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白

夏鼐的后人(被考古耽误的文艺青年)(1)

夏鼐先生雕像(摄影:唐自华先生)

如果你读夏鼐先生的学术文章,几乎找不到一句废话,那是相当的严谨。即使是写《我是怎样开始从事考古学研究的》这样的文章,也是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不过,如果读他的日记,你会觉得这是一个被考古严重耽误了的文艺青年。

夏鼐在日记中表述,10岁始学作文、阅小说。当时有说书先生讲《三国演义》,他下课去听一段,返家后读同样一段,很快不去听讲亦能自己读下去。14岁,开始阅商务印书馆出版之童话及《儿童世界》,由旧小说而至新小说。当时阅读的是文学研究会的《小说月报》,并开始作白话文。

1936年鲁迅去世时,夏鼐正在伦敦留学,看到新闻后他专门在日记中写了长长的文字,回忆自己初次购书便是1925年托父亲去上海购买鲁迅的《呐喊》。"父亲回来时,带了许多糖果之类的东西回来。但是最使我喜欢的,却是这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我一有空暇便拿起来读,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很觉得舒服。我没有进中学以前,在小学(府前模范,即今之十中附小)时当儿童自治会的图书馆馆长,便与叶正钦、周燮等替图书馆添购文学研究会丛书,但是读起这本《呐喊》来,觉得比以前所有读过的书都为远胜……"

夏先生说自己1927年赴上海入光华中学后,才对文学书籍渐行疏离,但是还买过鲁迅的《彷徨》,读了后印象并没有第一次读《呐喊》时那样的佳,但对于鲁迅先生笔锋的尖刻,对于他在思想界中的奋斗,"也极其倾倒"。在光华时他曾听过鲁迅的一次讲演,后来国文课上王蘧常先生出了一个作文题"我所最钦佩的一个人",夏鼐便拿鲁迅做对象,写了一篇杂感,其中有这样直白的句子——"对于鲁迅,我却是始终钦佩他的人格与笔调。我自己是个隐士,却有叛徒的血液在奔流着。"

当时光华附中学生会拟出版一周刊,编辑主任由夏鼐和高一级的屠启栋二人担任,周刊定名为《旭刊》,惜仅出一期。

夏鼐的后人(被考古耽误的文艺青年)(2)

青年夏鼐

高中时夏鼐学习成绩优异,英文翻译及国文作文竞赛,皆获全校第二名。当时光华大学部教授有胡适讲授中国哲学史、张东荪讲授西洋哲学,吴梅讲中国戏曲史,夏鼐已前往旁听。1929年,21岁的夏鼐写有随感录一册,取名《雪泥鸿爪》,只是我们还不知这部随感录的内容,有空可以找来一阅。

夏鼐对于自己的家乡是极眷恋的。在清华读书时,夏鼐往往两年才返家一次。1932年6月18日的日记细腻地记录了复杂的心情,"今日抵家,船渐近家乡,心中另有一番滋味。二年的离别,自然要早些到家,可是同时又有些心怯,低吟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觉失笑。11时许船渐靠岸,城郭依然, 而浮生又已减二春。细雨空蒙, 远山隐现,故乡风景殊不错。父亲与大哥皆来接我,骤睹亲人几欲泪下,然人物无恙,又不觉笑逐颜开。"

离家时自然是伤感的,"二个半月的家庭生活,凭空多添了一番愁苦,我真有点想早些离家,可是当临别的刹那,默然相对含愁脉脉的妻子;强自欢笑暗中伤怀的母亲,已够使人黯然伤心,及上车时,父亲说:'途中自己当心点,我不送了。'我忽觉得一阵鼻酸,几乎要掉下泪来,可是终于忍住了。怆惶地重上征途,反身一顾后会又待来年,真所谓'客舍如家,家如寄。'上船后,坐在舷畔目送大哥离埠返家,瘦小的背影杂入人群中去了……"

他对于父亲的感情也是含蓄深情的,抗日战争末期,温州三次陷落,全家避难,父亲积劳成疾,不幸突患中风,即遭不治。夏鼐当时尚在敦煌考古,消息隔离,家人也秘不以告,一年以后返家时始知。夏鼐痛心疾首,"病未能侍,殓未能视,抚棺一恸,亦复何补,悠悠苍天,此恨千古!",他多次感慨,"先君怜我既从事于学,远出工作于外,不能制生业,以古稀之年,仍为我主持家务,我之所以能安于僻愚不慕荣利者,以先父既不以养己者责我,而又宽我儿女猥众之忧故也。"旁观者读来亦泪盈于睫。

