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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细细绵绵地下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才停。入夜,一轮圆月竟从云彩里露出脸来,将如水月光洒在肃穆的青璃关。
阿蘅睡不着,披衣而起。有缕缕淡香传来,她对被她的动作惊醒的嬷嬷说:“嬷嬷,我好像闻到了梨花香。”
嬷嬷起身穿鞋,拨亮蜡烛,又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今日是三月二十五,也到时候了,兴许是城里哪处的梨树,早早开了花。”嬷嬷默默坐在床边,替阿蘅理了理落下来的锦被。
阿蘅握住她的手,将脸凑过去,慢慢摩挲着说:“怪不得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似的,原是母亲的生辰快到了。”
嬷嬷闻言,眼圈顿时红了。
她往前又挪了挪,离阿蘅更近了些,然后疼惜地将阿蘅搂在怀里。
“公主莫忧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蘅从嬷嬷怀里抬起头,笑着说:“嬷嬷,你不用担心,我好得很。”说着,她仿佛来了兴致,挣脱了嬷嬷的怀抱,穿衣下床。
“我记得府内花园的一处角落种了一片梨树,我去看看。”阿蘅说完,兴冲冲的往外走。
“公主,日间刚下了雨,湿气重,这会儿又已夜深,日冷天寒,不利于你修养身体。”嬷嬷着急拦住她,被阿蘅笑着推开,“好嬷嬷,你就放我去吧。这几日,我总躺在床上,累得很,去转转反而更利身体恢复。你去将我的紫金裘拿来,我披上它,再冷也不怕。”
嬷嬷拗不过,只好喊来阿奴:“我去取紫金裘,你陪公主去内府花园,不要让她胡闹,待一会儿就回来。”
阿奴点头,帮阿蘅取了佩剑。
“还是阿奴最好,知道我想去做什么。”阿蘅开心拍手,揽住阿奴的胳膊,亲昵地依靠住。
阿蘅没有想到,青璃关总兵竟是个雅致人,她没想到,会在内府花园见到那么一大片梨树林。
此刻,雪白的花朵灿灿地开在枝头,幽香扑鼻。阿蘅一时竟愣住,直到阿奴将佩剑递给她,她才哑然失笑道:“这里跟咱们院子的梨花真的很像,我刚刚竟以为是在做梦。”
阿奴冲阿蘅轻轻点头,阿蘅笑道:“你也同我一样是不是?”
她又看一眼这一片梨树林,月光洒下来,让眼前的景色更加如梦似幻起来,她忍不住叹一口气道:“我很想念我们小时候。”
梨花压枝微微垂首,仿佛也在回应她的叹息。
1
阿蘅出生后,皇后因不满西凉帝广纳美人,搬去法楞寺带发修行。西凉帝多次迂尊去见,都吃了闭门羹,只有小阿蘅也跟去时,西凉帝才能与皇后见上一面。因此,西凉帝对这个女儿十足宠爱。
皇后喜梨花,西凉帝亲自为她种了一片梨林,她去法楞寺后,西凉帝带着阿蘅住了进去,那片梨林,也成了阿蘅的乐园。
三月二十七日是皇后的生辰,每年这个日子,嬷嬷都会带着阿蘅和阿奴去采来新鲜梨花,亲手做梨花糕,给皇后送去。
阿蘅七岁那年,梨花开得早,几人早早钻进梨林。阿蘅顽皮,采了一会儿就吵着要玩捉迷藏,嬷嬷拧不过,就跟阿奴一起陪着她玩。
阿蘅习武,最喜欢跃到树上,藏在密密匝匝的枝叶花朵里,露一个鬼脸吓唬嬷嬷。那天,她正像往日一样,藏在一颗树杈之上,隐在密密的花枝里吮吸花蜜,忽听林子外传来一阵嘈杂。
“打,给小爷我狠狠地打!”
这声音嚣张跋扈,阿蘅一听便知是谁。
这个自称小爷的男子,叫庞天祥,是庞丞相家的独子。阿蘅的顽皮只在宫内,而整个京都都知道,庞家公子可是名副其实的小霸王,能震住他的,除了他爹跟西凉帝,就只有阿蘅了。
但阿蘅不喜他。
每次庞天祥进宫来找她,她都提前躲开,气得庞天祥只能拿那些宫内侍从撒气,更惹得阿蘅不喜。
这会儿,他正指使着手里的那些小喽啰欺负一个小个子。
“庞公子,莫要欺人太甚,我们六皇子可是贵国上宾,你这样羞辱,就不怕陛下怪罪么?”跟在小个子身旁的奴仆竭力护主,奈何他遇到的是庞天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
“哎呦,吓唬我?”庞天祥毫不在乎,他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小个子,说:“陈有时,你自己说说,你这个上宾到底是什么来头?”说着,他跟旁边随从又笑道:“难道陈国皇室已经连素锦都买不起了吗?让咱们这么尊贵的六皇子,竟然穿着布衫来当什么上宾?”
四周的人听出庞天祥话中的嘲笑意味,顿时哄堂大笑。
那奴仆被庞天祥的话气得脸色通红,想要再辩解时,却被主人拦下。
阿蘅自始至终都在盯着他,她早就听说陈国有派使者前来,不然父皇也不会顾不上亲手参与母后寿辰安置。她对陈国使者并无兴趣,以为又会是一群酸腐老头,没想到,竟然来了个六皇子。
被庞天祥这样欺辱,他竟然也能面不改色,从容不迫。
“误入此地,实属误打误撞,我们这就折返,请庞公子放行。”话说得干净利索,不卑不亢,尽显一国皇子的风骨。
“说得简单,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一个异族人该来的吗?莫不是你们想趁着出使之际,伺机打探我西凉机密?”庞天祥说罢,一挥手,几人已经拦住六皇子的去路。
六皇子主仆闻言,脸色顿白:“事关两国邦交,庞公子休要拿此事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庞天祥眼睛一瞪,“这是内宫,你一个异族人,不该也不能找到这里来。这样想来,你们的嫌疑实在不小,不行,我要搜身!”话音刚落,他的随从已经一拥而上,伸手去抓六皇子的前胸。那奴仆见主人受辱,要前来护主,被另外的人拦住。
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将六皇子推倒在地,于是,有人挥拳,有人伸脚,竟堂而皇之起了殴打之意。
阿蘅透过枝叶看那六皇子,他也知自己逃不脱这场麻烦,就将身体蜷起,两手分别护住头和要害。倒是个聪明的,阿蘅心里笑道。
眼见着六皇子受伤不轻,她再耐不住,从树上滑下来,跑去庞天祥面前指着那群人说:“快停手!他是我的人,你们竟敢欺负他?好大的胆子!”
