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很多人,各怀着很多心事,大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著名作家刘震云的作品《一日三秋》中,饭馆的学徒明亮用吹笛子排解心事。“如果能够言传,能用白话说出来,还吹笛子干什么?”
刘震云在北京卫视《书香之夜》朗诵了书中这一片段:【明亮与笛子】,带我们感受心事的洪流。
【明亮与笛子】
第二天,明亮便到“天蓬元帅”当了学徒。当学徒没有工资,饭馆管吃管住。明亮当学徒的头一份差事,是剔猪毛,即把从延津屠宰场运过来的一盆一盆的猪蹄,一个个从盆里捡出来,把猪蹄上的毛剔干净;过去剔猪蹄是用刮刀刮,但表面的毛刮干净了,肉里的毛,顾客能吃出来;现在改用滚烫的沥青,糊在猪蹄上,将猪蹄里外的毛粘掉;粘不掉的碎毛,再用镊子拔干净;接着将蹄甲用清水冲净;又将冲净的猪蹄,放到浸着花椒盐的卤水里腌制。一天算下来,明亮能剔近三百只猪蹄。
“天蓬元帅”每天上午十一点开门,到下午三点,吃中饭的顾客就走得差不多了;晚上六点再开门,每天打烊,一般到夜里十一点多了。从下午三点到晚上六点,中间有三个小时的工休时间。但饭馆其他人能工休,学徒不能工休,仍得在后院剔猪蹄。也有到下午五点左右,提前把猪蹄剔完的时候,剩下一个钟头,明亮也能歇会儿。在延津有家的人,一到工休时间都回家了;明亮在延津没家,也不想去李延生家,只能在“天蓬元帅”饭馆待着。当然他也可以到大街上去,或到延津渡口去,街上和渡口,都是热闹的地方;但他当学徒没有工资,身无分文,到了集市,连瓶汽水都买不起,去也白去,便不去了;也怕在街上遇到过去的同学,学上得好好的,咋突然不上了?不上的原因,解释起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如不解释;于是有了空闲,他便来到“天蓬元帅”饭馆后身,一个人待着。饭馆后身,有一条河。
每年夏天,到了晚上,老朱也在河边扯上电灯,摆些桌子,河边也坐满客人,就着猪蹄喝酒;一阵凉风吹来,让人精神一振;但夏天蚊子多,需要在桌下点上蚊香。过桥往前走,便是一大片田野,春天长的是麦子,秋天长的是玉米。老朱喜欢唱戏,每天清晨,会来到河边,对着庄稼地吼上几嗓子。下午五点来钟,正是河边和庄稼地没人的时候。明亮走过小桥,来到庄稼地边,往往从身上掏出一支笛子吹起来。明亮会吹笛子,是跟中学同学冯明朝学的。冯明朝他舅,在县城一家响器班吹笛子;这响器班,专门给红白喜事吹打;冯明朝从小在姥姥家长大,跟舅舅耳濡目染,便也学会了吹笛子。冯明朝说,他舅说过,吹笛子关键得会换气,会换气才能把音吹高吹长;只有把音吹长,这音才能抑扬顿挫地变出花样;换气只会明着换叫傻换气,真正会换气的人,都是偷着换;除了换气,还得会揉音和抹音。
明亮跟冯明朝学会吹《牧笛》《小放牛》《鹧鸪飞》《黄莺亮翅》《五梆子》等。后来冯明朝开始喜欢玩粘鸟,把笛子丢开了,明亮却吹了下来。明亮一开始照着现成的曲子吹,后来笛子玩熟了,开始拿着笛子随意吹开去。说是随意,也不随意,还是照着自己的心思吹,照着自己想起的事情吹,照着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想起的事情吹。譬如,他常想起他六岁在汉口时,把他妈的剧照从一间柴屋的针板上救下来,把妈的照片扔到了长江里,他妈突然从剧照上站立起来,在长江上边唱边舞的情形;譬如,当年他坐反了火车,花了两个月,从湖南跑到延津,奶奶家人去院空,一地落叶,院子里那棵两百多岁的枣树,也随奶奶死去了;事到如今,那棵枣树也不知哪里去了……便把这些事情吹成曲子。
吹着吹着,往往能吹到事情之外,吹出无可名状的他对世界的感受和心绪;吹的是这些事情,又不是这些事情;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会,无可言传。明亮又想,如果能够言传,能用白话说出来,还吹笛子干什么?冯明朝教会了明亮吹笛子,但笛子都能吹些什么,还是明亮自己悟出来的。这天,明亮正对着庄稼地吹笛子,看到饭馆的老板老朱,在河对岸站着,朝这边打量,忙停下笛子。老朱在对岸挥挥手:
“小子,吹得不错,接着吹吧。”
明亮又接着吹下去。谁知刚刚吹起,老朱又挥手让他停下来,问:
“小子,我会唱戏,我要唱起来,你能给我伴奏吗?”
