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说着陕西话(当一个全是山东口音的陕西村庄)(1)

西安曾是全国闻名的纺织中心。追思往日辉煌,也许你会想起东郊的国棉工厂,或者是曾经的西北纺织工学院。把时间再拉早一些,你会说,那便是“大华——1935”。你所不了解的是,距西安不远的农村,当年那繁盛一时的织布业,其产量和质量都曾达极高水平,其影响遍布整个大西北。

01

在西安市阎良区周边,有很多山东村。这里有首尽人皆知的民谣,是专门评说这些村子的。民谣说:“穷蒲家,富官路,不穷不富淄川堡。凤凰岭,出财主,西北银行谭家堡。”歌中提到的蒲家、官路、淄川堡、凤凰岭等,都是阎良周边有名的村庄,而号称“西北银行”的谭家堡,就是我的家乡——现阎良区振兴街办谭家村。

谭家是陕西最大的山东移民村,建村于1898年,村民先祖大多系清末民初自山东迁徙而来。虽然村子的历史短暂,但却有过璀璨的过去,特别是在抗战期间。

提起这个村子,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的,当年修建陇海铁路咸铜支线时,还破例为谭家村设站。小时候,我问村中的老人:“为什么我们村称西北银行?”老人说:“那是说我们村里的人钱多,富裕呀。”谭家村怎么富起来的呢?老人们说,织大机。

我想起了母亲的织布机。母亲一有空闲就上机织布,脚踏手拉,卡嚓卡嚓响个不停。老人们却说,你母亲织布用的是小木机,织出来的是小粗布,大机是铁机子,织出来的是洋布。那时谭家村的影响很大,所织布匹行销西北五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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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的“西北银行”,今日的谭家村

铁机子是个啥机器?等我长大成人后,我几乎走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去过村子里大多数人家,但老人口中的大机——所谓的铁机子,却踪影全无,一直未能见其庐山真面目,使我怀疑村庄曾经的繁华是一个传说中的梦。然而,在我长达数十年、走访了一个又一个老人后,我深深地感到:那段鲜有人知的创业史,今天仍值得一遍遍回味。

说起织大机布,村中有老人调侃说,那时发的是“国难财”。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谭家村当时的发达确实与国难相关,不过并不是趁火打劫,而是顺应了国内需要,弥补了一段空白,支援了抗日战争。1937年,上海,南京,广州,武汉等原来的纺织重地相继沦陷之后,后方的布匹供应顷刻间变得极为短缺。谭家村以及渭北地区的织布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发展起来的。

山东人素有纺织方面的传统和技能,迁徙陕西后,原有手艺更是有所发展。但要把原来自给自足的家庭织布作为一种生意,变成产业,使用小木机显然是不行的,木机速度慢,产品质量差,布纹粗糙,而且所织土布窄,幅宽只有一尺五寸,俗称“小布”,裁制衣服很不方便,必须采用更先进的机器。这时,山东、西安等地已有机器行开始仿制洋机器。谭家村人接受新事物快,在周边最早开始使用这种机器织“洋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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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号“张大个子”的传奇人物张继修的画像

是谁最先开始使用这种洋机器的呢?有村民说,是张继修。这是谭家村的一个传奇人物,据说其身高两米,外号“张大个子”。

那年,有人去山西收账,要回来一堆铁织布机的散件。木匠出身的张继修整天围着这些散件琢磨,没见过这种机器的他竟把这些散件组装了起来,并且用其试验织布。

也有村民说,织大机布,应该提到一个人:王子龙。其人又叫王云丛,系临潼徐杨人,因倡修泾惠渠四支渠而扬名,故人们都叫他“水长老”。他与陕北有一定联系,临潼史志中对其事迹有所记载。

他鼓动我们村的谭德道(他的儿女亲家)从西安德记机器制造厂(在西大街)购进先进的大织布机(简称大机,又称铁机),开始自织自卖。大机织布,一开始用机器纺的“洋线”做经线,手工纺的线(又叫本线)作纬线,织成白平布。后来经线纬线全部用机纺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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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机织布的优点是速度快,质量高 | 图源网络

大织布机使用机纺纱线织出的白平布(人称洋布),幅宽二尺八寸,每张机子一天可以织一疋(10丈)多,每疋布赚钱大约折小麦五斗(150斤)至一担,相当于当年一亩小麦的收成。

大织布机不同于民间用的木机,织布的速度快,织出来的布质量又好,销路旺,获利大。外村人都说谭家村人“学样快”,一家用上了铁机子,其他人家都想方设法、克服一切困难也要买铁机。陆陆续续,谭家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用上了这种铁机子,一般家庭都有两三台,中等户三五台,大户一二十台。最盛时期全村一百二十多户,有织布机三百七十余台。另有织军布的五个厂子约有织机二百余台。谭家村人还外出办厂,如曹家在三原有五十多台,范家在西安也有五十多台等等。

02

在舅父家里,我看到了他至今还保存着我父亲高发堂写的一封信。那是舅父去西安购棉纱时,我父亲写信托人帮忙购买。父亲曾在原农本局下属的花纱布管理局呆过一段时间,故委托熟人代为联系。实际上,随着织布户数和机器的增加,棉纱的需要量也随之剧增,这一必需的原料一时间非常紧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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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写信托人买棉纱

