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蒂
尼古拉斯·巴克(章静绘)
2019年10月,在英国书店奎文斋(Bernard Quaritch Ltd)的乔迁酒会上,有幸遇到西方珍本书界的泰斗尼古拉斯·巴克先生(Nicolas Barker)。巴克曾担任《藏书家》(The Book Collector) 杂志主编五十年,约翰·卡特(John Carter)的经典之作《书籍收藏ABC》(ABC for Book Collectors)在他接手之后,已经出到第九版。巴克是那个晚会的至重嘉宾,开幕致辞风趣幽默,大家排着队与他握手寒暄。找到机会与他交谈,并问他是否可将《ABC》译成中文,他一口答应。于是,照规矩去与出版社联系,心想这道程序只是走走过场,但没想到出版社的女当家却因某次不愉快的个人经历下过死令,此书永不授予中文版权。终于明白,难怪这本西方爱书者几乎人手一册的藏书经典,英文版已经三三得九,重印已达二十余次,至今仍无中文版。巴克也没有想到竟有此一说,于是,之后两周,来来往往邮件措辞之激烈,可想而知。最终通过巴克与奎文斋主人许忠如先生(John Koh)的斡旋,出版社终于让步,版权谈定。
此书的主译我早就托付给大学同窗好友余彬,她去年夏天开始欧洲北非之旅前,曾在伦敦小住,我就在她的极简的行囊中塞了一本,让她路上得空看看。今年2月春节前,她结束了从北极圈到撒哈拉六个月的旅行,回温州探望父亲,正撞上疫情封城,三个月足不出户,静下心来将译稿完成。
原本的计划是等书译好之后,我就去巴克在伦敦诺丁山的寓所拜访他,顺便做个访谈。但英国疫情爆发,八十八岁的巴克回到剑桥乡下的家中读书写作,见面不再可能。幸亏网络会议Zoom盛行,英国被重点保护的祖父母辈都已驾轻就熟,我约巴克先生做个网络采访,他欣然答允。
不同版本的《书籍收藏ABC》
首先感谢您允许我们翻译这本《书籍收藏ABC》,并感谢您接受采访。此书的原作者是约翰·卡特,我们对他所知甚少。能否请您介绍一下?
巴克:卡特出生于1905年,他是一位非常著名的珍本书商,也是一位很有名的外交官。他在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国王学院接受教育,原本是可以轻而易举进入学术界的,但他选择了书商的行当。他的文笔非常好,在这本《书籍收藏ABC》中,我们可以感受他简洁、优美、流畅的风格。这本书是一部杰作。
您在序言在介绍他时写道:“尽管他长期是该行业的一员,但却从未真正融入。有些书商前辈不喜欢他的举止态度,感觉他傲气、高冷、不投入,其实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把每一档交易都处理得一丝不苟且诚信体面。”能否请您解释一下。
巴克: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中期,卡特一直在从事珍本书行业,他没有其他职业,他的外交官生涯是那以后的事。所以,他对这个行业是全心全意。但因为他没有自己的书店,所以,虽然身在其中,但又不能算是一分子。有些老一辈书商可能觉得他不是百分之百投入在这一行里,对卡特存有戒心,觉得他不完全是他们中的一员。
《书籍收藏ABC》的作者约翰·卡特
我比他小二十七岁,但与他交往了二十多年,我们是忘年交。他非常优雅,言谈举止衣着都特别讲究,可以说是一位老派的英国绅士。他自己是位藏书家,收藏的豪斯曼(A. E. Housman)非常可观,他还专门收藏伊顿公学校长兼诗人威廉·科里(William Cory)的作品。他的笔头也很勤快,经常为《藏书家》杂志撰稿,还出版过作品集。
在他身边,有一个爱书者的小群体,是他组织的,他称之为“小书虫”(biblio-boys),大概有十几位,收藏家、书商、文学界的人士等,包括麦克·萨德利尔(Michael Sadleir)、佩西·穆尔(Percy Muir)、斯坦利·莫里森(Stanley Morison)等。
《书籍收藏ABC》在1952年出版,同年《藏书家》杂志创刊,约翰·海沃德(John Hayward)担任主编。这本《ABC》就是题献给他的。在珍本书界来说,这两个出版物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在当年,也都算是书界大事吧。
巴克: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物资紧张,经济等待复苏,基本生活物品都是限量供应,图书出版销售业也受到很大的限制,一直到1952年才得以放宽。所以,那年是让人们充满希望的,人们充满了创意和新的思想。所以,《ABC》在这一年出版,《藏书家》杂志也在这一年创刊发行,不是偶然的。
1952年,弗莱明(Ian Fleming)写完了他的第一部邦德小说《皇家赌场》,次年出版,他后来以邦德闻名世界。许多人可能都不知道他是一位重要的藏书家,《藏书家》杂志就是他一手创办的,他是主要股权人。能否请您谈谈他与珍本书界的关系?
