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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小龙:中文的味道,是从哪里出来的?——答“现代汉语能不能适应中国文化的复兴”

新闻学院16级小刘同学来信:

“您好!(很久没有问问题了……我只有想清楚了,才敢给您发邮件^_^)

“您在《汉语与中国文化》一书中征引了洪堡特的话:

‘一个民族的人民总是以同样的独特方式理解词的一般意义,把同样的附带意义和情感色彩添加到词上,朝同一个方向联结观念、组织思想,并且在民族智力独创性与理解力相协调的范围内同样自由地构造语言。’

“这里表达了民族语言即民族精神的观点。而您也多次在课上提到,汉语与中国文化相辅相成,没有掌握汉语,必定难以领会中国的思想。”

由此出发,小刘同学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她旁听王德峰老师的课,王老师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当你有了两个家,你就等于没家!”王老师给华人二代移民开讲座的时候发现,不论他讲西方思想还是中国思想,二代移民递上来的纸条上写的都是“稀奇古怪的问题”。王老师惊觉“他们没有思想!”因为二代移民在双语环境下找不到自己在语言里的根。语言的“芜杂”导致思想的缺失。王老师因此说:“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教孩子说英语,这是一件大错特错的事情!”

小刘很好奇:“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了理解(甚至可以说捍卫)我们中华民族丰厚的文化遗产,我们是不是多多少少应该维护一下汉语的纯洁性?”

王老师说的没错,语言的确是人的存在之家。有了语言符号,你看出去的一切才成为一个意义世界,你才明白世界和你的关系,你才获得了存在感。

但语言的存在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单数,因为每一种语言作为一种世界样式都是充分自洽的。换句话说,它只提供一种认识的可能性。于是问题就来了:如果我从小就说双语呢?

我对这个问题的观点是:双语其实是一个伪问题。因为双语并不“双”,即没有一个人会均衡地使用双语生活。也就是说,他的双语思维依然有第一母语和第二母语之分。前者是“存在之家”,后者是“工具之术”,即单纯为便利而使用。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当前缺乏对真正的“双语人”的系统研究。其实,我们每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双语、多语人,比如我们会普通话和数种方言。但这里的“双语”概念是非常宽泛,且明显不“双(平衡)”的。我们只能有一种母语,它可能是方言,也可能是普通话,而两种语言其实都是汉语。又如同学们从小就学习英语,但英语和我们的母语汉语相比,更没有“双”的资格,这个是不需要争论的。

而海外长大的二代华人的“双语”,貌似“平分秋色”,两种语言的对立也更明显,于是让人好奇:这些“双语人”能够“诗意地栖居”吗?从他们“稀奇古怪的问题”看,哪里有“母语诗意”呢?

我在《也谈语言中的“一个家”和“两个家”》(2020年6月11日公众号)已经回答了小刘同学这个问题。但小刘的好奇不止于此,她在信中展开了更深入的思考,提出了她的第二个问题:

“解决了这个疑问之后,我们似乎还不能止步于此。就此延伸,一个指向未来的大问题是:现在我们都想要传承并且复兴中华文化,那么当下汉语发展的趋势,对这个宏愿能起到何种作用?

“我们当然不可能搞‘汉语复古’,实际上,就算我们想也搞不起来,汉语在自为地生长。但无可否认,虽不似中国文化的断层那样深,现代汉语与白话文运动以前的汉语,也有一层隐秘的隔阂——这层隔阂不深,但它终究存在。

“我知道,历朝历代的汉语间其实都有隔阂,有隔阂好像很正常。不过现代汉语与过去的隔断,是建立在吸收西方思想的基础上的;这层古今隔阂,掺入了外来民族思想的成分,因此它或多或少,会导致语言与过去的民族精神相偏离——也就是说,现代中国人说的话,有很多西方思维的影子。

“那现在,大家在宣扬‘国学’,强调要在现代,向全世界发扬中国思想的精华,创造富有民族精神的新思想,以弥补西方思想的一些缺陷(这是梁漱溟、方东美、钱穆等大师向我们宣扬的一个理想)。在申老师看来,照现代汉语的发展趋势,它能不能适应这个需求?如果它不能,我们是否需要向它填充一些在上世纪语言革新中流失了的、传统文化蕴藏的、有价值的语言内容?还是说,中国文化的新发展,不得不适应汉语的现状?”

小刘同学的思考,是对语言与文化关系的思考。小刘的问题,分析起来,是三个问题。

一、语言能离开社会文化,“自顾自”地发展吗?

当然不能。因为社会文化发展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语言发展的过程。语言不存在是否适应社会发展需求的问题,语言天生就是社会性的。

社会的新思想、新观念,一定会产生新的表达,或者说新观念本身就是新语言。

也因此,弘扬中国文化传统这一社会发展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语言发展的过程。也就是说,当人们观念开始变化,同时也就意味着语言的变化。所以从整体上说,同学们不要担心现代汉语的发展。

说到底,大家忧心的现代汉语的现状,自身也是中国社会文化发展的产物。当然,就像五四时期的思想变革以白话文运动启航一样,现代汉语在“中国式现代化”的伟大变革中,同样会以日益自觉的文化自信,重新认识和发展中文源远流长的文化特征,建立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语言学理论和方法。我们的公众号名称中的“文化语言学”和“新视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更具体地说,同学们现在需要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处理好现代汉语发展中的欧化和本土化的关系。

二、欧化句,还是本源句,你会选择吗?

汉语的欧化是中国社会引进西方科学和文化的自然结果。欧化更新了汉语的表达方式,也在相当程度上抑制了汉语的传统表达方式。但汉语的传统表达方式依然活跃在口语和文学语言中。

中国社会的发展会在积极吸收欧化思维和语言的同时,把欧化控制在丰富汉语表达方式的位置上,并以反思欧化的僭越为契机,重新树立发展本土语言传统的文化自觉。

什么叫“把欧化控制在丰富汉语表达方式的位置上”?