庞天祥见是她,立马堆笑着凑过来说:“阿蘅,你跑去哪里了?我进宫找了你好久呢。”
阿蘅瞪他一眼,说道:“别称我阿蘅,叫我乐安公主。”然后,她一指被打的六皇子,继续说:“快让他们停手,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好好好,阿蘅,不不,乐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快,住手住手!”他头也不回,只把手一挥,便让那些随从们住了手。
阿蘅并不理会他,跑到六皇子身边扶起他:“你没事吧。”六皇子站起身,并不作答,只默默整理着自己已然破败的衣衫。
“你叫什么名字?”阿蘅又问,他仍旧不回答。
“陈有时,你是聋的吗?没听见乐安公主在问你话呢?”庞天祥凑过来,一拳挥在六皇子的肩膀上。
“你做什么?”他动作太快,阿蘅想拦却没拦住。
“我叫陈有时。”他的声音清亮,带着一股子骄傲。
“乐安,他是被陈国抛弃的六皇子,送来给我们做质子。”庞天祥邀功式地向阿蘅解说着陈有时的来历。阿蘅看到陈有时在听到“抛弃”两字时,他瘦弱的肩膀在微微的颤抖。
“行了,庞天祥,以后他就是我的人了,你们不能再欺负他。”阿蘅抓住陈有时的手腕,转身就走。
“乐安,乐安!”庞天祥拦住她,“你别被他蒙蔽了,他说不定是陈国奸细。乐安,你,你,你还拉他的手......”他指着阿蘅拽着陈有时手腕的手,结巴地说。
远处已经传来嬷嬷呼唤的声音,阿蘅问陈有时:“你是奸细吗?”
陈有时凝视阿蘅,轻缓而坚定地说:“我是陈国出使西凉的六皇子,并非奸细。”
阿蘅笑着点头,又对庞天祥说:“庞天祥,你听到了,他说他不是奸细。”她晃晃拉住陈有时的手腕,又说:“本公主想拉谁就拉谁,你管得着吗?”
说罢,她拽着陈有时跑向嬷嬷,“嬷嬷,我在这呢。”
身后传来庞天祥气急败坏的声音:“乐安,你怎么能拉他的手呢,你还没有拉过我的手呢!”
彼时,她七岁,陈有时九岁。他是因失势而流亡的陈国六皇子,而她则是西凉国最尊贵的公主,皇后之女。
命运用一场孩童的恶作剧,将俩人牵连在了一起,一晃就是九年。
2
片片飞花,随着阿蘅的身影飘落,一套剑法即将结束,最后一式时,阿蘅握剑自空中直飞向阿奴。
阿奴淡定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剑尖在阿奴身前三寸处停下,阿蘅笑道:“傻阿奴,你怎么不躲?”
阿奴指指阿蘅,摇摇头。
阿蘅失笑:“你是说我不会伤害你?可万一我收不住身形,误伤你怎么办?”
阿奴垂眸,不再说话。
阿蘅明白她的意思,她永远都信任阿蘅,她相信阿蘅永远不会伤她。
这样的信任,让阿蘅感动,一时无言。曾经,她也做过同样的事。
陈有时被当做质子留在西凉后,日子过得很凄惨。虽然西凉给他安排了住所,但一应花销都得由他自己解决。
他本就是被陈国驱赶出来的皇子,从他当初来西凉时的穿着就能看出,陈国国君是不打算再照应这个儿子,因此,他的日子过得很窘迫。
一年中,其他季节尚可,唯有冬日最难熬。
他到西凉的第一个冬天就差点没熬过去。
他唯一的奴仆陈立实在求告无门,趁阿蘅出宫狩猎时,冒着被当做刺客而杀掉的危险,将当初阿蘅给陈有时的玉牌,交给了阿蘅的侍卫。
当初,阿蘅在庞天祥手里救下陈有时后,就让宫婢引领他们主仆二人离开了内宫。分别前,阿蘅给了陈有时一块玉牌,上面写有“乐安”两字:“他若再欺负你,你就把这玉牌给他看,若他仍不收敛,你就让人来喊我。”
庞天祥时不时的刁难倒能过得去,可生活中的窘迫却是难以言说,他们主仆二人想尽办法,终究败于一场风寒。
陈有时心思重,他的母亲在宫斗中含冤而死,作为最尊贵的皇子,他却活得不如一只蝼蚁。丧母之痛,被弃之伤,异乡之艰辛,让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再也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阿蘅求了西凉帝,指派了御医所里医术最高名的医者过去,仍旧费了很大力气,才将陈有时救回来。
两个月后,梨花都开了,陈有时才能下地行走。他进宫谢恩时,跟西凉帝说:“乐安公主是外臣的救命恩人,有时无以为报,愿将家传剑法教与公主,我知陛下定给公主安排了天底下最好的师傅,看不上臣这些雕虫小技,只是,这已是有时最宝贵的东西了。”
陈有时的母亲出身自陈国的名门望族,这个家族人才济济,文武之道皆精通,尤其是武学,造诣颇高。这种家学秘技,等闲是不能传授给外人的,所以,西凉帝明白,陈有时的报恩之礼实在贵重。他乐得顺水推舟,让陈有时做了阿蘅的剑术师傅。
阿蘅高兴坏了,她从小喜欢舞刀弄棒,但西凉帝给她找的师傅要么古板无趣,要么阿谀奉承,她都厌烦死了,陈有时能来教她舞剑,这将给她的宫中生活增添许多乐趣。
于是,她让人在离她的宫殿不远处,给陈有时收拾了住所,让他住得近一些,自己好随时请教剑术。
第一日教学时,阿蘅问陈有时:“你既然会舞剑,当日怎还会任由庞天祥欺负?”