那时候,棉纱的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织布大户与需要军布的机构签合同,由对方供给棉纱作原料,织成军布后由对方收购。二是织布户在阎良,大程的纱市购买由西安、宝鸡、咸阳等地纱厂用机器纺成的洋纱,或者购买一些当地农民手工纺成的土纱。

在此期间,上海荣毅仁的申新第四纺织厂迁到宝鸡,产品牌子为四平莲牌。湖北省政府办的纺纱厂迁到咸阳,产品牌子为黄鹤楼牌,石凤翔在西安火车站以北开办了大华纺织厂,产品是大雁塔牌。蔡家坡也有一个纺纱厂,规模较小,产品为太白山牌。

在那个年代,这些厂家是后方纺织工业的顶梁柱。这几家生产的棉纱以宝鸡最好,咸阳、西安次之,蔡家坡数第三。这些产品,都是当时谭家村大机织布采购原料的首选,不足之处,再以土纱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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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新纱厂的四平莲牌商标 | 图源网络

谭家村织布的成品开始是白平布,军用布,后来技术提高,成品有昌呢,人字呢,格子呢,斜纹,提花等。这些新产品操作比较复杂。先将经线根据需要,染成各种颜色,再把各色颜色的经线络成篗(音yue,络管)子。把各色的篗子按设计排列,经过牵机(整经),援机等复杂细致的前期工序后,才能上机织布。如织人字呢,织机上要四道综,一般的需要两道综。织格子呢则需要在织布时通过换梭来调剂颜色,以织成不同的样式和花色。

织布需要经过很多繁复的工序,许多人操作。如是一般的平布,要先用面粉熬成浆面,浆经线,浆后挂在椽子上晾晒。晒的时候要不断的拉紧抖动,避免粘连在一起。晾晒后的经线又要许多人一边用撑子撑线一边用络车络在篗子上。络够一定数量的篗子,就开始牵机。牵机需要三个人操作:一人挑线二人挂线。然后再经过援机,挑,引,柕等工序后,才可以开机织布。如果要织昌呢,人字呢等新品种,手续更复杂,需要人工更多。

织布时一般二人操作。一人织布,一人倒芦管,就是把线缠绕在芦管上,放在梭子里作纬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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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布前的检查准备 | 图源网络

除此以外,还要有专人出外买纱,卖布,买染线的颜色和其他用具。这样一来,织布不仅需要一定的资金购买织机和原料,更需要大量的人力。由于用工很多,织布时都是全家人上阵,参与劳作。老人和十几岁的儿童就从事络篗子较轻的辅助工作。人手不够,就要雇请帮工,雇一名帮工每年要付七八石麦子的工钱。

据说,当时全村雇请的帮工人数,远远超过本村村民数量。此外,还有许多周边村民常驻村里,他们帮工不要工钱,只为学习织布技术。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大哥在空军工程学院工作时,与蓝田当地村民闲聊,其中一人就说在我家当过帮工。

谭家九组的张所义回忆说,他们张家那时生产的成品,以他大伯的名字命名,叫“本来呢”,畅销西北。那时候,他们张家老弟兄几个合伙,织大机的生意一直很好,后来又开了染布坊。兰州经商的大老板,戴着墨色眼镜,拄着文明拐棍,不远千里赶来,慕名拜见“本来呢”的老板本人。不巧他大伯张本来在田里浇地,叫回家时,他大伯裤腿挽到膝盖,赤着的双脚上沾满黄泥。兰州老板大跌眼镜,问:“你就是‘本来呢’掌柜的?”他大伯说就是。兰州老板连连摇头,似信非信地说,不像,不像。那时的谭家村,家庭织布厂的老板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

1943年,当时军政部下属的第一军需局,在西安开办棉纱加工 “军布”业务,其具体手续是:只要有加工能力,能提供担保(铺保,以单位或字号作保,不要人保),可以先提纱后交布,符合质量要求,验收合格后发给加工费。其质量指标是:每捆纱(10磅)须织成宽1码、长40码的白布一疋,密度为每平方英吋经纬纱各42根。验收时用码尺量宽度,然后数叠放的层数再计算出总长度。密度是用带有二分之一英吋方框的放大镜,在布上找几个点一放,再数出具体的经纬根数,若不合格,即退回加工户自行处理。谭家村当时已具有很强的加工能力,一些大户开始织军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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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织大机布时的谭家老宅 | 图源网络

由于谭家村的影响以及市场的需要,阎良周边的山东村都开始使用铁机织布,富平、蒲城、三原一带都有很多织布厂家,但只有谭家村能承接织军布的活路。织军布占用流动资金少,没有棉纱采购等烦杂困扰,只要有织布机就能运转经营。