一种表述,如果欧化句的效果比本源句(本土化的形式)好,那么就用欧化句;反过来,本源句比欧化句效果好,那么就用本源句。

但问题往往在于,我们知道欧化句怎么说,却不知道本源句(本土化的句法)怎么说。这就是小刘同学担心的问题——

“现代汉语与白话文运动以前的汉语,有一层隐秘的隔阂——这层隔阂不深,但它终究存在”。

因此小刘主张向现代汉语“填充一些在上世纪语言革新中流失了的、传统文化蕴藏的、有价值的语言内容”。

要做到这一点,就要理解什么样的中文是传承了本土文化特色的中文。在需要选择本土化的语言表达时,能够自如地书写本源句。

前不久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题为《三娘》的散文,它的语言读起来让人神清气爽,韵味无穷——地道的本源句:

“父亲收了不少徒弟,三娘算是半个。那时,秋收后各个村子都喜欢请戏班子唱大戏,以庆丰年。父亲对唢呐、二胡、笙都很精通,三娘学过豫剧和梆子戏,人又长得水灵,演起来惟妙惟肖,唱起来顾盼生姿,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远近闻名的搭档。

“我最喜欢听三娘唱戏。其实何止我,全村或者说整个县里的都喜欢。戏台子有一人多高,我们这群屁孩子最喜欢围着它打转,有时还会往帷幕后面钻,因为那是三娘换衣服的地方。而游走的货郎正摇着手中的拨浪鼓,石桥下的流水淙淙。”

同学们知道这样的本源句法好在哪里吗?这就牵出了第三个问题。

三、中文的味道,是从哪里出来的?

中文好在哪里,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古人觉得“神而明之”是最有效的理解之道。文章学习的最佳方法就是吟诵、背诵,在句子的声气体验中了悟句法的规律。

现代语言学模仿西学,为现代汉语移植了一整套欧洲语言的分析术语和框架。语文学习不再从文章的声气体验开始,而从一套异文化的术语开始。

这一套术语扭曲了我们的语感,语文学习者无法在传统中文的声气体验中把握中文的脉络,写作和说话就开始洋腔洋调。

由此可知,汉语的欧化,其背后站着西方语言学的分析术语和理论。这些“现代语言学”范畴自带欧美文化的视角,在一个世纪的使用中,它们与中文“扞格难通”的关系日渐清晰起来。

我们现在可以说,在传统语文教学“神而明之”中理解的中文句法,与在“现代语法学”术语分析中曲解的中文句法,大相径庭。吕叔湘先生想搞清楚中国传统的句读段和西方句子的主谓二分,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反映的就是这样一种“文化碰撞”的困惑。而老一代文人学者的中文写得那么好,也是因为他们的中文语感好。而这种语感是不可能建立在西方语法术语的基础上的。这就是小刘同学说的“现代汉语与白话文运动以前的汉语,有一层隐秘的隔阂”。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传统的方法没有弱点,不需要改造,不需要进行现代性的转化。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建文化研究的本土范畴和方法,自觉继承并创造性地发展传统文化的范畴和方法,已成为中国文化研究新的趋势。

同学们会问:中文有哪些被“现代语言学”刻意忽视的本土范畴,需要我们继承并创造性发展的呢?

中文最具文化本色的结构单位,一是“字”,二是“句读段”,三是“四字格”。

这三个分析理解汉语语法的基础范畴,在任何一本现代汉语语法体系教材和著作中都不见踪影(当然,除了我撰著的《汉语语法学——一种文化的结构分析》(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和我主编的《现代汉语》(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版,2013版,2017修订版))。

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在西方语言理论中完全没有这三个概念。这些概念背后的整个思维方式和文化传统,都和“现代语法学”的欧式思维格格不入。

1. 字:中文结构的弹性实体

“字”是中文的组织基础。

中文的字,意涵丰润,功能发散,弹性十足,具有组合建构的丰富的可能性。而字与字的灵活机动的组合,为多方意会提供了廓大的空间。

中文因其表意字的基底,每一个字的意涵、字组的意会,都具有很强的独立性,即它直接通向“道体”的理解,而无须依附于句子结构的法制。

2. 句读段:中文结构的流块建构

一旦进入句子的领域,气就主导了中文线性组织的脉络。声气、文气最自然的呼吸单位“句读段”,就成了中文句子格局最基本的建构单位。

中文的句子模式,由句读段按特定表达功能的时序铺排和事理铺排流动而成。

这种流动的铺排格局,一方面遵循理性的经验结构,形成散句模式;一方面生发感性的音象意象,形成骈句模式。两者此起彼伏,交互辉映,抑扬顿挫,相辅相成,流转出九曲回肠、千变万化的句法样态。

3. 四字格:中文结构的骈散有致

在中文句法的骈散转换之间,最为自然的过渡,或者说由散入骈、由骈而散的最佳途径和最常用的单位,是四字格。

四字格在中文的散句组织中就已经若隐若现,而在中文的骈句组织中又是最为活跃的语块。

在这个意义上,四字格是开启中文句子的散句模式与骈句模式无缝衔接、相起相生之谜的一把钥匙。

只有真正理解了中文句法中的四字格,才能真正看懂中文句子组织的奥秘。

以上三个中文独有的句法范畴,就是我们弄明白《三娘》何以读起来神清气爽的钥匙。

中文,

用西方“现代语言学”的语法范畴去分析,繁文缛节,支离破碎,兴味索然;

用中国文化语言学的本土文法范畴去理解,要言不烦,神清气爽,兴味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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