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春的唱词(铁屋子里的咏春要出头)(1)

《师父》是破规矩的好电影,故事强过99%的功夫片,《师父》小说极简,电影练达,讲出了武林和世道的本心,任何人和行业纵然不过是人心搭建的舞台。既为武人、又是文人的徐皓峰,他的武世界,由影评、小说、电影、课堂、口述实录等文宇宙构成,我个人最喜欢他的影评和电影,这也是很令我等惭愧的。徐浩峰电影不同于金庸的侠骨柔情、徐克的潇洒不羁,也不同于古龙的暗黑冷酷,徐皓峰的武侠虽然一样不缺各种合纵连横阴谋布局,但是在外观上却始终充满了力量感,一种男人的野性与暴力,以及与宋佳在一起的性感,如果强行比喻,徐浩峰电影更接近胡金铨、刘家良和洪金宝的某些电影作品。中国电影发展百年以来,几乎难有完全新生的事物,在下大言不惭的以为,《师父》是《卧虎藏龙》以来最出色的华语动作片、功夫片,是对民国国术、武功的一次自带评论音轨的致敬,也是对武侠文化的再反思,《师父》的动作设计理念也是对中国动作电影的一次问桥。正如2015年度金马奖授予徐浩峰时的颁奖词,“徐浩峰身兼作家、导演、编剧、武术指导等多重身份,对于武侠文学和传统武术的深刻理解,让他的作品独树一格,《师父》对于拳法与兵器的巧妙诠释,即使是熟悉武侠功夫片的影迷也会大开眼界。”徐浩峰的《师父》,可以说是与中国和平崛起相匹配的电影,不为尊者讳,又有足够的创作快感,有强烈的内在文化结构,围观的群众都能得其所哉。

《韩非子·五蠹》中告诫君王“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儒与侠是法家的对头,却是凡人的希冀。民国之时,政治松弛,军阀混战,党派帮会林立,而武者得以相对自由。《师父》之时,在七七事变之前,天津得以暂时的小安稳,可以说是武术行家最后的惬意时光,却也离侠客的境界很远。民国可以称是乱邦,礼崩乐坏,为师者多有保全名声不坠,收徒往往只是场面技,高才也难在名师下出徒,徒弟不能挑战师父、外来者几乎不能再入场。廖凡饰演的陈识试图打破天津武林之识见障,也只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写到“文官集团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的虚伪性:满口仁义道德,满腹男盗女娼”,基本上可以形容《师父》民国武林的背景,貌似与王家卫《一代宗师》的琉璃影像、陈凯歌《道士下山》的堂皇谐趣都很有不同。《师父》依旧是徐浩峰对人性深刻的不信任,对组织和制度的嘲弄与反讽。必须同时走明规则与潜规则,牺牲的是徒弟宋洋,逢迎的是当地宗主金士杰。却不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蒋雯丽作为前任大佬遗孀实际操控江湖,隐隐是第二代领导核心的闹市宰相,而金士杰在军界之徒黄觉更有黄蜂尾后针,这一出武人演出的大戏,终究要以廖凡大战天津武行十八家为结束。江湖作为国术共同体,其中的道行,男与外人言说。言有尽而意无穷,其中破、立、成,我们外人只是看个热闹,而已。

廖凡、金士杰、宋洋的来,简单,打就是了,站住脚也不成问题,跨行也是可以,至于怎样才能从舞台上安全退下来,才是考验人生的最关键。《师父》里终究也没有赶上盛世,女当家蒋雯丽最终还是“以武犯禁”阴谋杀了军官黄觉、假货并赶走了廖凡。拍摄之前,徐浩峰曾于廖凡达成协议,如果廖凡拳法能够练好就对外告知其是咏春,练不好就另起名称。为此,廖凡闭关修炼两个月,每天早晨凌晨四点就起床“死磕”刀桩学习咏春拳,开机前累计练习功夫超过了720个小时。廖凡的坚持中有一种隐忍,引而不发,一种恰到好处的疯癫和一种严丝合缝的节制。其实,武侠就是愿望、小念头,而惩恶扬善只是个无望的假想,是武林故事造成了一个侠客遍地的生活幻想,而徐浩峰想用功夫片、剑戟片刺破这个幻想,制造新的真实。

古龙的《大人物》在徐浩峰硬派武侠文学的创作上给予很大的启发,除了武侠作家的惺惺相惜之外,严肃文学的写作手法来撰写小说成为徐浩峰作品的特点,不仅讲述可信的故事可考的人物,还勾勒当时的社会结构。他的电影观念同样如此,他坦承自己受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维斯康蒂的影响,尤其维斯康蒂从美术到电影过渡时产生的写实力量,“他的作品《豹》非常的有震撼力,他将革命产生的社会变革细致的描绘了出来,一个阶级因为革命没落了,一个阶级因为革命飞黄腾达,社会的现实就是如此。”而在武侠电影的创作上则倾向了胡金铨。

