血统毕竟是低贱的,那血统高贵的人就是落泊了,身份也比他们高上一等。”

梅若水笑道:“就是这个理儿。”便拿起身边的酒杯,和那日本人喝了一杯。这一杯酒下肚,他才和那青年道,“你来得可晚了。”

那青年没有理他的话,自顾坐到沙发上,把领结扯开几分,向后一靠。

梅若水笑道:“真不愧是在法兰西喝过洋墨水的,看你这派头儿!”

青年眉头拧了下,反唇相讥道:“什么大摇大摆,姓韩的哪有时间理你?多半是他把你轰出来的吧?”

梅若水嚷道:“周幻,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原来那青年正是周幻,他靠在沙发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并不搭理梅若水。

梅若水看了他一会儿,自己先笑起来,拿着酒杯坐到他身边,用肩膀推了推他道:“咱们兄弟几个,别闹这个脾气。你知道么,道上的人给咱们起了个绰号,叫‘酒色财气,我觉得有点意思。”

那日本人便问:“什么叫酒色财气?这是怎么个解法?”

梅若水便笑道:“老大正如那戏本里的英雄,喜好美酒宝刀,自然就是酒;我喜欢女人,这个叫色;周幻喜欢钱嘛,那就是财。”

那日本人忙问:“那我呢?”

梅若水笑道:“你坂本五郎最有气性,自然是气。”

坂本五郎一听,倒很得意,觉得甚好。周幻哼了一声,却并没评论什么。梅若水又问他:“今天你可去医院了?那卢秋心怎样?死了没有?”

周幻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不过当是快了。”

梅若水一听,哈哈大笑,自己就倒了一杯酒,给坂本五郎也倒了一杯,两人一碰杯,又都大笑起来。

梅若水起身来又要给周幻拿杯子倒酒,周幻却把手一推:“我现在不想喝。”

梅若水便拿着酒瓶,来到房间最里面一个人面前,笑道:“老大,旁人我不敢说,您可是最好这一口的。”

这个人一直未曾言语,他穿的是倭人的衣服,坐得极端正。而他虽是坐着,也可看出这人十分高瘦,身边则摆了一柄武士刀。

他听了梅若水的话,并没有答言,过了好一会儿,方缓缓开口道:“那个卢秋心,我见过他练武,此人,是个豪杰。”他的汉语,可就不如坂本五郎那样流畅,很有些生硬。

梅若水倒没想他竟夸起卢秋心来了,拿着酒瓶一时倒不知要说些什么,却听那人又道:“豪杰,都是要死的。”他拿起身畔的武士刀,冲着坂本五郎点一点头,两人一起出了门。

这两人都出去了,梅若水歪歪斜斜地往床上一倒:“妈呀,可算走了。坂本那孙子傻不傻啊,还真当我夸他哪!”

周幻冷笑道:“说你的那又是什么好词了?”

梅若水笑道:“不是好词,可也没说错啊,我就好这一口怎么了,那楚霸王身边还有个虞姬呢。倒是你,我也弄不明白了,那么死要钱是为了什么?按说你孤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对女人又没兴趣,也不怕大洋在手里沤烂了?”

周幻没答话,梅若水又道:“要说你家里当年,那是真有钱啊。我心里可还记得,小皇帝刚倒那两年,你家几个长辈在美国饭店里跳舞,那一身金刚钻披挂的,风头真叫十足。这也没多少年的光景啊。”

他见周幻脸上的神气逐渐地不好起来,嘴可不停:“我家还不如你家,我家家底早空了,就算小皇帝还在上面,了不起我也就混个镇国将军当当。你可不一样,你家,那叫世代簪缨!

“家底多厚啊,也就是你爸爸那一支不争气,外加你上面两个老人,一个毒,一个赌,没两年就把家底败光了,你原在法兰西念书,念到一半也只能回来……啧啧啧,也难怪如今你对钱财这样看重。”

周幻面色铁青,梅若水却似全没眼力见儿一般,凑到周幻面前:“你说,你难受不难受,心疼不心疼?”

周幻不耐烦地把他一颗大头拨开:“你喝多了!”

梅若水笑起来:“喝是喝了点儿,也没喝多少。我是听了坂本今儿的话不痛快。就他,一个小日本的浪人,自个儿的国家混不下去了,才到中国来,他懂什么叫血统高贵?你这样的,才叫真正的贵人!”

他忽然又颓丧起来:“可有什么用呢?看看你,再看看我,我看不上坂本,还不是得和他合作拿钱?人这辈子啊,就这么回事……”说着,又躺回到床上。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周幻忽然开口,说的却是句不相干的话:“那个卢秋心,家世当年似也不错。”

梅若水道:“卢秋心?我正是要说他,我看他要死了,你倒不是很欢喜的模样,现在你又这样说他,难不成从前你们还认识不成?”

周幻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虽不算认识,倒打过几次交道。”

他不愿意多说这个,那梅若水看着没成算,实则心思却很细腻,道:“你莫不是看着那卢秋心家里也是落泊过的,有些同情的心理?我和你说,就先不论咱们和他的纠葛,那就是个傻子!谁搭上韩凤亭不往死里捞钱啊?就他清高?”

周幻似是不愿多谈这个话题,道:“那个什么‘酒色财气,是你自己编的吧。”

梅若水本也对一个要死的卢秋心没多少兴趣,闻言挑指笑道:“了不得,这都被你猜到。”

周幻道:“你虽为松原办事,我可只和他们两个合作了这一桩事,道上哪儿那么快有传闻了——你编这个做什么?”

梅若水笑道:“俗话说得好,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个人到底不便,那坂本虽是个王八蛋,可在日本人里人头熟,老大个性虽然古怪,本事倒真是厉害,我的意思,是咱们四个就此合作起来,又怕他们两个不应,因此先造一个势。”

他话还没说完,周幻已经拂袖而起:“要合作你合作,我没那兴趣。”

梅若水被他嚇了一跳,叫道:“你发什么癔症!叫唤什么?就此合作有什么不好?”

他看着周幻的脸色,猜测道:“你不乐意他们是日本人?”

周幻道:“我没心思和你多说。”劈手把梅若水揪起来,“本就是我定的房间,我困了,要睡一会儿。”

梅若水嘟囔了两句,却也没走,只到了外间,跷着二郎腿坐着。周幻和衣睡在床上,不久便传来细弱的呼吸声。

梅若水自语道:“这小子睡得倒快。”

起身准备要走,忽听里间一声大叫,梅若水被吓了一跳,忙进了屋,就见周幻坐在床上,满脸都是冷汗。

“你怎么了?”

“我……梦见了一只白狼。”

梅若水吃了一惊:“你们家老祖宗也梦到过一只白狼……”他闭上嘴巴,这个梦不久,那人便一病死了,这事连梅若水都知道,周幻更是一清二楚。

周幻没有说话,眼睛里全是倦意。

就在这两人对话的时候,韩家大宅门前停下了一辆汽车,一个青年男子走了下来,他眉眼生得锐利,一张脸晒得黑黑的,外面披着的大衣甚是华贵,里面露出雪白的长衫衫角。

章五

这人来到韩宅门前,定睛看了一看,门房见到此人气势不凡,不敢小觑,上前正要招呼,却又听见汽车响,原来是韩凤亭同了李副官刚从医院回来。

那人扫了他们一眼,道:“韩少督,李副官?”

韩凤亭抬头一看,并不识得他,却也觉得他气派不同,迥异常人,便问:“你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笑道:“说起来,你倒要叫我一声师叔,我姓凌,名舞阳。”

韩凤亭不由“啊”了一声,十余年前卢秋心与凌舞阳在香港结识,共历生死,结为兄弟,这一番经历,卢秋心是同他讲过的。

后来凌舞阳随金针神医聂隽然去了南洋,卢秋心与他还时有通信,没想到,这凌舞阳竟来了北京!

韩凤亭本就对聂神通十分崇敬,如今这凌舞阳既是师父的义弟,又是聂隽然的传人,他马上便叫了一声:“师叔!”

凌舞阳倒也没想到他说叫就叫,怔了一下笑道:“大哥呢?”

韩凤亭听他提到卢秋心,眼睛不由一红,道:“师父在医院里……”一句未了,眼泪险些流下来。

凌舞阳道:“不要慌,出了什么事情?”

李副官忙上前来,将卢秋心除夕发病至今的事情说了一遍,凌舞阳听得双眉紧皱,道:“在哪一家医院?我这就去看他。”

他行李也没放下,随着韩凤亭便赶去了医院。

陈燕客走后,卢秋心在病床睡着,不知日月轮转,醒来时却见床边坐了个人,这人生得长身玉立,一派锐气英风。

他觉这人眉眼莫名有些熟悉,脑中偏又昏沉,正思量间,那人却笑起来:“大哥!”