陈有时恭敬回答:“回乐安公主,不敢相瞒,能做您师傅的人,其实是我的侍从陈立,他是我母族之中剑术最突出的人。我也在跟他学习剑术,但学艺尚且不精,当日跟庞公子之间实属误会,我若再让陈立动用无武力,被他冤枉之事就说不清楚了。与其纠缠不清,不如就让他打一顿。”
阿蘅听他老气横秋地一顿言语,忍不住笑道:“早就知道你心眼多,若你今日说谎狂骗我,我定将你赶出宫去。”
阿蘅年岁虽小,但因是西凉帝唯一的子女,自小就被寄予厚望,这两年西凉帝更是有要立她为储君的念头,因此,八岁的阿蘅并不是百事不懂的孩童。陈有时突然主动献技除了报恩外,还另有目的。
他想依托于嫡公主阿蘅,在西凉国好好活下去。
阿蘅并不介意陈有时用一些手腕,只要他够坦诚,她愿意给他庇护。
之后的日子里,俩人便一起跟随陈立学习剑术,宫内那片梨树林成了他俩的练武场。除了练剑,阿蘅还爱拽着陈有时偷偷出宫玩耍。
比起总让阿蘅心烦的庞天祥,陈有时虽过于沉闷,但他心思玲珑,总能帮阿蘅解决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阿蘅很喜跟他偷偷溜出宫。
陈有时会带她女扮男装,去看才子佳人的小戏,还会亲手给她做宫外的各色点心……
日子就这样一晃就是九年。
当初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二八少女,亭亭玉立,而当初羸弱的六皇子,也已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
这些年,人们渐渐忘记了陈有时曾是陈国的六皇子,即便是他质子的身份,也早已经不被人提起。他有了新的名号——乐安公主的男宠。
然而,即便是庞天祥一伙儿当面把这个名号淬在他的脸上,他仍旧不以为然。他不介意,阿蘅就更不介意,仍旧我行我素带陈有时招摇过市。
偶尔,陈立会表现出抗拒,他让阿蘅好歹顾及一下陈有时的脸面:“他被人嘲笑侮辱,您脸上也无光。”
阿蘅便问陈有时:“你若介意,我就去让那些人闭嘴。”
陈有时总会笑得满面春风,摇头道:“我不介意,我们之间如何,别人无权置喙,不用理会。”
他笑着望向阿蘅时,眼神清澈,如山涧泉水。阿蘅只觉得心里某处如春花开放。
阿蘅及笄后,她的婚事就成了国事。西凉帝终究没再得一子半女,阿蘅的储君之位已定,她的婚姻大事关系着西凉国的命运。
那一日,西凉帝将阿蘅叫进御书房,在场的除了他们父女二人外,庞丞相也在场。他们在商讨她的婚事。
阿蘅看了看西凉帝递给她的人员名单,对西凉帝说:“父皇,这里面还少一人。”
“谁?”
“陈国六皇子陈有时。”
“胡闹!”西凉帝一听这个名字,顿时皱起眉头,“区区一个被弃的皇子,怎么能配得上我西凉国的储君?”
庞丞相也劝道:“公主殿下,我听说,陈国皇帝早已定了太子人选,是他最宠爱的贵妃之子,六皇子虽然是嫡子,却也是弃子。他来做质子这么多年,也不见他的母族有什么动作,可见,他已被弃得彻底。这样一个人,实在不足以匹配您的身份。”
“哦?那庞丞相觉得谁能匹配我的身份?”阿蘅笑着问庞丞相,眼神却很冷,“你的儿子庞天祥配不配得上?”
庞丞相顿时恭敬地弯下腰行礼:“臣不敢,一切听从陛下定夺!”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庞丞相!
自从知道母后为何独自跑去法楞寺后,阿蘅就对政治婚姻恨之入骨。若不是父皇要平衡各个氏族的关系,一而再地把他们的女儿娶进宫,母后又怎会伤心出走?
她发过誓,自己一定不要被摆布。所以,她才会那么配合西凉帝,让她学什么她就学什么。她只有足够强大,才能不被氏族所牵制。
“阿蘅,休得无礼!”西凉帝见阿蘅要把气撒到庞丞相身上,连忙喝止:“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得为西凉的万千子民考虑!”
“我就是为西凉考虑,才要嫁给陈有时啊!”阿蘅冲西凉帝着急喊道,她还想解释,只听庞丞相幽幽说道:“男宠怎能做王夫?”
“你!”阿蘅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行了!”西凉帝一拍龙岸,怒道:“阿蘅,我可以什么事都依着你,这件事不行!此事已定,不要再说了。”
阿蘅红着眼问道:“定了?定的谁?”
“庞家天祥。”西凉帝说完,叹道:“蘅儿,父皇这是为你好!”
“您是为我吗?您这是为您自己!”阿蘅说完,怒瞪了一旁庞丞相一眼,不等西凉帝再说什么,她便拂袖而去。
从御书房出来后,阿蘅便去找陈有时。梨花林里,他正在舞剑。他舞得很快,梨花经受不住那些剑气,扑簌簌落了下来,漫天花瓣飞舞,让阿蘅看迷了眼,她拔腿向陈有时跑去。
她跑得不顾一切,即便陈有时的剑向她飞来,她也没退缩。陈有时被她吓了一跳,半空中急转身体,剑尖险险地擦过阿蘅的发丝,勉强停住。
“你不要命啦!”陈有时吓得脸色都白了,却又对扑入怀里的人无可奈何。
“我知道,你不会伤我。”阿蘅将脸埋在陈有时怀里,闷闷地说。
陈有时敏锐地感觉出阿蘅情绪不对,他将剑扔给一旁的陈立,然后将阿蘅从怀里拽出来问道:“怎么了?”
阿蘅直直地看着他,问他:“陈有时,你喜不喜欢我?”
