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有妖妃,太子亲赐名为雪,人称雪姬娘娘。
宫中众人皆知,太子心中有白月光,妖妃不过是个替身。但那又如何,白月光早在四年之前就死得连渣都不剩了。
做妖妃的本分,是狐媚惑主,宠冠六宫,然后大杀四方!跟一个死人争什么?争秽气吗?
妖妃很看得开,在东宫过得恁是恣行无忌。入宫不过月余,东宫众妾凋零,死的死,撵的撵,仅剩了出身名门的太子妃和几位世家贵女,但这几位加起来都比不过一颗白月光的朱砂痣。
四月的凌波园里众芳暄妍,三两姬妾在杏花纷飞中咬牙切齿地咒骂,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扎个小娃娃咒死雪姬这狐媚贱胚子。
真是可怜了这大好的春光,竟连躲在树上都偷不得半点闲。玳玳像只八爪鱼一样死死抱着树干,吓得声音都颤抖了,还不忘作威作福,她义愤填膺地问我:「娘、娘娘,黄昭训和纪奉仪大、不敬,如、如何处置?」
我于心不忍地看着玳玳,心想她大可不必为了保护我也爬上树来,看给孩子吓得话、 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留半条命,逐出东宫罢。」
真是世事无常,好巧不巧,鄙人正是那出身卑贱、狐媚惑主的妖妃,雪姬。
(1)
太子云衍携着一身朝露进来时,我正坐在轩窗前梳妆,窗外杏花纷飞,飘飘漫漫如同下了一场暮春雪。
他并未进殿,只斜倚着窗外绿藤垂坠的回廊闭目养神。我从铜镜里瞧他,弱冠之年的少年贵公子独自坐在杏花疏影里,连睫毛上都落满了有心偏爱的春光,鸢肩沈腰,君子有匪,唔,云衍有一副好皮囊,连我这个做妖妃的也要逊上三分。
许是感受到我灼灼的目光,云衍回眸向窗内望过来,墨色的眼睛里似乎带了些许笑意。我干脆趴在窗棂上托腮与他明目张胆地对视,由衷地赞叹道:「殿下长得真美啊!」
玳玳早已见惯了我这副为美色折腰不值钱的样子,抬眼望着天干脆假装看不见。初时她还会为我这目无尊卑的样子战战兢兢,生怕哪天云衍一个受不了把我拖出去斩了。后来我非但没有因大不敬被处死,反而混成了人人敢怒不敢诛的妖妃,玳玳也就放心了。
面对我赤裸裸的调戏,云衍果然也是不在意的。他倾身过来,修长的手指落在我的颊边,温柔笑道:「雪姬谬赞。孤倒觉得,雪姬更美,尤其是这颊边的小小朱砂痣,长得真是极好。」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摩挲着我颊边的小痣,我的心忽然一紧。
三月晴光照不进云衍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浮冰。他近在眼前,可他看我的眼神很悠远,比时光还要漫长。
我知道他看的人不是我。
我轻轻握住他修长的手指,将脸颊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话头:「殿下今日来,可是因为我昨日鞭笞并逐走了黄纪二人?」
云衍抽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他依然温柔含笑:「鞭笞是有些重了,但东宫姬妾婢女沉冗繁杂,是该好好整治。太子妃身子弱,你多帮帮她也是好的。」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在意这些。
云衍虽生下来便是太子,但这东宫之位群狼环伺,坐得也是如履薄冰。今上曾经也是东宫之主,但后来坐上皇位的手段却不太上得了台面,所以不喜太子与朝臣结交,免得东宫坐大。更何况太子母族乃陈郡谢氏,镇国公谢怀巍手握三十万定北军,且有从龙之功,这就更让今上忌惮不已。
月前,太子又迎娶了清河崔氏嫡女崔兰漪为正妃,且不说之前册封的卢良娣、李承徽和萧良媛,单单一个崔氏便足够让今上不能安睡了。
可是,太子云衍却冷落了满宫的世家贵女,偏偏对一个出身卑微的舞姬上了心,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请旨封为侧妃,真是寒了一众世家大族的心。
太子离经叛道,朝臣对东宫之举颇有微词,有耿直不屈的谏臣直接在朝堂之上弹劾东宫宠妾灭妻,言辞激愤处恨不得当场触柱以明志。
圣上对此喜闻乐见,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太子与朝臣的界线划得泾渭分明,圣上的卧榻旁无人安睡,东宫与皇帝的关系自然也缓和了不少。
我对云衍来说,也就这点用处了,如果说还有别的,或许是顺手为他清理了些许门户。
妖妃做到我这个兢兢业业的份儿上,也算是着实不易了。当然云衍为何会在一众舞姬中偏偏选中了我,其中缘由更为复杂,已然是另一个故事了。
云衍给人的感觉是个俊美无俦、温柔良善的如玉君子,眨着一双多情含笑的桃花眼。当他用这双深邃又含情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大概没有人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比如此时的我。而他堂堂东宫太子,显然也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他说:「三日后常宁公主生辰夜宴,你与太子妃同去罢。」
我心里咯噔一下。
玳玳给我买的《妖妃传》还没读完,妖妃的功力只得了个皮毛,这便要去应战了,我这心里着实有点发虚。
云衍许是看出了我的迟疑,柔声安慰道:「不过寻常家宴,即便失了些规矩也不打紧,做你自己便好,不必拘谨。」
我不禁悠悠叹了口气,看来云衍是打定主意要坐实这宠妾灭妻的名声。他既如此说了,我不失点规矩又怎对得起这妖妃的名号?
(2)
坊间传言,太子妃崔兰漪自幼养在深闺,身娇体弱,兰心蕙质,在今年的元日夜宴上对太子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太子感其情深,遂成良缘。
在外人看来,如今这个良缘显然是被我这个妖妃狠狠打了脸。
旁人如何以为暂且不论,太子与太子妃的这段良缘,连我这个局内人都琢磨不透。入东宫那日,云衍曾特意嘱咐我,太子妃体弱,不喜人打扰,所以不必去嘉鸾殿拜见。
想来他对元妻情深,我自是能理解。我虽是个尽职尽责的妖妃,但也不能在太岁头上寻晦气,免得一不留神,妖妃变夭妃,出师未捷身先死。于是,我每日刻苦研读《妖妃传》,在东宫里除了嘉鸾殿以外的地方尽自己妖妃的本分,努力作威作福。
人间四月芳菲尽,凌波园内却依然千红同聚、万艳争芳。我坐在一处僻静的亭子里,挑灯夜读《妲己传》,正读到比干剖心的关键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兵戈之声。
——这夜半无人私语时,竟然有人敢来东宫造次?
我怀着一颗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拉着玳玳悄悄过去看个热闹。暮春的碧波池上荷叶田田,一轮明月漫洒如铺落的霜河。池边一人着银白窄袖骑装,正将一把足有一人高的红缨枪舞得眼花缭乱,虎虎生威。
我看得心潮澎湃,一声「好」还未出口,便见那银枪朝着我藏匿的方向直冲而来,玳玳忠心可嘉,一脸视死如归地挡在我面前,但是那银枪却在即将刺入她胸膛时骤停。
玳玳惊魂未定还不忘怒斥来人:「何人大胆,竟敢行刺侧妃娘娘!」
一旁窸窸窣窣跑来一群宫人,为首的那位比玳玳更加气焰嚣张:「大胆奴才,竟敢冲撞太子妃!」
方才那人手握银枪,虽身量高挑且着男子装束,但黛眉横娇,眸若秋水,显然是个美娇娘。玳玳十分能屈能伸,立马跪得五体投地,一边认错一边使劲儿揪着我的裙摆使眼色。
我站在原地思量,太子妃……身娇体弱?
太子妃也将我打量着,眸子里似惊似叹:「你就是蛊惑太子的妖妃雪姬?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果真是当得起『妖冶』二字。」
她说的话毫不客气,可是语气却很诚恳,我一时不知是喜是怒。
她又道:「你这痣……」
说着便要上前,似乎是想摸我的脸,只是还未出手便被人拉走,将她掩在了身后,看样子是怕我对太子妃不利。
他说:「夜深了,侧妃娘娘请回。」
来人玄衣佩剑,青铜面具,是云衍身边近侍,我尚不知他名姓,可是他的声音和身形,总让我觉得格外熟悉。
方才还虎虎生威的太子妃此刻如同一朵柔弱无依的娇花,冲来人眨着一双明亮而又无辜的大眼睛,温柔道:」我只是觉得胸闷想出来走走,夜里有些寒凉,劳烦穆侍卫送我回宫可好?」
我面前满身肃杀的穆侍卫,闻言立即解了自己的外袍,低声说了声「臣逾矩」,便为娇弱的太子妃披上,护着她往嘉鸾殿走去。崔兰漪朝我回眸一笑,食指放在唇上悄悄同我做了个嘘声。
三日后,我着盛装重锦,与太子妃同车前往常宁公主府赴宴。
自那日在凌波园偶遇后,崔兰漪便与我日渐熟络。我知道她善骑射枪法,喜装柔弱,爱好是看话本子,还尽是些风月无边的话本子。
比如此刻,她宫装繁盛端坐在车舆中,手中捧的却是一本让人咂舌不已的话本子,名叫《侍卫在上》。她看得比我研读《妖妃传》时还要认真投入,读到情深处还要抹一两把眼泪。
我看着她捧着话本子梨花一枝春带雨,又想起她那夜在池边把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坊间传言太子妃身娇体弱,可能指的是脑子。
东宫舆驾抵达公主府时,公主府外已然门庭若市。常宁公主是贵妃王氏所出,也是今上唯一一位公主,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所以前来巴结的人不计其数。
我与太子妃一同下车,常宁公主和一众皇子王妃已候在府外亲迎,虽然太子未至,但公主依然给足了太子妃颜面。我跟在太子妃身后,与几位皇子王妃一一见礼。我初入东宫,出身卑微不说,顶的又是惑主妖妃的名声,自然无几人青眼相待,我也并不介意旁人的眼光。
入宴时,许是不忍见我受人冷落,辰王云槺便主动与我搭话,笑道:「这便是雪姬侧妃罢,果然是渺却人间颜色。」
他的身后,永王云熠闻言嗤笑:「想不到大皇兄竟这般怜香惜玉,但奈何雪姬侧妃已入了东宫,否则与皇兄定当是良配。」
大皇子云槺乃宫女所出,没有门第高贵的母族,也并不受今上看重,是以其他皇子均已迎娶名门贵女,唯独大皇子妃位悬空。而五皇子云熠与常宁公主一母同胞,生母为圣眷正浓的贵妃王氏,外祖父乃当朝左相王旻,王妃赵鸾音是镇西将军赵稷之妹。
若说有人能与太子一争储君之位的,除了这位五皇子永王云熠,便也无他了。而他与太子的较量,从四年前先皇后谢之蕴薨逝之时,已然不死不休。
如今他这一句话,讥讽了大皇子,嘲笑了我,也拉低了太子云衍。
(3)
大皇子云槺为人周正,面慈心软,他只是好心,并不愿与五皇子争口舌高下。我与他见礼,谢他谬赞,他只笑了笑便缓步入宴。
我回眸看向云熠,无意中向他靠近了些,抬眸浅笑,葳蕤生光。我知道自己貌美,千面圣手颜鬼蕉留在我脸上一千零三十刀,每一刀都恰到好处,才能得这么一张倾世无双,迷倒众生的脸。
他果然有些微怔,竟忘了与我保持距离,我用只有他和永王妃能够听到的声音,温柔低语:「不知殿下身上所配何香,当真是好闻得紧呢。」
恃宠而骄的五皇子忘了回答,我也并不想要他的答案,转身便离开了,余光瞥见一旁的永王妃赵鸾音狠狠掐了云熠一把,那眼神怕是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都说永王妃善妒,看来所言非虚。
酒过三巡宴正酣,我隔着娉娉袅袅起舞的歌姬看见云熠出了正殿。稍待片刻,我推说头晕要出去透透气,并嘱咐玳玳如果我半炷香未归,便是迷了路,请太子妃来湖边寻我。
我把玳玳留在宴席上,独自一人走出殿外,一路穿过扶疏花影,来到湖边。
公主府雕梁画栋,这一顷碧湖微波荡漾,乃是引自太湖的活水。月上柳梢头,湖心有奴仆驾着小船播种睡莲,饲养锦鲤,一盏盏宫灯在湖面上游走如垂坠的繁星。
我拿出香囊借着月光细细欣赏,这味道太过甜腻,我并不喜欢。香囊上一面用金丝银线绣着祥云飞鹤,一面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熠」字。这绣工不似宫中绣女精湛,却一针一线很是细致入微。
我正待细瞧,手中香囊却被人凌空抽去,一个盛气凌人的声音随之而来:「区区贱婢,娼妓之流,也敢勾引殿下?」
我平静地望着她,可眼中的神情还是露出了掩藏不住的汹涌杀意,那杀意自胸腔而起,像被强行抑制住的洪水猛兽,稍不留神就会决堤撕咬,无人生还。我忍不住笑了,永王妃赵鸾音,她在我的笑颜里后退了一步。
我轻掩朱唇,笑得妖艳妩媚:「是啊,区区贱婢,娼妓之流,可我只是提了一句香囊好闻,这贴身之物,永王殿下便巴巴送给我了呢。」
我向她靠近,颊边朱砂痣在月色中绝美,红得像一滴心头血,低声道:「这香囊该不会是王妃亲手所绣罢,这么好的女工,真是可惜了呢。」
赵鸾音气急,扬手便给了我一耳光,我没有躲,而是提裙跪倒在她面前。她气红了眼睛,又惊又怒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何突然服软。
身后脚步窸窣,环佩叮当,太子妃带着宫人前来寻我,几十双眼睛都看到太子侧妃生生挨了永王妃一巴掌,还跪倒在她的面前。
太子妃上前毫不留情还了永王妃一巴掌,直打得永王妃半边脸肿起来,她忘了自己是个身娇体弱的名门贵女,指着永王妃的鼻子怒骂:「如此欺侮太子侧妃,是觉得我东宫无人了吗?」
永王妃也不肯退让,红着眼睛想和太子妃争辩,我看准了时机,掩在袖中的手微动,石子脱手而出,正中永王妃小腿胫骨,她不由得向前倾倒,一把将面前的太子妃推下了水。
我惊呼一声紧跟着太子妃跳下湖中,一众宫人连忙纷纷入水,手忙脚乱地救人。
我喝了许多的湖水,窒息带来的晕厥之下竟然看见了云衍,他穿过遥远的光影水域向我游来,我伸出手却怎么都触不到他。我早已忘记了自己,却还记得那个坐在杏花疏影里看书的少年。
这生死一念,若是为你,倒也心甘情愿。
(4)
常宁公主府上,永王妃掌掴太子侧妃,推太子妃落水,好好的生辰宴不欢而散,真是好大一场热闹。
永王妃非但不肯认错,还申冤申到了王贵妃那里。永王夫妻情深,也在贵妃那里替王妃请罪说情。
那香囊自然是我顺手摸来。只是这般丑事,永王妃自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烂在肚子里。即便知道了真相,无凭无据也没人信她。所以她的冤屈,只能坚持在没有推太子妃落水这一件事上。
可是她与太子妃之间的恩怨又何尝不是由来已久。
当初,永王一心求娶的本就是崔氏嫡女崔兰漪,只是崔兰漪对太子一往情深,最后如愿以偿入主东宫。永王这才转而求娶了赵氏女。赵鸾音乃赵氏前任家主赵膺嫡女,赵膺本为南相门生,因长于兵法被举荐为征西副将,后因军功进镇西将军。南氏谋反后,赵膺因讦扬有功,授予侯爵。后来赵膺遇刺身亡,其子赵稷承爵并以骁勇之才领镇西军驻守梁州。
赵家风头无两,赵鸾音自然心高气傲。即便最终还是低头做了永王退而求其次的那个次,但太子妃崔兰漪也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平日里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一把将太子妃推下水这种事,她还真干得出来。
更何况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的清清楚楚,怎么能说冤枉了她呢?
