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3日,日本福岛县附近海域发生了里氏7.3级地震。而就在十年前的3月11日,也是在这片地区,发生了日本有记录以来最猛烈的9级大地震,并且引发了大海啸。那时,海浪冲进城镇,淹没了道路和楼房,造成1万8千多人死亡。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

作为曾经进入日本福岛核辐射区的记者,黄海波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回顾成文。

引子

2021年2月13日夜22时,在东京的女儿微信里忽然说:“哇,刚刚好大的地震,我在想要不要跑出去,有东西掉地上了。有点担心学校里的实验样品…..”我们只好提醒她要做好各种应对的措施。这一夜我睡得不深,梦里几次惊魂未散,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三月。

大地的震动和每个地上的人都有关

时间:2011年3月11日 14时46分 (日本标准时间)地址:香港

我在香港公司食堂里和日本朝日电视台的高桥正阳先生正通电话聊天,忽然他顿住:“地震!这次很严重!”然后我们就挂掉电话各自忙去了。

我下意识查了下微博,看到私信里凤凰东京支局长李淼的留言:“海波,赶紧帮我联系资讯台,打开MC(总控——可以看到各记者站联机画面),电话不通了,我要连线。”我马上电话资讯台副台长阎立宏,他说:“知道了,也得到通知了……马上。”

时间:2011年3月11日 14时 (香港时间)地址:香港

我马上打开办公室里NHK频道,传来的影像令人无法相信!直升机从海面拍到的高耸浪峰向着日本沿岸缓缓地冲来,没过多久,涌上大堤,涌上街道,将车辆冲散,将房屋冲倒,直到冲到后方的田野,有小车掉头向黑色的潮水相反方向仓皇而逃……作为曾经在日本留学工作过五年、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地震的我,也瞬间惊呆了!

但作为一个职业新闻人我马上向我负责专题部的同事下令,收集信息素材,做好紧急筹备周末《皇牌大放送》节目的准备。资讯台直播画面中东京李淼的报道也滚动播出了。虽然香港距离日本东北灾区虽然近3000公里,但隐隐地觉得曾经留学日本并经历过阪神大地震的我,和对这场灾难的关系似乎不会这么就结束。

时间:2011年3月11日 15时(香港时间)地址:香港

我的上司——中文台台长王纪言,我们称“院长”的电话来了。“海波,准备去日本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好的,明白”。如同接到了应征入伍的军令。

接下来在公司开始各项准备,因为掌管资讯台紧急出差现金的吕宁思副台长在外出差,无法提现,我让太太跑到银行取出2万港币现金(我住的地方银行里没有日元)。

时间:2011年3月11日 21时(香港时间)地址:香港

我和摄影师杜伟安、卫星技术李秀鸣、设备技术邓凉棠赶到了赤蜡角机场,准备乘坐凌晨前往大阪的国泰航班,机票状况——候补。此时值机柜台前看到了凤凰前同事,此时是央视亚太站的侯润锋的团队也在候机,他们速度很快,已经拿到登机牌了。润锋看到我打招呼说:“海波哥,你也要去了”。是啊,来凤凰第九个年头了,后来除了纪录片拍摄,就很少外出新闻现场了(哦,除了2006年采访第一任期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

居港十多年,总是听香港的老人们说,香港是个福地,无地震、无火山、无海啸、无水灾旱灾,每年打打风而已。然而和平时期,每个新闻工作者都要做好离开这片舒适区,随时出征那些灾难地区的准备。

时间:2011年3月12日 地址:日本关西机场

清晨我们抵达大阪关西机场,下了飞机先跑到“两替处”换日元,又看到润锋他们排在我前面,来到窗口,他们要换20万港币。面对央视老大哥的财大气粗,我又惊呆了,但兑换处的职员说,给后面的人留点,最多只能换2万港币,刚好和我兜里揣的钱数一样。暗喜!大家都手里有了日本现金了。

接下来要怎么去灾区?我说先看看可否从大阪北的伊丹机场飞福岛方向,润锋跟着我来到三楼售票口,发现没有航班,然后就下到一楼,准备打的去新干线先到东京再说。忽然发现他不见了,远处车道,看到他们央视一行人被一辆转播车接走,才知道他们早有准备。润锋是个很敬业很优秀的记者,当天下午他就在宫崎做出现场报道。他们是租用日本当地电视台的报道直升机抵达宫崎的。

关于中国人的消息肯定在中国大使馆

暂时无法去福岛,我们小组乘坐新干线从大阪往东京移动,一路上看到不少因东北新干线停运而四处打听消息的乘客。在火车上我琢磨,哪里最适合发掘新闻素材。想到大灾难之中所有的关于中国人的消息,有一个地方可以非常准确、及时的得到,那就是——驻日中国大使馆。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2)