这话直白又热烈,让一张沉稳内敛的陈有时顿时红了脸,但他没有闪躲,点头说:“喜欢。”
“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欧阳雅?”阿蘅追问。
陈有时一愣后,窘迫着解释:“你们不同,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
“真的?”阿蘅眼里含笑看着他,陈有时点点头。
“听到了吗,欧阳雅?”阿蘅突然抬高声音冲空中喊,“陈有时是我的,你不要再肖想了。”
梨林中一阵响动,随着梨花簌簌而落,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落了下来,她冷冷地看着阿蘅和陈有时,说:“主人不是谁的玩物,雅儿也没有肖想。”
阿蘅抬眼问陈有时:“你是玩物吗?”
陈有时脸色微冷,对欧阳雅说:“雅儿,不得对公主无礼。”说罢,他又看向一直垂立在不远处的陈立,说:“把她送走。”
陈立得了命令,请欧阳雅离开,欧阳雅冷眼看了陈有时一眼,飞身再次引入梨海。
“这个女人这么爱穿白,是怎么做隐卫的?”阿蘅望着欧阳雅的背影小声嘟囔,被陈有时轻轻敲了一下头顶:“雅儿并不坏,你不要总跟她过不去。”
“是我跟她过不去,还是她总跟我过不去?”阿蘅急道,陈有时见阿蘅急了,又把她搂进怀里安慰:“是我说错话了,公主殿下原谅则个。”
阿蘅拍了他一下,推开他的怀抱,认真地看着陈有时,问道:“陈有时,你敢娶我吗?”
陈有时见阿蘅说得严肃,他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郑重点头:“能娶你为妻,此生无憾。”
“那好,你把你的计划提前,我助你一臂之力。”阿蘅坚定地说。
3
阿蘅捡了一块石头,拉阿奴坐下来看月亮。圆圆的月亮,不时穿梭在淡淡的云彩里,美得让人留恋。
“他离开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阿蘅自言自语道,“月圆月缺,算来已有三个月,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阿奴帮阿蘅紧了紧身上的紫金裘,默默无语。
陈有时自打搬进宫内住之后,阿蘅便知道了他真实的处境。
那日,她从法楞寺回来,打算去找陈有时练剑,无意间看到了陈有时身上有伤。那伤口极深,隐有黑气,显然有毒。她追问之下才知道,陈有时来凉国后,像这样的刺杀已经历多次。
刺杀来自不同组织,可见,有人誓要将陈有时赶尽杀绝。
“你怎么不告诉我?”阿蘅一边给陈有时寻找解毒药膏,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陈有时所中之毒极其霸道,若不是陈立内力超强,陈有时或许早就一命呜呼。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能应付。”陈有时倔强地说。
阿蘅气他逞能,手上用力,陈有时忍不住低哼一声。
“这叫能应付?怎么没要了你的命,大家都省心。”阿蘅气道。
虽然嘴上说着狠话,但阿蘅还是暗自加派了侍卫,并抽掉了几名隐卫,护卫在陈有时的住所外。
从那之后,陈有时虽再次遭遇刺杀,但总能全身而退,倒是阿蘅,为此惹来不小麻烦。
那一日是陈有时的生辰,阿蘅让嬷嬷做了他最爱吃的桂花糕,并备了酒菜,替陈有时庆生。酒刚过三旬,阿蘅就觉得后背处,有一股杀气寒意刺骨。
亏得她警觉,下意识偏头,一枚梅花镖擦着她的发髻飞了过去,钉在一株梨树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亦随着暗器飞身跃了过来。
那女子的功夫极高,阿蘅惊慌之下并不是她的对手,幸亏陈有时帮她挡了一下,她才险险脱困。
脱困之后,阿蘅一边辗转腾挪躲避追击,一边吹响手中的哨子,那是她呼唤隐卫的工具。
形势转瞬发生改变,白衣女子被围在了中间。正当阿蘅想像以往每次一样,下达绝杀令时,被陈有时挡了下来。
“公主,手下留情。”
阿蘅这才知道,除了陈立率领的几个暗卫在一直保护着陈有时之外,还有一个组织在暗自保护着他。这个组织来自于他的母族,而刚才对阿蘅紧追不舍的就是受命带队前来保护陈有时的人。
“雅儿,你做什么,这是乐安公主!”陈有时怒道。
白衣女子冷冷道:“我知道,我杀的就是她。”
阿蘅被她的态度气笑,问:“我千方百计护你的主人,你却要杀我?”
白衣女子冷眼看她,说:“主人不做人男宠,谁若逼他,我便杀之。”
也就是从那次开始,阿蘅才知道陈有时的计划。
他的母族并不甘心他被驱逐,打算卧薪尝胆,将他迎回去,并夺取皇位。
“我不想回去。”陈有时私下对阿蘅说,“父子不是父子,兄弟不是兄弟,皇位上全是亲人的血迹,这样的皇帝做来有什么意思。”
阿蘅自然也不愿让他回去,情不知所起,陈有时在西凉,她才有把握掌控他们的命运。
然而,如今不同了。陈有时如果不回去,那她就得嫁给别人了。
她对陈有时说:“我助你回陈国,你回我百年姻缘。”
“大可不必,”陈有时说,“我在西凉,照样可以回你百年姻缘。”
阿蘅摇头:“时世不同,你我都身不由己。”她凝视着陈有时,又说:“我的母亲常年陪伴青灯古佛,只因为我的父皇身边无数美人环绕,所以,我的百年姻缘是有条件的,我希望你的身边只有我。”
陈有时听罢,回望她良久后,缓缓将她抱紧:“你放心,只有你。”
自那日两人达成共识后,阿蘅开始加紧实施自己的计划。她先是跑去法楞寺,让皇后知道西凉帝对她逼婚,在她的眼泪攻势下,皇后不得不主动联系西凉帝。
虽然爱妻心切,但储君大婚不是儿戏,西凉帝仍旧不改初衷,坚持要把阿蘅嫁给庞天祥,阿蘅见母后都不管用,只好采用最极端的手段。她开始绝食抗议。