太子妃「身娇体弱」,还不会凫水,自前日落水后便受了风寒缠绵病榻。太子素来良善宽宥,并未怪罪永王夫妇二人。圣上关怀太子妃,太子只道:「太子妃病痛消瘦,臣实不忍见,心忧甚。」
于是圣上下旨,责永王与王妃赵氏禁足三月,闭门静思已过。
玳玳告诉我,那日落水,云衍先救的人是我。
她为我感到开心,神情很是趾高气扬,道:「人人都说娘娘出身不好,可殿下偏偏就宠爱娘娘,就让那些小人气死好了!」
铜镜里美人如月皎洁,我觉得恍惚,抬手摸了摸颊边那颗朱砂痣,云衍,你是愧疚所以才不敢让她再死一次吗?哪怕明知我并不是她……
「娘娘……娘娘」
玳玳在我面前挥了挥手,满脸担忧,大约是以为我被湖水淹坏了脑子。我在她开始唠叨之前先发制人:「我的薄荷百花糕呢?快拿来,这汤药可苦死了。」
玳玳扑通一声跪下了,倒把我吓了一跳。
我喜甜食,乐醑馆的薄荷百花糕乃是其中最爱,然而东宫饮食有矩,所以我每隔三日便让玳玳偷偷去乐醑馆买些来解馋。这几日因太子妃与我落水一事,宫中忙乱,玳玳想必是忙忘了。
于是我乔装一番,拖着吓破胆的玳玳,准备出宫逛一逛。走之前特意去嘉鸾殿看了看太子妃。
那日让她落水确是我本意,我虽已努力将她拉出水面,但奈何崔兰漪是只旱鸭子,想来也是没少呛水。本以为她多少会躺几天,没承想刚入殿便看到那身娇体弱的太子妃一掌劈裂了东宫的桌案,想来是手中的话本子情节不甚合心意。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看见,崔兰漪便恢复了那副弱不经风病西子的模样,果不其然,穆侍卫又挡在了我面前。
我不理解,他一个太子近侍,却离太子妃比太子近多了。
崔兰漪听说我要出宫,兴高采烈地要同去,却被穆侍卫拦得严严实实。
穆侍卫义正词严:「太子吩咐,太子妃凤体违和,应在宫中静养。」
鉴于太子妃对外还是身娇体弱,风寒未愈,她也只好偃旗息鼓,只悄悄嘱咐我替她多买几本新出的《侍卫在上》。
有愧于人,我也只好应了。
出宫之后,我吩咐玳玳先去给太子妃买话本子,之后再来乐醑馆寻我。
乐醑馆是盛京第一酒楼,客流如云,熙熙攘攘很是热闹。我要了二两桑落酒并着一碟薄荷百花糕,在一楼的人声喧闹中寻了个僻静的雅间坐下。说是雅间,其实只是用幕帘隔开,彼此不见真容罢了。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小调:「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我侧耳听了两句,忍不住笑出声来。身后有人落座,隔着竹青卷帘,他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显得单薄,却刚好够我听清楚。
他嘲讽道:「侧妃真是好兴致!」
如此骄矜轻狂的声音,除了那本该禁足王府的永王,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我尝了尝杯中桑落酒,酒香在喉间徘徊,我问他:「在下这份投名状,殿下可还满意?」
(5)
云熠冷哼一声:「好一把罗刹刀,头回出鞘,就割了本王自己的手!」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二楼,专为有求者提供杀人刀的地方。四年千锤万凿,烈火淬炼,才得一位罗刹刀,杀人诛心,从不失手。
而我这把罗刹刀,在出师那日便被卖给了永王云熠,成为了他手中夺嫡的一把刀。
他说我割了主人的手,可不就是指常宁公主府之事,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人啊,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
「在下这么一闹,不正是合了殿下之意吗?」
我蘸着酒水在案上随意涂抹,在旁人看来,就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公子在打发时间罢了。
我低声道:「以我如今接近太子的身份,势必与殿下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这样一来,方才显得真实可信。」
「而那日落水,太子先救的人是我。这难道不正是殿下想要的结果吗?」
云熠对我的表现说不上满不满意,声音讥诮:「我们这位太子殿下看着温良和善,心思可深得很,他能带你入东宫,却不一定就真的信了你。」
「我倒是好奇,你怎知他一定会选你?」
我如实告诉他:「因为一直以来,太子都在找寻受南氏谋反所牵累的官员家属。而我的身份,正是南相门生吴郡太守之女,苏吟时。」
四年前,左相南伯矣与太子太傅南沢意图鼓胁太子谋反,并传密信令前镇西将军赵膺领兵以清君侧为名助太子逼宫。赵膺虽为南相一手提拔,却并不愿做此等欺君罔上之事,故而将此密谋告于圣上。南氏灭族。
南氏门生众多,大多受其牵累,或贬谪或流放。而吴郡太守苏聿风便是其中之一,苏家男丁流放苦役,女子没入乐籍。
「可是苏吟时入乐府不过半月便病亡了,十二楼买了她的身份。我在十二楼的无名库里看见她的身份,正合我意。从此,我便成为了苏吟时。
「殷王府上,我设计让太子看到了我的乐籍,让他相信,我是受南氏谋反所牵累的苏家女。」
胸腔中翻涌而起的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握着酒杯的手止不住颤抖,我把酒杯搁在唇边,喉间腥甜便尽数落入了杯中,与酒色融为一体。
碧落黄泉剜心蛊,柔肠寸断万鬼窟。
这万鬼蛊毒当真名不虚传,我匍匐于案上,声音喑哑:「属下知错,请殿下赐药。」
云熠叹了口气,语气却不容置喙,一如既往的狠戾:「本王不喜欢一把刀还能自作主张,若有下次,死不足惜。」
侍者端上一碟新鲜蒸成的百花糕,其中一块上裹着晶莹的蜂蜜,而我的身后已空无一人。
初夏的长风中带来一丝溽热的暑气,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看见玳玳怀抱着一叠话本子在大堂里张望。我将那块蜂蜜百花糕吞下,朝着玳玳招了招手。
我与玳玳在热闹的市井中逛了整整一日,快到宫禁时才匆匆赶回。我沐浴收拾了一番,打算给太子妃将话本子送去,想来她该等急了。
玳玳累了一天趴在我的妆台上睡着了,我没忍叫醒她,自己抱着那叠话本子往嘉鸾殿走去。
虽然夜色已深,但嘉鸾殿里一片沉寂,竟连个守夜的宫女内侍都不见。我不禁觉得蹊跷,做杀手养成的习惯让我不觉间放轻了步子,连呼吸声都掩藏了。
一轮月色寂寂照着空庭,两道相依偎的身影映在长阶上,连悠然飘零的落花都不忍惊扰,花落无声,而中庭里呢喃碎语格外清晰。
「祁木,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可我的仇恨,不该让你来承受……」
月光隐没云翳,天际暗云翻涌,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我想我撞破了一个非死不可的秘密,可显然,这里偷听墙脚的还有别人。
我悄悄靠近暗影淹没的墙角,一把敲晕了那偷听的婢子。她倒下时出了点动静,穆侍卫很谨慎,似乎要往这边走来,我不得已学了两声猫叫。他迟疑了片刻,护着崔兰漪回了寝殿。
我蹲在地上瞧着昏厥的婢子,瞧着挺眼熟,好像是替太子妃梳妆的青儿。我把怀中的话本子搁到一旁,抽出发上金簪,温柔果决地刺进了她的脖颈。她还没来得及叫,便噎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我没回头,只问他:「你叫什么名字,穆侍卫?」
我知道骗不过他,同是习武之人,他不会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我在等他返回。
他不答反问:「你就不怕她是太子的人?」
我将自己的簪子擦拭干净,重新插入发髻中。这里是东宫,他一个侍卫随意出入太子妃寝殿,云衍怎会不知?他这样问我,不过是为了引开话题罢了。
他既不想回答,我也无意再追究。只将那一叠话本子交给他,转身往外走。在我就要走出嘉鸾殿时,他忽然道:「不管你是不是真正的苏吟时,只要你不做伤害太子和太子妃的事,我便不会与你为敌。」
我回眸看他,月色隐没的夜空下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我说:「如果我答应你, 你可会告诉我你的名字?」
「穆岐。」
穆歧,还是祁木?
(6)
月落霜河,群星隐没,山雨欲来风满楼。
风吹灭了宫灯,他看不清我脸上的神情,只警惕我为何要知道他的名字。我转身缓缓走下漫漫长阶,独自穿过细雨斜风的回廊。这入夏的第一场雨来得悄无声息,却足够把人淋透。
我站在细雨飘摇的碧波池边,池上睡莲蘸水开,荡漾的波纹里映出一个浑身湿透的单薄影子。我抬手将那支簪子取下,用力扔进了池塘,霎时搅乱了一池碧水。
荡漾的池水中,一个修长的身影撑着紫竹伞缓缓走来,遮去我一身的风雨。他的容颜在隐隐绰绰的灯火中有些朦胧,就像在无数个梦里那样让我不敢看清。
我缓缓伸手去触摸他的脸颊,笑问:「殿下可是玉雕的神仙,碰一碰就会不见吗?」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指,抬手轻轻擦去我满脸的泪水,他眸中的温柔让我有瞬间的恍惚,他也笑问我:「雪姬可是迷了路?
「孤来带你回宫。」
仿佛在很久之前,也有个人跟我说过相似的话。万鬼蛊的毒性让我头晕目眩,我逐渐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不知为何,耳畔雨声渐渐小了,我似乎寻到一个温暖的带着墨香的怀抱,既熟悉又陌生,却让我格外安心,于是我便任自己沉沦于那梦境中,哪怕从此不再醒来。
梦中的我在一片荒芜的山丘里迷了路,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哭得凄凄切切,望着月亮怪阿爹竟还不来寻我。有人踏破枯草衰枝披星戴月而来,说要带我回家。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问他:「以后,不管我迷路多远,你都会来寻我,带我回家吗?」
他说:「是,不管多远,我都带你回家。」
梦里那个人,他说要为我把后山种满杏树,这样杏花如雪,即便迷路也不会害怕了。
后来,我没有等到杏花开满后山,梦便醒了。
睁开眼,梦里的杏花树在窗前摇曳,花早已落了,只剩一树碧绿的叶子。树下的俊美贵公子是昨夜送我回来的太子云衍。
我有些忐忑,昨日云熠有意惩戒,给我的解药剂量不足,没能完全压制万鬼蛊的毒性,本也只是肺腑如针扎,疼过去就没事了。可是撞破了别人的秘密,心绪不宁,又淋了雨,最后怕是在见到云衍之后晕了过去。
云衍坐在翠如玉色的杏树下,见我醒来,倒是笑意温柔地朝我招了招手。
我从善如流,立即滚下塌,半跪在他身前,将头枕在他的膝头,诚恳地认错:「雪姬知错,请殿下饶命。」
青丝蜿蜒如垂坠的华锦,云衍抬手轻抚,笑问:「何错之有?」
我立马跪得端端正正:「雪姬擅杀嘉鸾殿女婢,冲撞了太子妃,请殿下恕罪。」
我绝口不提嘉鸾殿的秘密,是为了告诉云衍,嘉鸾殿的一切已随着女婢之死掩埋,我绝不会记得一个字,更遑论泄露机密。
云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抬起了我的下颌,让我与他对视。他依然笑容清和,可那笑意却永远不达眼底,俊美而疏离。
他轻喟道:「自雪姬入东宫以来,三令五申,整顿姬妾仆婢,此等手段气魄令孤钦佩。」
南氏谋反,皇后薨逝之后,云衍虽在谢老将军的强势之下保住了太子之位,却也失去了众多忠謇之臣,从此东宫势弱,大不如前,为新任左相王旻和五皇子云熠掣肘。
这四年来,云衍韫椟藏珠,如今上所愿做个孤掌难鸣的太子,不与朝臣结交,不与世家往来,只一门心思读书养性,似乎唯一的爱好,便是暗中寻找为南相牵累的官员家属。由此,东宫内真真假假聚集了不少姬妾仆婢。
他留着这些姬妾,是为了做给有心人看。而我为他除了这些人,自然是有我的私心。我可不会蠢到,以为他真的是在夸我。
我能做的唯有跪得愈加笔直:「臣妾知错!」
他垂眸瞧着我,神色莫辨,云熠说得没错,此人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太子云衍十分温柔地执起了我的手,指如削葱根,皓腕凝霜雪,他叹道:「如此十指纤纤的一双手,孤竟不知,雪姬看着柔若无骨,杀人的手法竟半点不输校检司。」
校检司独立于三司之外,直隶于圣上,掌刑狱缉捕,俗称,酷吏。
我不由抖了抖。
(7)
迎着云衍深邃难测的眸光,我反倒安定下来,若他不怀疑才是真的说不过去。
我问他:「殿下可曾去过教坊司?」
他静静望着我,我又问他:「殿下可知,没入乐籍的官家女在教坊司是何等境遇?」
他的眼中终有些许动容,我缓缓笑了:「谋反的罪臣之后,人人得而诛之。雪姬初入教坊司时刚及笄,教坊司的仆役见我貌美,便连他也敢欺侮于我。」
我将双手摊开在菲薄的日光下,瓷白如玉,满是血污:「我便用这双手,把他推下了百阶高台。脑浆迸裂,血流了一地,真是死不足惜!
「以前这双手,抚琴作画,刺绣下棋。后来握过刀,挖过眼睛,捅过心脏,苏吟时才成为了花魁雪姬。
「一个柔弱婢女而已,杀便杀了,又有何难?」
我笑望他,把一个冷漠无情、杀人如麻的苏吟时一层一层剥开给他看。真真假假,连我自己都难以分辨。
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落下来,颊边红痣,眼底绝色,这样一张倾城无双的脸,和这凄惨苦难的身世,够不够打消你的疑虑,够不够让你愧疚怜惜呢,太子云衍?
他缓缓附身,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如水清澈,他用那双不染纤尘的眼睛望着从泥沼中爬出来的我,问我:「苏吟时,疼吗?」
云衍拂袖离去。
初夏的晴光照在身上竟无半分暖意,我跪在原地,不知云衍何出此言。可他终于相信我是苏吟时,这就够了。
五月十七日,本应该为普天同庆的贵妃千秋贺。贵妃王氏闺名夕窈,于是圣上年前便着令工部于太湖之畔建朝夕台,取「朝朝暮暮为卿辞」之意,以贺贵妃千秋。
朝夕台已于生辰宴前五日竣工落成,只待圣上和贵妃在生辰日登台赐匾,便大功告成。
然而这座代表着圣上与贵妃情深的高台,在贵妃千秋宴的前夕,塌了。
琉璃玉碎,千里飞尘,观之令人心惊。
圣上震怒,着有司彻查,工部侍郎韩之蔚首当其冲。查获韩之蔚督造朝夕台之时贪墨纳贿,废职容奸,默许工匠以次充好,朝夕台根基不固,徒饰其表,终致崩塌。
韩之蔚革职下狱。
适时,钦天监上奏有星孛入于北斗,天降凶象,不宜再妄动土木。言官亦上表称朝夕台劳民伤财,直谏圣上不应不顾劝阻,大兴土木,为一妇人荒废千秋,实非明君之举,朝夕台坍塌,虽为人事,亦有天罚。
今上被谏官的唾沫星子喷得怒而罢朝,贵妃也因此受了冷落。这下不仅朝夕台塌了,连贵妃的千秋宴亦降为普通的一场家宴,众人各怀心事,不欢而散。
我执伞穿过夏夜晚雨,去了太子素日读书的慎思殿,却没寻到人。内侍告诉我,太子已回了寝殿。我迟疑片刻,还是去了含章殿。殿外遇上了穆歧,他本欲拦我,我往嘉鸾殿的方向望了望,他气急败坏地让了路。
自从撞破嘉鸾殿的秘密后,只要穆歧敢和我作对,我就敢去太子妃面前告他一状。如此几番,他如今对我也算得上客气了。
我在含章殿看到云衍时,他正一人对着夜色独酌。窗外雨声淅沥,含章殿灯火幽微,他一袭白衣坐在窗前,这场景看着稍显凄清。
他是赢家,本不该如此倾颓。
韩之蔚贪墨渎职导致朝夕台坍塌是真,但偏偏在贵妃生辰宴前夕崩塌,这个时机是云衍的手笔。我想,从圣上下令建造朝夕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着手今日之局。从大局看,他为的是除韩之蔚还崔阆实权,收回工部。
崔家与南家本是世交,工部尚书崔阆更是与太傅南沢同科及第,名列三甲,情谊深厚。南氏谋反后,故旧门生多受牵连。清河崔氏累世公卿,自然不可撼动,只是虽不至于贬谪流放,却也失信于今上。崔阆从此称病不朝,工部为侍郎韩之蔚把持。
韩氏为二皇子云榷母族,与五皇子云熠一样环伺东宫。
朝夕台坍塌,韩之蔚下狱,工部尚书崔阆此时出来主持大局,料理善后事宜,可谓是众望所归。
而于私,害死先皇后谢之蕴的贵妃王氏,太子怎么能够看着她与今上同登朝夕台?有资格受万民朝贺,与圣上同称伉俪鹣鲽的,只有皇后。区区燕雀安敢占凤巢?
