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茕
从暑期档延期而来的《野马分鬃》,终于在11月底上映。这是一部与众不同的青春片,没有什么成长快乐,说的是少年的“被成长”,带着一种打脸式的另类痛感。
《野马分鬃》海报
这段青春,发生在青春的分水岭——大四。即将面临毕业的左坤,买了一辆二手老破吉普车,驾照还没到手,已经跃跃欲试开始横冲直撞。这辆车开去片场穿帮,要开上路没证,除了能“装”的唬人外表,实则全是累赘。但有了车,好像有了一副成年人面对世界的装点和底气。于是反叛二愣子青年,一路开启啼笑皆非的缺心眼没事找事大冒险,生生给自己明明可以平顺的成人之路,整出不少荆棘再奋力劈斩扑腾。
左坤大学学的是录音,在校期间不好好上课,导致临近毕业还面临重修。而实践经验过于丰富,让他根本听不进去教授的那些纸上谈兵,甚至连忍住不吐槽都做不到。演员周游曾经介绍他饰演的这个角色,“学校里最社会的人,社会上最学校的人”,可谓十分精准。那种吊儿郎当的老油条样,带着不学无术的师弟在外接活搞钱,真到了社会上,一身看似桀骜不驯的虚张气焰,被四面八方的冷水挨个泼了个遍。
《野马分鬃》剧照
围绕同学毕业作品的拍摄,是一出电影圈的奇葩现形记。导演说着,“王家卫、洪尚秀哪个用剧本?”借着各种理由撩拨女演员;摄影师一面越俎代庖,一面和导演商业互吹,也有着对其他工种的令人光火的傲慢;对于取景地的老村长,要求电影多拍村长,以后留作景点宣传片的要求欣然允诺;录音助理拿反话筒杆,推销盗版碟倒是十足起劲一把好手……
魏书钧的两部长片,连带今年的新作《永安镇故事集》,都有大量关于拍电影这件事的描绘,第一部是影视专业学生在校接受教育和新手导演拍片的冲突,第二部则更直面一个专业摄制组在编剧、筹备环节面临的诸多没事找事的坎坷。联想到他研究生阶段,也一度和老师起冲突,导致差点毕不了业的经历,看起来这位导演倒也真是十分乐得拿自身经验和所处阶段开涮的“我手拍我心”。
再算上第一部短片的《延边少年》,三个主角的年龄跨度,从十几岁少年到大四毕业生,到捎带沧桑的中青年创作者,却延续着同一个想要去实现某个目标,却只能大费周折原地打转或无功而返的行动路径,这些人物应该也都对应着魏书钧每每对于自身所处阶段的自我观照。
从这三部先后入围戛纳不同单元的创作来说,魏书钧在当下青年创作者中所表现出的作者性和个人色彩是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三部作品也有一以贯之的关于成长的关注和探讨,当然创作者的表达也远不止于此。但就这一主题而言,作为一部“青春片”的《野马分鬃》,显然是最集中也最有力的。
《野马分鬃》剧照
不同于绝大多数国产青春片的成长,左坤在电影中的成长,其实是一场被成长、被规训的过程。无论是剧本赋予人物所经历的事件,还是摄影机给出的属于情节之外的画面内容,都不断在传达着这个信息。长大成人像一场“毁灭”,但毁掉的是什么,又似乎模棱两可的悬而未决。
开片第一场戏,是左坤在驾校学生。排着队的教练车一辆接一辆地围着场地绕圈。教练强调着机械的口诀,并且威胁不按口诀停车的左坤,要让他拿不着证。而类似的画面设计,几乎贯穿了整部影片,学校里老师教学生们举着话筒杆围着他团团转,因为无证酒驾进局子后,望着窗外犯人们集体的太极拳出操,同样异曲同工。