起初,西凉帝并不以为然,他潜心培养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他心里有数,他相信阿蘅绝对不是一个因儿女情长而不顾西凉的人,然而,他失算了。
当医者告诉西凉帝,乐安公主只靠千年人参吊着一口气,再不施救,恐怕无力回天时,西凉帝才意识到阿蘅的决心。
即便是皇帝,他也仍旧是个疼女儿的父亲,无奈之下,他对阿蘅说:“如果你能说服庞家放弃婚约,而陈有时也确实同意长留西凉,父皇就答应你。”
阿蘅知道,自己这场以爱做赌的对抗,赢了。
4
庞天祥应阿蘅的约来看她的时候,阿蘅正在绣一枚荷包。红色的荷包上,荷叶连连,露珠儿了滚动,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乐安公主。”他叫一声阿蘅,然后愣在那里不知道再要说什么,阿蘅只好放下针线,走过去拉他坐下来。
“天祥,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我刁蛮任性,没有淑女品德,你都清楚,我并不是你的良配。”阿蘅开门见山地对庞天祥讲,而庞天祥却只盯着着阿蘅手里的荷包看。
阿蘅深知,这个理由并不能动摇庞家的选择。庞丞相想要她嫁给天祥,一方面是想巩固自己的势力,最尊贵的公主成为了庞家妇,他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另一方面,则因为天祥。庞天祥喜欢她很久了,她一直都知道。可有些事,并没有先来后到,是什么样就什么样,没有道理。
“天祥,我对你只有竹马的情谊。很抱歉,我要说的这么冷情,但长痛不如短痛,你可明白?如果退了这门亲,我会说服父皇给你安排更好的职位,你不是一直想要驰骋沙场吗?给你做大将军,可好?”阿蘅试着双管齐下,以情动人,以“利”服人。她相信,庞丞相会更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只是她注定要辜负庞天祥对她的情谊。
“阿蘅,你就那么喜欢陈有时?”天祥抬起眼睛,眼圈有点红。阿蘅心里一怔,庞天祥的表情肃穆里带着悲壮,竟让她有些心惊。
“是。”阿蘅短暂沉思后,斩金截铁地说。
“可是阿蘅,陈有时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心思太过深沉,心眼太多,你不怕他是在骗你?”他的话,让阿蘅有些恼,关于陈有时,她比他了解得更多。
“阿蘅,陈有时曾经对陈立说过,他不过是你的一个宠物。”天祥伸手拿过阿蘅手里的荷包,轻轻抚摸着,“不然,我怎会任由别人称他是你的男宠,而不顾及你的名声呢?”他抬起头,“并不是我要这样称呼他,是他自己承认的。”
阿蘅任由他把荷包从手里拿走,心里波澜起伏,嘴上却强硬,“这是我俩之间的事了,天祥,你只管退亲便好。”
他低着头没说话,仿佛没听到阿蘅的话,只沉浸在手里经纬交错的针线里。
就在阿蘅等不及想要再说一遍时,天祥抬起头,笑了。
那笑像是秋霜打在了还怒放的花朵上,猝不及防般凉,“好。阿蘅,我答应你,我去说服家父退亲。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阿蘅审视着他的眼睛,脸上不禁露出防范的表情。庞天祥苦笑了一声:“阿蘅,你不必对我如此。我父亲或许有私心,但我对你只有真心。我此生最想要的,只不过一个你,既然得不到你,那就把这个荷包送与我吧。”他扬了扬手里的荷包,“可以吗?”
阿蘅并非铁石心肠,即便跟陈有时,她想要彻底得到他的真心,还要用自己的势力去换,可这些年来,庞天祥对她的赤诚,已到毫无保留的境地。
“对不起,天祥。”她真心诚意跟庞天祥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阿蘅,我只希望你能快乐。”他站起身,又说:“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阿蘅抬头看他。
“你出嫁的时候,我要去送嫁。”他笑着说,笑容中有丝丝儿时的顽皮。
“好!”阿蘅也笑了,“一言为定!”
阿蘅不知道庞天祥用了什么方法,几日后,庞丞相主动找西凉帝退了婚,西凉帝没办法,只好履行自己的诺言。
然而,阿蘅又提出新的要求,她希望陈有时能以国礼迎娶他。
这样一来,陈有时就必须要回陈国,然后由陈国皇室主持他们的婚礼。
西凉帝如何能答应?
当初,陈国之所以要将皇子放在西凉做质子,是想跟西凉达成合作共识。彼时,陈国西北的宋国势强,陈国势弱,在多次不敌西凉之后,选择跟西凉合作,以对抗宋国。
如果陈有时送回,西凉帝担心已然恢复国力的陈国会对西凉不利。
阿蘅则坚持要放陈有时回去,她跟西凉帝的意见想左,她认为,陈有时回归,无疑会让陈国的局势发生动荡,他们不敢对西凉不利。
两父女谁也说不服谁,最后,西凉帝大怒,将阿蘅禁足。然而,已经晚了,就在阿蘅跟西凉帝据理力争的当晚,阿蘅已经派阿奴带领自己的隐卫,悄悄将陈有时送了出去。
等西凉帝知晓时,陈有时已经跑出很远了。他震怒之下,一面将阿蘅逐出宫,让她去法楞寺静修思过,一面派军队去围拦陈有时,然而,已经晚了。
他无奈之下,去见了阿蘅,青灯古佛,西凉帝的叹息声绕梁不绝:“希望你没有看错人。”
阿蘅从法楞寺出来后,就直接来了青璃关,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来青璃关的这两个月,阿蘅不断派出斥候,去打探陈国的情况,然而,次次都让她失望。陈有时像是石投大海,一去便没了踪影。
阿蘅又急又担心。
“阿奴,你说我们当初是不是太乐观了,他毕竟离开陈国已经十余年,那些人并不是等闲之辈,怎会不做部署,静等他回去?我那么着急让他回去,他万一准备不足,落入人陷阱,可怎么办?”