这一声唤起卢秋心往昔记忆,他忍不住“哎呀”一声,道:“小云南!”

卢秋心忙坐起身来,这原是凌舞阳少年时在街头的绰号,凌舞阳笑得眉眼弯弯,便搭住了卢秋心的肩。

卢秋心又惊又喜,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北京?聂大夫可还好么?阿虎他们现在又怎样?”他一口气问了这几句话,便有些气喘。

凌舞阳笑道:“我是刚来北京,师父一家都好,师母最近喜欢侍弄蝴蝶兰,师父专门腾出一间房子给师母摆花。”

卢秋心听着便笑了,凌舞阳又道:“阿虎、田鸡还在香港做事,良子嘛……”

他有意拖长了声音,卢秋心忙问:“良子又怎样?”

凌舞阳笑道:“她上个月嫁给我了。”

卢秋心甚是欢喜,凌舞阳与良子结识于微时,是患难生死的交情,如今又结为良缘,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遂道:“这样的好事,你竟不写信给我。”

凌舞阳笑道:“这样的好事,须得亲口说给大哥才有味道。”

两人又谈了几句家常,然而卢秋心身体虚弱,只说了这些就有些气喘。

凌舞阳拿了一个枕头,拍了拍垫在卢秋心身后,随后道:“大哥你要是累了,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

卢秋心微笑颔首,又问:“你在北京几日,住在哪里?”

凌舞阳笑道:“这都是小事,只是大哥你除了这些,倒没有别的要和我说?”

卢秋心诧异道:“还有什么事?”

凌舞阳道:“你真没什么要说的?”

卢秋心想一想道:“你还没有说,你来北京是为了什么?”

凌舞阳忽然上前,一把拽住了卢秋心的领子:“大哥,你中毒了吧?为何不肯明讲!”

这一句话说出,一直坐在一旁不曾言语的韩凤亭先跳了起来:“中毒,什么毒?”

卢秋心怔住,凌舞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卢秋心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前两日才醒悟到自己应是中毒,只是一来分辨不出是什么毒素,二来中毒已深,正所谓‘病入膏肓,说了又有何益?”

韩凤亭又要跳起来,凌舞阳却道:“我也是跟随了师父这些年的,大哥你却不应小觑我。”说罢,他放开手,将三个指头搭在卢秋心的手腕上,左右手都看过后,又查看卢秋心的眼底舌苔,面色肃然道,“原来是……”

韩凤亭忙问:“是什么?”

凌舞阳不答,反问道:“你可听说过霍元甲霍大侠?”

韩凤亭是崇尚英雄的人,自然知道,连忙点头。凌舞阳道:“都说霍大侠是因病过世,其实江湖上都知道,他是中了日本医生的毒药,吐血而死。卢大哥中的这个毒药,和当年霍大侠中的毒药同出一源,不过似乎是经过了些改良,发作慢了许多而已。”

韩凤亭大惊失色:“那老师岂不是……”

凌舞阳却微微一笑,道:“无妨。”

韩凤亭见他神态高深莫测,不由起了敬畏之心,只听凌舞阳道:“这毒药经过改良,发作虽缓,效力却也不如先前猛烈,这是其一;大哥虽然发作,却被及时送到医院,这外国医生虽不能根治,可也缓解许多,这是其二;其三么……”

他有意停顿一下,韩凤亭忙问道:“其三是什么?”

凌舞阳傲然道:“其三自然是我在这里。”

他说这句话时,头昂得高高的。卢秋心不觉想到当年那个白脸黑发的骄傲少年,他年纪虽长了许多,气质却究竟未改。

卢秋心不免微笑道:“我自然信你。”

凌舞阳与韩凤亭都是那说做便做之人,当日便给卢秋心办了出院的手续。凌舞阳开了一张药单交予李副官请他帮忙采购,自己则给卢秋心先施了一次针灸。

说也奇怪,这次针灸之后,卢秋心的神态明显便松快了许多。众人见了,皆以为神医妙手。

韩凤亭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半晌停下,问李副官:“那凌舞阳现在做什么?”

李副官笑道:“他给卢先生针灸之后,又看着熬了一服药,现在多半是回去休息了。说起来,人家也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忙活到现在。”

他说这话的意思,自然就是希望韩凤亭若有话,且等等再说,毕竟现在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但他也知自家这位少督的个性,只怕是不肯耽搁的。

未想韩凤亭却道:“你说得是,我便明早再去找他。”

李副官倒不免惊讶,心道少督这脾性,竟是和从前也不大相同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韩凤亭起得极早,却见院中已多了一人正在练功,正是凌舞阳。

此时仍是寒冬,正是呵气成霜的时候,凌舞阳却只穿了雪白的短衣。

韩凤亭看得瞠目,他素日也见过卢秋心练功,然而卢秋心的身法是中正平和,这凌舞阳却是柔韧中又多了一种刚锐之意,譬如平淡一掌挥去,草木竟可一折两段。

凌舞阳一掌画个圆弧收尾,道:“韩少督,早。“

韩凤亭老实答道:“平日倒也没这般早,原是想着见师叔的。“

凌舞阳不免笑道:“我这大哥,倒收了个诚实弟子。”又问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韩凤亭握紧了拳头,道:“老师那毒,我想到是什么人下的了!”

凌舞阳眉锋就是一挑:“你倒说说,是怎么一回事?”韩凤亭还没说话,他又道,“说得细些。”

韩凤亭便把自己前些时日有意做些实业,宴会上遇到松原,田启新被劫等事一五一十说了。末了道:“师叔昨天说到是日本的毒药,我便想到了松原,下毒的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虽不知他怎样下毒……”

刚说到这里,凌舞阳打断他道:“你再说一遍。”

韩凤亭方才那一番话说得可是很长,他脚都有些冻麻了,心道:这师叔可也奇怪,怎的又让我再说一遍?虽然不愿,可还是道:“我之前要做些实业……”

凌舞阳道:“我没让你说这些,只说你刚才那一句。”

韩凤亭便道:“虽不知他怎样下毒……”

凌舞阳冷冷道:“你前二十年的白米饭都是白吃了,还没看出来你老师是替你中了毒?”

韩凤亭“啊”的一声,张大了嘴巴,脚麻都忘了。

他原也聪明,凌舞阳这么一说,他当即便想到:卢秋心与松原哪有多少接触?若说有,最近的一次无非也就是自己去找松原算账,卢秋心担心自己追了过来,在松原家,自己把松原斟茶赔罪的那一杯茶递给了卢秋心!要说松原和卢秋心本无实质上的冲突,他意图毒死自己才是真的!

想到自己亲手把毒药给了卢秋心,韩凤亭不由得痛彻心扉。

凌舞阳见他面上有痛悔之色,心中暗自点头,又道:“其实你与松原之间的纠葛,我之前便已了解得分明。”

韩凤亭不由惊讶抬头,凌舞阳道:“你道我来北京城做什么来了?我在南洋原也做些生意,这次回来,就是要研究水泥、火柴等几样生意哪些可做,事先自然要有一番调查,你和松原之间的事情传得也大,我自是清楚。

“松原这个人,他在日本的时候就有個绰号,叫做‘鬼松原,下手又快又狠的一个人。现在看来,那周幻和梅若水多应就是他派出来的,釜底抽薪弄走了田启新,你的公司便做不下去。可是一旦被发现,他面上装作诚恳歉意,随即就向你下手,可见他的决断狠毒。

“要知道这药发作是很缓慢的,如我一般能看出的人也是极少。到时候你要真是死了,谁又能想到是他动的手?”

韩凤亭听到这里,心头一震,他可又多想了一层,这凌舞阳能想到的事情,卢秋心就想不到?师父不说自己是中毒,固然也是因为中毒已深,说之无益,可另一方面,师父也怕自己知道这中毒的真实原因后内疚难过。

他不禁便道:“老师一定也想到这些,他是因为我才不说的!”说罢,忍不住便落了泪。

凌舞阳倒是一怔,这一层原因,他并没说出来。

没想韩凤亭自己倒说出口,凌舞阳心里想:大哥收这徒弟,虽不晓事,到底还有良心。便道:“我去吃早饭,等会儿去看看你师父,上午你要有时间,我和你谈谈。”

早饭后两人一同去看了卢秋心,凌舞阳看着卢秋心喝了一碗药,笑道:“等下我再来为你针灸。”叮嘱几句,方离开了房间。

韩凤亭引他去了自己书房,自有听差奉上茶水点心。

韩凤亭挥挥手要他们出去,凌舞阳方问道:“大哥与我信中写道他收了一个学生,又有许多赞扬的言语,然而我看你出身很是显贵,为何想要拜大哥为师呢?”

