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子弟兵 雪域老兵吧
作者简介： 杨星火 四川省威远县人。1925年生。国立中央大学化工系毕业。1949年5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1年随十八军进藏。曾参加修筑川藏公路、平息西藏叛乱和民主改革、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边防建设等。在西藏工作20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军旅诗人。
本文由杨星火女儿唐雪松提供。
查果拉边防队有位副队长，是藏族同志，名叫次仁。次仁，是藏语译音，意思是长命。
1973年秋天，我第三次上查果拉雪山，看见了次仁副队长。他的脸方方的，高高的鼻梁，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双浓眉，眉梢交叉在一起，有如鹰的双翅。好一个英俊的藏族儿郎！
战士们告诉我，次仁副队长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作为藏族副队长，他特别爱护汉族战士。战士们说，次仁很会唱山歌。你要收集民歌吗？请他唱好了。
一天，次仁带着一排到山上拾牛粪，我也跟着去了。
这是查果拉山上难得的晴天。天蓝晶晶的，没有一丝云彩。向阳的山坡上，没有霜雪。金色的风化沙土上，显出了似有似无的小草，开出了星星点点的花朵。我不禁又喜又惊！过去以为查果拉山上不长草，没有花。可是，这眼前五颜六色的小花小草，令人如在梦中。
我指着黄色的花朵，问次仁那叫什么花？ “色吉梅朵”次仁欣赏地答：“那紫色的花，叫布许梅朵。那白底蓝边的花，叫龙胆紫，吃了能清肝明目，是一种宝贝药！
查果拉战士（芦继兵提供）
我连忙掏出本子，边记，边问。
次仁指着山坡上一团团牛粪，高兴地说，牧民上山来放过牦牛了，一团牛粪，就是一团金子。晒干了，烧起火来，又暖和，又红亮，还有一股草香味……
一小时过去，我们每人都拾了一麻袋宝贝。我乘兴请次仁唱一支藏族山歌。
战土们立刻鼓掌欢迎队长来一个。次仁脱下军帽，摸了摸后脑勺，扬起头来，亮开嗓门唱到：
在那高高的雪山上，
有一个英雄。
他的腿健善走，
能翻越冰峰雪岭。
他的背力大无穷，
驮起金山也嫌轻。
他的头一扬，
能撬落天上的星星；
他的脚一踩，
能把魔鬼踩成粉！
这位英雄的名字，
叫做雪山牦牛！
我和战士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是呵，牦牛吃苦耐劳，且浑身是宝。难怪民歌中把他赞颂成英雄。
一位战士悄悄告诉我：“咱们的次仁副队长，就是一个英雄的雪山牦牛！”
雪山牦牛
九月，查果拉边防队奉上级命令，派一个小分队到边防前线某雪山垭口去巡逻。这座雪山垭口，海拔高达6000米，终年积雪不化。这是一个极艰苦而又光荣的任务。队里几个领导干部，都争着要带队巡逻。次仁副队长刚刚代表"高原红色边防队“去成都军区开会回来。别看他是土生土长的藏族，离开高原到海拔只有几百米的四川，不适应“低原气候”，头痛，嗜睡，皮肤过敏。开完会乘飞机飞回西藏，又乘汽车上查果拉，又发生了“高山反应”！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从高原到低原，又从低原回高原，“低原反应”加“高山反应”，次仁也被折腾得脸色发青。本来，他就是个中等瘦小个子，如今似乎更瘦小了。
可是，次仁却作出决定，这次巡逻雪山前线，由他带队。尽管指导员、副指导员、队长都争着要带队巡逻，次仁副队长幽默地说：“这次由我独断专行。我带队巡逻。你们服从吧！哈！”
雪域巡逻小分队
次仁有这个脾气，决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办成。大家亲昵地说这是“牦牛脾气”。这种“牦牛腺气”，也传给了一些战士。机枪班长游开文就是一个。这个大个子，本来人高马大，气壮如牛，被挑出来当了机枪班长，扛机枪轻而易举。可是上查果拉不久，不知是严重缺氧消化不好，还是肠胃本来就有毛病，患了肠梗阻。送他下山住院，一个月后，他回来了，肠子却被割掉了两尺。稍不注意就闹肠炎，就这样个半病号，他也报名参加巡逻分队，而且还要参加尖兵班。
