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为心声。这首诗传达的心声是什么?孤傲还是孤独?应该是孤独,尽管孤独之中也有高傲。孤独是一种非常高级的心理状态,一般人体验不了,尤其是传统社会的中国人。长期以来,我们民族就是农业民族,传统社会则是人情社会。普通人求团圆,喜欢四世同堂,天伦之乐;读书人求闻达(闻读如问),希望扬名立万,光宗耀祖。孤独,怎么可以?所以,孤独是没有的,只有孤单。孤单很可怜,叫“孤苦伶仃”。孤傲不可取,叫“孤芳自赏”。能够体验孤独的,大约只有诗人。诗人从来就是也永远都是单独的个体,集体写诗就像集体做梦一样荒唐可笑。但,能不能体验是一回事,体验之后能不能表达却是另一回事,而且表达的重要性并不亚于体验。不能或没有高超之表达的体验是没有艺术价值的,尽管仍然值得尊重。可以说,正是表达,使诗人成其为诗人。在这方面,柳宗元堪称高手,这首诗则堪称极品。表面上看,这诗不过画了幅“寒江独钓图”而已:白雪皑皑的山间江上,一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渔翁坐在小船上钓鱼,倒也是诗情画意。然而这诗这画的背景,却是千山无鸟鸣,万径无人迹的绝灭之境,便更显得那舟是孤舟,钓是独钓。何况大雪天,鱼们都在水底冬眠,渔翁能做什么呢?也只能钓得寒江雪。雪,洁白无瑕,晶莹剔透,正是高冷气质的象征。所以,寒江独钓便既是享受孤独,也是证明自己。没错,那正是诗人宁可孑然一身离群索居四顾茫然,也绝不肯同流合污的内心写照。也许正因为此,柳宗元才用了“绝”“灭”“雪”这三个入声字来做这首诗的韵脚。《塞上听吹笛》高适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高适这首诗,与李益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异曲同工。没错,同样是边塞,也同样有月亮、音乐、军营和雪。但,李益的雪其实是沙,高适却真是写雪。而且非常洁净。洁净是因为人迹罕至。事实上,也只是在那些空寂辽阔的北国旷野,才可能有那么纯粹的雪原,哪怕那雪仅有薄薄的一层,或者不过是冬去春来时的残雪。当然,也无论是在东北或者西域。雪净胡天,其实是胡天雪净。在这样洁净的雪野牧马而归,该是怎样的心情?何况皎洁的月光还有如水银泻地。羌笛却在戍楼间响起来了,演奏的是《梅花落》。这是笛曲的代表作,李白的《黄鹤楼闻笛》就说: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高适的“借问梅花何处落”也一样,都是巧妙地利用了《梅花落》的曲名,把笛声说成是漫天飞舞之落梅的花片。只不过,李白是故意用惊诧的口吻表示对乐曲的欣赏:五月的江城怎么会有梅花落地呢?高适却要表现情感的传达和共鸣:风吹一夜满关山。这跟李益的“一夜征人尽望乡”是同样的意境。不同的是,高适诉诸听觉,李益更有画面感。李益的是微电影,高适的是奏鸣曲。实际上高适这首诗有不同的版本和标题,目前这个版本的问题是与七绝的格律不合。如果要合格律,应该改成这样: 月明羌笛戍楼间,雪净胡天牧马还。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其实,这样恐怕更好。诗,是不一定要按照时间先后来叙事的。但这是题外话。此外,也有人把诗中的“雪净”理解为冰雪消融已尽。这当然也不是不可以。毕竟,春季正好放牧,天山则长年积雪。乍暖还寒时节,春寒料峭之中,牧歌或许会有羌笛的味道。只不过,那是另一种感觉和情调。 《从军行》陈羽海畔风吹冻泥裂,枯桐叶落枝梢折。横笛闻声不见人,红旗直上天山雪。
跟王翰的《凉州词》一样,这首诗也是战士的歌。不过,通篇不见他们的身影。看得见的,只有莽莽大山,皑皑白雪,猎猎军旗。听得见的,则只有北风呼啸,笛声嘹亮。那是极为恶劣的气候条件。天山脚下寒风肆虐,吹裂了湖畔的冻土,吹折了梧桐的枝叶。这个时候,恐怕就连云也不能优哉游哉自由自在,要么被吹得无影无踪,要么就冻成冰块了。然而笛声却在雪山响起。寻声望去,又见杆杆红旗雄鹰般飞上冰峰。战士的风采,战士的精神,已不言而喻。红旗直上天山雪,其实是直上雪山。说成直上天山雪,应该有两个原因。首先,这首诗押的是仄声韵,而且是入声。入声的特点是短促急迫,铿锵有力。用来写边塞军情,更为悲壮凌厉。更何况红旗之所到,以及战士的脚下,不正是天山的雪吗?也许,这就叫传神。《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还是要读岑参。岑参是长期生活在西北边塞的诗人,与高适并为唐代边塞诗的绝代双骄,文学史上甚至有这样一种说法:李白是诗仙。杜甫是诗圣。王维是诗佛。岑参是诗雄。的确,岑参的边塞诗总是雄奇。比如写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号称热海的伊塞克湖,就是这样说的: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 又如写安西四镇的北庭: 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相比之下,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要算温婉。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是实言相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是鼓舞欢欣。没错,八月飞雪已经让人惊奇,风摧白草更是让人恐惧。我们知道,白草就是芨芨草。作为西北的植物,它原本坚忍不拔,却被卷地而来的北风吹折,可见风势之猛,之烈,之强劲。诗人却满心欢喜。他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入秋季节忽然春风浩荡,一夜之间就吹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梨花或者雪花在怒吼的狂风之中上下翻腾,纷纷扬扬零零散散地穿过珠帘,进入帐内打湿了罗幕。结果是什么呢?对不起,狐皮大衣也不暖和,丝绵被子也嫌单薄,将军的角弓拉不开弦,都护的铁甲冰冷难着。武判官却要启程回京了。军令如山倒,顾不上天气好坏,能做的只有饯行。这时,茫茫瀚海千里冰封,浩浩长空密布阴云。雪倒是停了,因为就连蕴含着雨雪的云都被冻结,凝成一团,结果更显得压抑和惨淡。酒宴也简单,所奏之乐亦不过胡琴、琵琶与羌笛。这羌笛应该并不怨杨柳,那琵琶也不在马上相催。反倒是散席的时候,凝固的浓云开始解冻,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落满辕门。此刻正是日暮时分。辕门外,风掣红旗冻不翻。很难确定这时风力的大小。实际上在平时,即便微风也能卷起那旗帜。相反,皑皑白雪的背景下一杆红旗巍然不动,鹅毛大雪在几乎凝固的空气中静悄悄纷纷飘落,可能更有画面感。远行人真正动身应该在第二天早晨。经过日夜大雪,哪怕放晴也是雪满天山路。送别到东门的人们,看到的则是这样的景象: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如果拍电影,这是一个空镜头。既然是空镜头,那就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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