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冬之交的残荷,最见霜气。那些枯干的莲叶,或是破败似行脚僧的袈裟,或是皱缩成穷苦老妇的脸。那些瘦骨嶙峋的苍黑荷梗,细长伶仃,横竖撇捺,令人想起瘦金体——写瘦金体的宋徽宗困在北地风雪里,“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见过许多幅枯荷图,大多都喜命名《十万残荷》。画有高下,只是心每次都会被这命名给钝钝撞击一下。十万残荷,十万,残荷,是十万吨的胭脂红被掳走了,十万吨的水粉白被劫掠了,还有十万吨的青罗绿缎被搜尽了,十万个少男少女的青春芳华被踏碎了,十万座温柔富贵乡被攻破了。每次站在残荷画前,像站在秦砖汉瓦的残垣断壁面前,仿佛看见屠戮,仿佛听见哭泣与低沉的哀号。

已故诗人陈所巨有篇美文,叫《残荷》。不长的文章里,他感叹:“残荷不再美丽,不再青春勃发……人说,残荷老了,生命留给他的大概就只有怀旧、忏悔与叹息了吧。”在寂寥的冬夜,我一个人,一边泡热水脚,一边听寒白读《残荷》。窗外冷风呼啸,遥想故乡的池塘上荷影隐约,便觉得小屋的灯光与书卷,处处都覆上了枯荷的霜气。

朋友画荷,画得多的是夏荷。那些墨色夏荷,浓浓淡淡的叶,层层叠叠,高高低低,以群居的状态熙熙攘攘地存在,像一群少年春日里放学归来,一身的蓬蓬朝气。朋友的夏荷,是青春的、明媚的,带着些洒然与自得,甚至有清脆的铃声叮当。

很少见到能把夏荷画出霜气的。从前买过一本金农的画册,画册里有一幅荷叶图,一支荷叶,墨色冷寂,在一朵莲花之下,大如玉杯,仿佛里面盛了冷香,盛了一生的霜。那荷叶与荷花,还有最下方的一朵嫩荷,在米黄的纸上,婆娑相扶携,有一种拙感,一种滞涩感,一种黄昏感。我看了,心里凛然一惊,原来在盛夏的接天莲叶之间,还有那么一两片叶子暗暗起了霜。那是精神世界的霜。

大约也只有金农,能把一枝青叶,画出旧年旧事故国故园的霜气。有人说金农的艺术是冷的,他是“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他是一生冷艳不爱春。

我常想,这样霜气的青荷,一定要在泛黄老宣纸的毛面去画吧,运笔不那么畅,一折一顿,恰似一步一坎坷的人生,末了,还要用上欲说还休的几笔枯笔。这样的霜气,透着距离感,有疏远、冷落、节制、清醒的意思。

画出霜气,不只是靠墨靠色靠技法,还要有浩浩大半生的风烟岁月作底子。敬重霜气,那是直面和认领人世的空旷和寒气。生也有时,败也有时,尘世间的霜,懂得默然去品之味之,这是中年人的胆气。

摘自:2022年08月17日《安庆晚报》

许冬林栀子花开(霜荷许冬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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