云衍看到我来,似是有些惊讶。我虽名为妖妃,却从未曾踏足过他的寝殿,我与他宫中众多的嫔妾一样,有名无实。
我跪坐于他身旁,匍匐于他的膝头,道:「殿下许久不来归雪阁,臣妾思念殿下。」
云衍执酒的手一顿,而后将那瓷杯搁于几案上,抬手抚了抚我的长发。
我起身为他浅斟薄酒,笑问:「殿下何以独自饮醉?」
他不知已在这里坐了多久,连鬓发上都沾染了湿雾。他望着窗外潇潇夜雨,沉默良久,将杯中酒缓缓倾倒于地,道:「执酒祭故人。」
(8)
执酒祭故人,聊以慰哀思。
是什么样的故人,只能在这样的夜雨中独自洒酒以祭?
生前怀罪,死后无碑。
他在微光中回眸,打量了我片刻,忽道:「你今日一袭素妆,倒与往日别有不同。」
平日里我担着妖妃的名号,所以衣着与妆发皆华丽妖冶,而今日一袭白衣,云鬓以银簪轻绾,唯一的配饰便是腰间的环佩流苏禁步。确是不一样,也难怪云衍会疑心。
我在他身旁坐下,自斟自饮:「方才从玉竹池沐浴而来,请殿下恕臣妾不得体之罪。」
云衍似是早已习惯我如此口是心非的大不敬模样,只笑了笑,也并无怪罪之意,他总是如此善良而宽容。
窗外夜雨淅沥,我与他无言对饮,彼此各怀心事。这场雨缠缠绵绵,从入夏断断续续下到如今,真是哀愁得格外应景,比清明雨更让人断魂。
云衍沉吟道:「今年雨水较往年来得更早,雨量也多,哀我生民,为计尤艰。」
我想云衍是个好太子,若他为君,定然是位体恤万民的明君。可惜这世间之物,不是谁合适便能给谁的,更何况这九五之尊的位置。
他这酒让我沉醉,我问他:「殿下这是什么酒,比乐醑馆的桑落酒还要好喝?」
杯中酒色青碧,他望了许久,眸中仿佛落了一场比窗外还要漫长的雨,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却比往常更加温柔:「孤有一位故人,爱饮杏花酒,便自酿了好多坛埋在树下。
「孤偷了她的杏花酒……」
我:「……」
酒喝得急,差点逼出了眼泪。云衍抬手为我顺了顺气,我泪眼婆娑地将他望着:「卿本佳人。殿下此举,有失体统。」
宫灯摇曳,云衍缓缓笑了,刹那间暗淡了满室的灯火,他如此俊美无俦,却如此悲伤,真是令人不忍见之。
他说:「如果她发现,定会找孤来讨要,不依不饶。
「可是孤等了这么久,她为何都不来呢?」
迦楼师父跟我说,杀手是不配有心的。因为杀手只是一把刀而已,一件死物又怎会有心呢?
可是此刻,我却为他感到悲伤。我像个看戏的人,不小心入了别人的悲欢离合。
今夜有雨有酒,玉窗对樱花,故人既不来,有故事也好。
云衍的声音错落在雨中,低沉柔和,像在讲一个遥远得不能触碰的梦境,坠在记忆里浮浮沉沉。
「初见那日,她睡在盛放如云的杏花树上。满树杏花皎洁如雪,孤看不见她,只是想折一支春色,却误将她拽落。她和纷飞的杏花一同落入孤的怀中,吓坏了一众宫人。」
或许是酒太浓,竟让我也有些恍惚,好像他们相遇的场景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怀抱着酒杯,匍匐于几案之上,隔着袅袅熏香,看着云衍如墨的眉眼,笑道:「殿下本想折花,却不小心拽了人家姑娘雪白的道袍罢。」
满室寂静,显得窗外雨声格外清晰,一点一滴,仿佛突兀跳动的心。
云衍的眸中仿佛有风吹过,吹散了那些隐隐绰绰的温柔,露出深埋于底的汹涌的暗潮。
他问我:「你如何知道,她穿的是雪白道袍?」
我迎着他暗流汹涌的眼睛,笑道:「太子妃同我提过,殿下有位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南氏嫡女,南亭雪。」
「她小时候命格有缺,曾寄养于道观。」
我握着酒杯,凑近了望着云衍:「其实殿下不知道,雪姬也曾住过道观的。」
有些故事,需得用故事做交换,方才显得可信。
伴着零落不休的雨声,我把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半真半假,无从查证的,苏吟时的故事。
「苏府抄家那年,父亲入狱斩首,母亲白绫自缢,乳娘不忍见我落入教坊司,拼死护着我逃了出去。她中了一箭,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了一个白胡子老道。老道有一个破破烂烂的道观,很偏僻,倒是也藏了我一段日子。」
后来有一天,老道半夜里把我喊醒来,说是想吃烤地瓜,让我去后山给他挖地瓜。老道很穷,我们经常几天都吃不上饭。我瞧着这黑黢黢的天色,觉得老道脑子有毛病。但是又不忍见他饥寒交迫,虽然很怀疑后山到底有没有地瓜,还是拎着小锄头去了。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然后,天亮的时候,我就被前来搜山的官兵抓了回去,最后还是落入了教坊司。」
我不知喝了多少云衍故人的杏花酒,只记得到最后干脆弃了酒杯,抱着酒坛子喝得风生水起。
我趴在灯火昏黄的案几上,怀里还抱着酒坛子,气愤地咒骂:「这白胡子老头儿真是坏透了,他竟然骗我!」
我捶着桌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讲个胡编乱造的故事,竟然也能哭得这么真真切切,我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都骗我?」
醉眼迷离中,我看到云衍轻轻握住了我紧握成拳的手,他的眼中有无尽浓重的墨色,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他道:「孤有罪,是孤对不起他们,也对不起你们。」
他俊美的容颜在摇曳的灯火中渐渐朦胧,我想对他说,逝者永逝,其实我与他们,都从未怪过殿下。
可是,我并没有资格,替苏吟时原谅他。
(9)
一觉醒来,我在自己的榻上,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云熠传信与我,打探太子下一步的行动。韩之蔚的生死,他当然是不在意的,只是朝夕台坍塌对王贵妃而言是莫大的羞辱,再加上钦天监和言官的谏言,圣上对贵妃和五皇子云熠近日来颇为冷落,这才是让他最惶恐的。
我昨晚着素妆去见云衍,是因为我知道那天是南氏祭日。
四年前的那日,盛京内夹道两旁槐花盛开,长风自天际而起,满城槐花飞舞,好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了血流成河的午门台。
百世清流之家,一夕覆灭。
天子之怒流血漂橹,不知下一个,又会是谁呢?
我起身下榻,望着窗外潺潺的雨幕,忽而想起云衍昨日的话,我们之间的一切或许半真半假,但他的难过是真的,愧疚也是真的。可是这些都与我无关,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给云熠传了回信——沉灶生蛙。
三日之后,太子上表,言今夏雨水繁盛,连日不休,恐致百川泛滥,为患江南。故请巡于江南各州,以固堤坝,安民生。
巧的是,五皇子云熠亦于同日奏请巡视江南,以防水患。
圣上着令各州府即日加固堤坝,疏通水道,做好防汛准备。只是,尚未下旨准奏太子和永王所请。朝臣心知肚明,这是太子和永王的较量,圣心的偏向在此一笔之间。
朝堂上风起云涌,比这连绵阴雨更让人烦扰。东宫众臣忧心钦钦,唯独太子云衍行之自若,仿佛对此浑不在意。
六月初七,先皇后谢之蕴生辰日。每年的这一天,太子云衍都会去护国寺为母守灵一夜,亲自抄录佛经,寄凯风寒泉之思。
一大早我便收拾好了小包袱,嘱咐玳玳留在归雪阁好好研习《妖妃传》,然后独自撑着伞拦在了云衍的马车前。
而看到我,穆歧脸上的青铜面具愈发显得冰冷。书上说。做妖妃就是要对君上烟视媚行,而对其他人碍手碍脚的人,则藐若沙砾,不屑一顾。
于是我彻底忽视了穆歧可恶的嘴脸,广袖轻舒,把一个屈膝礼做得娉娉袅袅,道:「妾感殿下孝思不匮之心,愿与殿下同往护国寺为孝贤皇后守灵抄经,请殿下恩准。」
透过马车飘摇的帷幕,云衍的目光隐在雨帘中看不清神色,他似乎叹了口气,终是道:「上来罢。」
我欢天喜地地上了马车,跟着云衍一同前往护国寺。
护国寺建在得天独厚的钟南北山,在盛京城郊,专为大齐历代皇室守护灵位,祝祷国运。一行人抵达护国寺时正值日中,云衍径直便去沐浴斋戒,以备今晚抄经守灵。护国寺乃皇家寺院,戒备森严。云衍此次出行只带了一队侍卫随从,加上穆歧凑不够一打人,都亦步亦趋守着云衍,没人顾得上我。
护国寺周围遍植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烟雨朦胧中像一团团彩霞,远山岚烟,香火诵经,也算得上是一幅好景致了。
我乐得清闲,正端着一碟子鱼食站在石桥上喂鱼。迎面走来了三两僧人,为首的一位虽年纪尚轻,却法相庄严,眉心红痣,长睫微垂,如此俊俏的和尚,除了护国寺那位未及弱冠便佛法无边的无幻大师,也没别人了。
他走过我身边,忽道:「施主如此纯粹的命格,可惜一念成魔,杀气深重。」
我气结,对着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也实在骂不出「秃驴」二字,便指着供奉历代皇室灵位的大殿,嗤笑道:「那里面供奉的哪一个没造过杀孽呢,他既杀得,我便也杀得。」
他忽然抬眸看我,眸清若水,乌黑瞳色,我从没见过如此清澈见底的眼睛,好像世间的一切污秽都不曾沾染他分毫。
他说:「原来如此,以业报业,便是施主的执念吗?」
他垂眸道了声佛号,声音低沉悲悯:「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施主何不留下,给自己一线生机呢?」
细雨落珠,敲在池塘里叮咚作响。我垂眸望着水面上萎谢的莲花,笑道:「这护国寺都留不住一朵花,又遑论给我生机呢?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大师生来便是佛,可曾见过欲界众生?这世上,有人恶稔祸盈,恣行无忌,有人独善其身,爱惜羽毛,也有人舍身赴道,虽死无悔。
「生与死之间,本就只是一种选择。是你勘不破了,大师。」
他叹了口气:「是贫僧无能,渡不了你。」
我笑了笑,将手中的鱼食,并着袖中的锦盒,一起交给他,道:「无幻大师,这个锦盒劳烦大师替我保管,这才是我唯一的执念。」
我转身走下石桥,风雨如晦,逐渐暗下来的天色让我看不清前路,这场连绵的夏雨啊,也不知何时才会停。
无幻在身后问我:「施主何时来取回?」
天生无垢的佛子立在斜风细雨中,我朝他挥手作别,撑着伞独自走进潇潇风雨中。时机到时,他会知道的。
(10)
沐浴焚香后,我着素衣去佛堂找云衍。
释迦牟尼佛宝相庄严,悲悯众生。云衍在佛像下端坐,案几上一灯如豆,他垂眸在灯下认真抄写着经文。
我无意打扰他,只在他对面的案几后跪坐,研墨抄写《楞严经》。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真的来陪他守灵抄经,只略带些惊讶地望了我一眼,我与他对坐无言,伴着檀香袅袅和夜雨潇潇,抄了一夜的佛经。
天亮后,无幻大师带着小沙弥前来,将我们抄写好的佛经封缄供奉于孝贤皇后的灵位前。我双手合十,跪在一众皇室灵位和释迦牟尼佛像前,拜了今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佛。从此,神佛不参。
无幻大师在护国寺前与云衍道别,我坐在马车中与他隔帘相望,他有些欲言又止,我便笑着对他摇摇头,与云衍一道,离开了护国寺。
连日里雨水不断,山路变得湿滑难行。
熬了一夜,我正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打着瞌睡,忽然被一阵嘈杂声惊醒,马车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而我正毫无形象地躺在云衍的怀中,像个十足的妖妃,我很开心。
穆歧隔着帘子向云衍回报:「殿下,前方山路被滑落山体的巨石和枯枝阻挡,需要费些时间才能移开,我等……」
他的话尚未说完,一支羽箭便破空而来。穆歧反应极快,拔剑砍断飞箭,大喝一声:「有刺客,保护殿下!」
他的话音刚落,无数支羽箭便破空而来,箭镞急鸣中有飘忽的影子相继从周围的树枝上跳落,持剑冲着云衍的马车杀过来。潺潺的雨幕中突然弥漫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云衍端坐在马车内,把我挡在身后,冷眼看着外面的厮杀。
我隔着帘幕,认出了是十二楼的杀手,便很安心地躲在云衍身后观战,一边思量着怎么让刺客接近云衍才显得比较真实,但又能准确无误让他受点伤。
我这厢还没想好,便见树林中窜出了乌压压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这人数少说也得有四五十人。而最关键的是,他们并非十二楼的杀手!
这是一场真正的刺杀!
难道是云熠不信我,暗自找了杀手刺杀云衍?
不,绝不会。若太子果真遭刺杀而死,镇国公谢老将军必反,到时候连今上都保不了他。况且在盛京之外,离京畿大营不足五公里的地方刺杀当今太子,云熠不会这么蠢!
那还会有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云衍死?
我还没想通,便见刺客朝着马车杀了过来。云衍只带了一队侍卫,显然寡不敌众。十二楼的杀手看到情况有变,早已悄然撤退。如今马车外,云衍的护卫死伤过半,眼看着刺客便要冲到马车前了。
云衍嘱咐我待在马车里,提剑亲自上了阵。
这一条山路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陡峭的斜坡,前后具有巨石树木阻挡,看来幕后之人也是做足了准备。
我不能自曝身份,只好待在马车上,掀帘注视着外面的情况,可是情况并不容乐观,穆歧放了信号给就近的京畿驻兵,可是却不一定能撑到援军到来。
在云衍等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我藏在袖中的千丝结脱手而出,千年天蚕丝锋利如刀,只需轻轻一扯,便能割掉一个人的头颅。我当然不能做得这么明显,只好削手削腿,并着飞刀,一刀入喉。
雨水倾泻如白浪乱珠,天地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之气,地上泥泞不堪,尽是断臂残肢。
云衍似是受了伤,我看见他白衣上殷红的血迹。侍卫只剩两三人,他的身后出现了空隙,一柄飞剑冲着他的背心刺去,他却无暇顾及。我来不及细想,便扑了过去。
我不能用招式阻挡,只能拿命去堵。剑锋刺穿了我的肩胛骨,霎时间血流如注。
云衍回身将我接入怀中,一边顾着我的伤势,一边还要与刺客厮杀。雨水冲刷过的山路泥泞湿滑,我与他一个不小心,踩空滚落陡峭的山坡。
只听得穆歧撕心裂肺喊了声「殿下」,一切杀伐声渐行渐远,耳边只剩风声雨声。
枯枝碎石撕裂了衣袍,云衍大约是怕毁了我这张千娇百媚的脸,始终将我护在怀中,以至于到最后滚落坡底时,云衍雪白的衣袍沾满泥垢事小,外袍已然破得丝丝缕缕,不成体统。堂堂东宫太子,像天下最俊的乞丐。
我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11)
云衍颇为无奈地望了我一眼,语气很不善:「苏吟时,你不疼吗?」
我这才想起自己肩膀上挨了一剑,不由得捂住伤口呻吟了几声:「忘了……」
云衍叹了口气,俯身将我抱起来,他十分随遇而安,在这样糟糕的境地里也能坦然自若,道:「先找个地方避雨。」
我十分折服。
不过想想也是,此时上面打得如火如荼,也不知援军到了没有,相比之下,还是下面更安全些。
还果真让云衍找到一个避雨的石洞,此时外面天色已晚,雨下得小了些,却依然淅淅沥沥,看着也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
石洞里有干燥的枯枝,也有烧火的痕迹,想来是山民打猎的歇脚之处。
云衍取出火折子点燃了枯枝,山洞里透出丝丝缕缕的亮光,驱赶了寒意。
我有点忐忑,怕刺客追下来,若是看到火光,岂不就暴露了位置。云衍似是看出了我的担忧,安慰我道:「无妨,援军应该已经到了,我们静待他们来寻便是。」
他既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骤然落下来的心无处安放,只能集中在痛觉上。此时我才觉得这剑伤竟如此之痛,不由得倒抽几口冷气。
火光蓦然被遮去了一半,云衍已来到我的身前,他俯身仔细查看了我的伤势,血已浸透了锦衣,伤口与衣物已然粘连在一起,若不止血,我怕是会因失血过多而晕厥。
云衍从怀中取出了止血消炎的伤药,看起来有些迟疑,连声音都带了些波澜:「你的伤口必须要尽快止血,孤蒙着眼睛,为你上药。」
我的伤口在左侧肩胛骨,若要上药,便要去掉衣物,向来镇定自若的太子云衍,害羞了。还真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公子啊!