大机织布对当地的经济复苏起到了关键作用,尤其是谭家村,在此期间迅速发展,名闻遐迩。

03

织布要获利,最终还是取决于销售。布匹的销路主要有三条:一是按合同生产军布领取加工费。二是织布大户在西安等地坐庄销售。

当时西安的通济坊,民乐园都有谭家村的人设过庄。据老人回忆,在西安市坐庄,很多布匹销售到青海西藏等地。那时青藏不通公路,全靠骆驼队运输。商贩们来时运的是药材,皮毛,盐(青海产),回时带布匹等日用品。这些人因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到西安后蓬头垢面,满身腥膻,饭馆和旅店都不愿接待。我舅父曾亲眼所见:这些人到饭店后见无人理睬,气愤地抓出一大把银元拍在桌子上,说:谁端饭来,这些银元就归谁!餐饮业主尝到了甜头,每到傍晚,都主动派专人去迎接骆驼队进城住宿。

布匹销售的第三个途径是:大部分织户生产出的布匹逢集在阎良,大程两镇的布市上销售,顺便从纱市上买回棉纱。当时阎良、大程的布市纱市很红火,省内外客商很多。其中一部分布匹供给了陕北边区。老人们回忆说,有一位化名“王老十”的地下交通员在富平坐庄,他经常到阎良,大程收买布匹。他到市上先巡视一遍,指定某一地段的布他全要,付过钱以后,就雇请谭家村的他认为可靠的织户用车把布送到富平。谭家村地理位置微妙,恰在西安与延安之间,当年谭家村及阎良周边所织布匹,很大一部分流向了陕北或山西抗日前线。

由于棉纱和布匹的交易日益兴旺,阎良的纱、布市也由原来每旬两个集会日增加到四个,即保留一开始的每旬二、七日,新增每旬的五、十日。大程镇也由原来的一、六日逢会改为三、六、九逢会。这样阎良,大程两个各距谭家村三四公里的集镇,每十天就有七个集会日可以进行棉纱和布匹的交易。

棉纱和布匹交易的兴旺发达,也给交通运输带来了挑战。当时阎良镇有火车站,可以运输在阎良交易的棉纱布匹。为了解决大程镇的纱、布运输,咸铜铁路专门在距谭家村较近的官刘村(现阎良区振兴街办境内)设立了大程车站。其在阎良车站以西五公里,距大程镇两公里,谭家村人称为“小站”。之所以设立在此,主要是考虑此地段距离谭家村更近,棉纱棉布转运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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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停止使用的大程车站。当年谭家村所织布匹从这里发往西北各地)

1942——1948年,抗日战争胜利前后,是谭家村织布业最鼎盛时期。当时一走进谭家堡,到处都是一片织机声,就像进入一个宏大的织布厂车间。西安作家吴文莉在了解了这段历史后,据此创作了《叶落长安》的姊妹篇——长篇小说《叶落大地》,书中有这样的描述:“每天谭家堡子除了鸡鸣狗叫,便是各家各户‘咣咣’不绝的织布声,家家门口都吊挂了浆好的纱线在晾着,满堡子都是白色的纱线。南堡子口时常有来拉棉纱的大车和装满布的大车进出,从谭家堡子通往西安官路上的大车,多是拉着布和棉纱的。……”这就是当年的真实写照。

谭家村口口相传的过往故事中,很多都与大机织布有关。这些故事都被谭家村人冠以京剧剧名:

有一曹姓村民,去西安购买棉纱。在大程车站上了一辆闷子车,即货车车厢。上车后才发现这是一辆运兵车,车厢内坐满国民党士兵。拥挤中叮当作响,那些士兵遂发现他携带大量银元钱款。天黑后,这些士兵故意在车上晃来晃去,喧闹推搡,民间称此为“串核桃”。三串两串,混乱中他装钱的包被夺走,人也被推下火车。所幸逃得一条命回来。村民称此为《捉放曹》。

有一李姓村民,也是去西安购棉纱,却苦于没有关系。在旅社住下后,打听购纱事宜。有一人愿意帮忙,领他去了一家办事处。那人拿走了李某的全部钱款,声称进内开票,让他在前厅等候。李某等候良久,始终不见那人出来,心生疑惑,遂进内寻找。却发现那办事处开有后门,其人早已逃之夭夭。李某无奈回家,进门后跪见其母,放声大哭。因李某排行老四,村民称此为《四郞探母》。

……

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如《蒋干盗书》、如《三娘教子》等等,我们从中既可以感受到当年的兴盛,也能品出创业的不易和苦涩,同时,这些故事也是时代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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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物馆里的铁织布机

解放以后,随着城市工业化的发展,农村把更多的精力投向农业,又由于实行计划经济体制,谭家村的织布业逐渐萎缩,织布机逐渐失去了用途。大炼钢铁的时候,所有的铁织布机全部交公炼铁,自此,该机器在谭家村杳无踪迹。2015年前后,因参与编纂《关中山东移民》一书,使我再次对这种铁机究为何物产生疑问。经多方了解调查,当年所谓的大织布机——铁机,是仿制的机器,全称应为“仿石丸式铁木合制脚踏织布机”。现居北京、原在纺织工业部工作的大姐多方打听,委托她的同事寻访了多家纺织博物馆,才终于找到这种铁机,并拍下照片,我才得见这种铁织布机的庐山真面目。

作者 |高铭昱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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