明亮摇摇头:“大爷,我只会吹曲子,没学过给戏伴奏呀。”
老朱又挥挥手:“那就算了,你接着吹你的吧。”
明亮又接着吹下去。
这天,明亮正在饭馆后院用沥青粘猪毛,一人站在他面前,抬头,是李延生。李延生把一个大包袱,放到了旁边案子上:
“明亮,说话立冬了,该换厚衣裳了,我把你的棉袄棉裤和棉鞋给送过来了。”
“谢谢叔。”
“你爸把你托付给我,我也没有把你照顾好。”
“叔,你已经照顾我十年了。”
“以后有什么事,该找我,还来找我。”
“知道了,叔。”
“只是记住一点,别去家里找我,去副食品门市部找我。”
“知道了,叔。”
“说起来,我跟这里的老朱也认识,刚才我跟他说了,让他遇事照看你,他也答应了。”
“谢谢叔。”
说话间落下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气骤冷,滴水成冰。这天明亮正在后院洗猪蹄,老朱披着狐皮大衣踱过来,见到明亮问:
“小子,这几天咋没听你吹笛子?”
“大爷,天冷,没法吹了。”
“死脑筋,你不去河边吹,在屋里吹不就得了。”
明亮不说话了。老朱:
“小子,问你呢。”
明亮从水盆里伸出手:“手老在水里泡着,冻肿了,拿得起笛子,捂不住眼了。”
老朱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小子,是大爷大意了。”
第二天,明亮被调到后厨,开始跟着一个姓黄的师傅学炖猪蹄。炖猪蹄是在伙房。伙房里暖和不说,还能跟着师父学手艺;除了能学手艺,干起活儿来,也不像洗猪蹄那么苦和那么累了;躲开苦累不说,炖上猪蹄,每个月也有二百块钱的工资。由剔猪蹄到炖猪蹄,等于一步登天,明亮不知道是他吹笛子的功劳,还是李延生给老朱打过招呼,老朱对明亮的关照;或者是两个因素兼而有之;弄不清楚原因,也无法去问老朱,只好让它糊涂着。转眼一个月过去,发工资了;明亮拿到工资,趁着工休时间,跑到大街上,大冷的天,一口气喝了三瓶汽水。
说话三年过去了,明亮跟着黄师父炖猪蹄,像当初跟冯明朝学吹笛子一样,时间长了,熟能生巧,猪蹄也能炖出个模样。头两年炖不出模样,猪蹄不是让他炖生了,就是让他炖过头了,稀烂,没有嚼劲;或者,一大锅猪蹄,这半边炖稀烂了,那半边还没熟透,得黄师父重新收拾。当然,稀烂的已经无法收拾了,只能收拾那些炖生的,把稀烂的卖给牙口不好的老年人。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过后,一大锅猪蹄,明亮既能炖熟,也没炖成稀烂;说熟一起熟,并不生熟不均;但味道和口感上,还是跟黄师父上手炖的差些。黄师父说,这就对了,我炖了三十年,你炖了三年,如果味道一样,我不该回家了?明亮觉得黄师父说的也有道理。
这年六月,当年在中学的同学,到了考大学的日子。八月,高考有了结果,郭子凯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冯明朝考上了焦作一所中专,董广胜没考上大学或中专,开始跟他爸老董学算命。明亮想,如果他一直在上中学,不知能否考上大学或中专;如能考上,不知会考到哪里。当年妈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翰林”,是盼着他像《白蛇传》中的翰林一样,能考上状元,谁知事到如今,他成了一个炖猪蹄的人。