我望着他笑:「殿下蒙着眼睛,可还能看到伤口在何处?可不是要乱摸……」
云衍对我的嘲笑置若罔闻,从善如流地来剥我的衣服:「那便不蒙眼睛了,孤多有得罪。」
外袍尚可褪去,可是里衣却已经与伤口粘连,云衍当机立断,一把撕裂。
我:「……」
火光葳蕤中,少年公子俊挺的轮廓映在岩壁上隐隐绰绰。他目不斜视,给我的伤口涂上止血消炎的药膏,额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耳朵都红了。我和他的影子在石壁上重叠,好像亲密相拥的一双人。他扯下自己尚且完好的里衣为我包扎伤口,那布料上仿佛还带着他的体温,我觉得有些热。
从心脏蔓延起细密的疼痛,一下一下,如同凌迟,迅速窜到了四肢百骸,我霎时脸色苍白。
今日本该是服用万鬼蛊解药之时,我原想安排十二楼的人行刺云衍,只要让他不能巡视江南便可,然后及时赶回东宫服用解药。没想到半路杀出另一队人马,将我和云衍逼落陡坡,困在山洞里。
眼下万鬼蛊毒发作,身体的疼痛尚可强忍,可是蛊毒初发时四肢无力,浑身燥热,我失血过多有些神志不清,便忍不住想脱衣服。
云衍方才为我穿好衣物,见我如此愣了一愣,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而我却寻到他身上凉爽,不由得想往他身上靠去。他难得有如此慌乱的时候,不知是该推开我,还是该任我抱着。幸而我努力拉回一丝理智,适可而止。
可是没过多久,我又觉得冷,浑身如坠冰窟,呵气成冰,可是明明身体烫得像火炉。这万恶不死的蛊毒,折磨起人来还真是要命得紧!
我努力往云衍怀里钻去,拉着他的手放在滚烫的脸颊上,道:「殿下……我好冷……」
云衍不知这是万鬼蛊毒,只以为我失血太多,又淋了雨,所以高热不退。他的外袍被树石划破早已扔掉,里衣为我扯了大半包扎伤口,眼下只好解了中衣将我裹得严严实实。若搁在平日,做到如此地步便已是他对我的极致,可我今日是为他挡剑受伤,云衍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所以只好任我紧抱着他取暖。
他一动不动,像个玉雕的神仙,还是个衣衫不整的神仙。
体内的万鬼蛊毒疼起来如同凌迟,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可是却不敢睡过去,便缠着云衍给我讲故事,他很无奈,问我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便讲讲殿下和南亭雪之间的故事罢。」
云衍垂眸看了我一眼,眼神很不善:「苏吟时,揭人伤疤非君子所为。」
我适时抽了口冷气,故作委屈:「雪姬伤口疼痛,可不得也叫殿下心疼则个?」
云衍可能的确是不忍见我病痛,真的顺着我,讲起了南亭雪的故事。我向来知道太子云衍辞赋文章、政论策对皆是一把好手,却不知,他讲的故事也能这般动人,让我唏嘘不已。
云衍的故事里,有青梅阿雪与竹马子期。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他与她本就是从娘胎里便定了姻亲的天付良缘 。他七岁那年,在道观里第一次见到母亲口中的囡囡,阿雪。她从天而降,与漫天纷飞的杏花一起落在他的怀里,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阿雪自幼寄养在道观里,与他所见的闺阁女子都不一样。她带着他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春日里放纸鸢,夏夜捉萤火虫,秋日的午后偷人家田里的地瓜还被抓了包,冬夜里红泥小火,再偷几坛太傅埋在树下的好酒。
他爱慕她如长风般自由肆意的灵魂,爱慕她鲜活灵动的生命力,也爱她颊边调皮的小痣和那双永远带笑的眼睛。
「在阿雪及笄那年,子期与她约定,会在她生辰上带着聘书来做她的及笄之礼。」
(12)
山洞里燃烧的枯枝毕剥作响,夜很静,风雨如晦,散在眼中成了一片苍茫清雾。
我问他:「那后来呢?」
云衍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你睡吧,苏吟时。」
敢情他把故事讲得如此温柔深情,竟是为了哄我睡觉。我将他抱得更紧一些:「殿下我怕……我怕我睡着,就醒不来了……」
当然不是。我骗了他,我不怕死,怕的是睡着后,神思昏聩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
可是云衍信了。他看着我,语气很认真:「孤不会让你死的。」
是不会让我死,还是不会让有着南亭雪之痣的苏吟时死呢?
我说:「殿下,你抱着我,好吗?」
云衍迟疑了片刻,最终将我搂入怀中。
我靠在云衍的怀中,体内的万鬼蛊稍息,我忍着铺天盖地的眩晕,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外面雨声潺潺,石洞里火光温暖,片刻后,云衍支撑不住睡着了,我熬过了他,终于安心地昏睡过去。
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的我没有被老道长出卖,还在道观中遇到了云衍。我与他打马走过三月盛开的杏花林,纵马疾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他说要带着我去很远的地方,一个没有杀戮没有仇恨的地方,我们相守过平凡的一生。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身在归雪阁。玳玳在床榻旁守着,看眼睛像是哭了许久。见我醒来,又惊又喜地去给我端药,一如往日在我耳边唠叨不停。
她说云衍为我请了宫中的御医,还说云衍也病倒了。
这两条消息,说不上哪条更令我惊讶。
我体内的万鬼蛊毒除非用母蛊作引,否则轻易查验不出。我想到这一层,便也放心了。
只是云衍也病倒了这倒令我始料未及。按理说,云衍自幼习武,不至于如此身娇体弱。不过,他这一病,江南之巡定然是去不成了,这正合我意。
除了我,还有人不想让他去江南。刺杀太子的不是云熠,我一时想不出会是谁,便也罢了。总之,我已如云熠所愿。
窗外雨声淅沥,我忽然想起云衍昨夜的故事。入戏的人大梦一场,醒来竟不知此身何归。
三日后,徐州水患。提出巡视治灾的太子卧病不能出行,五皇子云熠因朝夕台和贵妃之事为言臣不喜,且尚在禁足之中,也不能出巡。而四皇子殷王云诀一门心思寻欢作乐,向来不理政事,二皇子云榷被韩之蔚所累,也在闭门思过中。所以这赈灾之事,最终落到了大皇子云槺身上,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辰王云槺生母乃宫婢,生了皇子之后才被册封为昭仪。孙昭仪并不受宠,连带着大皇子也不被今上重视,一直以来备受冷落。孙昭仪的母族并非世家大族,甚至也不是官宦清流,而是世代从商。自孙氏册封昭仪之后,孙家便逐渐发展成为为富一方的皇商。如今圣上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怕是与此脱不了干系。
齐与梁连年对立征战,国库与粮仓大多供应边疆军队,本就没有多少余力调粮拨款去赈灾。如今由大皇子去赈灾,孙氏定然出钱出力,替大皇子办好这趟差事。
圣上算盘打得噼啪响,实乃知人善任的典范。
我「卧病在床」时,遇上了同样「卧病在床」的云衍。我与他相遇在凌波园聒噪的蝉鸣蛙声中,连日夏雨终得放晴,夜月对荷塘,暑气熏然欲醉。
云衍长身玉立于皎皎月色中,如松如竹,洵美且好,非但没有半分病容,似乎还又长高了些许,越发显得姿容风流。
他亲切地邀我共饮赏月,面对如此美色,我很难拒绝。云衍看起来一点都不为朝堂上的风声所动,似乎他早就知道,大皇子会是最后的赢家。
他从故人那里偷来的杏花酒实在让人欲罢不能,我不由便多喝了几杯。如银月色中,公子世无双,我瞧着便觉得满心欢喜,忍不住往他身边凑去。
他垂眸瞧了我片刻,忽然抬手轻抚了我的脸颊,瞬间拉近的距离让我有点反应不来,只望着他浓密的长睫出了神。
他叹道:「这张脸,还真是鬼斧神工。」
我惊得瞬间酒醒了一半,还没来得及思量,他便又问我:「苏吟时,你疼吗?」
印象中,这似乎已经是云衍第三次问我疼不疼,我不知他是何意,只是心如擂鼓,难以休止。
平生只此一次,我逃得如此狼狈。
此后多日,我不敢见云衍。整日龟缩于归雪阁内,闭门谢客。
今日一大早,我收到十二楼线报,永王云熠重金买了整个天字阁的杀手。
十二楼分为天字、地字、人字三阁和修罗狱。修罗狱炼罗刹主,四年只出一个。而其他三阁出刺客杀手,其中更以天字为尊。
整个天字阁的杀手,那便是足足十二人。十二个以一当十的高手,他要用来做什么?
(13)
大皇子云槺奉旨赈灾,方抵达徐州,江陵堰突然决堤,洪水漫灌,良田受灾严重,屋宇尽没,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大皇子母族出人出力,不仅筹集灾款,运送米粮,还召集人手修筑江陵堰,疏导泄洪。半月以来,灾情得控,颇得圣上赞许。
徐州水患由来已久,自前年澜江决堤之后,圣上便令户部筹集灾款,修筑江陵堰。江陵堰建成后,徐州水患得解。可是不到两年,江陵堰毁,澜江再次决堤,人祸还是天罚?
适时,云槺上奏呈报,斥户部尚书韩遗贪墨赈灾银,致使江陵堰决堤,淹没千顷良田,民不聊生。并已将所得证物与人证着州府派兵沿水路送往盛京,不日将抵西津渡,请陛下圣裁。
圣上闻之大怒,立即将韩遗革职入狱,着刑部和校检司二司同审,并命校检司金吾卫即刻前往西津渡交接护送人证和物证回京待审。
云熠重金动用天字阁杀手,难道是为了刺杀人证,销毁物证?
可是,他为什么会管韩遗的死活呢?
我正望着窗外出神,玳玳从外进来突然尖叫一声。我吓了一跳,玳玳急忙把我拉开护在身后,失声喊道:「来人啊,有人放蛇谋害侧妃!」
我:「……」
我望了一眼挂在窗棂上晒太阳的小白蛇,当机立断一掌劈晕了玳玳。上次来送信的银鼠已然被玳玳打死,这次要再折了小白蛇,我可怎么跟十二楼的青鸟阁交代……要怪只能怪青鸟阁传信使太过千奇百怪。
我把玳玳交给其他婢子,并传话下去,侧妃雪姬要闭门研读《妖妃传》,这两日谁都不许踏入归雪阁,尤其是太子云衍。
不管云熠在谋划什么,此事他已失了先机。人证今日便能抵达西津渡,若要刺杀,只能与金吾卫一战。可是金吾卫一个营与十二天字阁杀手之间胜负难断,我得去看看。
我从日中策马疾驰,日斜时抵达,金吾卫已在西津渡戒严,显然已与护送的州兵交接了人证和物证。虽已即将入夜,金吾卫却不会稍做停留,皇命在身,金吾卫要连夜护送人证抵京。
我打晕了巡视的金吾卫,剥了他的甲衣混入其中。在巡卫的路上,远远看见了人证所乘坐的马车,也看到了几张眼熟的面孔——天字阁的杀手也已经混了进来,入夜时分便要开始攻杀。
夜色逐渐蔓延,队伍里支起火把,铁甲银枪紧紧守在马车周围,整装肃穆向前行进。有人行至我身侧,示意我跟着他走。我便与他一起走进了道旁的林中。
杀手之间本不必刻意相识,只是有时打过照面便记得罢了。他显然是认出了我。
他问我:「罗刹主前来,可是楼主有其他吩咐?」
他应属天字阁杀手高位,否则不会认得我是罗刹主。只是他不知,我也为永王所用。
我尚未回答,身后便传来兵戈之声,火光明灭,杀伐震天,天字阁的杀手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本想折身返回,却又瞬间拔剑出鞘,正好挡下我的刀刃,不愧是天字杀手,机谨敏觉,反应极快。
他眼中神色狠戾而不解,似是想不通我为何突然对他出手。
我却并没有给他时间去解惑,刀刀致命,修罗狱里炼出来的刀法,不留任何生机。直至被我一刀封喉那一刻,他的眼中还是不解。
喷薄而出的血溅了我一身,我俯身阖了他的双眼。既然认出了我,便不能活。
我提刀正欲赶回厮杀的战场,却被人拦了去路。他转过身,玄衣佩剑,青铜面具,我手中的刀蓦然落入草丛中,不留声响。
穆歧将我带去了远离杀场的一片密林,一辆马车掩映在林中,轻车简从,看着毫不起眼,但见了坐在里面的人,怕是就不这么想了。
令我惊讶的是,马车里除了云衍,还有玩世不恭的四皇子云诀,和一位剑眉深目、美髯须的官员,是刑部尚书,萧平昭。
萧平昭见到我显然有些不解:「这是……」
方才的血沿眉梢流入眼中,我的眼睛酸涩难耐,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我连忙抬手抹去,道:「无意失仪,萧大人见谅。」
萧平昭愈加不解,迟疑道:「你识得我?」
我正要回答,却听得云衍忽道:「侧妃雪姬,想来曾见过萧大人。」
萧平昭并未再问,只道此间事了,便向云衍告辞,下车时却忽道:「殿下,这些年众里寻她,从未得回首,纵然刻鹄成鹜,终究意难平。何不放过自己呢?」
萧平昭走了,殷王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也随之离去。
我有些想不明白。西津渡位于兰陵郡临县,乃是萧氏的地界。萧平昭受命主理此案,想来是特来协助,无可厚非。
可太子云衍与向来不务正事的殷王云诀同车而来,这岂是一个怪字了得?
马车里寂静得有些诡异,云衍端坐在灯火幽微中,清冷得像个玉雕的神仙。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忐忑。
(14)
马车得得向前,我方才突然醒悟,转身便要掀帘跳下车,却被云衍一把拉过。他用力过猛,我直接撞入了他怀中。
他将我推开,我也顾不得尴尬,急道:「人证和物证……」
云衍淡淡打断我:「杀人毁证,还轮不到你。十二楼天字阁倾巢而出,你能做什么?」
摇曳的灯火中,他的容颜俊而冷,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温柔疏离的少年公子了。眼见他全然不担心人证安全,我想,或许十二楼的杀手果真不会成功罢。
我害怕他眼中的冰冷,只好垂眸不语。
云衍大约以为我在打什么其他主意,语气愈发不善:「韩遗必死,安王也一样,你救不了他,不如省点力气,想想自己怎么活罢。」
我:「……」
安王?云榷?
原来他以为我是安王安排在东宫的人。
我只吃惊了稍许,便即刻打蛇随棍上:「殿下会给我生路吗?」
我拉着他的衣袖,跪坐在他身前,像往常一样将头枕在他的膝上,温柔而哀切:「殿下如果能杀了韩遗,处置安王,便是救雪姬于水火中,雪姬定然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云衍已然端严若神,不为所动。我只好更进一步,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颊边,刚好露出那颗朱砂小痣,泪盈于睫:「雪姬身如浮萍,为人挟制利用,若殿下垂怜,雪姬愿此生侍奉,纵然刻鹄成鹜,也毫无怨言。」
我记得萧平昭的话,也知道云衍的软肋。我赌他不会对一张与南亭雪有着同样朱砂痣的脸,狠得下心,将我弃之,或者处死。
果然,虽忐忑等了良久,云衍终是将我扶起。可是他的眼睛依然冷如冬日浮冰,他用那双温柔不再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孤不会弃你,也不会杀你,只要你安分守己,孤留你性命,放你自由。」
「你不是她。不要再利用与她一点相似之处,随意揣测孤的心思。」
「孤不想让你死得很难看。」
我不是她,刻鹄成鹜也不行。
多狠的话啊!