“算了吧，你那个肠子……”次仁副队长抚着游开文的肩，劝道。
“瞧你的脸色，不也是严重的高山反应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游开文梗着脖子反问。
次仁特别喜欢游开文这股顽强劲，答应让他到尖兵班。
为了加强行军互助力量，次仁选了三个身强力壮的藏族战士，悄声下达特殊任务：“咱们藏族同志，适应高原气候，从小爬惯了雪山。这次出去巡逻，咱们组成互助小组，必要时背枪、背人。谁叫谁到。好吗？”
“啰！”
三个藏族战士精神抖擞地回答。他们的名字是边乔、索朗江村和达瓦次仁。行军爬雪山，淌冰河，正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好时机。
凌晨五点钟，次仁副队长带着小分队出发了，暗蓝色的天上，闪着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天边那忽闪忽亮的水晶串儿，就是边境线上绵绵的雪山冰封。次仁知道，高原上黎明前的天气，比较平静。似乎那些暴风雪折腾了一夜，到拂晓前，他们也吹了熄灯号，睡觉去了。更重要的是巡逻分队天亮前出发，就能在中午以前登上雪山垭口，能见度很好，边防前线的山川地形地物，一目了然。下午一点钟以后，天色突变，风呀，雪呀，冰雹呀，说来就来。天地一片混沌，不要说观察，甚至下山都很困难呢！有经验的边防部队组织雪山巡逻，都在天亮以前悄悄出发。
小分队行进着，一会儿穿过云海，一会儿淌过小河，一会儿落进山谷，一会儿攀上陡峻的悬崖。经过两小时的行军，战士们逐渐感到喘气困难了。
次仁一面走，一面回头观察他的战士。看见谁气喘吁吁，他就伸过手去，不声不响地把他的枪接过来，扛在自己肩上。当他们走到边境那座大雪山下面时，次仁副队长的肩上，已扛了三支半自动步枪。
雪域战士爬雪山巡逻
上山的路越来越陡了，积雪也越来越深。小分队行进的速度减慢了，次仁向三个藏族战士闪了闪眼睛，队伍里一下热闹起来。索朗江村利索地“缴”了两个新兵的枪，挎在自己肩上，大步向山上跨去。两个新兵追在他后面，求他把枪还给他们，说是要锻炼锻炼。索朗江村回头一笑说：“来吧！追上了我，就给你们枪！”
索朗江村加快了步伐，像矫健的野鹿，呼呼向山路上跑。那两位新从四川来的小兵，尽管气喘吁吁，却怎么也追不上他。
达瓦次仁也开始去“抢”那几个体质瘦弱的老兵的枪。这些汉族老兵，机灵得很。他们有的心脏不好，有的血压高，爬雪山很吃力。但是，他们却不让别人互助。达瓦次仁的手还没接触到枪，他们就一闪身跑向前去了。达瓦次仁抢了几次枪，结果都“扑空”了。获得的是一连串得意的、友好的笑声。
边乔把大个子机枪班长当成自己互助的目标。他想，你的肠子短了两尺，迟早得让我背着你走。他紧紧地盯在他后面，形影不离。奇怪，这个害过肠梗阻、肠子短了两尺的游开文，今天走得特别快。他紧紧跟在次仁副队长后面，不但没有拉下一步，而且，快到山顶的时候，他突然大喊一声：“冲呵”，第一个冲上了雪山垭口！
次仁副队长拍着游开文的肩，闪着赞赏的目光。多顽强的战士啊！尽管他体质差，却用最大的毅力和耐力，来实现了他昨夜的诺言。
次仁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边境分水岭雪山两侧，按照上级的要求，画了地图，作了记录。经过半小时的紧张工作，完成了任务，带着小分队下山。
从雪山顶上往下走海拔越走越低，应该是轻松的。可是，由于坡陡路窄，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下山也不容易。边乔紧紧跟在游开文后面，走着走着，他发现游开文一步一喘，摇摇晃晃。不好，得向副队长报告，组织咱们藏族战士轮流背他。
边乔向藏族战士打了招呼，又悄悄赶到前面向副队长报告。他发现，副队长脸色发紫，嘴唇发乌，走路气喘吁吁。呵！副队长高山反应严重！边乔伸手去扶次仁想乘机把他身上的枪支抢过来。
次仁扭转身来，把枪支交给了边乔，疾步走到游开文面前，弯下腰，呼地一声把游开文背了起来！稳步向山下跨去。
个子又大又胖的游开文，看着身材瘦小的次仁副队长背着自己。他急了，挣扎着，喊着：“放下我！副队长，我能走！”