夜深了,阿蘅的担忧亦愈来愈烈,当着嬷嬷的面,她不敢展露半分,现在只有阿奴,她的担忧溢于言表。
阿奴拍拍她的肩膀,指指自己的脑袋,阿蘅明白道:“你是说他那么聪明,一定会化险为夷是吗?唉,我也知道的,可总没有消息,难免让人心忧。阿奴,我想去陈国。”
阿奴听罢,使劲儿摇晃她的胳膊,阿蘅被摇晃得难过,说道:“我知道,我知道,阿奴,我就是想想,并不会真的去,你放心。我总不能置父皇和母后于不顾的。”
阿蘅望着天上的圆月,忍不住许愿:“希望上天保佑,他一切都顺利。”
转天又是一天雨,第三天的傍晚,青璃关总兵派人来回禀:“关外百里发现陈国军队,红帐开道,喜福成行,旗头一个陈字十分醒目。”
阿奴比阿蘅先反应过来,笑着将阿蘅的披风拿给她。
“我没有听错吧,阿奴,是他回来了是吗?”阿蘅做梦一般,任由嬷嬷替她梳妆。
“是,是,”嬷嬷笑着回应她,“公主可以心安了。”
跟着一众人等登上青璃关的城墙时,阿蘅才真的确定,陈有时回来了。
当初,他允诺阿奴,一定会千里红妆来迎娶她,如今,他来践诺了。
雨过天晴,阿蘅看着阔蓝的天,长长舒一口气。
如果时间停在此刻,这将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然而,世间的如果皆是虚妄,都是悲剧的开始。
2
局势转变得太快,以至于阿蘅很久之后都无法回过神来。
她站在城头,本来是想迎陈有时的队伍进城,结果,就在陈国军队入城之前,一人一骑先入了城。马上那人浑身浴血,直言有紧急军情,要马上参见总兵。
一刻钟之后,青璃关总兵帅亲兵登上城头,没打招呼,就将阿蘅架起,送下城墙。
“禀公主殿下,西延关告急,陈国大将率重兵突然兵临城下,守城将领派人拼死闯出,将军情带出。”青璃关总兵一边疾走,一边跟阿蘅说,“公主,陈国的迎亲队伍有诈,臣要坚壁清野,不给其开城门,望您体谅。”
阿蘅听闻,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陈有时不会骗她。他们相伴十几年,早就对彼此了解至深,她说过,两人要坦诚布公,把所有计较都摆在明面上。陈有时离开之前,她又跟他重申过这个原则,她不信他会背叛她。
然而,情况不明,人又没见到,她不能让万千士兵为自己的直觉卖命。
当天傍晚,陈有时率队到达青璃关,见城门紧闭,遂派人去叫门。青璃关总兵让人喊话,请陈有时解释陈国为何会入侵西延关。
还没等陈有时给出合理的答复,关内又有八百里加急。
“陛下请公主速向草原深处逃离,他已派人联络当地部落,会接应公主。”来报信的人,同样浑身浴血,阿蘅只觉得心脏被人攫住,喘不过气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随着报信人的陈述,阿蘅的心越来越凉。
庞丞相反了。
为了弥补退婚之事,西凉帝听从了阿蘅的劝说,给了庞天祥东陆关总将领一职。东陆关跟宋国遥遥相望,庞丞相如果只是单纯造反到还好一些,可如果他属于陈国或者宋国任何一方,有庞天祥的加持,西凉将彻底沦陷。
阿蘅心急如焚,问报信人:“我父皇如何了?”
报信人悲愤摇头:“臣来报信时,皇宫已经被攻破,四处都被大火包围,臣未来得及获知陛下处境。”
攻破,大火,阿蘅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待她醒来时,她已经身处一片黑暗中。她像是躺在床上,被人架着飞奔,路很不平,床晃得很厉害。
“阿奴?”她试探着喊,没人回应。
“阿奴?”她提高声音再次喊。
“公主,阿奴有事,是臣在护卫您。”
声音很陌生,阿蘅不知是谁。
“是谁在说话?”阿蘅问道。
“参将曹德,隶属庞将军麾下。”对方回答。
“哪个庞将军?”阿蘅心里发凉,竭力控制颤抖的声音。
“庞天祥。”对方答道。
阿蘅彻底心凉了。庞天祥派人来劫走了她?阿奴和嬷嬷呢?他把她们带到哪里去了?
她闭了口,努力想自己该怎么办。
时间仿佛凝滞了,过了很久,阿蘅才觉得眼前一亮,她睁眼定睛瞧,发现自己正在一个山洞口,有人早早守在那里,她被人直接抬到马车上。
马车在山路上飞速前进,一个时辰后,来到一个山谷内。
山谷内有一处庄子,马车直接驶进去。
等阿蘅终于从马车里出来时,她已经站在了一处院子里。
“公主,请快快随我来。”先前自称曹德的那个人,引领阿蘅往屋里走去。
阿蘅随他进屋,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曹德快速走到内屋,对躺在床上的人说:“乐安公主到了。”
阿蘅这才看清床上躺着那人的样子。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周身上下过着渗血的白色纱布,只有头脸部还能辨清模样,正是庞天祥。
阿蘅看看曹德,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曹德躬身行礼:“情况紧急,多有冒犯,请公主不要见怪。将军正在等殿下,请殿下快快移步。”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没有丝毫生气,阿蘅再顾不得其他,奔到床前,喊庞天祥的名字。
庞天祥仍旧没有反应。
“怎么会这样?他到底怎么了?”阿蘅问曹德。
曹德眼圈红了,堂堂七尺悍将,说话时已经哽咽:“庞丞相反叛的消息传到东陆,将军心急如焚,可东陆是军机要塞,他又不能撒手不管,只能一边时刻加紧边防,一边派人去京都查探消息。
后来,他听说你在青璃关被俘,再也按奈不住,将军务交给副总兵,带着亲兵卫赶赴青璃关,却在到达关城之前遭遇了陈国的埋伏。他身受重伤,却不肯撤离,他说您还在青璃关,他若不去,你该怎么办?等我们到达青璃关时,关城已破,陈军将您绑在城门上,威胁将军降服。”
听到这里,阿蘅有点疑惑:“城破了?我一个时辰前还在跟青璃关总兵接待从京都赶来的斥候,怎会这么快就破了?”
曹德苦笑:“公主,您已经昏迷半月有余了。”
阿蘅惊愕地瞪大眼睛:“我竟昏迷这么久?”
曹德点头,说:“你听闻陛下不知所踪,急火攻心,引发了体内的剧毒。”
阿蘅更加疑惑了,她什么时候中了毒,她怎么不知道?