我忍不住笑了,笑得泪盈于睫,又被长风吹尽。
我跪而再拜,道:「谢殿下不杀之恩!」
回宫后,云衍将我监禁。他虽未明令,但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得出归雪阁。他之所以没有下旨,是因为韩遗和安王尚未翦除,若让他们知晓我已暴露,势必成为弃子。云衍还是心软善良,他要全我性命。
我虽困在归雪阁内,外面的消息却从未遗漏。金吾卫确然不是十二楼的对手,天字阁倾巢而出,金吾卫也只有被屠戮的份儿。可是金吾卫虽败,人证与物证却安全抵京,因为所谓水路护送证物之事,原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人证在大皇子上表承奏之前便已经由州兵秘密护送,在假的证物抵达西津渡的前一日,由陆路进入临县,被刑部接管。
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刑部与校检司两司会审,韩遗贪墨案已是板上钉钉。
只是,在韩遗下狱的这几日,宫中还发生一件丑事。一名宫婢意图谋害王贵妃,被当庭杖毙。临死之前,指认了韩淑妃。圣上大怒,将韩淑妃废为庶人,幽禁碎玉宫。二皇子为母求情,为圣上所厌,禁足安王府。
明眼人都知道,韩之蔚与韩遗皆下狱,韩淑妃幽禁,二皇子彻底失势,从此再无与东宫和永王抗衡之力。
不久之后,韩遗突然在狱中自陈其罪,并且供出了两桩了不得的大案。而这两桩案子,或直接或间接,都与太子云衍有关。
第一桩,便是京郊太子刺杀案。这倒是也不奇怪,韩遗惧怕太子巡视时发现江陵堰的端倪,便一不做二不休,想要云衍死。只是最后虽刺杀失败,但云衍江南之行也如愿不能成行。大皇子向来不受重视,没人将他放在眼里,韩遗也自然以为以大皇子之能查不出什么,谁能想到最后将他送进大牢的,正是他看不起的大皇子。
而这第二桩,直接追溯到了四年之前的宣城之役。
宣城一役,五万定北军阵亡,镇北将军、镇国公世子谢昀战死。而谢昀,是太子云衍的舅父。
可是将军百战死,却不是死于敌手,而是死于奸臣。
四年前,齐梁西北边关宣城告急,宣城守将卢奎请奏援军。镇北将军谢昀奉旨率五万定北军前往支援。
宣城虽地处齐燕边界,却并非军镇要塞,所以防御松散,连城墙都年久失修,不堪一击。幸而宣城虽军事积弱,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谢昀采取保守战,只守不攻。燕军虽大军压境,却是劳军远征,只要时日渐久,燕军粮草必然供给不足,这样便可不废兵卒,克敌制胜。
所以,谢昀守城不出,兼修筑宣城防御工事,以逸待劳。
只是,他没料到的是,最先粮草不足的竟是齐军。谢昀请奏粮草军饷的折子递了无数,却从无回应。宣城周边皆是贫困乡里,十里凑不出定北军三日的口粮。
顶着朝廷退兵的压力,谢昀无法,只好速战速决。却误入一线谷,被燕军围困,虽拼死突围,然逃出生天者寥寥无几。
当时,朝廷并不知谢昀被困一线谷,只以为谢昀与五万定北军作战途中突然失踪。有心人以此大做文章,谢昀战败投敌之言甚嚣尘上。圣上信以为真,差点废后废太子。而这也导致南相与太傅谋反,皇后薨逝。
后来宣城陷落,谢昀之女谢湘临危受命,征战宣城,击退燕军。那时人们才知道,谢昀早已困死一线谷。
百战不屈的将军啊,形销骨立,万箭穿心。他的头颅被割下,手中却还紧紧握着早已折断的齐字军旗。
杀死他的,是燕军的刀刃,可执刀之人却是齐国兵部尚书,王冠瑾。
(15)
韩遗的供书中,招供兵部尚书王冠瑾与其合谋,扣押谢昀奏请增派粮草的折子,克扣宣城军饷,并胁迫指使宣城守将卢奎将谢昀引入一线谷。最终,一代名将死于奸邪。
韩遗并非空口无凭,他以王冠瑾贪墨军饷、克扣粮草的账册举证。卢奎虽已早已被灭口,可校检司还是找到了卢奎幸存的女儿,并从她那里拿到了当初王冠瑾写给卢奎的密令。
至此,我终于明白云熠为何会买入整个天字阁意图销毁证据。因为兵部尚书王冠瑾是贵妃胞弟,左相王旻之子,云熠舅父。他要保王冠瑾,就得先保韩遗。
最终两司会审定刑,工部侍郎韩之蔚与户部尚书韩遗削去官籍,流放瘴地。兵部尚书王冠瑾革职,终身监禁天牢。
只是三日之后,韩之蔚与韩遗在流放途中被杀,而后,王冠瑾也身死牢狱。三人死法据说一模一样,双手缚于背后,向南而跪,脖子上开了一道深而细的口子,血流尽而死,残忍而诡异。
玳玳跟我绘声绘色描述着这场景时,我正从腕间取下镶嵌着五色宝石的银镯细细擦拭。两只银镯,每只上有五颗宝石,每抽取一颗,便能从银镯中拉出一根削金断玉的千年冰蚕丝。而我手中的这一条,昨日刚刚割破了王冠瑾的脖颈。
云衍就在这时候进来,可他看起来并不开心。纵然他谋划了这一切,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可他还是不开心。我很是不解。
他早就知道韩遗狗急跳墙会来刺杀,却还是轻车简从去了护国寺,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亲自去江南。他早已布好了局请君入瓮,韩遗只是个饵,是个点燃燎原之火的引线。
韩遗最在意的是二皇子,而恰在这时,韩淑妃谋害王贵妃,这样一来,二皇子必然失势,韩遗也必然会将这一切都怪在王家和五皇子身上,从而供出王冠瑾。而那关键人证卢奎之女,我瞧着颇为眼熟,可不就是被云衍收入东宫的莺莺燕燕之一。
这一出反间计连环计环环相扣,一石诸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银月漫洒空庭,如一层浅浅的霜。云衍踏碎月光朝我走来,一把将我从青石几上拽了起来,他眼中的神色不再平静深邃,好像墨色翻涌的海面,很复杂,我看不懂。
他温柔疏离时我看不懂,如今波澜汹涌,我还是看不懂。
他问我:「为何还要杀人?」
他的声音隐忍薄怒,我想他是在厌恶我。可是,我看着他在月色中如玉皎洁的脸,这么一张好看的脸,这样一双令人神迷的眼睛,就算里面倒映的我如何不堪,如何轻蔑,我还是喜欢他。
我为自己的痴心妄想发笑,尽量不让自己阴暗的心思暴露于人前,于是用这天下最不在意的口吻,问他:「十二楼的罗刹刀嘛,可不就是用来杀人的?」
我料定他早已知晓,只是不知这场戏,他陪我演了多久。
我望着他暗色浮动的眼睛轻笑:「别人千金难买罗刹刀,可是我为殿下,分文不取也甘愿。」
云衍生气了。他将我抵在墙上,那双向来平静深邃的眼睛翻涌着怒意,他说:「孤不需要你为孤杀人!」
我的心像此刻突然坠落的月光,从暗夜落向更加黑暗的永夜,我茫然不知所措:「为什么呢?他们不该死吗?我杀了他们,殿下难道不开心吗?」
云衍蓦然垂了眸,他的声音不再愤怒,似有无尽的叹息:「孤说过会还你自由。不要再杀人了,你是人,不是刀。」
他说:「孤会全你性命,还你自由,你将不再是罗刹刀。放下过去的一切,重新去找属于自己的路。」
我望着他笑了,眼泪却顺着眼角滑落,隐藏在夜色时分,我笑问他:「放下过去的一切,就像殿下放下南亭雪那样吗?」
他说:「这不一样。」
扎心窝子的话果然刀刀见血,比罗刹刀还要锋利无情。云衍被我刺痛,他松开我,转身离开。
月色中,他的背影孤峭修长,我忽觉心如凌迟,比万鬼蛊毒更加难以忍受,我冲着他的背影嘶喊:「南亭雪已经死了!她再好,也活不过来了!」
云衍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隐忍低沉,似乎有很多的无奈,他道:「够了,雪姬。记得孤的话,不要再杀人。若你擅自离开东宫,就不要再回来了。」
(16)
云衍走了。
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
我困在归雪阁里,心中烦闷,便拿玳玳带回来的薄荷百花糕撒气。玳玳是个忠心耿耿却不太善解人意的奴婢,她只以为我是因为云衍的冷落而难过,所以一天跑三回去乐醑馆换糕点,只为能合我心意。
外面的姬妾幸灾乐祸,都觉得妖妃作妖作疯了,真好。
日子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着,只有太子妃偶尔过来看看我,给我讲讲她近日看的话本子。转眼间夏去秋来,凌波园里枯荷残照,桂子芬芳。八月本该悲秋,盛京却热闹起来。
大皇子云槺自徐州赈灾顺利归来,徐州水患及灾后抚恤诸事办得妥妥帖帖,不仅得了民心,也得了圣心。自二皇子和五皇子母族连连犯事之后,今上终于发现自己还有个母族不涉政且可堪大用的儿子。
于是大皇子甫一回京,圣上便论功行赏,令辰王云槺领内城指挥使之职,统领内城宿卫军。内城宿卫军分为步兵神机营和骑兵骁骑营,总兵两万人,负责内城巡防缉捕,是实打实的兵权。
众人皆心知肚明,这是圣上有意培植大皇子。于是向来门庭冷落的辰王府一夜之间门槛踏破,昔日受尽冷落白眼的大皇子,一下子成了众人追捧的香饽饽。
真是人心不比长流水,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大皇子终得鹿,我自是为他高兴,纵我自己依然困在归雪阁里梦为鱼。而除了云槺,还有一个人也要回来了——镇北将军,谢湘。
圣上欲举办中秋家宴,特下旨令镇国公回京,一为述职,二为共赏中秋。镇国公谢怀巍三朝元老,花甲之年仍统领三十万定北军驻守大齐北境云州。云州乃齐燕刀兵必争之地,连年征战不休,谢怀巍上奏称边境事急,不敢擅离,于是特遣镇北将军谢湘回京代为述职。
中秋节的前一日,谢湘带着左右将军和五十有军功的士兵入盛京。中秋家宴之前,圣上在太极殿接见了谢湘和众将士,论功行赏。本为皆大欢喜之事,只是在朝觐上两位副将对谢湘这个主将颇为冷眼,看来朝中早就传言谢湘不得军心,倒有几分可信。
谢湘此次回京给朝臣的印象,大抵就是如传言中所说冷漠霸道,刚愎自用,且不成体统。不成体统的谢湘在中秋宴后的第二日,便在乐醑馆里喝酒闹事,犯到了京城新贵大皇子手里。云槺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他要秉公执法关谢湘三天大狱。谢湘自是不从,两人便在乐醑馆打了起来,幸而得路过的永王云熠解围劝和,此事才算了了。不过事儿虽过去了,这梁子怕是也结下了。
我困在归雪阁里听玳玳把这故事讲得一波三折,心中悔恨这样的热闹竟不能亲眼瞧见,我很是遗憾。不过谢湘第二日便入东宫拜见太子云衍,这让我很高兴。巾帼女将不多见,这热闹我得凑。云衍只说不让我出东宫,出个归雪阁应当问题不大。
我偷偷摸去凌波园时,一轮明月刚上了桂梢,鸟鸣空庭,花落幽香,云衍和谢湘正坐在雁渡亭里赏月。我屏息凝神蹲在假山后,一心一意听墙脚。
四年前,镇国公世子谢昀战败后,宣城陷落,谢湘主动请缨挂帅出战,大败燕军,收复失地。而那时,她也不过是个只有十七岁尚且待字闺中的少女。征战沙场,力挽狂澜,四年的浴血奋战造就了如今清冷月色下杀伐果决的女将军。
她卸去了甲衣,着一袭朱红骑装,英姿飒爽。她不喊云衍「太子」或是「殿下」,她唤他的小字「子期」。朝臣眼中铁血无情的将军,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自己困在深宫临深履薄的太子表弟。她是他这世上仅剩无几的亲人了。终将有一日,他会成为独坐高位的孤家寡人。
他们对着寒潭明月,絮絮叨叨讲了很多家常话,大部分都是谢湘在说,云衍听得认真。她给他讲边境的战事和风雪,也讲异国的风土人情。
我突然想到,很久之前,也有一个人总喜欢把边境的趣事事无巨细地写信寄给我,而我则会回赠他一两支盛京的繁花。后来,鱼沉雁杳,故人无归。旧事漫随流水,如今细想来,竟觉一梦浮生。
不知什么时候,谢湘走了。云衍久久独坐在雁渡亭中,他一人独对寒潭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从假山的阴影中走出,云衍对我的出现波澜不惊,反而指了指对面的石几,对我说道:「正好,陪孤饮一杯罢。」
在这个月圆人缺的夜晚,我与他无言对饮,假装看不见彼此的惆怅,以为泪落进了酒里,悲伤就会藏进月色里。
我趴在青石案上醉意醺然,忽然听见云衍略带喑哑的声音,他说:「孤的外公……要走了。」
我知道的。谢湘临走之前告诉云衍,镇国公没有回京述职的真正原因,不是边境事急,而是他早已重疾难愈,无法成行。
她说:「祖父说,他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不能亲眼看到子期加冠成礼。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啊。所以,即便是龙潭虎穴,表姐也要为你去闯。
「没有人可以欺负我谢家的明珠。」
谢家的明珠,为烛火所欺,蒙尘久矣。
云衍今日竟也醉了,他靠在我的肩上,终于像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公子,他的声音如此难过:「舅舅走了,南相走了,太傅走了,母后和阿雪也走了,现在连外公都要离开我了……」
「孤家寡人,就是如此罢。」
同为孤家寡人的我,其实无法安慰他的悲伤,我与他一样痛苦,一样孤单。
可是他本不该和我一样。我把一个温暖的有烟火气的以后一一描绘给他听:「殿下,你不会一个人的,你以后会有倾心的人,知心的人,陪伴的人,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很多很多的小殿下,都像你一样又温柔又聪颖。」
「他们会陪着你,日夕月沉,朝朝暮暮,直至时光老去,岁月成蹉跎。」
月光如霰,应照我此刻满怀冰雪。为一颗夤夜明珠而许的愿,终不会被长风吹灭。
酒醉心意,云衍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不知那些我为他描绘的人间岁月,可会入他今夜梦中,像三月盛开的杏花林,点缀他满心的苍白,或者安慰他迷路的惶恐。
我很想就这样抱着他,直到天明或者以后,可是夜深了,太子身边的宫人来寻,他总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就像我总要离开一样。
我站在花影婆娑的雁渡亭,望着云衍的舆驾在月色中渐行渐远。不知从何处吹起长风,吹乱了月影花摇,水波漫漫,如心绪不能止休。
第二天一大早,我照例对着乐醑馆送来的薄荷百花糕一顿挑剔。玳玳一如既往地护主,端着那盒糕点气势汹汹便找去了乐醑馆。
只不过,在这一次送回的薄荷百花糕里,藏了一块几可乱真的模具。东宫的人本查验颇严,可是我闹了这些日子,从未查出任何不妥,久而久之便也松懈了。谁又能想到,偏偏在这一次的百花糕里藏了我给云熠的线报呢?