魏书钧很会设计画面和镜头调度,常常一场戏一个长镜头,既交代了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也非常会运用空间把潜台词暗藏其中。比如女友出场的一场戏,摄影机在远处跟这两人进电梯,台词里揭示二人的关系和处境,两人进入电梯一小段共向上的短暂同行后,很快分道扬镳,一个上升,一个下降,女生落地后进入车模队伍开始“营业”,男生在背景的观光电梯里上行下行又上行。一个在叙事功能上,可以简单总结为男生来找女友并要求接她下班的戏,通过两部电梯漂亮的空间调度,也充分提示和概括了两个人之后的选择。
《野马分鬃》剧照
爱情,是青春期里的重大课题。大部分的国产青春片,男生的视角都是邂逅女神,努力追随并在追随中完成自身蜕变,最终那些花儿各自散落在天涯,留下一声叹息。《野马分鬃》里的爱情,是女友大学几年都说想去香港迪士尼看看童话世界,而左坤心心念念的是内蒙草原上风一般的自由。
这份从根上就不同的向往,在读书的时候,也许只是两份未曾兑现的风花雪月,毕业后却成为切切实实地不同道的佐证。女孩的父亲要男孩考个公务员,男孩客客气气推脱了;男孩怀恋的女孩曾经的香水味,她冷冷告知,我早换牌子了。要说爱,这样的一对情侣,相处诸多欢喜,也没见多刻骨铭心;说离开,是虽有感伤痛楚,也终归明白是必然的结局。没有偶像剧似大起大落的狗血撕扯,更像是许多青春里许多爱情无疾而终的样子。
在电影里,周游顶着一头好似马鬃毛的造型,在结尾也被剔成了规整的寸头。窗外操练着太极拳第一式“野马分鬃”的犯人们抱头蹲地,摆出“感恩”的姿态,略有些用力过猛之嫌。影片的多个镜头中,导演都重复将相悖的巧合与荒诞堆在一个镜头里,观感上一两次觉得巧妙,多来几次,也会因为察觉到那份刻意而不免出戏。但表达太满,这种青年导演的惯常毛病,倒也不算是多坏的事。
已经全然没办法在城市里开的老破吉普,被贱卖去了内蒙古,给牧民放羊。主人公自己心之所往,终不能达的心愿,在这场“放生”中得以圆满。其实试想,左坤的大学不错,在校实践经验也丰富,家庭出身也不错,爸爸是警察,妈妈是老师。如果左坤好好上课,安心毕业,陪女友去迪士尼,听老丈人的话考个公务员,拿个驾照买辆好车,是不是也会拥有不错的人生?
《野马分鬃》剧照
这大概也是目前影片评分并不算高的原因,这样的青春,只适用于一部分人的共鸣。毕竟站在大四的门槛上,左坤式的迷茫和反叛,还需要一些悬浮的底气,换个角度来说,这种迷茫本身甚至是有“门槛”的。而在“男人至死是少年”成为一句贬义的调侃的当下,这样的“普信男”,拿着缺心眼当英雄主义的作风,的确未必会招太多人喜欢。
结尾是一段和全片叙事风格格格不入的独白,大概就是告诉观众,我的大四,像一面镜子处处照出我的原型,我自以为的一腔孤勇的英雄主义,其实就是一场装X被雷劈的大型啪啪打脸现场,我要重新出发,做命运的主人、灵魂的舵手……
据说,这个结尾并不非常符合创作者最初的意图。毕竟我们伟大时代的大好青年,理当踌躇满志报效祖国,颓丧这种东西,留在青春期里,当它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就好,做个大人,还是要负责任的。
不知道左坤还会要经历些什么,才会成为如今的魏书钧。笔者连续两年在平遥影展上看到这个导演的作品,都是在沉闷深刻的电影节电影里,像是透上一口劲爽的新鲜空气。感觉上他就该是个“横空出世”的青年导演杰出代表,对生活有幽默又犀利的视角,对艺术有考究的审美和风格,对观众有充分考虑和尊重的亲和力,总之,是个有趣的人拍的有趣的电影。有趣,这在当下的电影院里,真是个难得的特质了。
于是,已经开始在期待“野马分鬃”的下一式,《白鹤亮翅》了。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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