来自日本各地华人的信息在中国大使馆汇总,遇到灾难找使馆是出门在外华人们的第一反应。

时间:2011年3月13日 地址:日本东京

3月13日一早,我们一组人来到位于东京六本木的中国大使馆,一进入大使馆,发现气氛和以往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大使馆的大会客厅大变样,改成一个临时的紧急指挥所,使馆上下在程永华大使的带领下,与日本各地进行电话和传真的联络,同时与国内保持密切沟通。

在一排小桌上放折五六个档夹,有的写着“流离失所”有的写着“报平安”有的写着“寻亲”等等将在日华人安全情况进行确认和汇总。也许是两天没有合眼,我发现程大使在一个角落里听着同事们的汇报,支撑不住打起盹……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3)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4)

我们的报道组与总部演播室的直播联机也从这一刻开始了,持续将大使馆得到的最新情报报道给观众。同时,全台在想尽办法冲进福岛。李淼、闾丘露薇、宋看看分别上路往灾区方向走,但所有陆路和空路都被营救行动堵塞。李淼“抛下”刚刚出生下六个月的女儿,一路走到了茨城,就因为路况走不动啦,于当晚撤回东京。我感觉她没有去到福岛比离开女儿还要失望。

通向福岛的天路

坐镇后方指挥的王院长,与正在参加中国两会的老板刘长乐商讨了进入福岛的计划后,同样是政协代表日本华侨蒋晓松先生和老板商榷后决定给予协助。他在北京与日本静冈的一家族企业(拥有自己飞行公司的玲与集团)联系,派飞机送我们入福岛。这家飞机公司的机群中有螺旋桨单引擎小飞机,速度比较慢,但是非常省油,可以来往灾区往返不必加油,这样就不会占用灾区的资源,而能让机组人员返回原起飞地。

蒋先生本人也于3月12日返回东京协助我们做各种准备。但3月13日晚上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这家飞机公司的一位负责人。他说稍等一下,我们社长想问你一些问题,一位声音有些苍老的老人在电话另一头问我:“黄先生,请问你们为什么要去福岛?”我当时也没有想到在同意载我们飞入福岛之前,还有电话面试的情况出现,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第一,我们想把灾区的情况向世界,尤其是向华人世界传递,让他们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我们希望能寻找在那里的中国人,把他们的情况让他们的家人和我们的国人也了解。”听罢,这位老先生只说了一句:“明天带你们过去。”

飞机定于3月14日上午从东京的本田机场出发,大家都知道东京有两个大机场成田和羽田,其实还有位于埼玉县的本田机场,只起落螺旋桨飞机和直升机。

飞机的事搞定,我就开始为前往福岛做准备工作,这个时候我和老板通了电话问道:福岛地区发生的核辐射问题怎么办?老板当场回答:“放心海波,我绝对不会让兄弟们暴露在核辐射当中!”他在北京居然找到了四套外军使用的核防射服和一个专业的核探测仪器,以及四支戴在手上的核辐射检测表,让凤凰北京记者秦枫当天下午飞东京,为我们送来。

秦枫带着设备当晚赶到,现学现卖教我们设备如何启动、使用核探测表和仪器,重头开始认识核辐射指数微西弗(μSv)和豪西弗(mSv),1μSv=0.001mSv。一般来说,在日常工作中辐射量0.2微西弗,一个人每年正常因环境本底辐射摄取量是每年1~2毫西弗等等,把这些知识现塞到脑子里。但是现场我们如何面对核辐射,包括准确判断和行动需要技术支持。

老板又安排家里防化兵出身的公关部张芳姐,介绍了一位防化设备专家王启光先生。我们打通他的手机,那一晚上,我们一直通过国际长途学习这些知识。最后我问王先生现在福岛的情况怎么样,他说:“我们观察应该是可以进去的,你的设备可以保护到你们的队员,注意勤观察测试表和测试仪。”

时间:2011年3月13日 地址:日本东京

这一天,我们就在东京采购,准备带到福岛去的物资,除了一些生活必备用品,还准备了充沛的食物、水和粮食,希望不要给物资紧缺灾区添麻烦,尽量自给自足。这个时候,央视的报道组也一直在宫崎一带,我们的其他几个报道组也分别出发前往仙台等地,仍然没有任何电视摄制组从福岛当地发出报道,而核电站依然不时地传来不好的消息。