胡金铨导演的《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是徐浩峰最喜欢的武侠电影,这两部电影完全超越了武侠电影的旧有模式,吸纳并显露出中国文化中士大夫的审美情趣。胡金铨小时候迷恋武侠文学的时候为了听还珠楼主讲故事,偷了家里的福寿膏去讨好这个怪老头,《师父》中特意展示了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而在青年时代则曾专门去京城名士张伯驹的家里,听徐悲鸿、张大千讲国画艺术的精髓所在,徐浩峰早年就读中央美院附中油画系。其电影中写实、写意并举的技法,对离家去国、怀旧思乡情绪的表达,对儒释道文化的阐释,对历史细节、社会结构的考究,还有文学造诣和绘画才能都与徐浩峰在精神上、观念上前后呼应,相当契合。徐浩峰的武侠电影除了追求动作上的写实硬派之外,更注重情怀的抒发和历史的还原,而这如同胡金铨一样的苛刻,所以电影《师父》有着更加严格的制作流程,拍摄历时92天辗转3800公里进行取景,招募启用8000余名演员,还原了民国服饰千余套,其对武林阶层的探究,文化传统的回溯,使历史照进现实,世俗生活与艺术的升华让人沉醉。

大美的东西总显得太虚,一个有侠肝义胆的汉子,也是很懂得粗俗功利,一位柔情蜜意的先生又往往优柔怯懦。侠骨柔情的确是一个很美也很难达到的境界。但正因为可望而不可及,才让人更加神往。在蒋雯丽系统解决黄觉与廖凡的内部会议上,黄觉提议观看神怪武侠片《火烧红莲寺》,那些掌心雷在十八家掌门人看来作何感想,然而徐浩峰有意私心对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著名老电影做再现,也是极好的。在电影《师父》里,僭越者黄觉死于蒋雯丽设置的连环套,小说《师父》中他是死于陈识之手,总之他必须死。武林的边界、分寸感极其强烈,不逾矩、知进退才是做人的本分。王尔德说“同情一个朋友的苦难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但消受一个朋友的成功则需要具有十分良好的天性。”黄觉与宋洋作为金士杰与廖凡的徒弟,两个人一反一正的实现了自己的契约。用无法成为天津相声界代表人物、只能在北京成名的郭德纲的话来说,只有同行才是赤裸裸的仇恨。特别是黄觉还有军人身份,至于宋洋也从脚行拐过来,他们的九河螃蟹的本地人身份至少让他们有了向武馆挑战和欺师灭祖的资格,北上的廖凡便要寻一个当地女子、做一份木工活、于穷街陋巷中讨生活,才可以说无法管教徒弟,否则他与金士杰的计算——广开武馆、真教实学——便一定半途而废。王家卫说一个人的记忆力太好是悲剧,我觉得一个人的事业心太重也是如此,尤其是要破要立,陈识便是自己的囚徒。最终,他要逃亡,撞开封闭武林的门板,在横向的奥义塔,与天津高手一一过招。街道上见了兵刃,出了血,亮了招,总能留一些。此前,金士杰被黄觉暗算时,也是不忍心,可以说是武痴,又是看得开的大家。廖凡对于牺牲徒弟,即便心内排山倒海,也要风过浪静。黄觉、宋洋与廖凡都不是屈服者,然而他们也难以找对路,民国是个给你舞台探索的大时代。叶问和李小龙的故事,后来大家都知道了。

《师父》对末代武林的臧否,写实了武林的一个扇面,令人喟叹,这个崩坏的武林在天津的社会系统、中华民国的大局中,又是何等的茫然。那么多明面上的规矩、台下的心思,善后的难度,都说明中国非大变革不可,所谓讲究的人,其实讲究的都是细枝末节,对于大道则茫茫然。即便如此,徐皓峰的江湖充满了力量的博弈,武林豪客之前的打拼比斗场面让人血脉偾张。《师父》的武打场面。刚猛暴烈的武力搏击,基本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因为真实的对决往往如此。徐克之武近巫,徐浩峰之武则是物理,武林真高手,或以天才,或以勤奋,最终都以经验、通感行走,追究到底是任何武器、力量、招数的对抗,都是力学。《师父》里八斩刀、六点半棍抗衡八卦、形意以及小混混,看似以守为守、秉守为功、以短打长,其实是坐对重围、形力急转,“打得有理,赢得漂亮”,对于熟稔了香港动作电影的观众可能感觉怪异、奇特,但这就是混乱真实的本真,流水东去落花远,拳理动容如影响。咏春套路最少,截拳道甚至被李小龙以哲学化之,而徐浩峰则明说所谓功夫其实是力学原理在起作用,武术确实是在做功。

所谓陈识,大抵意思是传统的识念,应该是采陈华顺、叶问和李小龙三代咏春拳大家的合一。最终街巷的决战,其实是李小龙大战奥义塔的横贯。陈识犹如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中那个试图指出大家正困在铁屋子里的人,然而除了被放逐的金士杰,其他人以传统的方式,正确而无聊的排斥了陈识,他唯有杀出一条生路。摒弃法术、戏曲打法的徐浩峰,让陈识以八斩刀对战子午鸳鸯钺、战身刀等,似乎只有被夺了兵器的戴立忍,才能称得上天津武林的一个真英雄,其他人多是抱残守缺的老朽,在徐浩峰其他小说诸如《国士》、《倭寇的踪迹》等,他们都是寻尽一切办法,不与人对手,这也是中国各行业大佬留一手的思维作祟,于是每下愈况,不但富不过三代,绝招更是如此,他人尤其是洋人在相当长时间内只能对国人等闲视之,尤其是东瀛人率先觉醒之后。《师父》里咏春北上寻桥无功而返,陈识追逐南下的火车,再后来便是明确的当代故事了。叶问到港,授徒李小龙,咏春、截拳道名扬四海,铁屋子里咏春终究是出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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