凌舞阳这个问话,却引起了韩凤亭许多回忆,他道:“起初原不是我要拜师,我也不知他懂武功,是李副官看中老师的学问,所以请了他过来教我……”

便把自己如何与卢秋心结识,自己偶然发现卢秋心会武,如何在相处中钦佩卢秋心的品德为人,卢秋心又怎样救过自己等事一一告知了凌舞阳。

末了道,“我觉得自己過去这些年一无是处,因此想做一番事业出来,没想却害了老师,我……”说到这里,不免又是惭愧又是难过。

凌舞阳倒是听住了,心中暗想:我原当这韩少督办事潦草笨拙,不想一年前他还是个纨绔子弟,照这样说,他能做到如此,竟已算得是不错了。

凌舞阳自己是贫贱出身,原是云南刀客的徒弟,后又在香港打拳讨生活,能至今日,那是实实在在经过一番挣扎拼斗的。也正因如此,他对那些上进的青年就格外有好感。再看韩凤亭时,目光就和从前不同。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又想:大哥性情温和,对这弟子未必能狠下心肠;再说大哥是个读书的人,对这商贾的事情又非很懂,我既然逢了这个机缘,索性就帮他教导一番。

想到这里,凌舞阳就把茶杯一放,道:“你有这个心思,当然很好。我看你也请了人,想必是确要做事的,只是有几件事,我倒要问问你。”

韩凤亭不知所以,只听凌舞阳问道:“你要做水泥,你可知现在国内有几家公司做这个?各家公司一年产出多少?这些公司一年又要卖出多少,都卖给哪些人?”

韩凤亭思量一下,答道:“我听那田博士道,在天津原还有一家公司,南方也有,日本也有公司……”但具体到一个数字,他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凌舞阳笑了一下,又问他道:“那你再说说,建一个公司,制造水泥要选多大的地方,花多少钱买?雇多少工人?一月又要开多少工钱,给多少奖金?”

韩凤亭张口结舌,这些事多是李副官在筹划,他还没有过问。

凌舞阳又笑了一下:“那你这公司,一年又打算产出多少?卖给什么人?怎么卖,怎么运?赚了钱怎么扩大规模?赔了钱怎么扭转?你可曾有一个计划?”

韩凤亭只觉汗出如浆,凌舞阳说的这些事,字字戳中他的软肋,他忽然福至心灵,大声叫道:“师叔你这样内行,定是懂生意的人,要请师叔教我!”

凌舞阳哈哈一笑,不由回忆起当年他在香港与卢秋心初识之事,那时他天不怕地不怕,一副凶狠的样子,私下里却与卢秋心讲:将来心愿不过是开一间小店,养活自身便可。

待他到了南洋,跟在聂隽然手下,有了自立的能力,竟当真做起生意来。一来身后有个聂神通支援,二来他竟有这方面天赋,颇被他做出一番事业来。

此刻他见韩凤亭虚心求教,便道:“你若想懂,我自可教你。”

说着当真和韩凤亭讲了他在南洋做生意时的一些事情,韩凤亭听得津津有味。

然而凌舞阳讲了一会儿也就收住,道,“这些事情,说难倒也不难,眼下这个不急。倒是你师父的事儿,有些棘手。”

韩凤亭不由愕然,他原当凌舞阳一来,卢秋心当是无事。

凌舞阳道:“我在你老师面前那般说,是为了宽他的心!可惜我来得晚了,这毒中得已深,我并没有万全的把握。”又道,“若我师父在这里,自然万事不怕;就我那师兄也有了师父的六七成本事,想来也是可以的。只可惜他们远在南洋,解救不及。我当年在师父门下却是以学武为主。唉!”

他长叹一声,颇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感觉。

凌舞阳又看看天日,道:“我先去给大哥针灸。”便先走了。

韩凤亭留在原地,心里想着凌舞阳说的这些事情,若按了他从前的脾气,怕不就要先冲到那松原的家里,先天翻地覆地闹上一番。然而此刻他想:就我烧了那松原的家又如何?老师的毒还是一样无法可解。

他坐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慢慢理顺了思路,抹一把脸,站起身来。

韩凤亭找到了李副官,对他道:“先撒出人手去,到北京城各个饭店、舞厅里找周幻、梅若水两个人,有动静了,立刻告诉我知道。再有,派两个能干的看在松原家附近,找他落单的时候也告诉我。”

李副官便吃了一惊:“少督这是……”

韩凤亭恶狠狠地笑道:“老师的毒还没解呢,那周幻和梅若水是他身边的人,说不定就会有这解药,先找出他俩的踪迹来。至于松原,哼哼!”他冷哼了一声,“先绑过来再说!”

他心里想着,梅若水和周幻的手里未必就有解药,因此要两面下手,至于那松原交了解药,自己要不要放他,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大踏步走出去,险些又撞到一个人,一抬眼却是蝶影,一张雪白的小脸上,两只眼睛烂桃子也似。

韩凤亭奇道:“你怎么在这儿?”又道,“老师没事,可也需要人照顾,你便去照顾他吧。那凌先生原也需要人打下手。”

蝶影听了以为有理,忙匆匆地去了。韩凤亭看着她背影,自嘲笑笑,想到自己却也会在旁人面前虚饰太平了。

那松原润一郎人极警醒,李副官盯了他几日,竟未寻到一个空隙,反而是在几日后的一个宴会上,韩凤亭偶然见到了周幻。

章六

觥筹交错,灯火辉煌,周幻一张俊秀的面庞在里面却显得暗淡。韩凤亭走到他身后,一拍他肩膀,朝他使了个眼色。周幻一见是韩凤亭,倒是毫不诧异的样子,跟着他就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小花园里,这里寂寂无人,韩凤亭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老师中了松原的毒吧,你有解药没有?若有,开个价出来。”他知道周幻好钱,因此直接就点了出来。

周幻倚在花树上,擦火柴点着了颗烟卷,似笑非笑地说:“韩少督倒不怕我拿了钱走人?”

韩凤亭道:“老师教过我预防你催眠术的法子,我不怕中招。若说动手,这里许多名流人物,你却不敢。”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是镇定,周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韩凤亭又道:“你给那松原办事,无非是为了一个钱字,他给你多少,我翻个倍给你。”

周幻抽了一口烟,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

他把烟卷按在树干上慢慢碾灭,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我还真为松原那个日本人弄死你老师不成?”说着从内怀口袋里掏出个小药瓶,掷给韩凤亭,道,“就这一颗,给你老师吃了吧。”

韩凤亭大喜,便掏出支票本子要写支票给他,周幻却道:“钱我也不要你的,你手上那个翡翠扳指倒還不错,给我就是了。”

这倒是出乎韩凤亭意料,他过去喜好奢华,手指上常戴三两个金刚钻的戒指,拜卢秋心为师之后,这习惯自然要改上一改,但毕竟旧习难去,这个翡翠扳指是他花了五十块钱在东安市场买的,绿茵茵的一圈,看着不如金刚钻那般显眼,也没那般贵重,因此他才戴在手上。

如今听周幻一说,自然毫不犹豫就摘下来,递给了周幻。

周幻接过扳指,哈哈一笑便离开了。这时李副官便从树影后走出来,抹一把头上冷汗道:“少督也真是胆大,您就怎么料定他会把解药给你呢?”

韩凤亭道:“他手里有没有解药我可不知道,但我想他若真有,定会给我。你还记不记得老师给我讲《平复帖》的事情?”

李副官道:“《平复帖》不是周幻一手策划的么,闻说谢兰圃就是因为这个才自杀的。可见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韩凤亭道:“这是不假,可老师也说过,当日里《平复帖》本已到了那日本人手里,若不是周幻通风报信,是怎样也抢不回来了。”

当日里,卢秋心也疑惑过这件事,对此,周幻只说了一句:“好歹,我也是个中国人。”

思及至此,韩凤亭抬头向李副官道:“他究竟是个中国人。”

李副官“啊”了一声,还没说什么,韩凤亭笑道:“先不提这个,既有了解药,先拿去给师叔看看,没问题就给老师吃了。”说着大笑着率先走了出去。

他们回去的时候,凌舞阳却并不在家里。李副官忙询问一个听差道:“凌先生人呢?”