“你体内的毒,已经存在了许多年,下毒的人非常小心,每次给的量都很微弱,用毒之后,你甚至还会觉得体质提升了许多,其实那都是假象,这种毒会随着血液进入心脏,一旦您有巨大心绪波动,就会引发这种毒。一般的医者会以为您死于心伤,其实是毒发。”
曹德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似一个重锤锤在她的心上,不用说,这个下毒之人,定是她最为信任的亲近之人。
阿奴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她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嬷嬷是她的乳母,不是母亲,胜似母亲,她们都不会害她。宫外的人也不会,唯有跟她朝夕相处的人,才有机会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她下毒。
“阿奴和嬷嬷呢?”阿蘅强忍住心里的疼痛,问曹德。
曹德低下头,轻声说:“死了。”
又是一个重雷击在阿蘅的心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公主您莫伤心,她们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曹德劝她。
原来,阿蘅昏迷后不久,陈军就开始攻城。她们有备而来,又有内应,青璃关很快沦陷。为了阻击前来救阿蘅的庞天祥,陈军将阿蘅绑在城头。
阿蘅是庞天祥的软肋,为了她,他连父亲都可以违逆。见她被绑,他疯了一样去救。陈军砍断捆绑阿蘅的绳子,任由她跌下城墙。
庞天祥于乱箭中一跃而起,接住了阿蘅,他这才发现,怀里的人并不是阿蘅,而是阿奴假扮的。
被曹德等人救下的庞天祥,清醒时的最后一句话是:“幸亏不是她。”
“将军伤势太重,医生无力回天,只靠药物吊着他一口气。”曹德抽泣起来,“将军这样坚持,实在是放心不下您。于是,我们折了很多人,冒险进入青璃关救出了您,只盼望将军能见您最后一面,好安心。”
曹德每说一句,阿蘅便感觉有一支箭射在自己身上。她仿佛看到穿着嫁衣的阿奴无声无息地跌落城墙,仿佛看到被射成刺猬样的天祥,奋身一跃,接住她在马上。
心被寸寸撕碎。
曹德说京都已破,母后随父皇殉国,如今,阿奴和嬷嬷又身死,天祥也成了这样,阿蘅觉得
这个春末夏初,竟如同三九严寒般彻骨。
阿蘅吩咐人去准备了一桶热水,然后将人都赶了出去。她要送天祥最后一程。
“天祥,你这个傻子。”阿蘅解开庞天祥已经因染血而打了结的发髻,在床边轻轻地用木梳帮他打理好。他一直像个骄傲的孔雀一样,张扬跋扈,她不能任他这样邋遢着。
被血浸透的红色荷包,已经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封口处的丝绦还泛着点点鲜艳。阿蘅把它轻轻擦拭好,重新放进庞天祥怀里。
“是我的自负害了父皇,害了西凉,害了阿奴,也害了你。都怪我,该死的应该是我。可我还不能死,西凉最尊贵的公主,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你等我,到时候我再给你绣一个更好看的。这个不行,第一次绣,针脚太大了。”
“父皇只我一个孩子,西凉只我一个继承人,我本以为我会给西凉带来更大更稳固的江山,却不想,引来的不是良才而是豺狼。”阿蘅将庞天祥轻轻抱在怀里,无比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那里一丝血色都无。
“身在皇家,怎还会有真情?我防备着你的父亲,他曾经用他的妹妹挤走了我的母后,让她与青灯古佛相伴,我以为我比父皇聪明,找到了脱离世家钳制的方法,真是愚蠢!自己挖了陷阱,自己跳了进去。”阿蘅握住天祥的手,想起他曾跳着脚喊,问他为何拉了陈有时的手,却不拉他的,忍不住扯开嘴角笑了,一股子心酸涌上心头,眼睛发热。
“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打小耳濡目染,在权谋里打滚儿,跟陈有时,本就是各求所需,这场较量,势均力敌,最不济,打回原形。”
“只是,人心难测。他太能忍,又演的太真了。我竟不知不觉投入了真心。真心交付给他,我便有了软肋,还把刀子亲自交到了他的手上。”
“天祥,其实,我也不怪他,是我活该。下辈子,我不要再做女子了。你若还想等我,换我做男子,你做女子,我来守护你。”
阿蘅自言自语地说着,怀里的人渐渐没有了温度。
泪珠滚落,在又一个人为她而死后,阿蘅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她紧紧抱住庞天祥,好似能捉住最后一丝希望,然而,她什么都没留住。
5
三天后。
阿蘅派人给陈有时传信,约他于幽鸣谷谈判。
陈有时白袍白马赴约,只是身后跟了陈立和欧阳雅。
彼时的欧阳雅已经做妇人打扮,阿蘅见状,笑了,说:“欧阳雅,还是你赢了。”
陈有时闻言,脸色一变,欧阳雅却是一贯的冷脸。
阿蘅看向陈有时,说:“不过是故人相约聊聊天,你倒弄出这么大阵仗,难道所向披靡的六皇子,害怕我吃了你不成?”
陈有时不言,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九年前初遇时一般。
他凝视阿蘅半晌,对陈立和欧阳雅挥挥手,自己打马往前,向阿蘅走来。
他没想到,时至今日,阿蘅还肯单独见她。他知她已逃走,心里既欢喜又痛苦。他欢喜她还活着,却痛苦他们再不能回到从前。
“这里没酒,我们以茶代酒,这里没花,我们以柳代花。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我提前与你过了吧。”
陈有时愣住,他没想到,阿蘅竟跟他只说这些。
“还记得去年你过生日时许的愿望吗?”阿蘅笑着喝掉手里的茶,“你说你希望我们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当时还以为你说的是真的,没想到,你竟连这种事都能拿来骗人。”
陈有时脸色又变,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阿蘅嘴角的冷意和嘲讽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怎么不喝?怎么,怕我给你下毒?”阿蘅笑起来,喝掉第二杯,“我不像你,下毒的事,我要做,也会做得坦坦荡荡,不遮不掩。你用十几年,给我下一种不痛不痒的毒,不知道你图什么,你就不怕我想得开,又命大,根本不惧你的毒?”