夏鼐的文学范儿在其日记中随处可见——"晚8时抵沪。今日又呕吐了两次,真是倒霉。每逢到这种景况,常回想到家居的舒服,而深悔自寻苦恼,这种念头自然是精神颓丧时的思想。船一抵岸后,即生龙活虎跳跃上岸,到零食店吃绿豆汤去了,哪里管得什么临别时的苦痛。黄色的短裤,法兰绒的西服,我还是正该享乐的少年呢!晚间搓麻将, 赢了200多铜元。晨曦渐升,贩报人的呼声也降临了,才喊了汤包当早餐,匆匆入睡……"

"我初入大学的一年是弄社会学的,后来转入历史系,已经是十字街头钻入古塔中,但是对于十字街头终有些恋恋不舍,所以要攻中国近代史,以便进一步剖析当前的社会。现在忽而改读考古学,简直是爬到古塔顶上去弄古董。离十字街头更远了,喧扰的市声,渐隐渐微了。在塔顶旧室中,微弱的阳光下,徘徊于蛛丝鼠迹之中,虽有一种'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情'的诗意,但是这岂是现代式的生活?"

夏先生还时不时地写一些打油诗,在伦敦期间的日记记载,在给向觉明(向达)的信中,戏作打油诗:"辰州一豪觉明翁,不作道士作史公。三五英儒拜脚下,十万卷书藏腹中。两足上梯如腾云,只手抄书赛旋风。博物院中秘笈尽,顺东楼中饭锅空。"还有"南山园子缘分终,收拾行囊渡峡东。旧书摊上佳本罕,塞纳河畔落日红。玻璃房里飞蝴蝶,图书馆中坐蠹虫。谪居花都已半载,不知可曾游胡同。"也是充满情趣的。

夏鼐和向达还曾一起去西北考古,当时他连日为标车起运事耽心,在日记中调侃,"如有人欲编考古外史,此回可称为'孤军作战,夏作铭受困武威城'。想起前年向觉明君在万佛峡与张大千相吵一事,'双雄相争,向觉明扬威榆林峡',然而一个'扬威',一个'受困',才能之不相及远矣,一笑。"

夏鼐的后人(被考古耽误的文艺青年)(3)

1944年8月,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考古组阎文儒(左)向达(中)夏鼐(右)在敦煌三危山

当年夏鼐去西北考古的条件确实艰苦,但其颇能苦中作乐,有一天的日记记载,"晚间生火取暖,以帐篷无火窗,烟雾迷目,记日记时,真有向君所谓'泪随笔下'之慨。后又出来巡视一周。这是汉代边防要邑,所弃置的汉简,绝不仅仅斯氏所检去的那几根,我似乎在黑暗中听见汉简在地下伸懒腰,叹气说'已经睡了二千多年了,我要出来见一见日光',在这附近一定还有汉简,只是如何才能找出来。这是一个问题。"

在小方盘城发掘时,夏鼐他们发现了有字和无字的汉简多枚,在日记中都能看出他的大喜过望,"戈壁中发掘,四顾茫然,只有五里或十里外的古烽台点缀其中,看起来像近在跟前,空间观念缩小了不少。及至发现了汉简,用于摩挲这些汉代遗留下来的木片,恍惚间打破二千年时间的隔离,自己似乎也回到汉代去,伴了汉代的戍兵在这里看守烽台,远处沙尘腾起,一匹飞骑,送来故乡家人的信牍,或京师近郡的公文,低头看着手里所持的汉简,墨迹如新,几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二千余年前的东西。"这样的文字今天读来依然还是很有感染力的。

西北考古完毕后,夏鼐先回了李庄,然后才有机会回家,但路途上波折不断,反而给了他以诗言志的兴致。比如这首《嘉陵江上》:"陇坂秦栈兴未穷,又上巴船听江风。冈峦起伏千峰翠,滩石纵横一径通,盗贼拦江如乱麻,身世飘零似转蓬,冷云微雨卧舱里,梦魂早已到瓯东"。夜晚行船的押运员上岸赌牌消遣,夏鼐只好阅《十八家诗钞》卷二十"杜甫、杜牧及李义山之七律"消磨时光,因为月光颇明亮,遂戏改李义山《春日寄怀》为一对联以自遣:"纵使有山有水兼有月,可堪无钱无酒又无人。"也许是阅《十八家诗钞》颇有心得,也引起了诗兴,宵间不寐,作《南部县遇雨二绝》:"拥衾不寐对孤灯,寒雨打蓬被如冰。年来飘泊旅途上,生涯犹如行脚僧。千峰隐约白云间,偃卧舱中尽日闲。却忆去岁冬雪时,骑驼衢寒出玉关。"除夕时也只能在船停泊的富利场过岁。镇上市集,上午颇热闹,各家皆购物过岁;下午街上即罕游人,摊贩多货罄返家。夏鼐只好坐在街上茶馆阅《十八家诗钞》,胡诌七律一首:"嘉陵江上雨疏疏,夜泊河湾逢暴徒。行笥席卷百物尽,旅囊搜刮一金无。赏景恨无杯中酒,消闲唯有筐里书。朝朝佐膳唯韲盐,可奈今朝是岁除。"用他自己常用的形容词来形容,"不恶"。