模具里一张薄纸,纸上寥寥几行字,却足以掀起盛京的满城风波——
「镇国公病危,时机将至,可谋动。」
(17)
三日之后,钦天监和礼部共同上书,言锡羡垂光,景星庆云,卜得九月初九璧合珠联,乃嘉瑞天降之日,皇王受命,宜加主冠。
于是圣上下旨,九月初九为皇太子冠。并特允镇北将军谢湘留待太子冠礼之后,再行择日返回云州。
今上还是太子时,也曾为先皇所不喜,几次欲废立。后来今上苦心孤诣求娶了谢家嫡女谢之蕴为正妃,从而得到了镇国公和他背后三十万定北军的支持,逼宫自立,方成为如今的文元皇帝。
可是如今,镇国公手中的兵权却成为了悬在今上脖颈的一把刀。如今镇国公已然力不能支,而唯一能传承定北军的谢湘不得军心且困在了盛京。没有将军的士兵是一盘散沙,而没有士兵的将军,也就像离了水的鱼,只能任人捕杀!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今上甚至都不在意,太子云衍真正的加冠之年该是明年。
圣旨下达各处的第二天,乐醑馆送来的薄荷百花糕里藏了一包雪白的粉末,无色无味,遇水即化,乃是上好的狂药——妄念。所谓诸行性相,悉皆无常,妄念痴狂,一身地狱。这个看似无害纯净的东西,能勾出人心底最深的执念、恐惧、怨恨、愤怒、痴狂,令人精神涣散癫狂发疯。
这剂狂药自然是要用给太子云衍的。冠礼之上,太子应柶祭尝醴,而妄念遇酒则发,届时云衍必然失仪于圣上和朝臣,这样才能给今上废太子的契机,云熠才能有机可乘取而代之。
冠礼前夜,我着一袭流月织锦华裳,云鬓高髻,坐在中庭的杏树下等着云衍到来。直觉告诉我,他一定会来。
风炉里陈年雪煮着新茶,待到茶香满溢时,云衍踏着月色向我走来。
他见我整妆烹茶以待,笑问:「可是今朝归雪阁蟢子报信,才得雪姬铅华不弃等孤来归?」
廊檐花落,月影云遮,似乎都不及他此刻眼底含笑的温柔俊秀。诗中的妻子重拾铅华等待归来的丈夫,而我只是个窃贼,偷这仅留一晚的情意只为满足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
我为他舀茶,茶汤浅碧,清香盈盈,我跪在他的身前,亲手将这盏茶奉给他,像往常那样枕在他的膝头,笑道:「可不是嘛,喜鹊都叫了整整一日,殿下若不来,妾只好铅华洗尽,首如飞蓬了。」
云衍似是笑了,他轻抚着我的鬓发,声音一如初见时温柔,道:「既是孤让雪姬久等,便用这东西权作赔礼了。」
他摊开的掌心中有一个玉色瓷瓶,我接过来打开,异香扑鼻。
我怔怔地望着那瓷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这是……」
这是万鬼蛊毒的解药。
杀手没有心,连心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忠心呢?所以,这万鬼蛊毒便是保证杀手忠心侍主的手段,解药只有十二楼楼主和买主才有,而我的那瓶解药,本该在云熠手中。
月光落入他的眼中,像落入了一汪深潭,我看不清他深邃眼眸之下是何种月色,只听到他的声音,他道:「从此后,你便不用再受制于永王了。」
原来他都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是十二楼的杀手,知道我是罗刹主,知道我身中万鬼蛊毒,也知道我背后的人是永王,而不是安王。那日他在马车上那一问,不过是为了试探罢了。
就算如此,就算明日鸿门设宴九死一生,他也要在今晚把解药给我吗?
云衍,你为何总是如此善良?可知像你这般纯净如玉的君子,生来便是要被毁坏被打碎的?
我捧着那解药,本该高兴,却不知为何心如摧折,月色落入眼中化成了霜,沿着眼角缓缓坠落,我拜而谢恩:「谢殿下全我性命。
「只是殿下如此大恩,雪姬却不知以何礼贺殿下加冠?」
他将我扶起,微云淡月,秋露霜冷,他的双手却依然温暖,一如那日融雪时初见,他在月色下含笑,声音温柔:「冰魄美人,煮雪煎茶,若还能掌灯相送,便是得礼如此,夫复何求?」
他将杯中清茶饮尽,转身踏入浓重的夜色中。
在他走出归雪阁的那一刻,我还是没能忍住,提裙急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沉溺于这痴心妄想中,紧紧将他抱住。
云衍愣住了。他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动,就这样让我抱着,久久立于霜露和月色之中。他似乎想要握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我却在那一刹那松开了,然后退回到属于自己的夜色之中。
我望着他的背影,二十年秋日落的霜都融化在此刻的眼中,我笑道:「殿下,走罢,不要回头,也不要再寻找。」
我在他的身后跪拜,以手抵额,俯首及地,第一次对他行了君礼:「妾愿殿下往后余生,有人长相依,安乐共朝夕。
「宜其遐福,君子万年。」
他的身影在月下修长而孤峭,似乎隔了很久,他才问我:「你要走了吗?」
我握着那瓶解药,道:「是,我自由了,多谢殿下。」
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他抬眸望着天边空明的月色,轻轻叹了口气,道:「也好。那么……山长水阔。」
我的喉中仿佛吞了热炭,疼痛难忍,于是那句本来要出口的「后会无期」堵在了喉头,我咽下所有的心绪,轻笑道:「……千里与君同。」
他没有回头,只道:「好。」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他如我所说,没有回头,我也没有再追。
(18)
我一人在霄露中独坐到天明,直到玳玳捧着乐醑馆新蒸的第一笼薄荷百花糕来寻我,我告诉她我要离开了。玳玳红着眼睛说要跟我一起走,我便和玳玳做了个游戏,让她扮作我的样子,收拾包袱到城外的十里亭等我。
玳玳诚惶诚恐而又听话地扮作我的模样,一步三回头离了宫。我笑着送她出宫,然后换了宫女服饰,混入了太子冠礼的礼乐仪仗之中。
圣上设案于太极殿外为太子行冠礼。殿外文武列道,典仪巍巍。拊鼓安歌,芳菲满堂。我立于奉礼的仪队中,看到了站在白玉阶前的诸王,大皇子辰王云槺,二皇子安王云榷,四皇子殷王云诀,和五皇子永王云熠。
云熠感受到我的目光,朝着长阶下看来,我微微颔首,告知他诸事齐备。他一贯倨傲,已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他有京畿统军杨殊观的三万驻军,还有圣上默许的两千羽林卫和一千金吾卫,或许还有大皇子的两万宿卫军,而云衍只有谢湘和她带回京的五十兵士。
这是一场必胜的局,天时地利人和,只待时机。
符宝郎奉宝而出,黄钟震耳回荡在天际,殿上鸣鞭,舍人唱礼,言圣上銮驾至。百官匍伏跪拜,文元帝降辇即坐主位,垂视重臣。
帘卷扇开,我才看到今上真容,绛袍威仪,面色凌厉,虽不过不惑之年,却已有垂垂之像。
而后,东宫诸官入,礼官引太子出。少年公子长身玉立,肃肃潇潇,他缓步走过长长的宫道,身后是青空初阳,万盛朝云。
脱节衣,称有制,礼乐升筵,太子加冠。一加缁布冠,弃厥幼志,慎其成德。二加远游冠,克敬威仪,式昭厥德。三加冕冠,威加其服,以成厥德。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厥字,君子攸宜。宜之于嘏,永受保之。请陛下赐皇太子字!」
而后,皇太子受爵饮醴,易朝服,在礼官的唱和声中拜见圣上,请赐字。
众臣跪伏,礼乐暂止。宏明大殿之上,风过留痕,只闻圣上一人的声音,低沉却威仪,他俯视着立于御座之下的皇太子,道:「礼仪之立,在于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孝悌忠顺之行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
「朕今日问皇太子,『孝悌忠顺』四字,可曾行之有愧?」
风声寂静,众臣骇然。冠礼进行到赐字这一步,本已是圆满的尾声,却不想皇帝突然诘问,显然是天颜不虞。这发于微末的星火,却让久经宦海的众臣有了管中窥豹的寒意,大殿之上静若鸿蒙。
弱冠公子整容肃穆,行止有矩,他敬圣上以君以父,纵然高位上的君父未曾给过他一丝君臣之义,父子之情。
他拜而道:「臣虽不敏,然奉命唯谨,临深履薄,所言所行无愧于心。」
圣上冷眼瞧着殿下恭谨肃容的皇太子,嗤笑道:「好一个无愧于心!」
「倚靠外戚,是为不忠;心怀怨逆,是为不孝;兄弟阋墙,是为不悌;背辞弃令,是为不顺!」
「朕且问皇太子,如此不忠不孝不悌不顺,何以成人?」
「太子你可知罪?」
定北军功高震主是罪,太子为故人愧疚是罪,惩戒觊觎东宫的兄弟党羽是罪,没有安安静静认命伏诛也是罪。
君要臣死,臣不死,罪大恶极!
圣上欲加之罪,众臣惶惶,有人暗中窃喜,有人心中欲碎。
太子立于殿中,如一只孤鹤立于沼泽,他缓缓道:「臣无罪,但有悔。
「皇后哀而毁身,逝于沉疴,臣不能为母分忧以身替之,有悔!
「镇北将军为奸人设计战死宣城,臣竟毫无所察,容祸首苟活于世,有悔!
「太傅与南相忠謇不阿,却令谗言害公正,百世清流,一夕覆灭,臣无能救忠良,有悔!」
他始终恭谨而知礼,声音平静温柔,掷地有声:「臣敢问圣上,鸟尽弓藏,猜忌忠良,自毁长城,可有悔,可有罪」
「你!」
似乎从未想到会有一日,向来温良恭敬的太子也敢如此忤逆圣意,今上气得发抖,一怒之下摔碎了内侍奉旨赐字的文墨。
殿下永王厉声喝道:「大胆太子,竟敢以下犯上,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而另一旁,左相王旻执笏跪而进言:「陛下圣裁,太子违逆,德行有失,恐难担大齐国祚与生民之重任,臣伏维请奏,废除云衍太子之位!」
丞相一言既出,大殿之下乌压压跪了半数以上的朝臣,个个唯唯附议,请今上废东宫。
父兄合谋,朝臣背弃,弱冠公子孑立于豺狼虎豹之中,他们都向他露出了尖利的爪牙,贪婪的眼眸,只待圣上一句话,便随时扑上来将他撕碎,饮血啖肉。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看着御座之下冠冕衮服的太子,遗世独立,一无所有的皇太子,他要如何,破这群狼环伺的必死之局?
东宫众臣惶惶跪拜,妄图求圣上恕太子之罪。圣上已然怒不可遏,在以丞相为首的众臣一片请愿声中下旨,去太子冕冠服制,关押宗正寺!
金吾卫奉命上前,却被一人拦在玉阶之下。
谢湘身着紫金玉绶的武官朝服,一人独挡太子身前,俯视着阶下惶惶众臣和伺机而动的金吾卫,冷漠而讥讽,她道:「我看谁敢!」
(19)
「今日谁想动太子,先问过我手中刀剑!」
她夺了金吾卫手中长剑,血溅长阶。众臣哗然,云熠斥道:「谢湘,你这是要谋逆吗?」
巾帼女将手握长剑,她望着御座之上的皇帝,漠然讥笑道:「谋逆?我谢家所做谋逆之事,又何止这一桩一件?不知圣上可还记得?」
她是在提醒今上,他如今所坐这九五之尊的皇位,也是当初镇国公为他逼宫而来!既当日做了这初一,又何惧今日做这十五?
逼宫自立乃是圣上最为忌讳和忌惮之事,如今被人当众触了逆鳞,今上怒不可遏,厉声喝道:「金吾羽林,谢湘与太子谋逆,杀无赦!」
两将听令,玄将甲衣将冠礼台围得密不透风,今上已下了杀令,金吾羽林有恃无恐,向着高台上的太子和谢湘举刀而去,只是还未及近前,天际忽然传来刀兵之声,杀喊震天,隐隐可闻血腥之气。顷刻间,乌压压的宿卫军如潮水涌入,将本欲围杀太子和谢湘的羽林金吾重重围困。
辰王云槺提袍而跪,道:「臣率宿卫军神机营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他跪的是太子云衍,而非今上!
太极殿前重重兵甲,惶惶朝臣。众人如今方才醒悟,这一场本为太子而设的鸿门宴,原是太子将计就计的一场逼宫!
御座之上的皇帝说不清是愤怒更多还是惊讶更多,他想不到自己一手提拔培养的皇子,最后竟会将剑刃对准自己!他看着骤然逆转的局势,失声喊道:「京畿营何在?杨殊观何在?」
若有京畿驻军三万救驾来援,太子和辰王未必就有胜算。
可是斥候惶惶来报,称三万京畿驻军被谢湘左右副将领兵一万困于城外,且宿卫骁骑营 和神机营固守城门,杨殊观根本无法救驾驰援!
谢湘带来的定北军不是五十人,而是一万人!
这一万人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从云州直抵盛京城外,无人得知,也无人顾及。这一场殊死棋局,太子已然兵车过河,走马逼将,胜败输赢似乎已成定局。
今上颓然坐于御座之上,台下兵刃相向,众臣惶跪。多年心血谋划毁于朝夕,可圣上为君日久,天威尤在,只要他还是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夺宫的人就必然惶恐!
他怒视其下,喝道:「金吾羽林,杀尽乱臣贼子者赏千金奉上卿。座下谋逆者,若肯知罪弃甲,兵不与将同罪!」
是言一出,金口玉言,金吾羽林两卫奋力与神机宿卫军刀剑厮杀,难分敌我。方才礼乐融融的太极殿前霎时腥风血雨,钟鼓皇皇赫赫巍巍的大齐皇宫正殿,血染长阶,成为了人间修罗地狱。
云熠在厮杀中将王令抛掷于我,喊道:「罗刹刀,保护圣上和丞相!」
我接过王令,夺刀从兵士中厮杀至御座之前,以永王之令带领一队金吾卫护着皇帝和丞相往太极大殿之内退去。
我在汹涌厮杀的人潮中看见独立于高台之上的太子云衍,他的眼神仿若千年冰封的海域,深邃难测。他看着我护着皇帝和丞相退入太极殿内。
其实没人想杀皇帝,包括云衍和谢湘。这弑君的罪名千古难复,即便是逼宫自立,也应当是皇帝禅位于太子,而不是太子弑君自立。
羽林卫围守在太极殿外,殿门紧闭,殿内一队金吾卫持刀护着皇帝和丞相。秋日的阳光将外面厮杀的身影映照在大殿的门窗之上,刀光剑影,血影憧憧。
这外面的杀场是他们的,里面的才是我的。
我摸了摸腕间的银镯,胸中不知是快意,是惶惑,是紧张,还是轻松。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久到连自己都忘了是怎样的开始,又该是怎样一种结束。
腕间的千丝结并着飞刀而出,身后的金吾诸卫身首异位,血溅大殿。寥寥数人不足为惧,多亏了云熠这块王令,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丞相王旻失声喊道:「你、你不是永王殿下的人,你究竟是谁?」
我回身看他,紫金玉绶的丞相大人,此刻惶恐惊怒,却还要保持自己一人之下的威仪。我忍不住觉得滑稽可笑:「我是谁?黄泉路上,我告诉你!」
金吾卫的鲜血溅染了青白宫衣,我提着染血的长剑向他缓步走去,今日无人能救他。
我扔了长剑,缓缓抽出腕间千丝,没有给他丝毫挣扎的机会,我削去了他的首级。喷薄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白衣,他的尸首倒在御座之下。
秋日阳光照不进门窗紧闭的太极大殿,殿内秋霜侵染,何其之冷?不知这御座之上的天子俯视众生之时,可会有片刻的悔意,后悔这高坐,杀尽忠良之后的寒冷?
