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导演翁子光时《风再起时》已经公映一天。这部代表中国香港角逐2023年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的电影走出节展,正在面对更多观众的检阅。作为电影创作者的翁子光也在时刻关注着来自观众的反馈。
很多观众对翁子光的印象还停留在2015年的《踏血寻梅》。这部兼具冷峻理性的视角和深刻人文关怀的犯罪电影,斩获包括最佳编剧等7项金像奖,也将翁子光推向更多观众。
《踏血寻梅》之后,各方希望翁子光拍摄一部大体量电影,“这是一个传统思维,要成为大导演,就要做一部大体量电影”。对选题几经考虑,他最终仍选择将目光投注于香港。
不同于《踏血寻梅》的冷静克制,翁子光在《风再起时》中投注了热烈的情感。
童年时期,翁子光常听父辈祖辈谈起五六十年代的故事。“像梦一样”的五六十年代在他心中埋下种子,拍摄四大探长的故事成为梦想。机会来临,翁子光这一想法提上日程。半年时间内,他和编剧孙霏就写出了8万字的剧本。
《风再起时》中热烈的感情不仅是对香港的,更是对电影的。
一场映后活动中,影评人史航称《风再起时》是一部“迷影电影”。翁子光认为这个评价十分精确。他不避讳片中埋下的“彩蛋”,也希望有影迷与他解读这些“谜语”。《风再起时》的特写镜头流连在郭富城、梁朝伟、许冠文、谭耀文、金燕玲、谢君豪等老牌香港演员的表演上,也是迷影的另一重表现。
作为大体量影片,《风再起时》的商业回报问题持续困扰着主创。翁子光深知《风再起时》不是“爽片”,不会好卖。他半开玩笑地表示,不能说《风再起时》是文艺片,“要不然宣传人员会说我”;也承认很多观众不清楚历史背景,会有观影障碍。他甚至会忍不住琢磨,影片提档后宣发时间如此紧迫,应当多接受媒体采访,还是多跑一些路演才能帮影片卖得更好?
谈到与《踏血寻梅》截然不同的风格,翁子光坦然表示,或许观众对“《踏血寻梅》的导演”有了定性,“所以对我的尝试有比较复杂的情绪在”,但自己不想定义翁子光的风格和美学。“我没有属于我的美学,我的每部电影都还想尝试。”
《风再起时》于2月5日正式公映。猫眼专业版显示,截至发稿,影片排片降至2.0%,票房4150万。
界面文娱对话翁子光
界面文娱:拍摄《风再起时》的契机是什么?
翁子光:拍完《踏血寻梅》之后,我的公司、制片人团队都希望我去拍一部大体量的电影。但其实“大体量”对我来说是非常模糊的概念。这也是传统思维,觉得要成为大导演,拍个大体量的东西。
其实我一直想拍吕乐和蓝刚的故事。又想起拍《踏血寻梅》我对郭富城说,你应该拍五六十年代的那种戏。我想起我说过这句话,就努力去写剧本。这是我写的最短时间的剧本,半年左右就写完了,但写了8万字出来。
我和编剧孙霏同步写剧本,同步做资料,找了很多老人、退休的警察和黑道。我们找到《雷洛传》的编剧,找了陈惠敏、陈文强、陈欣健,还有曾志伟,他的父亲也一直和吕乐混,和我讲了很多故事。
后来我们发现了问题:怎么好像大家讲的版本都不太一样?他们讲的都是野史,几个人都很符号化。我们要编剧,就要从很多故事中选,也有很多角度。当时我有野心,要拍得比同类四大探长电影更真实,结果发现真实不起来。能真实的只有小时候的电影梦:我很想拍五六十年代香港的那种感觉,我想用电影来重现这个东西。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我的奶奶和爸爸给我讲过以前香港的很多故事,看到这个东西我会觉得感动。
五六十年代的故事,电影拍得不多。《花样年华》是一部,《叶问》也拍到一些,《一代宗师》也有一些,但总体不多。我小时候看的粤语片都是黑白的,所以我想去做一个很具体的、属于我自己的五六十年代。
界面文娱:既然大家对那个年代的印象很模糊,您怎么还原那个时代?
翁子光:我没有选择还原他们几个的故事。我们还原的是那个时代所有真实的环境和气质,比如贪腐制度、生活形态、建筑物和服装,我们的还原是美学上的还原。
故事上反而有些放飞。为什么?因为来了几个演员,当他们都能走在一起时,我希望他们的表演是有自由度的,他们的情感属性是能发挥的。所以《风再起时》中,梁朝伟有特别多内心的东西。他给我讲过很多自己的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情感的故事、人生价值观的故事,甚至演戏时的心态。
《风再起时》最后有一段表演论,说“做人像演戏”,其实这是真实的对白,是梁朝伟自己写出来的。小孩摔倒当场没有哭,但过后又会在妈妈面前哭,“小孩会演戏”是我给他的。后半段“人生一辈子都在演戏,但人生只有一遍,所以我们尽情去活”,这是他讲给我们的故事。
郭富城和杜鹃也是,我会给他们很多符合他们角色的东西放在角色里。对我来说,四大探长反而是符号化的东西,他们的情感和属性放在电影里,怎么好看怎么来。我们虽然写了8万字的剧本,但在现场我们会有各种讨论,慢慢完善电影的情感世界。
我自己在电影里也有私货和情感。他们命运的脉络,其实和香港的命运是很有关系的。
界面文娱:能展开讲讲他们的命运和香港之间的关系吗?