次仁没有回答，两手把他搂得更紧，一颤一颤地向山下走去。
望着那白雪皑皑的、弯弯曲曲的山路，次仁想起了三十年前，爷爷走的那条路……
也是这样的一条弯弯曲曲的风雪小路。爷爷拖着浑身是伤的沉重脚步，从农奴主家逃了出来。那年西藏大旱，爷爷劳累一年，只收下两克青稞。管家骑着马来，抢走了那两棵青棵，还把爷爷用绳子拴起来，拖在马后，拖得浑身血肉模糊，拖回农奴主家，丢进地牢里。爷爷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从农奴主家逃了出来。可怜他又饿又伤痛，一步一滴血。开始他还能挣扎着走。越走，越艰难。为了活命，他在雪山中爬呀，爬呀……他仿佛突然身子轻飘飘的，是爬上了云天？
还是跨上了仙鹤？
爷爷从昏迷中醒来，揉揉眼睛，他发现自己被人背着。那背他的陌生人，穿着一身绿衣服，帽上，闪着一颗红星。
次仁参军那天，爷爷扶他上马，把缰绳交给他喃喃叮嘱 “次仁啦！记住，是金珠玛米把我从地狱背回人间；从冰天雪地背回农奴当家作主的春天，这友情比金山还重啊！
此刻，次仁感到，他背的不仅仅是一个汉族战士，面是汉族兄弟比金山还重的友情！
那年春天，次仁副队长带着一个排到亚东森林里执行开山修路和伐木任务。要伐木，先修路。隆隆的开山炮声响震亚东河谷。
一天，开山炮炸响了，险石流沙四下崩裂。为了排除悬在岩壁上的险石，次仁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突然，一个碗口大的石头滚了下来，砸在次仁腰上。战士们围上前问道：“砸伤了没有？”次仁笑着说：“没什么，咱们干吧！”
夜色降临，密密的森林里，帐篷门帘低垂。修路一天的战士们，躺在松枝铺的“床”上，发出香甜的酣声。睡得这么甜，是因为疲劳？还是因为森林里空气新鲜？这海拨只有三千多米的亚东森林，对查果拉战士，简直是一座美丽舒适的森林公园。在这绿色的空气清新浓郁的森林里生活，等于进了疗养院。
帐篷角上，突然闪出一圈手电筒光。战士边乔醒了，睁眼一看，次仁副队长正在悄悄地往腰部搽酒精。边乔瞪大睛看去，不禁呵地一声惊叫起来：“天呵！你的腰红肿了一大块！”
次仁伸手捂住边乔的嘴：“别把同志们惊醒了。这点伤算什么？搽点酒精，揉一揉就好了。”
第二天早晨，天朦朦亮，边乔睁开眼来，次仁的铺上空着。他轻脚轻手钻出帐篷，举目四望；森林里湿漉漉的，绿叶尖儿上闪着水珠。淡蓝色的晨雾，浮游在松枝上，忽浮忽沉，似有似无，透过朦胧的雾纱，他看见筑路工地上有人影晃动，边乔走上前一看，阿！是次仁副队长，他正在检查昨天放炮后的悬崖上，有没有险石？
中午，又一个开山炮装填好了，边乔踮着脚点燃导火索，只听嘘嘘的响了一阵，却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隆声！
呵！哑炮！必须立即排除。
战士们争着要排哑炮。魏副排长抢在头里。就在这时，仁队长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按住魏副排长的肩，吼道：“这危险，我上！你快组织同志们隐蔽好！”说完，飞步冲上那哑炮炮口！
边乔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卟通卟通地跳！次仁的腰已经砸伤了，要是再…他不敢再想下去，眼里含着泪，盯着副队长排哑炮的动作……
哑炮终于顺利地排除了。下山时，次仁揉着腰，一拐一拐地走着。边乔心疼地扶着他，嘟噜道：“你腰伤了，还争着排炮！人家魏副排长都冲上去了，你又……”
次仁回过头来，附在边乔耳边悄悄说道：“汉族同志远离白发爹娘，万水千山来帮我们守卫边境大门，建设我们的家乡，我这个藏族副队长，怎能让他们再冒生死危险……”
边乔扬起脸来，默默地点着头，两行热泪涌了出来，滴在军衣上。
呵！雪山牦牛，你默默地背负重任，吃的是青草粗料，走的是崎岖山路，把艰难险阻踩在脚下。你从来不夸耀自己，人们却爱你，颂扬你。是的，雪山牦牛，是高原上的英雄啊！
雪山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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