那听差也不清楚,道:“凌先生方才出去了,却不知去了哪里。”他也知道这回答是不如人意的,忙又道,“前些时候不久,曹大个子带着人也出去了。”

曹大个子是韩凤亭手下护兵中的一个头目,虽是这样一个名字,为人倒是很警醒的,韩凤亭派人看着松原家附近,就是派他负责的。

韩凤亭心里想着: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心中正疑惑着,却听门外一片嘈杂,原来是凌舞阳等人回来了。

凌舞阳尚好,曹大个子等人却十分狼狈,尤其是曹大个子一只手都险些被人砍断。韩凤亭吃了一惊,曹大个子叫道:“少督,那松原手下有个高手!”

原来曹大个子奉命查看松原踪迹,说来也巧,今日里恰就是那松原一人出门,他打电话回来告知,却因韩凤亭与李副官出去赴宴,一时难寻。

他一想,那松原只有一个人,错过了这个机会未免可惜,就带了手下两个护兵意图把松原绑回去。

不想松原润一郎表面上是一人出行,其实身边暗自跟了个高手。曹大个子几人都被打伤,幸而凌舞阳听说这件事,及时赶了过来,不然,这几人恐怕都要死在那里。

这件事韩凤亭竟不知道,他先谢过凌舞阳,又忙问道:“那高手是个什么人?”心里却想:难道是周幻?不对啊,明明我才看到他。

凌舞阳道:“是个日本人,生得高瘦,刀法真是不错。我早年的启蒙师父在云南做刀客,较他还逊色一筹。”又道,“不过更难得是他那把刀,这东洋的刀也不知是如何铸的,好生锋利。”

实际上,若不是他及时拦了一拦,曹大个子那只手就要废了。

李副官听了惊道:“若真有这么个厉害人物,他要是伤害少督那还了得!”

凌舞阳笑道:“他虽厉害,我却也不惧他。你们少督在家里,是不必怕的。若是出门,我且画一张图出来,你们见到这个人,小心就是了。”

原来他在南洋日久,学会了西洋的画法,当下便寻了纸笔,画了一张图形出来,曹大个子看了称赞道:“凌先生这图画的,竟和真人一样!”

韩凤亭等人也围过来看,见纸上画的是一个高瘦的日本人,一张脸也是瘦长的,穿的是倭人的衣服,腰间挎着一把武士刀。

虽是图纸上,也觉得那眼睛锐利的和刀锋一样。皆是惊讶。

凌舞阳对这幅图甚是自许,又拿去给卢秋心看,此时卢秋心经他几日调养,好转了许多。凌舞阳便笑嘻嘻地坐了,把今日事情说与他听,又拿出那张图来,不想卢秋心一见之下便道:“这人我见过的!”

凌舞阳听了大是惊讶,原来当日卢秋心与庞冬秀分别之时,见到那浪人便是此人。

同时卢秋心见了这图,触动回忆,想到除夕夜里自己床边恍惚曾有一人,身形也与他十分相似。

凌舞阳一听便叫道:“大哥这样说不会有差,定是他无误了!”又道,“他定是松原的身边人,那晚来说不得就是要对你们不利,只是韩凤亭不在,你又中了毒,因此他没有出手罢了。”

卢秋心低声道:“我另有一事担心。”

凌舞阳问道:“什么事?”

卢秋心道:“你说他手中刀极是锋利。我忽然想到之前有两个普通人被一刀毙命,那痕迹恍惚就是一把倭刀。”

凌舞阳奇道:“大哥是怀疑是同一人?可按大哥所说,那死的都是普通人,他一个武士,杀普通人做什么?”

卢秋心道:“试刀。”

他垂下眼帘,续道:“我曾听闻日本有一种武者,虽秉性高傲,但只有对与他同等的武者方会如此。寻常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一般。对上这样的人,是很棘手的一件事。”他皱紧眉头,思量对策。

凌舞阳食中二指在他额前一抹,笑道:“行啦,你还想这么多,好好养病就是。打架的事,就交给我了。”

卢秋心笑了笑,犹不放心,他也知凌舞阳跟了聂神通这些年,功夫想必早已在自身之上,然而在他眼中,凌舞阳却始终是当年那个小云南,须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照拂才是。

他口中不语,心中却暗自想着若自己遇到那日本高手,当以何种武功应对方是。

另一边,凌舞阳在照料过卢秋心后,回到自己房间里,把皮箱翻出来,从里面抽出来一把小刀子。

这把刀外形粗陋,刀锋却极利,乃是当年那云南刀客留给他的东西。凌舞阳把它一直带到了南洋。后来聂神通教他点穴等高深功夫,可还是以这柄刀做底子。

我倒盼着他早点上门呢,凌舞阳拿着刀子,刀刃如水清澈,上面映出他一个笑脸来。

他们这边计较暂且不提,再说周幻给了韩凤亭解药,正要往回走,梅若水便走了出来,口中啧啧有声:“那解药是你好不容易从松原那儿偷来的吧,原是自己留着防身的,怎么就给韩家那小子了?”

周幻没说话,转着手上的扳指向外就走,梅若水眼尖看到:“这哪儿来的?是老物件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这原是你家的东西?”

周幻头也没回:“是我家的,不是祖传的。”

梅若水追了上去:“什么意思?”

周幻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有个远房的表叔还是表舅,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革命党,我还小的时候他来过我家一次,给了我这么个东西——你看这里那一块绿,像不像一把宝剑?倒没想现在落到了韩家小子手里。”

梅若水奇道:“你家流落在外面的物件儿不知多少,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换了解药?这不对,不是你的作风。”

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直到周幻回了飯店自家房间,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周幻被他问得烦了,把外衣一摔,瞪着眼睛叫了一个名字,梅若水一听他叫这个名字就怔了一下。

原来这是他的本名,他二人都觉用旧日姓氏愧对先人,在外面用的都是化名,因此梅若水一听周幻叫这个名字,就晓得周幻是真的动怒了。

“得啦得啦。”梅若水说,“不说这个,我倒听说一件事,那个卢秋心别看病成那样,身边倒有个小美人儿陪着,你说奇是不奇?要说她是跟韩凤亭也说得去,就跟我,那也是好得很啊……”

周幻知他素来好色,也不理他。

梅若水又道:“韩凤亭那里,听说倒是又来了一个人,我溜了一眼,大冬天穿了一身白,看那步伐,像是个有功夫的。”他嘴上虽花,私下里消息倒收集了不少。

周幻一听,忽然看了过去,问道:“穿一身白?”

梅若水笑道:“可不是,衣衫极单薄,我还想着,这年头儿难道还有练内家功夫的?”抬眼见周幻一张脸煞白,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他之前那个梦,惊道,“你……”

梅若水心里不由也打起了小鼓,心道难道真有这么巧,周幻梦到了白狼,真就来了个穿白衣的厉害人物,难不成真有什么说头?不由就坐到了周幻身边,仔细打量起周幻来。

周幻原生得俊秀,此刻紧闭着双眼,扯松了领结,呼吸间都有几分急迫,仿佛霜日之花,摇摇欲坠,和他素日的自若锋芒大相径庭。

梅若水心里又是一跳,心道:老辈人都说,这人要是将死,那表现和往日都是大不一样的,难道这真是准的?

但如同他这样人,江湖混久,心下虽然这般想,口头上却万万不能这般说,反要寻个不正经的由头说出来。

梅若水便一拍周幻的肩头,调笑道:“看你这颓唐的样子,竟不像平时,也就是我从小认识你,换成旁人,只怕倒要以为你是个女人,看上了那卢秋心,才把松原的解药给他。”

他知道周幻的秉性很是高傲,若用女人相比,周幻必然不忿,也就不想这白狼的事情,果然周幻听到这句话,眼睛就瞪了起来。

只是尚未等周幻说什么反击的讽刺言语,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正是那被梅若水称为“酒色财气”中排行第四的坂本五郎,此刻他一只手指着周幻,一张狭长的脸上都是怒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日本话出来。

梅若水和周幻对日本话都不精熟,虽然如此,也猜出这应是一句很难听的骂人话。坂本五郎一句骂完,也醒悟到周幻并不明白,便又换了汉话,叛徒、懦夫地骂了一通。

梅若水知道自己一句话惹祸,急着上前分辩。周幻抱着手,冷冷看着坂本五郎,就好像他说的事情和自己一分关系也没有。

可周幻这样的态度,反而令坂本五郎更加恼怒,他跳着脚,唾沫星子溅得老高,骂道:“没骨头的东西,和你的祖先是一个模子!”