巴克:弗莱明的身份很多。他和佩西·穆尔是在1929年春天认识的,当时正是大萧条,穆尔工作的书店刚刚搬到邦德大街,弗莱明还不到二十一岁,邦德还根本连个影子都没有呢。他路过书店,看到橱窗里在宣传D. H. 劳伦斯的诗集《三色紫罗兰》,进去询问,结果认识了穆尔,一见如故。他俩都是爱书人,谈到阅读与收藏,非常投契,成为好友。他们的友谊持续了四十五年,一直到1964年弗莱明去世。几年后,弗莱明进入证券市场,成了一名交易员,赚了一笔钱,大约是两百五十英镑,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他委托穆尔帮他寻找“里程碑书籍”的初版本,第一本关于各种各样新发明的书:X光、自行车、高尔夫球、青霉素、避孕措施、汽车等等,包括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弗洛依德、居里夫人的书等。这些大都是十九世纪之后出版的书,当时几镑十几镑就能买到。后来弗莱明还成了书店的董事。穆尔帮他买到的书,就是弗莱明著名的收藏,也是后来那个重要的“印刷与人类思想”(Printing and the Mind of Man, 简称PMM)大展中一半的书籍,另外一半是凯恩斯的收藏。
《藏书家》杂志创始人、小说家弗莱明
1950年,弗莱明搬到了泰晤士河边的卡莱尔公寓,住在顶楼。在同一个公寓里,住着约翰·海沃德和T.S.艾略特,他俩是七年的室友,有人说海沃德对《四个四重奏》的贡献很大。到了1952年,他们就把原有的一本关于书籍收藏的杂志改版为《藏书家》,弗莱明、穆尔和海沃德都是编委会的成员,海沃德是主编。
《书籍收藏ABC》是献给海沃德的,卡特在原序中写道:“但还有一位老朋友,他不仅揭开了这本书的雏形,而且自始至终倾力而为。对此我无以为报,但至少我可以让他的名字独占一页。”这一页就是致献页面。而且您在后续的介绍中也写道:“我保留了原书的致献人,因为他让我和原作者一样,受益匪浅。”这位海沃德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巴克:海沃德是一位残障人士,患有多发性硬化症,非常痛苦的一种病症。他是一位非常严谨、精细的学者和评论家,相当犀利、敏锐,大家对他的评论都非常敬畏。他坐着轮椅,所以行动不便。我从1958年开始给《藏书家》杂志写稿,经常去看望海沃德,就在卡莱尔公寓。我非常崇敬他,也很喜欢他。
弗莱明和海沃德是一年之内前后去世的,分别是1964年、1965年,此后这本杂志就没人管了。在海沃德的追悼会上,可能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很好,大家都说:你必须得接替他的工作。就这样,我成了主编,而且一做就是五十年。2016年我退休后,把杂志归还给了弗莱明的两位侄子。
您是如何进入珍本书界的?请您谈谈您自己的经历。
巴克:我出生在剑桥,从小在那里长大,一直到现在,那里都是我的家,对我很重要。我父亲是剑桥大学的政治学教授,我们住在一条小街上,街上总共有十四户人家,其中十户都是剑桥的教授。那是一条非常学术的街。大概从八岁时开始,我就喜欢逛书店。后来我去伦敦上学,书店更多,那是我最爱去的地方。
让您印象最深的书店有哪些?