大殿之上尸首横陈,内侍惶惶呼救却无济于事,只不过平添几条人命罢了。御座之上的天子面如死灰,仿佛瞬间苍老。我一步步拾级而上,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都在看着我,那些在无数个梦中将我湮没的血,在我脚下将厚厚的氍毹染红,铺满这通往皇座的阶梯。
我在他的身后俯身,将手中柔韧锋利的千丝缓缓缠上他的脖颈,高高在上的万民之主痛苦嘶哑地挣扎,昔日为君的风度全无。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那句无数次在梦里痛苦嘶喊的话——
「南氏亭雪,代南家三百一十七位故人和清一观二十一位师兄弟,问陛下安。往昔灭门之仇,今日要你以命来偿!」
我看不到他此刻的眼神是惶惑还是恐惧,手中千丝结骤然收紧,原来这九五之尊的脖子,也不比寻常人更为坚硬难断。
殿门骤开,镇北将军谢湘与辰王云槺带兵攻入大殿,他们的身后是被捆绑的安王和永王,而他们的身前,为首的是太子云衍。
圣上的头颅滚落长阶,正好停在云衍的脚边。分不清谁的血染红了大殿,我在御座之上扶着皇帝还未倒下的身子,喷薄而出的血染红了我的眼睛,隔着滔天血光,我看不清云衍的眼睛。
众人尚处于大殿之上的变故当中无法回神,我手中的飞刀向着云衍一众脱手而出,几乎是同一刻,太子暗卫现身,而我的飞刀穿过重重侍卫,正中安王云榷和永王云熠,神机营箭矢齐发,我没有躲,任凭飞箭刺穿心脏。
秋日菲薄的日光照进血染的太极殿,我看见云衍逆光的身影,他不顾众人阻拦向我奔来,于是我便如愿以偿落入他的怀中。飞箭刺穿的心脏依然肯为他而跳动,从很久之前杏花纷飞的三月,到穷途末路的如今。
他眸中神色复杂,只是不断问我:「为什么……为什么?」
我看到他眼中崩毁的神色自若,是不解,是心疼,还是恨,我依然没能看懂。我只是想用这双沾满血腥和人命的手,去触碰他的脸颊,那是我在梦中亦不敢回首相望的容颜。
我说:「云衍,我把天下送给你……做冠礼了……」
天光云影散于无尽的黑暗,我这双满是罪恶鲜血的手啊,终究还是没能触摸到心底那抹皎洁的月光。
「神启十一年戌月,太子衍威加元服。是日,永王熠与安王榷谋反。辰王槺与镇北将军湘共讨之,诛二王于太极殿。帝罪己不德而使亲王千纪,遂禅位退居紫宸殿。太子衍即位,改元昌平,内修明政,外睦邻邦,薄赋轻徭,与民生息,称颂载道。同年,太上皇遇刺,崩。帝雪南氏谋反事,复其尊庙爵土,所涉者案罪纠罚,以次贬黜。先,太傅之子祁木从军得幸,召而承爵,是为安定侯。帝追南氏女为元皇后,赐号昭思。翌年炳月,帝病笃,崩于嘉南殿,天作雨雪,谥号景昭。辰王槺即位,改元兴始,是为文穆帝。
兴始三年,时有樵夫伐于九华山,误入杏花林,林深花若雪,茫茫不知路,忽见一人独对孤坟,而碑无字。
惊而问曰:『所祭何人?』曰:『吾妻囡囡。』
又问:『因何碑无字?』笑而答曰:『君埋泉下,我寄人间,阴阳相思,共雪白头。何用笔墨以记,字在心中耳!』
樵人谓之痴,对花对酒,醉卧林中。翌日醒,乃眠宿山中礁石,忽忆昨日事,恍若一梦中。与牧童笑谈,抚膺叹曰:『黄粱一梦,不足信耶。』
世间轮回事,几人竟得真?
世间轮回事,痴人以为真。」
——《它山纪年·齐国异闻录》
(正文完)
【番外 1:云子期】
他在殷王府的夜宴上见到她时,空庭月明,梅飞冰霰。她一袭白衣在一众舞姬中独舞翩然,若一只失群孤冷的鹤,摘去面纱后的容颜倾世绝艳,他却只看到了她颊边那颗鲜艳的朱砂小痣。
殷王说,这便是花魁苏吟时。
入宴之前,曾有宫人慌乱冲撞太子舆驾,失手散落献舞名册,其中朱笔勾勒的花魁苏吟时,便是罪臣前吴郡太守苏聿风之女,四年之前苏家受南相谋逆案牵累,苏吟时落罪教坊司。
美人如玉,一舞惊鸿,满座贵公子争相赐赏。她上前谢恩,抬起的眸中有月华照水融于香腮,我见犹怜不过如此。
他抬起她的下颌,那泪便落到了他的指尖,他问:「因何美人泪?」
她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满座喧哗,酒意熏染的贵公子们皆笑叹太子倾世风姿引无数美人竞折腰。
他垂眸望着她,眼眸漆黑如月色隐没的霜河,问她:「可有名姓?」
她垂眸答道:「堕世之人,不敢冠名姓。」
他望着庭外空明的月色,寒梅在飘雪之中盛放,如一把燃烧的心火。他道:「风庭舞流霰,冰沼结文澌。难得春庭雪与美人共舞,既无名姓,便赠尔小字为『雪』,可愿与孤入东宫?」
她抬眸望着他,眼中没有欣喜也没有惊忧,而是有一种让他感到熟悉的坚定,如她的声音般没有丝毫迟疑,她说:「雪姬,愿!」
一个聪明又有胆识的人,虽然很难掌控,可若用得好便可事半功倍,雪姬于他而言便是如此。她跟着他入了东宫,成为了宠冠一时的妖妃雪姬。她顶着妖妃的名号替他整顿内闱,想方设法地让他相信她。
他曾见她捧着一本《妖妃传》读得津津有味,见她神情倨傲端着架子教训惩戒犯事的宫人,见她带着玳玳爬遍了凌波园里能开花的树,见她坐在花影里与玳玳斗草捉蛐蛐,见她轻而易举将失足掉下树的玳玳接在怀中。
她真是装得一点都不像,都看了那么久的《妖妃传》,除了一张脸堪称妖孽,再无半点妖妃的影子,毕竟有哪个妖妃天生如此神力?
那夜,她撞破了嘉鸾殿的秘密,他本想除了她,可是她杀了安王安插的宫婢,不惜将往日伤疤一一揭开表忠心,求他饶她一命。她的故事就像她的人一样,巧言令色,半真半假。他本不信她,可是她的脸上有和她一模一样的红痣,连她眼中倔强的神情都那么像她,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杀了她,只是令穆岐和暗卫看得更严。
后来,她果然也没有透露半个字,暗卫每天来报,她依旧在东宫内横行霸道,她有很多的乐趣,可是自从撞破嘉鸾殿的秘密后,她最大的乐趣便成了以此要挟捉弄穆岐。这个秘密,她若告诉背后之人,崔氏和东宫都将受重创,于她而言便是大功一件,可是她却用它来捉弄穆岐。
那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没看懂她。后来才知道,他原来什么都不懂。
他利用她将消息传递给背后之人,也知道她坚持与他一道前往护国寺是为了阻止他去江南,他本就不打算亲自去江南,权当送她个顺水人情罢了。可是他没想到,她真的会陪他抄一夜的佛经,还会为他拼命挡剑。
她躺在他的怀里昏迷不醒,浑身滚烫,她的伤势不算重,可病症却很蹊跷,连宫中的太医都查不出。他便请了独活谷毒宗宗主颜鬼荇,那时才知,她中的是万鬼蛊毒,便也知道她的身份和她这张脸的真相。
难怪她能轻而易举接住从树上坠落的玳玳,难怪她受伤从高坡滚落还能谈笑自若,难怪他撕裂衣衫为她上药她也一声不吭,还有心思调笑他。碧落黄泉剜心蛊,柔肠寸断万鬼窟。这剜心凌迟的痛都受过了,还有什么不能忍受呢?十二楼的罗刹刀啊,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踩着尸骨累累,换皮易容来到他的身边。
她是永王手中的夺嫡刀,却冒险救了他的命,为什么?
他想问她,你疼吗?不管她是雪姬,是苏吟时,还是罗刹刀。
中秋过后的那夜,他装作醉酒与她倾吐心事,借机透露给她镇国公病危的消息。她在月色中为他描绘着一个细水长流安乐圆满的以后。那时,他其实想问她,为什么那个倾心知心陪伴的人,不能是她呢?
他以自己十年寿元为换,从颜鬼荇那里求来了万鬼蛊毒的解药,在冠礼的前夜交给她。他想在风云到来之前还她自由。她的前半生已然为人所制身不由己,他不能自私地将她留在身边,刻鹄成鹜对彼此都不公平。
他说山长水阔,可她却说千里与君同。所以他有些侥幸地想,是不是不说后会无期,那便终会有再相见的一日?若那时,他能放下心中执念,彼此相逢于喧嚣人间,也未尝不是幸事。
可是,他还怀着这最后一点的念想,她却出现在了冠礼之乱上,以十二楼罗刹刀的身份血洗太极殿,甚至杀了皇帝。她手中的飞刀杀了安王和永王,却没有躲宿卫军的羽箭。她若想逃,她怎知他不会放她走?可是她却选择死在乱箭之中,死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
她唤他「云衍」,仿佛如释重负,她说,她把天下送给他做冠礼。
可是他何德何能,竟能让她不惜背负满身杀孽甚至以身殉道,为他铺这王座之路?
他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后来穆岐来找他,带着三封以血写成的供罪书。兵部尚书王冠瑾,吏部尚书韩遗,和工部侍郎韩之蔚在临死前呈血书,供述四年之前勾结前镇西将军赵膺构陷南相与太傅鼓胁太子谋反始末,并为斩草除根火烧清一观,血书自呈,涕泪谢罪。
穆岐说,有人将这三封血书放在了他的房中。
穆岐知道是谁杀了王冠瑾三人,也自然猜到是谁将此书放在了他的房中,可他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穆岐握着血书的手不住颤抖,好像很久之前,他听闻南氏灭门那一刻一样不能自持,他问云衍:「殿下,雪姬……不,苏吟时……罗刹刀……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无数的记忆在他的脑中纷乱如剪不断的丝线,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让他头痛欲裂,心若凌迟。
他连夜赶去了护国寺,从供奉的佛经中翻出了那夜她抄写的那一卷。满篇端正严方的楷书,一笔一画抄写着《楞严经》,最后的落款却是飘逸俊秀的行书,写着——
「庚子夏月夜雨,追思永慕,祈福维维。囡囡敬书。」
囡囡敬书。
他捧着那卷佛经站在悲悯众生的佛陀之下,翩翩公子状若癫狂,啼笑不自知,字迹被洇湿,晕开一团团墨痕,好像谁遗落的记忆,根深蒂固却总叫人看不清。
她怎么能是她呢,她怎么会是她呢?
囡囡自幼体弱,虽从小被太傅和清一观众人养成了混世魔王,却实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而她一身功夫可以一敌百,身姿矫捷神力自成;囡囡不喜甜食不喜荤腥,她却最爱乐醑馆的糕点无荤不食;囡囡食鱼虾浑身起红疹,而她食无所忌;囡囡怕蛇怕园蛛,而她毒虫蛇蝎百无禁忌……
除了颊边那一颗鲜艳如血的朱砂痣,她与她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可她们却是一个人。
四年的时间,在所有人包括他都以为她葬身清一观的大火中时,她孤身一人入了修罗狱。她把自己从一个连鸟雀都不舍得伤害的小道姑,练成了一把神佛不参十方俱灭的杀人刀。她易容换皮,毁身灭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那么柔弱怕疼的人啊,怎么挡得住修罗狱的刀剑,怎么忍得住满身的伤痛,怎么从百人厮杀中活下来,一步一步走出尸骨累累的修罗狱?
那些曾砍在她身上的刀剑,折磨过她的蛊毒,蜕皮修骨的药,改面易容的一千零三十刀,此刻一刀一刀都在他心上凌迟,痛不欲生。
他把自己关在佛堂里整整五日,无人敢进来。五日之后,无幻捧着锦盒在门外求见。
无幻说,她要他保管的执念,如今时机已到,前来交还给他。
阳光照进锦盒中,那些曾经不得不藏在黑暗中的心意终于得见天光。锦盒中躺着的是完好无损的鸾凤鎏金双步摇,那曾是先皇后替太子下给南氏嫡女的谢家聘礼。
他突然想起那日遇刺,他与她跌落山下,她浑身病痛却不肯睡去,他知道她怕神思昏聩之下说了不该说的话,只好假意先睡过去。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终于安心昏睡,果然也说了些胡话。她抱着他,抽泣哽咽,一遍一遍说,她要做太子妃。
她亲手杀死了南亭雪,却没能杀死那颗年少便已相许的心。
锦盒之下,有一方白帛,用他熟悉的飘逸俊秀的行书写着她未能说出口的遗愿——
「葬我于春庭之下,杏花林中,无冠名姓,不立碑文。待融雪之时,愿杏花如雪掩我满身罪孽,赎此一身白。」
她至死不肯承认自己名姓。
可是,她是如杏花皎洁的南亭雪时,他便爱她,她变成了杀人如麻满手血腥的罗刹刀,他还是为她动心。那个穷极一生未能完成的约定,与她一起葬在了融雪之时的杏花树下。他在树下守着她,也算是另一种朝朝暮暮。
穆岐每年来祭拜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他在位时以王冠瑾三人的血书为证,为南氏谋反案平冤昭雪。当时,南氏嫡子南祁木从军北上,先皇遣使鸩杀,镇国公暗中施救藏于军中。后来,南祁木刺杀背叛南氏的前镇西将军赵膺,九死一生,之后便隐姓埋名,成为了太子暗卫穆岐。
崔氏嫡女崔兰漪与南祁木青梅竹马,也是娘胎里便订了的婚约。后来南氏被害灭门,南祁木逃亡,崔兰漪不肯再嫁他人。当时永王执意求娶崔氏女,崔家没有办法,崔兰漪便来与太子做了交易,自请入东宫为妃,永绝永王之念,却不意与南祁木重逢。
这就是嘉鸾殿的秘密。他退位之后,崔兰漪也以皇后的名义「病逝」,如今已是安定侯之妻。
如今他和穆岐方才明白,她那晚的反常是为何。而她喜欢捉弄穆岐,也不过是因为他是她失而复得却不能相认的哥哥。穆岐的思念和痛苦都化为了一场宿醉,幸而他还有能将他扛回家的崔兰漪。
这一年的祭日人来人往,刚送走了穆岐,又迎来了新帝。安王云槺从很早开始就是他的人。云槺的母妃身份低微,满宫只有皇后关怀她,在她病重之时施以援手。当时的太子云衍也从未因云槺生母卑微而嫌恶他,更没有因同情怜悯而特别照拂。云槺与云衍甚至并无深交,可当风起之时,他却坚定地选择了支持太子。
他自幼便知道圣上忌惮镇国公手中兵权,所以连带着不喜皇后,也不喜太子。可他总以为,只要自己不亲外戚,晨昏定省,做个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太子,圣上终会知他一片赤诚之心。可人性的贪婪在万人之上的至尊之位上只会不断膨胀,不会克制消弭。一夕之间,谢昀战死,南氏灭族,皇后薨逝,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忍让示弱根本不能挽回偏颇的圣心,只会失去所有在意的人。
从那一刻起,他便开始布这一场生死棋局。
他早知韩遗贪墨修筑江陵堰的银款,如遇夏雨连绵,势必堰毁决堤,洪水漫灌。他需要这个契机,却不能令百姓牺牲,所以一早便令殷王云诀前往徐州。殷王的母妃是谢氏族女,所以一直以来颇受圣上冷落猜忌,云诀只好韫椟藏珠,做个不务正业的纨绔皇子。他以游乐为名在入春时便到了徐州,名为游山玩水,实则暗中另起堤坝,筑水渠,并在澜江决堤之前疏散百姓。
而大皇子本就是为了彻查韩遗而去,真正带回人证物证的是殷王云诀。而云槺所谓的修堤筑渠不过是为了掩护定北军打通澜江和兰陵之间的水路。孙氏出钱财粮食救济灾民是真,但所谓的劳力,都是潜入的定北军。水路打通后,大军分批从徐州直抵西津渡。
西津渡乃兰陵萧氏的地界,萧氏嫡女萧凝曾是太傅南沢之妻,虽因病早逝,可两家互为姻亲,安国公萧鸣沧捧若珍宝的外孙以少年之身死于火海鸩毒,从此萧家为太子所用。一万定北军藏匿兰陵,冠礼之日在谢湘左右将军的带领下,将三万京畿军困于盛京外无法驰援。
谢湘不得军心与将不和自然都是假的,就连她与云槺的争执也是临场应变的一场戏。谢湘与云槺自幼相识,情谊甚笃,那日不过是在乐醑馆相聚对饮,却碰上了云熠,二人便只好打了一架,不仅打出了谢湘与云槺不和的消息,还给了云熠笼络云槺的契机。
如今天下海晏河清,即位不久的兴始帝却颇有些落寞,他想娶的皇后远在千里之外,像驰骋天际的鹰不肯栖息于温室。云槺成为了皇帝,便担着天下的责任,而镇国公病逝之后,谢湘便是驻守北境的镇北将军。虽如今齐梁互修邦交,战事稍息,但北境乃兵家重地,不可有丝毫松懈。更何况以谢湘脾性,怎会甘愿困于宫闱。即便云槺后位悬空,恐怕也等不来凤凰归巢。
终究是他自私,执意来此一人守一座孤坟,他对云槺终究有愧,可却无能为力。
又是一年融雪之时,他如往常一般提着酒独坐于无字碑前。晴光日暖,枝头杏花随春意绽放,他与她絮絮叨叨讲着旧人新事。南祁木与崔兰漪新得了一对双生子,姐姐叫思雪,妹妹叫念雪。殷王收了心求娶崔氏幺女崔竹猗,婚期就定在下月中旬。而兴始帝依然后位空悬,只册封了几位昭仪,已然快被大臣们册立中宫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火灾后荒废的清一观重新修葺,住进了新的道人,领着三五徒弟,其中还有一个六七岁穿着白袍的小道姑。她偶然入了他的杏花林,缠着他学字画,唤他「先生」。她也像她一样爱爬树,藏在繁花盛开的树梢上,露出一截雪白的道袍。
忽有长风自天际而起,漫天杏花吹落成雪,仿若思念无根无芽,却令他迷蒙了双眼,那片洁白的雪便落进了他的眼中。
小道姑指着漫天纷飞的杏花,惊叹道:「哇,先生你看,好美啊!」
他望着杏花深处,仿佛看见有人身着雪白道袍自林深处向他走来,走着走着,她从小道姑变成了红颜少女,又从少女变成了如雪美人。她颊边的朱砂痣映雪绯红,是他一滴心头血,守他朝思暮想的漫长余生。
杏花融雪落于长睫,他便也笑道:「是啊,好美啊。」
【番外 2:南亭雪】
春到南楼雪尽,惊动灯期花信。
我出生于春雪消融的杏花三月,祖父为当朝左相南伯矣,父亲为殿阁大学士南沢,母亲为兰陵萧氏嫡女萧凝。
母亲与已为皇后的谢氏嫡女谢之蕴是闺中密友。我出生后的一个月,皇后挺着大肚子悄悄来南相府上看我,我好奇地摸了摸皇后的肚子,于是云衍便降生了。
皇后说,太子是为我而来,所以我为南亭雪,他便小字子期。
我出生之前,皇后便与母亲约定,若为同性便结亲缘,若为龙凤便结为姻缘。于是从太子云衍出生的那刻起,我便成了皇后钦定的太子妃。
清一观的无患子道长曾为我测算,说我命格殊异,不宜贵养,提议寄养道观,以太清之气破命格。南氏满门男丁,只得我一个幺女,众人捧若珍宝,祖父与父母自是不同意。三岁那年,母亲因产后积弱病逝。皇后想要将我接入宫中与太子一起抚养,可是钦天监的监正也说我命格殊异,不宜入宫见紫薇之气。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们口中的命格殊异,恐怕是说我本不祥之人。只是对着皇后,南相和殿阁大学士,没人敢开口明说罢了。
后来,在我五岁那年,无患子道长把我接入了清一观,我的哥哥南祁木怕我孤单,也陪着我一并住进了道观。其实道观里师兄弟众多,除了师父无患子,都拿我当个宝宠着,日子过得比在相府更逍遥。我成天爬树逗鸟,从一个骄矜贵气的相府千金逐渐长成了神鬼见愁的混世魔王。
清一观位于盛京城郊的九华山上,祖父和父亲歇朝时便来看我,皇后有时也会悄悄来。只是她每次都很忧愁,说皇上整日看着太子读书,太子怕不是要成为一个和太傅一样的书呆子了。
彼时的太子太傅是年近六旬的太师陈玄,开口闭口圣人孟子,之乎者也,皇后的忧愁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皇后拉着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囡囡啊,要是子期以后长成了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你可千万不能嫌弃他啊。」
我年纪尚小,自然听不懂这些,只惊讶地望着皇后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感慨皇后生得真好看。
我想,我那还未谋面的太子夫君是不是也很好看?