记得那时,短信、微博、私信……所有人都在问我去哪里了。我回答说,在东京伺机入福岛。而我也关心其他媒体到哪里了,福岛当地的情况。记得我太太一边为我担心地落泪,一边告诉我各种传媒发布的消息。13岁的女儿在一旁安慰她妈妈:“老爸会没事儿的。”

时间:2011年3月14日凌晨6点地址:日本本田机场

3月14日凌晨六点,我们一行四人驱车前往本田机场,小飞机也从箱根机场飞来,在这里加油,并把我们载上。这是一架经典型的塞斯纳Cessna172型单引擎飞机。我们发现飞行公司派了两个人,一位是干练的驾驶员田村繁好,约40岁,另一位貌似是该公司的干部,希望飞过去看看灾区的情况。但当我们所有的物资都装满了机舱后座的时候,我跟他们商量说,副驾驶位置能不能留下来给我们的队员。(因为我们已经减少了一名人员,而后面的装货区也放满了要在福岛多撑些时间的物资)他们同意了,因此我就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这时候我问驾驶员田村先生,如果我们在“上风处”飞行,飞抵福岛核电站最安全的距离是多少?他说25公里,我说你可以飞吗?他说,可以。当时我欣喜若狂,没想到他这么痛快的就答应了。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5)

可惜,颠簸中我拍到田村机长唯一的一张照片。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6)

我坐在塞斯纳172副驾驶位置上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7)

我们乘坐的那架塞斯纳172型JA260H 号飞机—— 日本网友tupotov摄

大约上午10点钟准备就绪,我们系好安全带,塞斯纳的螺旋桨突突突地转起来,这声音和动势犹如二战中奔赴战场的执行特殊任务的别动队出发的场面。飞机起飞后向东太平洋沿岸方向飞去,然后北上。整个路途经过很多工业生产基地,厂房摧毁、物流中断,处于停工状态。我问田村大概何时可以恢复正常呢,他淡定地说:“生产简单,大约三个月就可以了,人民的生活要恢复时间长些。”一副经过大风大浪多灾多难日本人习以为常的样子。

这一路飞行了大约三个半小时,路途中机长与地面通话的喇叭里不断地传来刺耳的警报声。空中途径千叶外海,听到一次海啸警报,看到很多船只为了躲避海啸,从港口集体往大海的方向出逃。又过了一阵警龄响起,似乎是发生了一起空中的交通事故。在大约11点钟的时候,我们的飞机逐渐靠近了福岛第一核电站的上空,大约西南方25公里处,从窗外已经清楚地看到福岛核电站与大海的关系,而摄影机可以清晰地拍摄到福岛第一核电站的外观。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8)

右弦窗外是福岛第一核电站

就在此时,驾驶员旁边的警报再次大作!麦克风传来地面塔楼指挥的紧急警告声,要求所有飞机立刻规避福岛上空。我问田村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咱们快走吧,核电站三号机又爆炸了。”我听罢事不宜迟,让坐在后面的摄影师Martin开机,录下了以下的报道:

“我们现在已经到达了距离福岛第一核电厂西面大约25公里的地方,政府规定20公里以外是安全地带,我们就在它上风处25公里的地方。我的右手就是福岛第一核电站,在10分钟之前听说它的三号机又发生了一次爆炸,就在这边。”

机长田村向左掰操作杆,往西避开福岛核电站,但继续往北飞。他答应我先去看一看被海啸淹没的仙台机场。大约12点钟,我们到达仙台机场,环形绕了一圈,此时如同看到一部片子《日本的沉没》的画面,天上一片净空、底下是一片汪洋。海与大地的界限模糊不清。后来才知道仙台机场一楼航厦被淹没,1300人被困。这些年多少次去日本各地,这却是我第一次来仙台;从小通过鲁迅的书熟知的地方,却以这样的状态呈现在我面前,心里觉得一阵紧。我们拍摄完画面,掉头向南,往福岛机场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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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海水淹没的仙台机场

灾难的正中央——福岛

时间:2011年3月14日地址:日本福岛

大约下午一点钟左右,我们顺利降落在了福岛机场,一降落下来就被周围的军用飞机和穿梭往来救护人员的场面所震撼,这里是前线。显然不管在哪个国家,军人、救助、医生还有我们记者遇到这样的灾难一定是逆行往前线冲的。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0)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1)

福岛机场跑道边上救援飞机和队员

一下飞机就接到了来自香港总部刘粤英的电话,她负责协调所有前方的记者,电话中她着急地说:“海波,你能不能马上连线?”因为为了准备这次飞行,我已经从凤凰的屏幕前消失了将近48小时,没有报道发出,所以大家都很期待从灾区前方传来的任何一点信息,而我们又是唯一降落在福岛的前方记者组。我跟她说:“粤英,是不是11点钟福岛第一核电站发生过一次爆炸?”她说,“是的”。我说:“我们当时就在福岛上空,你能等20分钟吗,我们架好海事卫星,先把我们在福岛上空这段拍到的素材传过去,然后再和我联机吧。”她是个很职业的新闻制作人,沉吟片刻说:“好的。”