翁子光:比如最后许冠文的地方,就好像有一种定调:香港应该怎么样?我们对香港的感情是什么?香港为什么会成为香港?他给了一个东西:只有生活在香港的人才知道很多东西是怎样的。我觉得这也是代表我的、有点小总结的东西。
梁朝伟和郭富城的角色,其实代表香港的两股势力。一个是知识分子,一个是白手起家的富豪。香港的那个年代是这两股势力建立起来。我想通过两种精神面貌的属性,通过他们的情感、他们和蔡真(杜鹃饰)的关系、他们的价值观,建立起这个故事。
想想香港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只是五六十年代,还有过去的二十年、三十年,你会知道我在讲什么。这些人中间的情感关系、对抗关系,其实是香港的一些东西。但是这个谁能看懂?特别是我们要发行来到内地时。或许二三十年后,有研究香港的人拿出《风再起时》,去探讨每个元素都代表什么。其实我希望把这些东西摆到一个位置,让大家去解读。
但电影的情感是真的。如果情感不真,让几个人来演寓言故事,你没有感情,谁看这个电影?大家都知道我拍戏对演员责任比较重,觉得他们一定要演得好。你看我的所有电影,给一星、两星、三星都没有骂演员的,都是骂翁子光的(笑)。
我很保演员的演技、保这种带感情的表演,因为我不能在这个层面上欺骗观众。观众可以看到梁朝伟、郭富城、杜鹃演得很好,这些都没有骗人。我觉得大家看电影时可以把重点放在这里。今天我也看到影评,说整部电影都不怎么样,但是很喜欢梁朝伟烧钢琴那一幕,我也觉得这是未来两三年大家都会记得的画面。
界面文娱:很多人都说《风再起时》中的梁朝伟是近几年最帅的梁朝伟。
翁子光:他本来就帅!不过他也觉得《风再起时》里面的他很帅、演得很好。梁朝伟“帅”这件事,我觉得是因为他在拍电影时处于一种比较自在的状态。我们拍电影时,梁朝伟本来打算出去度假,后来他看到《踏血寻梅》有点心动,之后和我见面聊起来觉得我还算是一个人。后来答应拍的时候,他推掉了欧洲的帆船比赛。
梁朝伟问我怎么演,我就说演一个像梁朝伟的人。他和我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将很多真实的东西放在南江这个角色里面,他很自在。我觉得这种自在会让他的帅度有提升。
很多人觉得我们用了太多慢镜头。我觉得这个慢镜用来用去用不完,这也是我比较放飞,因为我喜欢演员在影片中的表现。
界面文娱:把这么多表现机会都交给演员,作为导演,您自己不会觉得表达受限吗?
翁子光:我已经表达了对香港的情感,对我来说足够了。而且不只是演员、摄影、美术、服装、音乐都在其中有最好的发挥。
当时决定做《风再起时》的时候,我问自己拍电影的初衷。问小时候的自己,如果你有钱、有资源,你要拍什么?有时候觉得《风再起时》挺幼稚的,它不像《踏血寻梅》一样,比较冷静理智世故,感情反而比较倾倒、比较幼稚、比较小孩子气。我承认,我真的把我小时候梦想的那种东西都给了你。
如果接收的人有这种心态,他们会明白“原来你在分享我的人生的很多东西”。史航说得很好,说我这是“迷影电影”,而不是我说的“影迷电影”,我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但是“迷影”听起来更顺口,说我放了很多对电影的感情。
所谓的“迷影”是我在分享。我放了很多“迷影”的情怀在电影中。里面有很多密码,好像你看到这些东西,似乎在某部电影里看过这样的小场景和小设计。例如雨中跳舞的小孩,他的衣服和《美国往事》里的罗伯特·德尼罗的衣服完全一样。要有多铁的影迷才能看得到?我做了很多这种。
界面文娱:这些设计都是您有意做的?
翁子光:有意识的。《雨中曲》太明显了。我觉得这么做很有意思。很多人会觉得,你明明有创作力,但是我就想回到孩童时代的初心,很童真、很热情地去做电影。我没有很节约、很自控地去做这些。整部电影就像一场游戏,完全是一个情怀的东西,我用这个方法来给你分享,你可以看很多次,可以发现一些影迷的东西,可以欣赏梁朝伟像单个MV一样,看100遍没问题,我想做这么一个东西。
界面文娱:那您考不考虑写个豆瓣长评,把这些内容都列出来,给大家解谜?
翁子光:我希望有影迷可以帮我写。自己写这个东西挺难为情的。我自己写了帮你们解谜,你们猜不到,我帮你解释,我就自己先解,不行,要别人先来解读。
界面文娱:有人解过吗?