周幻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根藤鞭,又快又狠一鞭子抽到坂本五郎的嘴上,坂本五郎没想周幻忽然出手,反应不及,嘴唇、舌头都被抽破,一颗牙齿也松动了。

如坂本五郎这样人,是决不能忍受自己吃一点儿亏的,他怒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朝着周幻就扎了过去。

这一匕首对着的方向,正是周幻的心脏,而这匕首的锋刃上闪着寒光,可见坂本五郎这一匕首,明显就是要周幻的命。

周幻眼角瞥了他一眼,也不退让,也不躲闪,直到坂本五郎到自己近前的时候才忽然向后一带,坂本五郎“哎哟”一声,踉踉跄跄向前直冲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那一匕首自然也是全失了方向。

周幻冷笑了一声:“什么玩意儿!”

这一句话口气里的轻蔑意味,甚至超过字面上的讥讽。

坂本五郎一跳三尺,举着匕首又冲了过来,这一次对着的则是周幻的咽喉,又是致人死地的杀招。

梅若水急道:“都别动手,听我说句话!”

回答他的,是轻悄悄的一声响。

周幻吹着手里一把小手枪的枪管,那把小手枪上安了消音器,动作间倒是没什么动静,再看坂本五郎头顶一个乌溜溜的洞口,人已经倒了下去。

“什么玩意儿!”

章七

梅若水大惊失色:“你怎么就把他打死了!”

周幻放下手枪,面上的郁气倒是消散了几分:“他自己找死。”

梅若水一想,倒真是这样。

依周幻平素的个性,坂本五郎扎第一刀的时候,周幻早就下了手,这还算是客气的,就道:“按说单一个坂本五郎,也不值什么。可惜咱们现在正打算和他合作呢,这背后可是一笔大财……”

说到这里,见周幻面色不对,梅若水心下一颤,暗道这人翻脸无情,自己莫惹了他,就改口道:“只他身后的人是松原,我听说这个松原很是护短,那坂本五郎是他一个表弟还是什么亲戚,倒要提防他报复。”

周幻从怀里抽出条手绢,把手枪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放回怀里。

梅若水窥着他的脸色又道:“我倒有个主意,韩凤亭现在不是正和松原作对吗,坂本又是中枪死的,不如就把这事栽到姓韩的身上,让他们两个斗去。”

他心里未尝不存着这事抹过,自己还能和松原继续合作的念头,只是这话现在可不敢说了。

周幻没说话,梅若水就当是同意了,看着尸体又犯愁,心想这里是人来人往的饭店,这一具尸体该如何处理?

周幻却不理他,拿起房间里的电话,拨到汽车公司叫了一辆汽车过来,又拿起坂本五郎的围巾,在其头上裹了几圈,遮住弹孔和大半张脸,随后抄起一瓶洋酒,用牙咬开瓶塞,劈头盖脸从坂本头上浇了下去,烈酒味道弥漫在房间里,把那一点血的味道也掩盖下去。

梅若水看得一怔一怔,周幻却已架住了坂本五郎一边的胳膊,不耐烦地道:“还愣着干什么?走。”

梅若水这才反应过来,忙架了坂本五郎另一边的胳膊,这么一来,衣着凌乱,一身酒气的坂本看上去就似一个寻常喝醉的客人,而这样的客人饭店最是寻常,谁也不会去过问。

坂本五郎的死,就仿佛一块不大的石頭扔进了水里,石沉水静,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之后的两天,就这般安静地度过。

早春的风格外硬而干爽,凛冽中带着一丝丝不自觉的温度,然而究竟还是冷的。

路上的行人穿着都是厚实暖和,急匆匆地在街上走着。只有一个人,穿的是件雪白的长衫,风一吹,衫角就轻轻拂起,可见质地轻薄。再看这个人的面上是一双入鬓的长眉,一双眼蕴藏锋芒,实是一个不凡的人物。

这人原在街上不紧不慢地闲走,忽然间他见到街边的一间西餐厅里,临窗坐着个西装青年,不由露齿一笑,大踏步便走了进去。

那青年正是周幻,他一眼看到进来那人,不由怔了一下,随即“啪”的一声,手里雪亮的刀叉掉到餐盘上。

那人笑了笑,指指自己道:“我,凌舞阳。”又指一指周幻道,“你,周幻。”

他看到周幻眼中毫不掩饰的惊骇颜色,心下倒有些诧异,暗道照卢秋心所说,这周幻原是一个了不得的狠角色,现下看来喜怒形于色,倒不见出众。

但这话他此刻自不会说出,只笑道:“别看咱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猜,你早知道了我,我自然也早知道了你。”

他忽然出手如电,一把按住周幻的右手:“动什么手?别急。”

周幻被他一按,就如一把铁钳钳住手腕一般,再动弹不得,不由得心下暗惊。当初与卢秋心对峙时,他也曾有过这等处处被压制的情形,然而卢秋心为人毕竟温厚,不似凌舞阳这般气势咄咄逼人。

周幻眉头一皱,暗自踢出一脚,这一脚看似阴狠,其实乃是虚招,他左手已探入内怀,意欲拿手枪出来。

凌舞阳却低声喝道:“我无意和你动手,何况你难道还有罗师叔那般双手开枪的本事?”

凌舞阳第一句话,周幻不过听听而已,但第二句话却道中周幻心病,他掏枪委实为无奈之举,左手开枪委实难为,即使距离这般近也未必能保证。

他慢慢收回左手,一字字道:“你有什么事?”

凌舞阳也放开周幻右手,向椅子上一靠笑道:“我只问你,松原身边那个高手,是个什么来路?”

周幻看了他片刻,然而并未从凌舞阳面上看出任何端倪,慢慢开口道:“日本有许多刀术流派,有的极大,有的极小,刀法各自不同,松原身边的这个人就出身于其中一个极小的门派,闻说这个门派的刀法配上最利的刀,会有无敌于天下的本事。只因并无一人练成,所以日趋衰落,只余一人,然而该门派中刀法竟被他练成,最近松原又送了他一把宝刀,因此他愿为松原效命。

“这个人在日本似乎有个绰号,我只听他们提过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倒记了下来。”

说着周幻说了一句日本话,这一句异域的言语,又只听过一次,难为他竟说得分明,凌舞阳不由也暗赞一句此人聪明了得。

周幻又道:“他真实姓名叫什么,我不清楚,松原只叫他做‘林,不知是不是到中国起了个汉名。”

凌舞阳笑道:“林也是日本姓氏,想必此人姓林。”

周幻“哦”了一声,就在这时,梅若水忽然急匆匆地走过来:“我来晚了,松原正……”刚说到这里,一眼看到凌舞阳,不由吃了一惊。

凌舞阳站起身:“我先走了。”见到两人神色诧异,又笑道,“你给我大哥一颗药,我还不能放你一次?”说着哈哈一笑而去。

眼见着凌舞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梅若水抹一把脸上的汗:“怎么碰到了这个人,还好他走了。”又道,“松原托我请你办件事。”

周幻听到松原这名字,不免有些厌烦:“他又有什么事?”

梅若水笑道:“这事情可好,原是他有一个日本的仇人新近来了中国,松原要请你做了他,价钱开得可不少!”说着比了个“二”字,“两万,你不接?”

周幻挑眉道:“松原身边有那样一个高手,怎么想到了我?”

梅若水笑道:“你有所不知,松原那个仇人原也是一个什么流派的,和林有些渊源,况且林你也知道,杀了人便不管,不比你机智百变,不留痕迹。”又笑道,“你要是有意,这桩生意我也来帮你,大家兄弟,沾点儿甜头不是?”

他二人从前合作不止一次,周幻思索片刻道:“走吧,便去松原那里看看。”

他二人来到松原家中,因也是熟客,便直接来到松原书房中,

松原润一郎正在写字,周幻见他写的是一笔行草,乃是“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纵他不喜松原,也不由点头暗赞,一个日本人的书法到这般地步,委实难得。

松原见他进来,便含笑搁笔,道:“周君,我闻说你在书法上有很深的造诣,不如就来续下后面两句。”

周幻一怔,他少年时确曾精研书画,然而无此闲情已是多年,然而见到面前笔墨皆是精良,一时间也起了兴致。

思量片刻,拿起羊毫向后便续,起初两句略觉生涩,到“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两句时便已甚是流畅,写到结句时挥洒自如,一句“何日是归年”被他写得逸兴横飞,风流四逸。

他放下毛笔,从头审视一番,初觉欢喜兴奋,之后却不觉意兴阑珊。

松原却不由击掌赞叹:“好字,当浮一大白!”他寻思四周,然而书房无酒,便倒了一杯茶,“当以此为庆!”