过了20分钟,他们拿到素材,我们架好了锅(传输天线),从福岛发出了灾难发生以来的第一条凤凰记者的报道。我们这小组的声音和画面终于送上了大气电波。据说我们的报道和那些画面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从此,我们大约隔一两个小时就要和总部视频或电话联机一次,持续报道我们在福岛的行踪。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2)

架设海事卫星发射器

而其实我落地福岛的第一件事,先要找我们的交通工具。这是我们来之前所最担忧的一个因素,没有车哪儿也去不了,而灾区所有的燃料都为了保障救灾供应统一划拨。福岛机场大楼外,秀鸣架设发射器传素材的档口,我就去找车。意外发现大楼出港外面居然大量出租车排着队,难道是没有汽油走不动了吗?我过去探个究竟。

原来因为很多航班停飞,加上没有旅客来灾区,他们真是排队等客人的!我问排第一个的大叔能租车吗?他说当然愿意,我说能包一天吗?他说求之不得,因为他们完全没有生意。大叔非常高兴的接了我们这样一单大活儿。他说福岛的很多其它车辆都瘫痪了,因为汽油进不来,我们出租车用的是LPG天然气,救灾的车辆不用的,他们只能用汽油或者柴油,所以出租车的运行完全不受影响。这样的情况显然不到福岛来谁也不知道的。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3)

我们在福岛机场外进行直播,可以看到候机楼外面停着大量的燃气出租车。

福岛纷乱之夜

我们做完机场的联机报道,就收拾行装,坐上大叔的出租车,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福岛核电站,当时想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天很快就暗下来了,傍晚时候我们到了新闻直播窗口,就在路上停下来开始直播,忽然身后的公路大批的军车夹着民用巴士从福岛方向向内陆驶过。

连线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叫田村(和机长同名!)的地方,夜幕中发现一个亮着灯的大型体育馆。我们正准备进体育馆拍摄的时候,被拦下了,大概是维持秩序的军人吧,说不能再进去了,因为得到指令,这个体育馆今天晚上要全部撤空,因为它位于福岛第一核电站50公里内,政府指令必须要撤出50公里外的地方。入夜了,我们当天晚上的报道就在这里结束。此时我们住店还没着落,司机带着我们去了离田村不到10公里的若松屋旅店,找到间房,算是住下来。

到了房间,我们准备明天的拍摄、清理设备和练习穿防核辐射服,这时候我和摄影师Martin杜伟安聊天,问他有没有后悔过跟我跑到这么危险的地方,他说他没事,也没有告诉他家里人他去哪儿,我说我也没敢告诉我妈。

他说:“不管怎么样,公司给咱们这么好的资源,我们肯定会来的!”我听了之后非常感动。其实福岛报道后的下半年,Martin和秀鸣又被派往利比亚前线报道,一次拍摄中险些被卡扎菲政府军狙击手击中,那一年他们真是冲锋陷阵的战士!

深陷在福岛其实不知道周边在发生着什么,在房间换台追看日本电视台提供来自官方的各种发布,及与各处保持电话沟通,同时也不能耽误与总部的直播连线。

大约夜晚11点的时候,离我们不远的福岛核电站又发生了一次爆炸,这个时候我接到了朝日电视高桥先生的电话,他看到了我们的直播,劈头盖脸地说:“你们傻呀,怎么还在福岛,好多日本电视台都撤了!”这时在北京的防化专家王先生也打电话来:“我们觉得情况有点危险,你们还是不要再靠近了。”大约在凌晨夜里12点的时候,我也接到了来自院长的电话,说你们不能再呆下去了,明天撤出吧!但这个时间小飞机公司显然联系不上了,我说看明天早上的情况再定。那一夜余震也不少,木制的榻榻米房间感觉很明显。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4)

三个大汉挤在榻榻米上的福岛之夜

时间:2011年3月15日地址:日本福岛

早八点钟,一般日本公司的上班时间,我给飞行公司打电话,马上有人接电话。我问当天中午可以来接我们吗,没想到他们爽快地答应说,可以!(本来我跟他们说好是两周以后再来接我们的,而且现在福岛又这么危险,他们的职业态度真的很令人敬佩。)