巴克:我印象最深的书店有两家,一家在剑桥,是Gustav David,是当地爱书人最喜欢去的书店,剑桥大学的学生们都去那里。伦敦的书店,那就是奎文斋(Bernard Quaritch Ltd)了。对我来说,这两家书店就像吸铁石一样。记得第一次,我进了奎文斋,在里面翻书,待了很久,根本没人注意到我进去,后来他们发现了我,很惊诧这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在书店里,因为他们的常客都是上了一定年纪的,这样他们就认识了我。
1952年,《藏书家》杂志创立,《ABC》出版时,我十九岁,正在德国服兵役。兵役结束后,我进入牛津大学新学院,学习古典学,拉丁语和希腊语。可能因为我从小在剑桥长大,所以想换换风景,就选择了牛津。这个新学院,New College,其实是1379年成立的,是牛津最古老的学院之一,但这个“新”字,永远没有摆脱。
我看到介绍说,您十四岁就印行第一本书了。
巴克:是的,我很幸运找到了一台旧的印刷机,还能用。我先印了一本小书,虽然印得很糟糕,让我尝到了乐趣。之后,我印了六七本书。最后一本是女诗人科恩福德(Frances Cornford)的诗集《平静的海岸》(On a Calm Shore), 这本书出版后不久,她就去世了。她的出版社是Cress Press,她希望这本诗集能有插图,但出版社说有插图的书太贵了,他们负担不起。她和我说起此事,我自告奋勇,说我可以帮她印刷。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工程多么浩大,但我最终还是完成了,那是1961年。有一个朋友帮忙,从排字到印刷,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印了一千五百本,那是我印得最多的书。其他的一般都只印三五百本。虽然没有赚到钱,但那是很好的经验。这个印刷机还在我的储藏室里,但已经几十年没再使用了。
您在出版界工作,也曾在大英图书馆工作过很长时间?
巴克:是的,大学毕业后,我进入印刷出版行业,在这个领域待了三十年,曾在五家出版社工作过,出版过各种各样的书籍。最后两家出版社,是牛津大学出版社和麦克米伦。后来,大英图书馆邀请我去主管他们的古籍修复部门。可能因为他们觉得我知道书籍是如何生产的,那我也应该知道书籍如何被保护和修复。所以,就养家糊口的工作而言,我花了三十年在出版界,出版书籍,二十年在大英图书馆,修复书籍。这五十年中,我也是《藏书家》的主编,它贯穿始终,但那是我的业余爱好,是没有工资的。当然,还有我的写作。
您是怎样参与到《书籍收藏ABC》的工作的?
巴克:这本书最初的出版社是Rupert Hart-Davis,我受雇于这家出版社。1961年第三版开始,我就有所参与,到了1972年第五版时,卡特邀请我与他一起进行修订,我就重点参与了。1975年卡特去世,之后的每次修订,就都是我的责任了。
这本书出版到现在,从第一到第九版,并且印刷过二十多次,有什么大的变化?
巴克:此书到现在的九个版本,没有本质的变化,但我们试图跟随书籍市场和交易的变化而进行修订。这本书是关于藏书家,关于如何收藏,是从A到 Z的词条,所以,每个新的版本,我们都要考虑是不是有新的术语或说法应该被收进来,有些过时的是不是应该去掉。而且,我的原则是希望它的长度不要增加,基本上维持原来的页数,所以有增有减。当然,这本书不是藏书大全,有许多比这本要完整厚重得多的关于藏书的书。每次修订新版本,我都要考虑到这本书的初衷,它最初的读者群。这本书的受众是那些文学性的爱书人,我们的目的不是给读者一部百科全书,也不是为了提供面面俱到的知识。
那么这七十年来,珍本书和古籍市场有什么变化?
巴克:西方的珍本书古籍市场里的买家卖家,感兴趣的,基本上都是爱书人,他们或者是藏书家,也可能是学者,或在图书馆里工作。大约从1952年开始,有那么二十年,大型的学术图书馆成了主要的收藏者,特别是在美国。相比之下,私人藏书家被比下去了。从七十年代开始,大学机构等学术图书馆的经费开始有问题,不像之前那么充足了,而私人藏书家却越来越富有,昂贵的书籍大多被私人藏家购买。
当代的仿古装帧
近年来,艺术品的价格大幅上升,原因之一是它们成了富有者投资资产配置的一部分,许多买家并不一定热爱艺术,买下后就放进银行的保险柜里,看都不看一眼。您觉得在珍本书的世界中有这样的趋势么?
巴克:谢天谢地,藏书界这种情况非常非常少。藏书家首先是爱书人,很少有人会为了投资而藏书。如果想靠藏书发财,那是选错赚钱的方法了,他应该去做别的。
对许多藏书家来说,书品很重要。大家都追求品相完美的书,所以,许多值得收藏的书反而不舍得被人阅读,这也就与书籍本身的功用背道而驰了。我记得您在一次讲演中说:“如果你有机会读到1813年的《傲慢与偏见》初版本,你可能会有一种特殊的感觉,体验到奥斯丁当年读者的感受,可能会增加你阅读的快感。”您自己体验过这种穿越的阅读快感么?