他高一就辍学了,看这样子,怕是一辈子没有高考的机会了,一辈子都是个炖猪蹄的人了。想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口气。又想叹气也是白叹气,也就不叹气了。工休时,又来到街上买汽水喝;边喝汽水,边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过去对延津很熟悉,突然感到延津很陌生。第二天没到街上去,来到饭馆后河边吹笛子。笛子随意吹起来,竟吹起了对延津的陌生;吹着吹着,暗自落下几滴眼泪。
两个月后,饭馆新来了一个女服务员,叫马小萌;高挑个子,白净;她几个月前参加高考,没考上大学,如今也到“天蓬元帅”打工来了。三年前在延津中学上学时,明亮不记得见过马小萌。又想一个年级十来个班,不可能每个同学都认识。也许当时见过,过后就忘了。后来听别人说,她之所以没考上大学,是因为在高中期间,她只顾谈恋爱了。她恋爱的男同学两个月前考上大学,去了广州,跟她断了联系,她一时想不开,竟在家里上了吊。幸亏她妈发现得早,把她救了回来。别人一提上吊,明亮就想起了他妈。
当然,两人上吊,各有各的原因。一个吊死了,一个被救了回来。妈没救回来,说起来跟明亮也有关系。明亮又叹了口气。接着又想,想妈的事已经晚了,想马小萌的事等于替别人杞人忧天;想它们没用,也就不想了。后来又知道,马小萌家住延津渡,家里在渡口有一杂货铺,明亮以前去延津渡闲逛的时候,似乎见过这家店铺,门头上挂着“马记杂货铺”的匾额。让明亮奇怪的是,马小萌在延津渡有家,下午工休的时候,也不见她回家,就在饭馆里听收音机。一次工休时,明亮在庄稼地边吹笛子,突然发现马小萌在河对岸看他。明亮停下笛子,马小萌问:
“明亮,你吹的啥曲子呀?挺好听的。”
“随便吹的呀。”
“曲子是随便吹的吗?说你胖,你还喘了。”
明亮想说,他真是随便吹的,吹长江上的妈,吹奶奶家院子里那棵不见了的枣树,吹对延津的陌生……不是随便吹的吗?但解释起这些,太费口舌;费口舌也解释不清楚,也就不解释了;便说:
“我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就算了。”
“明亮,我发现你这人特孤僻。”
“这话从何说起?”
“我都来一个月了,你没跟我说过话。”又说,“平日里,你能不说就不说,就会吹个笛子。”又说,“你这是为什么呀?”
明亮想想,她说得也对,他平日里是不爱说话;为什么呀?原因他自己一时也想不清楚,解释起来又太费口舌,明亮“嘿嘿”笑笑,也就不解释了;他说:
“跟你,我也有一件事想问一问。”
“啥事?”
“你家有杂货铺,你想干事,咋不在家里干事,非来这儿打工呢?”
“你管呢?”
明亮想想,马小萌说得也对,这事确实不该他管,也就不管了。
两个月后,马小萌打工去得更远了,离开“天蓬元帅”,到北京打工去了。临走,没跟饭馆任何人打招呼,也没跟明亮打招呼。据说,她去了北京,还是在饭馆当服务员。明亮想着,北京的饭店,一定比延津的“天蓬元帅”大得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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