周幻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回桌上,面上又恢复从前神态,道:“这桩生意当如何做,松原先生便请说吧。”

松原润一郎笑道:“周君来前,梅先生未对您说明么?”

周幻道:“大略一谈,并未细说,譬如那人姓甚名谁,住在何处,又有何等要求,松原先生还请细细说来。”

松原笑道:“这事不急,周君,你不如再看一下这幅字。”

周幻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仍是依言低头看字,谁想甫一低头,只觉头晕目眩,他暗叫一声不好,尚未反应,喉头便是一阵发咸,一口血直喷到白纸黑字上。

茶里有毒!这同样的一招,之前曾用在卢秋心身上,如今中招的则是周幻,只是这毒药发作却要快速许多,周幻又吐了一口血,面色已是苍白若纸。

松原润一郎谨慎地后退数步,藏身于梅若水身后,与此同时书房大门打开,又两个日本男子快步小跑进来,这两人皆是五短身材,肌肉虬结,护卫在松原前面。

电光石火间,周幻已看穿一切,他勉力看向梅若水,冷笑出声:“松原给了你多少钱?”

梅若水扭过头去,不敢看他:“我原说是韩凤亭杀的人,只是松原先生竟看出来了……生死事大,你不要怪我。”

周幻低声道:“好个生死事大……”他似已无力支撑,整个人慢慢瘫倒在地上。

梅若水松了一口气,来到前面探看,却也不免心酸,叹道:“我们也是打小的交情……”

一语未了,周幻忽然一跃而起,右手一柄手枪应手而出,梅若水原已离得近了,这一枪几已触到了他胸口。

梅若水大惊失色,就要后退,周幻左手揪住他领子,向前一拽,右手同时开枪,只听枪声不绝于耳,梅若水一声惨呼后再动弹不得,周幻却不停歇,一把枪里的子弹都打在了他身上,才把手枪一掷,松开梅若水的衣领:“我只和人有交情,不是你。”

这一变故来得忽然,也直到梅若水一死,松原才反应过来,连忙朝门口退去,周幻忽地弯身,身子闪电一般直冲过去,那两个日本男子见他来势汹汹,向前便挡。

然而周幻冲到他二人面前时,手里却忽然多了一把小小匕首,左右一抹,两条血线直冲屋顶,两个日本男子喉管皆被划开,左右栽倒在地,露出后面的松原润一郎来。

这时的周幻,体力可也已到了极限,他喝的茶原不多,因此还有余力,然而那毒药却也实在厉害,到这时不过是凭着一口不甘之气硬撑下去。

他喘一口气,抹一把面上的冷汗,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匕首,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松原直愣愣地瞪着他,此时的周幻衣领散乱,衣襟上还带着血渍,前额的发都披落下来,一半遮住他的眼睛,犹遮不住其中幽幽的寒光。

周幻原生得俊秀,此刻便格外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感,松原也知书房门便在后面,再退两步便可逃出,然而看着周幻此刻眉目慑人,竟移不动步子。

周幻又向前一步,眼见他匕首就要递出时,书房大门忽被打开,一个高瘦人影大踏步走了进来,他手臂一动,一把雪亮如银的武士刀已出现在他手里,下一刻便见血光四溢,周幻一条右臂已经掉到了地上。

中毒断臂,按说这时周幻本该已支撑不住,未想就在断臂一瞬,他脚尖一踢,竟将那把匕首踢起,左手一抄抄在手中,再度向松原一击而去,松原万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只吓得全身发抖,林却在此时再度挥刀,一条银线泼洒而下。

一道纵长血线破空而起,淋漓房中,更有不少溅在那张字上,许多字迹均已模糊,唯有结尾两行还依稀看得清楚。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凌舞阳回到韩宅,先换了衣服陪卢秋心闲话,他笑道:“今天不想倒见到了那周幻,我和他打听了那日本高手的事情。”

卢秋心也有些兴趣,问道:“周幻都说了些什么?”

凌舞阳就把周幻今日所说言语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父当年是在日本留学过的,我从他也学了些日语,只不大精,那姓林的绰号,大抵是什么‘关中之狼的意思。”

章八

两人谈笑一段,也便罢了。卢秋心如今精气神儿都很不错,但凌舞阳还是看着他又喝了一次药,这才嘱咐几句离开房间去寻韩凤亭。

韩凤亭正等在书房里,兴致很高,这些时日卢秋心恢复得好,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见到凌舞阳便笑道:“师叔,你再与我讲讲做生意的事情。”

凌舞阳一撩长衫坐下,笑道:“这些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其实也简单,如你这般的条件,就更加容易些,无非是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挤对旁人的不足。譬如你是一只螃蟹,便用钳子去夹;是一条鲨鱼,便用牙齿去咬;若是只墨斗鱼,那便喷墨汁去迷惑对方。若你是螃蟹却要用口去咬,那便不对了。”

他住在南洋海畔,因此也多用这海中的动物举例。

韩凤亭皱眉道:“那若是条小鱼,岂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凌舞陽道:“谁说的?小鱼可以伪装成大鱼,再不然,就是那寻常的小鱼,在海中也不是没有生机。”

这一句话,韩凤亭便不能理解,凌舞阳挑眉笑道:“你可知道,我在南洋最初是做什么起家?”

韩凤亭自然不知,凌舞阳笑道:“我最初是做水果罐头出身。”

在韩凤亭看来,水果罐头是极微小的一种事物,他不懂这如何可以赚钱。

凌舞阳笑道:“南洋水果是极多的,因易腐烂,价格也低,可若制成罐头,便可储存很久,卖到外埠又是一样新鲜事物,别看它小,却是极赚钱的一样买卖,我的第一桶金,便是从此而来。

韩凤亭恍然:“原来如此。”又好奇道,“那师叔是怎么想起做这等买卖?”

凌舞阳笑而不言,神思却飞到十余年,那时他与卢秋心在香港初逢,几人去街边吃车仔面的事情。

他在街头长大,这些小食便是他记忆中最为温暖之事。因此成年后做生意,寻的也是这些身边常见的水果。

韩凤亭见凌舞阳不答,又想到另一件事,便问道:“师叔,你在南洋的生意做得怎么样?”

凌舞阳恍过神来,笑道:“我在南洋做的是橡胶生意,过去听到张弼士先生事迹,甚是向往。”这位张弼士乃是广东人氏,十八岁下南洋谋生,生意做得极大,人送绰号叫做“南洋首富”,美国人更叫他做“中国的洛克菲勒”,凌舞阳特意提出这一位人物来,就可见他的能为心气。

韩凤亭还想再问,凌舞阳笑道:“先不说这些,你师父现在已没了性命的危险,咱们报仇的事情,也该着手做上一做了。”

这件事一直压在韩凤亭心头,以他的性子,若不是顾忌卢秋心身体,一早就动手了。此刻听到凌舞阳这般说,不由得摩拳擦掌。

凌舞阳笑道:“你先别急,动手不难,难的是如何动手。我也听说过你从前的事情,然而若是直接冲进他家中动手,未免不太讲究,传扬出去,对你老师的声名也不好。”

韩凤亭不由道:“但若是要送他去局子,一来无甚证据,二来也弄他不死。”

凌舞阳笑道:“没错,我之前和你谈过许多做生意的事情。你不妨把这事也看成一件生意,如何能做得圆满,做得过瘾,就看你的了。”说罢,竟自去了。

韩凤亭看着凌舞阳背影,怔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看着桌上的砚台,那砚台还是卢秋心的,过去他有一次发作,曾将那砚台上摔出了好大一条裂纹,此刻他摩挲着砚台,片刻后站起身,从里面关上了书房的大门。

门这一关,就是整整大半天,晚饭也不曾出来吃。李副官看得着急,想去敲门,凌舞阳却笑着说:“他想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来的。”

李副官急道:“不吃饭怎能行呢?”

凌舞阳道:“饿一顿又饿不死人。”

李副官被这话噎了一下,心道这凌先生虽是卢先生的师弟,为人可真不如卢先生温厚。但这话也不好说,就在这时,书房门忽然被推开,韩凤亭拿着一张纸走了出来。

李副官一见大喜,道:“少督……”

却见韩凤亭摇一摇手,向凌舞阳道:“师叔,我想是想了,你倒看看我的主意。”说着举着那张纸向凌舞阳指点。

凌舞阳看了一眼,只见一张纸错字、白字占了一半还多,至于那字迹也就不必再说,不由摇头。韩凤亭见他摇头,手就不由动了动,凌舞阳却指着上面一行字道:“你怎么知道定会如此?”