巴克:我没有读过奥斯丁的初版本,因为我根本就买不起。但我能够想象到,阅读某本书刚刚出版时的第一状态,应该是非常有意思的。但这并不是唯一的享受某本书的方式。阅读的快感,享受某本书,欣赏作家的写作,是有多种方式的。阅读奥斯丁的初版本,当然会有许多乐趣,仿佛穿越到作者当初的世界。但是阅读一本现代平装本,同样也能是极大的享受。如果我有幸能够有机会拿到奥斯丁的初版本,我当然会非常乐意阅读,但是,这种可能性不大。
您自己感兴趣或收藏的是什么样的书籍?
巴克:我感兴趣的是关于书的书,关于书籍历史的书。关于印刷、手迹、书写的书籍,这是我喜欢收藏的。我从来没有清点过我的藏书,大约有几千本吧。
您对刚起步的藏书家有什么建议?
巴克:总是收藏你喜欢的书,你喜欢什么书,就收藏什么书。不要因为别人告诉你这本书那本书怎么样而收藏。
最近,《纽约客》发布了一个很有趣的短片,叫做“书籍解剖”,都是关于书籍收藏的术语,许多出自这本《ABC》,不知道您是否看过。许多人谈到他们最喜欢的描写书的词语,有一位说:“我喜欢这些术语,这些词汇。它们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很漂亮。还有它们与人体的关系:书头,书脚,书脊。”《ABC》的众多词条中,您最喜欢的是什么?
巴克:我看到了这个视频。我没有最喜欢的词条。这些词语的存在,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喜欢或不喜欢的。《纽约客》觉得这很搞笑,我当然不在意他们的嘲笑,但对我来说,并不如此。
您觉得他们在嘲笑您?
巴克:是的,我是这么觉得的。
您的感觉让我惊讶。那您觉得他们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巴克: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反正不合我意。
我看这个视频时,觉得他们对《ABC》是尊重的、是称赞的,他们觉得这些词条很好玩。
巴克:这也可能是他们的意思,但是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他们觉得这就是幽默。
视频中,他们提到了漫画家罗纳德·瑟尔(Ronald Searle)的一幅漫画,很形象地描绘了一位古书商,他全身的每个部位都标上了藏书术语,被描绘成书籍的一部分,例如他的膝盖是“链接处松动”,他的头顶“书顶烫金”等等,我觉得很好玩,曾经考虑过是否作为插图放进中文版里。您觉得呢?
巴克:这张漫画是很搞笑,可能是这幅画给了《纽约客》灵感,把古书市场看成是搞笑的东西,我并不喜欢。如果你觉得这有助于帮助这本书在中国市场的销售,我不会反对,但这不会是我的选择。
但这本《ABC》也是很有趣的,许多措辞不乏犀利,虽然很委婉,很有礼貌。例如关于初版本这个“烧脑”的话题,还有版本独有特征收藏狂以及伪书志学贩子等词条,书中的解释都是绵里藏针,充满机锋。
巴克:对,这个我同意,《ABC》是很机智的,也有很多幽默,但不是搞笑。这么多年来,我也是想尽了许多办法来让这本书更为完美,但使用瑟尔搞笑的漫画并不是我会选择的方法之一。
谢谢您开诚布公,告诉我您的想法。我们当然会尊重您的意见,不用这幅漫画。我还想问问您是否去过中国?
巴克:我去过香港。我在出版业工作时,我们的书大多在香港和韩国印刷,我去过那里的印刷厂,那里印刷工人的技术和创新的精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请您对中国读者说些什么。
巴克:我不会读中文,所以,我是没有资格发表意见的。相比中国读者,我觉得自己很无知,你们的英文要远远好过我的中文。我希望你们能像我在我有限的英文世界中一样,在阅读与收藏书籍时,得到很大的乐趣。
这几个月来疫情禁足,对您的生活有何影响?
巴克: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剑桥乡下的家中,这里有我的藏书。我读书,写作,每天下午去乡间走路,一切都很好。
本访谈已收入访谈集《这个小时属于你》(商务印书馆2020年8月即出)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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