后来,陈玄致仕,太子拜殿阁大学士南沢为师,我爹成了太子太傅,我的哥哥也入了东宫伴读。太傅南沢每月请辞七日到清一观陪女儿,此事众人皆知,可是太子不能一日无师,于是在皇后的授意下,太子追太傅追到了清一观。
七岁那年,我见到了追着父亲来到清一观的太子云衍。彼时我正躺在盛放如雪的杏花树上晒太阳,雪白的道袍与花色相融难辨,太子从门外进来无人通传,他也有少年心性,踮脚攀折杏花,却失手拽了我雪白的袍子,我被他从树上拽落,翻身跌进他怀里,直将他扑倒在地。
一众宫人惶惶追来,我爹太傅南沢正在窗前的太师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拨开挡在脸上的书页瞧了瞧,然后继续闭目养神。一众宫人将我和云衍团团围住,太傅和太子都没发话,没人敢动。
杏花纷飞如暮春落雪,纷纷扬扬落在太子墨黑的发上,我问他:「你就是太子子期?我的夫君?」
我的太子夫君冰雕玉琢像个璧人,他凝眉想了想,也问我:「你是囡囡?」
囡囡是我乳名,母亲去世之后,便只有皇后会经常如此唤我了。我趴在太子身上丝毫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他果然像皇后一样长得甚美,我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亲了云衍的脸颊。
一众宫人面面相觑,我爹从书页的缝隙里瞧了一眼,随即以书掩面假装没看见。
太子如玉的脸颊泛起红晕,像暮色掩映的流云,他义正词严地告诉我:「男女授受不亲,即便你我有婚约在身,尚未成礼便不可逾矩。」
我瞧着太子红着脸一脸正气,忍不住想,皇后说得没错,太子果然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可是……不解风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被我轻薄了的小太子云衍跟着父亲住进了清一观。他在窗前端坐读《周礼》时,我在窗外的杏花树上晒太阳,他在院中青石几上练字时,我在门外的草丛里捉蛐蛐,他在夤夜背诵《论语》时,我在廊下和一众师兄斗草……
后来有一日,我正爬在院外那棵高大的槐树上,小心翼翼将被风雨吹落的鸟巢送回枝丫,隔着高高的院墙,云衍正襟危坐在杏花疏影里读书。
他抬眸望着墙外的我,神色很紧张,说:「囡囡快下来,上面危险!」
他在担心我,菲薄的日光落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心,云衍皱眉的样子也好看。我朝他招了招手,说:「太子夫君,我害怕,你可不可以来接我下去?」
我当然在骗他,这棵老槐树我爬了不下百次,才不会害怕。可是云衍信了,他放下君子礼仪,太子容止,为我爬上了老槐树。我笑吟吟地将幸存的幼鸟给他看,雏鸟才刚长出了细密的绒毛,叫声柔弱。
云衍知道我骗了他,却没有生气,在满树含苞待放的紫槐花中笑如暖阳。后来,我带着他爬树下河,逗鸟摸鱼,终于不负皇后所托,把太子养成了混世魔王的小跟班,在他行止有矩,端颜若神的外表下,藏下了一颗纵马南山,潇洒如长风的星火。
之后的很多年,每当父亲来清一观看我时,云衍总会跟在身后。他和皇后一样,有这世上最温柔多情的眼睛,那双眼睛曾长长久久地追随着我,在清一观的每一个日升月落里,在盛京熙熙攘攘的烟火人间里。
我及笄的那年,云衍带我同游盛京繁华的上元节。我常年住在道观里,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归家小住。上元日的盛京满城灯火,淇水河上落满飘摇的浮灯,像星河垂坠人间。我在漫天璀璨的烟火里告诉云衍,师父为我卜筮吉日,待到六月初九行笄礼之后,便可以长长久久住在盛京,长长久久见到他。
烟火照进他的眼睛里如星河璀璨,他在人潮拥挤的长街悄悄执起我的双手,对我说:「那我便去请旨,让父皇下聘书,在及笄那日册封囡囡为太子妃,从此朝朝暮暮,再不分离。」
他的身后火树银花,繁光远缀,他望着我的眼睛如此明亮,少年公子与这人间烟火皆美如梦幻。这一场美梦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陪着我度过一个个难捱的暗夜,一场场殊死搏杀,当我终于苟延残喘活下来时,才发现那梦已经碎了很久。
可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还一心等着及笄成礼,等着做云衍的太子妃。上元节后,宣城告急,谢昀率军出征。朝政与战事俱急,祖父和父亲,甚至连太子云衍都忙得分身乏术。我在清一观里与世隔绝,焦急地等待。
杏花盛开的时候,我收到了云衍遣人送来的鸾凤鎏金双步摇,这是皇后替云衍下的谢氏聘礼,他嘱咐我莫要担心,他说圣上已经应允,等到此间战事一了,便会下册封诏书。
我便安心在清一观等待。杏花落尽,桃花荼蘼,等到春去夏来,我还是没见到云衍。后来有一天,师父深夜将我叫醒,说是夜观星象,有嘉庆降于东南,需我亲自前往沧江以南沂山之上的碧梧池闭关三月,饮风雩朝露,破命格殊异之数,否则不能行笄礼。
我听他说得云里雾里,抬眼望了望窗外浓黑的夜色,以为老头在说梦话。可他却早已为我收拾了包袱,并让大师兄与我同去,即刻出发,并说已经知会过祖父和父亲。我打着呵欠,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被大师兄拉着出了门,迷迷糊糊往沂山赶去。
马车在荒郊野岭中行了三日,大师兄说他要回去一趟,要我自己先走,不能回头。他说他会回来寻我,不管多远。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也没有去沂山。
我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偷偷摸回了南相府,昔日钟鸣鼎食之家已成一座凌乱荒宅。目可及处,都是官兵抄家之后的一片狼藉。祖父和父亲视若珍宝的藏书阁已被付之一炬,母亲房中她亲手所绣的水墨屏风和她最爱的七弦琴,也皆被毁去。偌大的南府空无一人,像一座冰冷的坟墓。
我在离开清一观的第一天便想明白了。师父让我去的沂山碧梧池是兰陵萧氏的地界,他这哪里是让我去闭关,分明是让我去避难。我知道一定是南府出了事,如果我走了,或许还能保住师父和清一观的诸位师兄。且外祖父尚在,他一定能想办法搭救父亲和祖父。
可是入城之后我才知道,南相与太傅意图谋逆,已经满门抄家下狱,隔日便要问斩。藏匿南府罪女的清一观夜里走水,南亭雪与清一观诸人皆葬身火海,从军征战的南府嫡子南祁木被鸩杀。而大师兄不过是想回去为师父和诸位师兄敛尸,却被搜捕的官兵处死。
南氏行刑的那天,我断发毁容,站在拥挤喧闹的人群里,望着血流成河的午门台。漫天槐花若雪,送了这百世清流之家最后一程。
我忍不住想,祖父最怕疼了,这身首分离之痛他如何忍得住呢?阿爹放浪形骸,独爱杯中浊贤客,不知在走之前可有人温酒相送?还有我的哥哥,北上从军一心报国,如此结局,可会心甘?
一夜之间,亲友尽失,从此我便孑然一身,独行于世。
我没有见到云衍。镇北将军谢昀在行军途中失踪,疑似叛国投敌,圣上震怒,谢府满门下狱问罪候审。太子上表陈情为圣上所厌幽禁宗正寺,圣上甚至还想要废后废太子。以南相为首的朝臣以皇后无过反对废后,以太傅为首的东宫诸臣反对圣上废黜东宫。幸而南氏门生众多,这才勉强保住了云衍太子之位。
而如今,南相和太傅被指谋反,南府满门覆灭,谢氏自身难保,我唯一的希望,就只是云衍能够活着。
我把云衍送给我的鸾凤鎏金双步摇埋在了阿爹房前那颗老得成精的杏树下,然后把自己卖给了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十二楼。十二楼只炼杀人刀,不问前尘恩怨。我救不了南氏满门,救不了清一观,更救不了云衍和皇后,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为他们报仇,而十二楼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迦楼师父说,一把好的杀人刀,不在于有多锋利,而在于有多少怨恨和杀气。
所以,我会是一把好刀。
十二楼的修罗狱,四年一开,去者百人,皆是根骨绝佳的武学奇才,四年后能活着出来的,仅有一人。
我非足月而生,所以自幼体弱,与同入修罗狱的少年相比本不占任何优势,可是四年之后,我却是唯一走出修罗狱的人。我踩着累累尸骨,双手满是鲜血地从修罗地狱里爬出来,不知道活下来的是人,还是那颗报仇雪冤的心,抑或是长埋于心底的不死不休的思念。
我曾在无尽的厮杀和痛苦中,不止一次梦到那个在杏花疏影里读书的少年,梦到他踏着无垠月色向我走来,说要带我回家。就像很久之前,当我在夜色中迷路不知所措时,他提灯在月色中走来,说以后不管我迷路多远,他都会来寻我,带我回家。他还说,要为我把后山种满杏树,这样杏花如雪,如果我迷路了,就坐在花树上,就不会害怕了。
梦里的少年,有温柔多情的眼睛,就在那一刻,皎皎星河不在天边,在我的心上。
可是梦醒之后,没有温柔的少年,也没有如雪的杏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迷途中,忘了归路。
四年前的南亭雪死在了清一观的大火里,四年之后,南亭雪死在了修罗狱里,活下来的是十二楼的罗刹刀。
我在出师之前,便想办法放出了风声给五皇子云熠,最终从一众买家中选择了他。他命我作为细作潜入东宫,暗中传信,伺机谋动。
十二楼的杀手在出师之前,都可以提一个要求,而我要了一张倾城绝艳的美人皮。我原本的容颜在灭门的前夜已经毁去,四年的刀剑厮杀在我身上留下了无数丑陋扭曲的疤痕。我需要一张绝美无瑕的美人皮,去赴一场必死无疑的局。
易容换皮之前,千面圣手颜鬼蕉曾问我,可有想留下的东西。我留下了颊边的朱砂小痣。
那是属于南亭雪的最后一点东西。
暌违四年,我终于与他重逢。昔日少年近在眼前,却如隔山海,比四年的时光更加遥远。他独坐高位,满堂玉彩,歌舞升平,没有一束光能照进他的眼睛。他依然温润如玉,却遗世疏冷。
他从温柔知礼的少年子期变成了深不可测的太子云衍,而我从小道姑囡囡变成了杀人刀罗刹。原来我们终究无人幸免,一样面目全非。
我用苏吟时的身份和南亭雪的朱砂痣,如愿引得云衍的目光。在他为我赐名为「雪」的那一刻,我没有丝毫因他对南亭雪的念念不忘而欢喜或是庆幸。我宁愿他彻底忘记南亭雪,宁愿南亭雪在他心里永逝于四年前那个槐花掩盖的夏日。
他的一往情深,只会让我痛不欲生。因我知道,我与他终将殊途。
其实云衍从未信过我,我也从未想过赢得他的信任。我盗用苏吟时的身份,并非为了取信于云衍,而是为了让云熠相信,我已如他所愿潜入东宫。云衍留下我是为了利用我向皇帝示弱,更是为了将计就计给云熠传递消息。
从始至终,我与云衍都是为了同一个结局,只是选择了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在东宫的那些日子,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不曾迷途错路的曾经。我喜欢听他讲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听他说偷了我埋在清一观的杏花酒,听他说要带着婚书来作我及笄的贺礼。可是,他少时便倾心相许的是如杏花皎洁的南亭雪,不是满手血腥的罗刹刀。
我杀了曾经构陷南氏谋反的祸首,逼着他们在临死前跪着写下认罪血书,向所有无故牵累的冤魂忏悔。我为了复仇堕入地狱,满身的杀孽不配冠百世清流的南氏名姓,却能陪着他共赴这一场生死棋局。
云衍自幼师从父亲,学的是为君之道君子义礼,纵然最后不得不逼宫自立,他也不会做出弑君杀兄这种事情,但是我能。
十二楼的罗刹刀会为他除尽祸患,还一个清明天下。他是谢氏的明珠,也是我心底的明珠。我愿做这长风,风吹烛灭,还君明珠。
我曾以为这一生,十五岁之前是南家的小千金,无忧无虑的小道姑,十五岁之后便会是云衍的妻子,是不是太子妃或是以后的天下之母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云衍也并不想做太子或皇帝,只是他生于高位,这是他的责任。而我只想长长久久陪着他,像天下所有平凡的夫妻一样执手此生。
只是没想到,我从小道姑变成了杀人刀,南亭雪变成了罗刹主。我原以为的漫长平凡的一生,戛然而止于神启七年的五月。
我与他相伴八年,遗失四年,重逢于融雪之时,永别于神启十一年的九月。
我不能完成少时的诺言,许他暮暮朝朝的往后余生。只能把至高无上的皇位送给他,让他成为君临天下不再被迫失去的王。
(完)
□ 梦九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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