韩凤亭道:“先前我对松原出手一次,我猜想以他的个性,一定会这样做。”

这要是换成旁人,说的当是“多半会这样做”、“大抵会这样做”,韩凤亭却是语气肯定,凌舞阳不由点一点头,觉得这小子的脾气很对胃口。他又接着看下去,失笑道:“你怎么把我也算进去了?”

韩凤亭道:“师叔刚才还说,须得利用自己的优势,挤对他人的不足,师叔就是我的优势,怎的不用?”

凌舞阳哈哈一笑:“你这说得很对,就这样去做。”想了想又笑道,“这事先不用告诉大哥知道,你办成了,再与他说。”

松原润一郎家中连死了数人,杀人容易,处理一干相关后续却要繁琐许多,况且常为松原办事的梅若水也死了,就更加要麻烦一些。松原好容易弄清爽后事,可就已经过了好几天的时间。

他来中国,原是为了办厂的大事,先前已耽搁了许多时候,这时就要继续着手起来,可是再度出门的时候,就处处碰壁。他觉得不好,就去向熟识的那个金融家华之廷探问。

华之廷叹道:“你先前可不是惹了韩少督,他那个脾气,北京城里都是有名的。原是他叫嚷出来,谁若和你搭讪便是和他过不去。他是一个少爷,你先不要理他,过几日也就好了。”

松原听了,心里暗自寻思。他对卢秋心下毒之事,因自诩毒药隐秘,发作又慢,并不知有个凌舞阳看出了端倪。

而曹大个子等人绑架他时,并未穿军装,他也不知是何人的手下,北京城里帮派地痞也多,绑架富人也是有的,因此过去这些时候,他并未怀疑到韩凤亭知道了下毒的事情。

此刻他听了华之廷的话,就想莫非这韩少督到底是看出来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可转念又一想,不对,如韩凤亭这样的出身性子,若是看出来,一早就要打上门来,哪容得这时才缓缓地说?

这时,华之廷就提示道:“你也知道,像韩少督这样人,要的就是一个面子。”

松原恍然,他也知中国人的秉性,在许多人眼里,面子要比里子重要许多。这韩少督身居高位,想必更是如此,自己先前劫了田启新,却只在自己家里赔罪,想必韩少督并不满意,便赔笑道:“我明白了,我有意大大地请一次客,就请华先生帮忙多多地邀请客人,我当面向少督赔罪。”

华之廷笑道:“这事好办,就包在我身上,你也不必在外面请客,我愿意把花园借你。”

华家的花园原是京城有名的,松原连声道谢,又道一切费用都在自己身上。

到了请客那一日,果然宾客皆至,韩凤亭很晚才到,身后带了许多护兵,声势赫赫,松原见了,暗自庆幸带了林在身边,不由得就回头看了一眼,见林高瘦的身影在身后,内里的衣服透出那柄武士刀的影子,便安心几分。

酒过三巡,华之廷向松原使个眼色,松原便捧着酒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韩凤亭道歉。韩凤亭翻一翻眼睛,道:“玩虚的可没意思,本少督平生最愛快枪宝刀,我听说你有个手下人有一柄好刀,你若肯送给我,便算是真心赔罪。”

众人起初听了,都觉这韩少督未免有些欺人,松原这般落下面子赔礼,他还不依不饶。可又一想,韩少督可不就是这样纨绔少爷的性子,若非如此,可也不是他了,再说不过是一个手下人的刀,就给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有人上前劝说松原:“是什么刀?少督就爱这个,送了他也好。”

松原面上渗出汗水,换成旁的,他也不会在意,但林一生视爱刀如性命,就连跟在他身边,那也是因为他赠了林这把宝刀,令林刀法得以圆满之故,这话可实在不好说。他便笑道:“少督想是听错了,我手下人并无什么宝刀,少督若有意,我便去寻几把来送与少督。”

韩凤亭冷笑道:“你糊弄谁呢?”使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护兵就上前来,去撩林的衣服,“不就是这人挎的刀吗?”话音未落,众人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林手中的长刀已抵到了那护兵的脖子上,韩凤亭大喝一声,“你想动我的人?”

松原一看不好,连忙和林说了几句日语,林这才勉强推开那护兵,但长刀仍未入鞘,灯光之下,众人看得分明,只见那把长刀刀身似雪,从刀尖到刀柄,宛如一条水线直流下来,就是再不懂兵器的人也看得出这是一把宝刀无疑。

再看林,只见他手里仍擎着刀身,面上全无表情,眼神一派冷硬,不少人心里就打了个突儿,心说这是个手下人?怕不是那杀人越货的主儿吧?

韩凤亭站到前面,冷笑道:“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这样吧,我就给你点儿时间,让你和你这手下单独谈谈,看看这刀让是不让?老华,你这偏厅旁边不是有间屋子么?”

华之廷家中这偏厅里确是有间屋子,不过是要一两个客人休息之用,也不甚大,此刻也无人用,到这个时候,华之廷也只好答应下来。韩凤亭把个金壳镶钻的怀表往桌上一摔,道:“一刻钟后,出来见我。”

松原润一郎虽不情愿,却也想找个机会和林单独谈一谈这件事,又兼有些时间拖延,说不定还能想出些对策,便也赞同,就带着林一同走了进来。

一刻钟转瞬即过,然而松原与林均未出来,韩凤亭带着人就往偏厅走,华之廷身为主人生怕出事,忙跟在后面,许多客人本着看热闹的心思,也一同跟了上去。

然而一推门,众人却都吃了一惊,只见松原润一郎血流披面倒在地上,竟然已经身死,再看地上扔着那把长刀,上面满是血迹,林呆站在一旁,直到众人进来后才忽地反应过来,尚未开口,韩凤亭已叫了出来:“你竟杀了人!”

这一句话一出,众人皆是赞同,心道此人真是胆大包天至极,林喃喃了一句日语,众人皆未听懂是什么,韩凤亭身边的护兵却都已举起了枪,华之廷更是使眼色给身旁人,叫他速去给警察局打电话。

这一通忙乱,这一番生死。

章九

凌舞阳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把日本刀,正在给卢秋心展示。

“这就是那把刀?”卢秋心叹道。

“正是。”

林已被逮捕入狱,这把刀凌舞阳借着辨认证物的机会借了过来,谁知对照之下,果然无误,先前那银行职员与果子铺的伙计也是死在这把刀下。只怕真如卢秋心所说,乃是为了试刀之用。

林在警局中一语不发,然而就不算这两人,松原之死也是证据确凿,因此他也是难逃一死了。

卢秋心问道:“这都是凤亭的主意?”

凌舞阳道:“可不是,大哥你猜那松原是怎样死的,原来是他抓我做劳工,要我事先躲在那房间门后,林一进来,我先点了他穴道——要说这也算是我偷袭,不然没这般轻易。松原可是我拿刀杀的。”他眉毛挑一挑,“大哥,我可为你报仇了不是?”

这倒是要个赞扬的意思,卢秋心不由失笑,道:“是,大哥多谢你。”

凌舞阳便很得意,笑道:“后来他们进来的时候,林的穴道刚解开不久,身上还没力气呢,故而也反抗不得。

“說起来,你这学生出这主意时,我还问他,你怎就知松原定会带林在身边,他便说,先前松原险些被绑走,看此人是个胆小的,定会如此。这倒也不错,只是这计划中,问题却也不少,虽说人都知是林杀了松原,可一问原因,必也有会人议论是他引起的事情。又有那华之廷与他并无串联,万一那房间另有他用,我来不及赶去,也是麻烦,再有其他种种漏洞也不必多说。”

他话音一转,叹道:“话虽如此,他这样一个出身,能想这样一个主意,又做得不错,却也是难得了。”

卢秋心道:“这都是你的功劳,我听李副官说道,这些天你教导凤亭不少,我知自己过于守旧不前,而你为人进取,凤亭方能如此。”

凌舞阳笑着摇头:“错啦,那韩少督先前是个什么人,大哥你当我不知道啊?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一步步引着他走到正路上来,又有了一番雄心。虽先前激进些,不通事务些,然则不过是世间常情,少年人哪个不是如此?我所做的,不过是最后推了他一把罢了。”

卢秋心摇一摇头,可又笑了。

凌舞阳又道:“可惜那梅若水和周幻竟不知哪里去了。这两个人,我还没有找他们算账。”

卢秋心微微摇头:“罢了。”

他没有再提周幻,而终卢秋心一生,也没有再提过周幻一次。

凌舞阳看他一会儿,又问道:“那我之前问你的话,大哥怎么打算?”