旅行中最易惹乡愁。尤其是在国外留学的游子。刚到伦敦时,夏鼐真是想家,在阶梯花园中喝茶用点心时的日记也不忘记思乡,"这小花园在泰晤士河岸上,沿着河岸的斜度布置花木,颇为优雅,炎夏是过去了,茶亭中的游人只有四五人。静静地坐着,望着河中来往的小艇,忽然想起故乡的风景,可怜我这游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返回故乡呢!"

船行至爱琴海中,岛屿罗列,夏鼐便觉得"有点像瓯江口的风景",在罗得岛的海岸旁,观潮水冲击沙滩,化为白浪,"十余年前游普陀千步沙的光景,忽涌上记忆中来"。傍晚再登甲板,在暮色苍茫中,"眺望罗得市,城垣蜿蜒,灯火明灭,城垣后的回教教堂的圆顶及尖塔,陪衬着晚霞,风景颇为不恶。"雇驴往游阿拜多斯,晓风吹面,便觉得"沿途农舍田亩,颇有故乡风味"。

参观考古遗址,自然感触更多。"庙旁古城遗址,有法国发掘团正在工作,适以午餐停工,仅观其已发掘之屋址,及堆积如山之陶片而已。此寺之浮雕虽平庸,但建筑之保存甚完整,屋顶及四壁皆尚仍旧,只有我一个人,在阴暗的古庙中,听着蝙蝠呼鸣,摸索着四壁的浮雕和铭刻,数千年时间的隔离不复存在,古人的情绪似乎仍可感触着。由庙中出来,阳光遍晒大地,土屋绿阴,埃及乡村的景物,好像由数千年前的世界,复步入现代活生生的世界。"这是在埃及参观神庙时的抒情。

"阿拜多斯的小山,迎着晨曦,犹如锦屏。抵塞提一世庙,前庭及前厅为拉美西斯二世时物,雕刻粗糙。后厅及神堂则为塞提一世时浮雕,极佳。尤以右首壁上之浮雕,未施色泽,女神之像犹如凝脂,阳光由隙缝中照入,栩栩欲活。神堂中及前壁之浮雕,多加彩色,反而遮没了雕刻功夫的细腻,惟色泽保存甚为新鲜,教人几乎不能相信是3000年前的东西。"

夏鼐留学回国前专门去看了庞培。"由门口窥进去,一条冷清清的街道,两旁竖立着断墙,这便是2000年前死去的城市所剩下的骨骼。今天天气阴沉沉的,并且下了几点细雨,恰适合参观这死城的心境。"真是很好的游记。

文艺青年,自然要看戏看电影。在伦敦留学时,夏鼐也会戏院看戏。比如他去看歌德的《浮士德》。"虽然这些歌舞剧的剧辞听不懂,但音乐颇佳,布景及演员亦不差,观众极众,费了一先令半,还没有坐的位置,站了三个小时。"没有几天就又去老维克剧院看《哈姆雷特》,"演得虽尚不差,但似没有前星期六所看歌德的《浮士德》好。"

看夏鼐解放后的日记,戏曲和电影占了很大的比重。因为温州是南戏的博物馆,京剧、越剧都是温州人爱看的。于是在他的日记中,频繁出现的就是各种的戏曲,上世纪50年代,他所听的越剧就有 《白罗衫》、《天雨花》、《落绣鞋》、《碧玉簪》、《盗印》、《沉香扇》等。还有粤剧《搜书院》,豫剧、曲剧等。他还去看了程砚秋的电影版京剧《荒山泪》,赞扬有加。对梅兰芳的《穆桂英挂帅》也颇多欣赏。也许是离首都剧场很近的缘故,人艺的很多话剧,包括《虎符》《北京人》《屈原》他也都是去看过的。电影更是有空就看,一周必陪陪妻子或者孩子们去电影院消磨时光。

即使在《关于考古学上文化的定名问题》这篇著名的文章中,他也以有人问起京戏《乌盆记》中张别古所拿着的乌盆是否属于黑陶文化为例来解释考古学上的文化是表示考古学遗迹中,尤其是原始社会的遗迹中所观察到的共同体。夏鼐在另一篇文章中也说,我们搞考古工作的,脑中有些“古旧”思想也是自然的。想来这“古旧”是包括了很多根深蒂固的文艺修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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