翁子光:有一个人。香港国际电影节的时候,选片人给我打了半小时的电话,解释为什么选择这部影片、为什么喜欢这部影片,为什么选择它作为开幕片,和我讲了很多。我觉得很开心,我觉得他抱着一种喜爱的态度来看电影,他的欣赏包含了一种包容和善意。
我很希望给大家带来一种礼物。目前我也收到了很多温暖的讯息,感觉很多人接收到了这些善意。当然也有很多人觉得,我是成熟的导演,为什么要拍这种好像“拼盘”一样的东西,会有这种说法。
界面文娱:其实您是刷了豆瓣的,在看评价的。
翁子光:对。我刷,我天天刷,上面的评论我全部接受。我很喜欢跳过那些夸我的,去看骂我的,这些更有意思。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条是,“翁子光和王家卫的区别,就是他不是王家卫”。这和《风再起时》的对白差不多,蔡真和南江的对话,“她跟你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不是你”。我觉得挺好笑的。
王家卫真的是我偶像,我不能否认。如果你说我像王家卫,哪怕你说我是低配版王家卫,我也很高兴。但我真的没有刻意学习王家卫,我是他的粉丝,我肯定会被他的风格影响。我没有说我要比王家卫高明,也没有说这是《香港往事》,要比《美国往事》做得好。我没想要比较,我只是喜欢、向他致意而已。
现在评论中有很多尖锐的东西,可能是观众对我有定性了。他们觉得《踏血寻梅》的导演应该是怎样的。我觉得他们对我有一个肯定的想法,所以对我的尝试有比较复杂的情绪在。
界面文娱:那您未来会继续顺着他们想的那条路去走,还是继续尝试不同的东西?
翁子光:我觉得电影还是有它的生命的。其实现在也有很多人喜欢《风再起时》,我不知道它能走到多远。影展的季节已经过了,它代表中国香港去参加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但是没有成功入围。
所以我要继续努力,但我不能确定我会往哪个路子走。我和很多成熟的导演还有区别。他们的类型很集中。比如你一提到贾樟柯和娄烨的电影,你就知道是怎样的。但我不想定义翁子光的风格和美学。我没有属于我的美学,我的每部电影都还想尝试。
但如果你问我,我觉得终极的审美应该是返璞归真的,是一部简单的电影。就讲家长里短、很小的事。比如就拍一个老人和一只狗的一天,这才是最高的境界。你看阿巴斯的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我不小心拿了我同学的作业放在我包里,作业不见了,怎么办?我怎么把作业还给我的朋友?这么简单的故事,就是一部电影。我希望我真正老去的时候,就能拍这种电影。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觉得我开始在创作上铺垫,可能尽量往家庭伦理的方向,我觉得我人生中开始有越来越肉麻,越来越懒惰的部分。我觉得人长大后,生离死别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会在网上搜索“人死了会去哪里”,年轻时我不会有这种动作。可能我后面的作品也会讲人的感情为主的东西。
但估计像《风再起时》这样的肉麻,这样浪漫的东西,可能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对香港有这么猛烈的感情,才可以这么做。如果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动不动就来这种,可能会距离观众越来越远。
界面文娱:有人评价《风再起时》非常有“电影感”。您觉得“电影感”是什么?
翁子光:我拍完《踏血寻梅》的时候,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其实我是一个编剧导演,意思是“编剧先于导演”。我之前也说过,其实我更享受做编剧。当时《踏血寻梅》在金像奖输给了徐克的《智取威虎山》,我觉得我输得很应该。徐克的《智取威虎山》我根本拍不出来,但是徐克可以拍出徐克味道的《踏血寻梅》。所以当我在做导演方面的东西时,要做大体量的东西时,没觉得想做什么大爆炸和枪战,我还是更注重情感的东西,还是想要发现人的性格。
这次拍《风再起时》在美术上面做了比较多的东西,比《踏血寻梅》有了10倍的工作量。这对我来说真的是难题。不像是《十月围城》就在中环,我们的景色很散,有很多不同的场景:香港抗日时期的样子、五十年代九龙城寨、七十年代中环办公楼等等,都会增加电影美术的难度。
我自己还不爱用特效,所以做CG的人看到我就觉得很烦,很容易用特效搞好的东西,我总要实景。我希望给观众一种比较实体的感受。所以我们虽然特效不多,但你不会觉得我们电影的美术比人家少。我觉得我有时候还是很会做一些“愚公移山”的事的。
短期内我应该不会再拍这样体量的东西了。我会尽可能多用一点我的创造力,减少一点我需要花的精力的部分。
界面文娱:那您能透露下一部作品的内容吗?
翁子光:我下一部电影其实是拍一个简单的家庭故事,主角是一个爸爸。有天晚上,有警察突然来到爸爸工作的24小时茶餐厅,告诉他“你的老婆和女儿刚刚没了”,他问“为什么没了?”,警察告诉他,“是你儿子杀的”。爸爸一开始不敢相信,但警察带他来到医院,见到了满手是血的儿子。
我讲的不是这个案件,是这件事发生后爸爸和孩子的关系。你家里剩下唯一的亲人,是把你老婆和女儿杀掉的最大的仇人,你怎么面对这个关系?我下个月回去就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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