“你中毒了?”陈有时愕然道,下意识想去握阿蘅的手腕,想查看她到底中了什么毒,却被阿蘅躲了开去。
“做什么?都这种时候了,咱们就别做戏了吧。敢做就敢认,对阵杀敌,这没什么!”阿蘅淡笑回望陈有时。
“我没有给你下毒。”陈有时再忍不住沉声解释。
“没有就没有吧,”阿蘅不以为然地点头,“反正不是你,也是你身边的人,效果都一样。”
陈有时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陈有时,赢的感觉是不是很痛快?皇位上除了亲人的血,如今又多了盟友的血。让我猜猜,你设的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设计被赶出陈国,成为西凉质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吧?”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阿蘅阻止陈有时要说话的动作,强硬地说。
“你当时根本不是迷路误闯进我宫里的吧,你本来就是奔我而去的。接待使者那日,我嫌无聊躲了起来,你见我没出现,就直接去寻我。没成想,却碰到了庞天祥,差点坏了你的事。”想起旧事,阿蘅忍不住笑起来,“那个傻子,竟误打误撞说出了真相,可惜,我但是没有信他。”
她看一眼面露痛苦的陈有时:“我相信了你,信你的骄傲,信你的酸楚,信你的坚强,信你的坦诚,可惜,都是假的,这不能怪我,是你的演技太炉火纯青了。”
被阿蘅怼得哑口无言的陈有时,焦躁地喝掉手中的茶水。
“现在想想,其实欧阳雅要比你诚实的多,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动不动还想杀掉我,如果我不是女子,不被你的假情假意所困,我一定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你如果真的那么在意我,你的随从又怎会对我如此不敬?我随你一起跟陈立学剑,他教给我的剑术有多敷衍,你都能看出来,在他的眼里,我并不是那么重要人,甚至是可以随时被杀掉的人。这一切,都来源于你的认可,陈有时。”
阿蘅笑起来,眼里有了泪:“可笑的是,我怎么就那么愚蠢,竟然看不到这些,只相信你说的话。庞丞相无数次提议杀掉你,我都要维护你,我以为,他恨透了你,没想到,这也是一场戏,你们将我跟我父皇愚弄于手掌之间。陈有时,我问过你的,你如果想要江山,我们就做盟友,我会助你夺取皇位,是你自己选的我啊,我没有逼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是看中了西凉这片国土吧?”阿蘅抹了一把泪珠,惨笑着问道:“你不甘心总是被宋国压制,你想要一个更强大的国家跟它对抗。我理解,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么做,可我想不明白的是,我们做盟友,不也能达成这样的效果吗?这几日,我总算想明白了,是你骨子里就不相信世上有真正的盟友。”
陈有时在阿蘅一段段的自问自答中,不知不觉喝掉了三杯茶。
阿蘅停顿了一下,凑近了问道:“陈有时,你查了这么多年你母亲的死因,查到什么了吗?她死的那么蹊跷,你有没有想过是中了毒?你当初用一场风寒换得了进宫的机会,你可知,你那并不是风寒,而是中了毒。
我的御医告诉我,你身上的毒非常隐秘,我还以为是想你死的人所为,现在想来,是你身边的人,也未置可否。”说着,她探头看了看远处的陈立和欧阳雅,并在欧阳雅看过来时,给她扮了个鬼脸,换来欧阳雅的一个白眼。
阿蘅不以为意,轻弹衣袖站了起来。
“陈有时,茶也喝了,该说的话也说了,生辰也祝了。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你能不能满足我?”她冲陈有时说道,“如今我已是阶下囚,天下之大,再没有我容身之所,你若还念旧情,就允了我行不行?”
她靠他那样近,眼睛里都是他,这让陈有时忍不住想起那些与她耳鬓厮磨的日子,忍不住点头道:“你不会没有容身之所,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陪我再舞一场剑吧,好不好?”阿蘅乞求道。
“好。”陈有时很痛快地答应了。
曾经何时,舞剑是他们之间情谊的倾诉,如今再舞,一切都物是人非。不知是不是心绪受到影响,陈有时觉得剑招有丝丝凝滞。
最后一式时,俩人本该收剑,飘身而落,可突然间,阿蘅就变了招式,她将剑直指陈有时面门,喊道:“陈有时,你杀我亲友,害我国家,我要杀你报仇!”
助敌国质子登基,公主满心欢喜待迎娶,不料却被害国破家亡
说罢,她催动身形,快速向陈有时飞来。
还未等陈有时反应过来,陈立和欧阳雅已经赶了过来。一人出剑,一人出梅花镖,齐齐向阿蘅身上招呼而来。
鲜血喷了陈有时满脸。
阿蘅的剑,先于她的身体落到地上,她的身上,多了三个血窟窿,两个来自陈立和欧阳雅,而另一个则来自于陈有时。
“阿蘅!”陈有时又惊又怒又痛,他伸掌将飞身赶来的陈立和欧阳雅拍飞,接住掉落的阿蘅。
“阿蘅,你怎么样?”他快速帮阿蘅止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陈有时,你曾说过,永远不会将剑指向我,原来也是假的。”阿蘅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一样,笑着说,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来,触目惊心。
“陈有时,我好恨你,可是,我没办法,我终究没办法对你出手。不能窝囊得自杀,又不能杀你,这很痛苦,我只能选择被你杀掉。”
“你别说了,别说了。”陈有时捂住不断从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大喊着让人赶紧送金疮药来。
“没用的,我中了你们下的毒,活不了了。”阿蘅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气息也已断断续续,“陈有时,我拓跋蘅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认识你,若有来生,我们永不相见吧。”
“阿蘅,阿蘅!”
可是,已再无回应。
后续
陈国六皇子率大军大败西凉之后,被陈国国君恢复了储君的身份,世人才知,六皇子当初入西凉做质子,不过是他的一场政治谋略,一时间,百姓对他万分推崇。
然而,六皇子却做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他没有接受储君的称号,而是在西凉国都自行称帝,国号仍沿用西凉。
他在位二十年,兢兢业业,将西凉的国土扩大了两倍。百姓安居乐业,从最初的抵触他,也慢慢接受了他。
接受他的原因,除了他的功绩外,还有他对原西凉乐安公主的态度。
他以皇后礼厚葬了乐安公主,一生没有任何子嗣。
只是,待他百年后要与皇后合葬时,人们却发现,皇后墓中竟然空空如也。
乐安公主到底有没有死,她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她的去向成了迷。(原标题:《梨花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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