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州重镇榆林,太阳刚落,清涧石板铺成路面的老城步行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们步履从容,青砖黛瓦的老房子更加从容。我坐在一家坐无虚席的饭庄对面的长凳上,目光也很从容,从容得像一个榆林本地人。现代化的交通、信息、城市,使人们的迁徙和旅游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相同的肤色和差不多的服饰、普通话,看上去都像本地人。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别人城市的过客。
过客也很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更能以欣赏的眼光看见陌生城市温暖美好的一面。就在刚刚,我抚摸、端详着骑在榆林老城街上的六座明清时代的楼——鼓楼、凯歌楼、钟楼、明星楼、万佛楼、文昌阁,感知城砖的厚度和温度、历史的伟大与沧桑,用心欣赏她的美丽,愉悦而满足。迎面走来的女子大都面容姣好,衣着清凉,是一道道独特的风景。从一座老房子窄小的门洞里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人,她身着宽襟单衣,脚穿圆口平底鞋,先用右手探出拐杖,丈量好路的虚实凸凹,然后稍微弯腰,把身体重量倾向拐杖,双脚完成一次前后交替,就迈出了蹒跚的一步。老人走的很慢,但每一步,都是踏实的一步,像她经历过的所有人生。
都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在我看来,整个陕北,都是出美女的地方。这种美,不光是长相,更是从内在迸发出来的心灵的美。冒雨赶到榆林市区时已是华灯初上,在酒店参加完笔会欢迎宴后,发现常吃的一种药没有了,爱人决定和我去买。从一座淌着雨水的天桥上穿过去,通过一个不大的城门进入一条商业街。街上灯火通明,但行人寥寥无几,每走一步,无力的右脚都会溅起一滩雨水。光洁的街面有点滑,对于久病的我来说,这样的行走就是挑战。奇怪的是,整个街道看不见家药店。恰巧一家卖衣服的店铺下班,三个姑娘在锁门,爱人走上前询问,她们说了一个街名,告诉我们往前走一阵,在红绿灯路口右拐,约一公里处就有家药店。大晚上,又是陌生的城市,我们有点茫然,一位个头不高、梳着马尾的姑娘说:你们跟我走吧,正好我走那个方向。
她没打伞,在前面轻巧地避着水多地方,马尾在霓虹灯下甩来甩去,指引我们的方向。逢红绿灯,我们走的慢,走过路口时她不见了,我跟爱人说:咱们回去吧,这么晚,药店恐怕都关门了。正说着,那位姑娘从一辆车后转出来,说:你们跟我继续走,药店不远了。跟在她身后,我的心里暖暖的。最终,她在一家肯德基店门前站住,纤细的手指拨了拨额前被雨水打得有点乱的发髻,指着前面店牌说:看到了吗?从肯德基店门前再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药店。别过马路,直走。我要从这边回家了,就不送你们过去了。
在我们的谢谢声中,她友好地离去。那甩来甩去的马尾,至今还在我眼前、心中温暖地晃动,那个让我温暖的榆林雨夜,也持续温暖着我的心灵。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王洛宾的歌词忽然出现在脑海。下面的歌词我不愿去想,这一句就够了——真是个好姑娘,让我对榆林和接下来的活动充满向往。脑出血四年的病痛和种种,我觉得自己的心疲惫、沉静,很难再掀起激动的浪花,而此时,来自这位陌生姑娘的热情,却让冰凉的心鲜活起来。原本,面对来自天南海北初次见面的新锐作者,我是激动和惴惴不安的。说话不利索,加上人多时容易心慌,一慌就不会走路,特别难为情——来榆林之前,我最怕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有了初到榆林的这番温暖,第二天的见面会,我像面对着一帮早就熟悉的朋友,自我介绍时居然没有紧张,没有磕巴,很顺利地说完了。
对于绥德,我始终有一种特殊的情愫。二十多年前我曾来过这里,去过疏属山、无定河、千狮桥、蒙恬墓、扶苏墓、绥德师范。那时候年轻贪玩,只觉得去了一个新的城市,到处透着新鲜。