卢秋心道:“就依你的说法。”

凌舞阳笑道:“这可好极了,就是有一点,蝶影那小姑娘大哥是怎样想?你可别说你不知,连我都看出来了。要说我都成家了,大哥你年纪长于我,也该想到这事才对。”

谈到这个,卢秋心却正色道:“是,我也要说到此事,我想和她谈上一谈。”

凌舞阳哈了一声,兴致勃勃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便去寻她。”说着竟起身就走,不一会儿便把蝶影寻了过来,笑道,“你们谈,我出去走走。”说罢,竟做了个鬼脸。

卢秋心笑骂道:“小云南你这家伙!”当年凌舞阳在香港时,也没这般顽皮过,卢秋心心想:这些年在聂大夫身边,看来他过得不坏,性情也疏朗了许多,又见蝶影羞怯怯地进来,沾一点儿椅子边坐了,便微笑道,“蝶影,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蝶影怔了怔,除夕夜里她与卢秋心说的话,已经近乎表白,之后只因出了许多事情,卢秋心并未就此回应,心里不由忐忑,暗想莫非卢先生是要与我说这件事了?面上不由红得更甚。

卢秋心虽然看到,只作不知,只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来,递给蝶影,蝶影打开一看,却是树人美术学院的简章,又有一叠钞票,不由怔住,卢秋心笑道:“这个学校颇有些名气,且岳剑尘先生也在里面任职,我已和他说了这件事,你原有功底,录取当不困难。这些钱便是你的学费。”

蝶影万没想到卢秋心和她说的竟是这件事,一时情急,不由就道:“先生,除夕夜里我和你说的话,原是真心实意!”

卢秋心却问她道:“蝶影,你如今是多大年纪?”

蝶影不知卢秋心问到这个,便道:“我今年是十六岁。”

卢秋心微笑道:“这就是了,我已近三十,年纪几乎是你一倍。”

蝶影急急道:“先生,我并不在意这个……”

话音未落,却被卢秋心打断,他道:“蝶影,你的感情,我并非不知。”

蝶影又是一怔,卢秋心道:“你年纪尚小,又因早年经历,因此对我有些特别情感,这原是寻常之事,然而我不过是个落伍之人,并无特出之处。待你年长之后,自然也就将其视若平常,况且,”他正了颜色,“你此时年少,正是求上进的时候,且不要为感情的事情羁绊。”

他之于蝶影,原有师生之分,这一正了颜色说话,蝶影不由就站起身来,低声道了个“是”。

卢秋心笑道:“这就是了,入学的事情,这一月内,岳先生便会去与你联系,你且去温习一下功课吧。”

蝶影站起身来,只是垂首不语,忽然间她抬起头来:“先生……”这一声还很低微,但下一句却慢慢坚定起来,“先生刚才说的都有道理,那要是五年之后,我学业有成,心志不改,先生又当如何呢?”

卢秋心怔了一下,随即无奈笑道:“那自是另当别论。”

蝶影眼睛便是一亮,她向卢秋心行了个礼,转身正要出门之时,房门忽然被一脚踢开,一个高瘦身影幽灵般出现在门前,披头散发,裸露出的肌肤上都是血痕。蝶影惊叫一声,却见那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朝着卢秋心就刺了过来!

蝶影这些时候照料卢秋心,知道他虽然有凌舞阳的救治,身体还是虚的,一时间也不及思索,上去便挡在了卢秋心前面。电光石火之间,那刀刃上的血味儿都冲到了鼻端,她心中究竟还是害怕的,便闭上了双眼,只觉面前一阵风声掠过,又一声重响,不由得睁眼一看,却见那高瘦身影竟已摔了出去。

生死关头,卢秋心一脚飞出,将那人踢了出去,正是庞冬秀传授他的如意腿。

这一腿踢出,卢秋心自己亦是虚软,他大口喘着气,那一边那人却已爬了起来,恶狠狠地与他对峙,正是林。这样的紧要关头,卢秋心却忽觉一阵惆怅,心道:庞姑娘,你竟是又救了我一次。

房门忽然再次被踹开,这一次却是凌舞阳出现在门口,他向林冷笑道:“方才警察局打电话来说你越了狱,这速度还真快!我大哥病体未愈,有本事,你出来和我打过!”

林舔一舔嘴唇,执着那把短刀冲窗外就跳了出去。凌舞阳却不曾动,他看得分明,林手中那把短刀多应是临时抢来的,上面锈迹斑斑,便一抬手,将房间里林原先那把武士刀掷了出去:“用你趁手的兵器打!”一句未了,他翻身也跃出了窗外。

月下小园之中,两个人影两相对峙,凌舞阳冷笑道:“我听说你门中的刀法十分了得,现在不妨见个输赢!”手一展,从袖中擎出那把外表粗陋,刀身如水的小刀子来。当年在香港打拳时,他的诨号叫做“刀子”,便是从这把刀上而来。

林握紧刀柄,平平举起,一道月光直照到他的刀刃上来,他一腿向后,一腿前屈,眼前似有杀气迸射,忽地大喝一声,直冲上来,速度之快,实所罕见。

然而就在他冲到一半的时候,忽地顿住脚步,手中寒气四溢的刀子也落了下来。他身子又摇晃两下,便栽到了地上。

在林的咽喉间,插着一把锋利至极的小刀子,而就在他冲出的一刹那,凌舞阳掷出飞刀,正中要害。

三日后,韩凤亭在书房里看信。

这封信却是田启新博士自苏州寄来的,原来田启新虽然是个留洋的博士,胆量毕竟不大,经历这一番事情,究竟还是害怕,因此写信给韩凤亭,道是自己要留在苏州一段时间,办厂一事,暂且搁置。

换成从前,韩凤亭就要恼怒,说不定还要丧气灰心,可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之后,他觉自己尚未准备好,且凡事皆可从容行事,因此并未就此失望。

他把信收好,正在思量下一番行動的时候,却见卢秋心和凌舞阳一起走了进来,他忙起身笑道:“老师,师叔。”

卢秋心犹豫一下,并没有开口。凌舞阳便笑道:“得啦,还是我说,韩少督,我们得和你辞行了。”

韩凤亭一惊,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凌舞阳道:“你老师身上的毒,还是余了不少作用,我的能力也就到这里了。因此我是想,趁他身体还成,带他去一次南洋,让我师父给他彻底治治。”

韩凤亭惊道:“这是怎样说?不是弄来解药了么?”

凌舞阳笑道:“傻孩子!你可真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你老师中毒那么久,那毒素都浸入五脏六腑,虽有解药,不过是缓解一二,哪能真就根治了?你老师看着现在尚好,其实底子已虚了不少,时间一长,他这些年的武功也都废了。除了我师父,我想不到什么人再能治好他。”

这么一说,韩凤亭再无法反驳,他这才注意到卢秋心已收拾好了箱子。凌舞阳道:“这事不宜迟,我已定好了火车票,一会儿就出发。”

韩凤亭没想到他们速度这样快,可这事又是绝没法阻拦的。

卢秋心这才开口道:“凤亭,你已是一个大人,我看你最近所为,也没多少可担心之处,便在这里祝你今后鹏程万里,好好地做一番事业。”

韩凤亭怔怔地点头,凌舞阳就扶着卢秋心出了房门,韩凤亭看着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又过片刻,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啊”的一声,忙冲了出去。

外面,凌舞阳已经雇好了一辆汽车,卢秋心也已坐了上去,韩凤亭三两步跑到门前,扒着车窗叫道:“老师,老师!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

卢秋心骤然把眼睛转了开去,韩凤亭叫道:“老师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凌舞阳拍开他的手:“南洋不错,你老师一干朋友都在那里,再说他身体不好,在那里休养不是挺好?其他的也不必担心,就你老师这一支笔,一身本事,又有我在,他必能过得好好的。”

韩凤亭固执地又把手放回了车窗上:“老师,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卢秋心终于抬头看着他道:“凤亭,你我师徒一载,已是意外缘分,聚散离合,世间常事,顺其自然便可,望你珍重。”

韩凤亭叫起来:“什么叫顺其自然?我偏要问个清楚!老师你去南洋也好,休养个几年也好,我只问你日后还回不回来,我还能不能再看到你?”

凌舞阳道:“你这小子好不啰唆!你们师徒缘分一场,好聚好散的岂不甚好?至于将来能不能见到,天下这么大,这谁说得准?”

韩凤亭也不理他,只固执看着卢秋心,良久,那汽车司机都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卢秋心终是开了口,声音轻而坚定:

“必有一日,再会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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