在北门湾,我们住在一个同学家的窑洞里,第一顿饭是饸烙。汤是用羊肉还是大肉调的已经忘记,只记得掺了荞面的饸烙精道爽滑,汤鲜味美,我连吃了两碗,怕同学家人和邻居笑话,恋恋不舍放下碗,并用坚定的声音拒绝:吃得饱饱的了。同学还请我们在外面吃了顿羊肉饺子。夜晚,城里不见多少光亮,一个小摊和女摊主孤零零地等着顾客。我们要了二十元钱的饺子,端上来,每一个都个大皮薄肉馅多,在这么多年的味觉记忆里泛香。另一位同学家里条件好,她的父母请我们三个同去的同学在家里吃了饭,吃了些什么已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有羊肉大肉牛肉绿菜还有鱼,还摆了几瓶酒,请了朋友陪我们,让我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伙子诚惶诚恐也感激万分。
毕业后各奔东西,少有联系,但年轻时无忧无虑的游历,每每想起,就觉得在不太遥远的陕北,还有一些让我温暖的人和事。这次故地重游,还想起当时参观蒙恬墓后的一段稚嫩文字:
三十万把黄土集向一处,尘土飞扬遮暗悲伤的脸庞,就这样以一座山的姿态,掩埋了一位英雄的躯体。三十万行泪水呜咽成河,忍把一生功名,换成石刻碑文,茕茕孑立。
我毕竟是看见了,盛夏的山上已不是纯黄,有绿的颜色、有蓝的颜色,都是一种蓬勃生动的景象。蒙恬已眠,只把自己掩隐于红花绿叶中,头向天子的方向,脸上不写历史,不刻喜怒,坦然面对天地……
在绥德入住后,我迫不及待扑进夜色,想寻找记忆中的那些地方。可是,满城灯火让我眼花缭乱,迷失了方向。绥德,早就由一个瘦骨嶙峋、衣着破烂的小女孩变成丰满美艳、风姿绰约的大美女了。想想也是,二十多年的时光,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一个普通的人,都会发生惊人的变化。我们拦住一个人问北门湾怎么走,他热情地指给我们。街灯的尽头是未知的变化,于是我改变主意,决定第二天再去。
第二天一大早,随着笔会大军到了疏属山,登高而望,绥德城里高楼林立,充满现代城市的灵动和活力,我贪婪地端详她,眼睛酸涩难忍时才舍得眨一下。从山上往下走时,我和爱人先于别人出发。一条窄窄的路由山顶蹒跚而下,看了看路边住户的门牌,正是北门湾。爱人搀着我在一个个小巷寻找记忆。窑洞不见了,弯弯的土路不见了,崖畔的扫帚草也不见了,顺着山势而建的楼房、门店并不整齐划一,却给我另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觉。我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漫步前行,前面正好在修路,一辆三轮摩托占去大半边路面,旁边码着拆下来的水泥路砖,我过不去。修路的工人连忙站起身来说:你稍等,我把车挪开。挪开不容易,或许得一直开到山地下,等我们过去再开上来。我对他说:不麻烦了,我从旁边慢慢过去。到车跟前,那位工人连忙扶住我,将他的身子贴紧屋墙,让我走墙和车中间平整的地方。注意脚下,千万别摔着了——他不住地提醒,强有力的手传递温暖的力量,让我有些忐忑的心安稳下来。
“想波浪的谷郝连的城/红石的峡谷镇北的台/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想千沟万壑七彩的峁/杨家沟的窑洞和玉皇……想啊想啊/把回忆想成了忧伤/想成了盼望”。从榆林回来,我随手写了几句上不了台面的诗。榆林,确如一位明媚皓齿、风情万种的美艳女子,才一离开,便又想念,盼望下次的相逢。
生病四年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走出酒泉,来一千多公里外结识天南海北有故事的人。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温暖的旅程。逛着榆林,在市区、佳县、米脂、绥德,在红石峡、镇北台、陕北民歌博物馆、杨家沟、李自成行宫、白云山、绥德黄土文化风情园、疏属山、绥德博物馆,我在行走间锻炼自己,也受到大家的多方照顾,心情一直和八月的天气一样温暖。每一个细小的温暖瞬间,都在我心里贮存,又在分别后慢慢发酵,酿成绵软甘醇的美酒,让我用一生慢慢回味。
作者简介:陈大贵,笔名北斗,甘肃酒泉人。报纸编辑。2015年因加班引发脑出血而偏瘫。散文、诗歌作品发表于《西安晚报》、《酒泉日报》、《渭南日报》、《西安建设报》、《企业家日报》、《长江诗歌》等纸媒和多家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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