无形无味的核威胁

与当时日本政府和东京电力公司的手忙脚乱相比,日本民间机构和民众在受到自然灾害与核电灾害的双重打击下,虽然担忧却秩序井然。若松屋的一早居然很热闹,当我们准备离开酒店,发现很多福岛居民准备入住酒店。我问他们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壮汉还乐呵呵地说,“我们家在50公里以内,政府让撤离,于是我们就想搬到酒店躲躲。”要知道若松屋旅馆距离第一核电站只有60公里。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5)

在若松屋旅馆前全副武装准备出发

若松屋的老板娘说:这几天有大量的人前来避难。"我想我会在这儿待到最后。很多年老人都聚集在这里避难,得有一两百人,要一起生活。虽然我是可以往大城市往远处跑的,但属于年轻的,为了这些老人我得努力。"

此时她没有意识到外面的空气已经被辐射污染,院子里还放着一些菜蔬,我让她赶紧收到室内。她指挥几个姐姐开始往屋里收菜。忙碌的老板娘没有任何抱怨,也并没有怒斥究竟是谁导致了这场灾难,她所担心的就是周边的老乡亲老客户们如何生活,为他们提供避难场所。她可爱,也可敬。

离开旅馆,我们决定穿着防护服带队继续去外面拍摄,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第一核电站的四号机凌晨6点多又发生了一次大爆炸,我们选择了福岛的一个地标性吉祥物,就是千年樱花树(三春の滝桜)的那一带拍摄。在那棵树下我做了以下的串场与福岛告别:

“这里是福岛县乃至日本最有名的赏樱的地方。这一片树过几个月就会盛开了,而这一棵就是千年樱花树是日本特别有名的一棵老樱花树,那么我们今天却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本来是想穿着这套防护服去第一核电厂进行探测和报道,但是公司今天命令我们必须全部撤出。虽然我们可以走了,但是很多福岛的居民还有这棵老樱花树是撤不走的。这时候只想说一句希望日本人民一定小心,希望这棵樱花树可以度过这一劫,日本、お気をつけて!(多留意多小心)”

——凤凰卫视福岛特派记者 黄海波

拍摄完毕后,准备往机场方向移动,路过一家711便利店,我喊车停下来去拍一下里边的情况,因为此时此刻基本所有的日本的超市和便利店,尤其是灾区的都是货架空空的。进去一看,果然是,所有食物不管是新鲜的还是长期保存的,都已经没有了,食用水一瓶也找不到。印象当中只剩下了几瓶酒在货柜上孤单地呆着,想想这么爱喝酒的日本人居然还没有把酒都扫空,麻痹自己,说明还是希望保持冷静的状态。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6)

白俄罗斯产POLIMASTER核辐射检测表,平时的正常数值约为0.2微西弗。

一出711店,我们准备上车的时候,摄影师Martin忽然喊我:“海波你看看这表,一直不断响,数值有点儿不对劲儿!”我也看我的表,发现随身携带的辐射量计爆表了,读数瞬间飙升至70微西弗 远高于人体安全范围的每小时0.2微西弗,超过350倍。我们赶紧拿出那个专业的大测试仪,发现数值也是一样的,我当时一惊说:“不好,赶紧进行全封闭着装程序!”大家按照训练守则戴上全封闭面罩,用胶布把漏缝的手和脚和鞋子接触部分全部密密地封上。然后收拾设备钻进我们的出租车。

上车后我递给大叔一个口罩,他当时连口罩都没有戴,我说,你赶紧带上,赶紧快往机场跑吧!路上我告诉他,后备箱大概有可以让你家使用两个星期的给养,你带着家人赶紧离开福岛到别处去吧。我记得司机还一脸懵懂的看着我们说:“大丈夫でしょ(没事儿吧)。”完全没有意识到此时核辐射的强烈的程度。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7)

福岛尚未开花的千年樱花老树——三春龙之樱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8)

在千年樱花树前串场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19)

防核辐射服全封闭着装

福岛大撤退

我们驱车准时到达福岛机场的大门口,机长田村先生也已到达,戴着口罩一只手插兜在机场外面站着,脸上一片淡定,像天使一般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塞斯纳的螺旋桨再次转起来,小飞机带我们从福岛的跑道升空而起,记得那一天是阴云密布,我看着飞机下面的福岛的那些田园山川,心里默默地为下面的人祈祷,我们逃出来了,不知道他们未来会怎么样。真像是穿过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最后逃脱出来的感觉。

飞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到达东京的本田机场中,田村先生放下我们继续飞回他的箱根基地。我们在本田机场又再次与香港总部做了联机。报道结束之后,我向特派小组下了最后一道工作命令,从现在开始,每一小时洗一次澡,冲掉身上的任何残留的核辐射。一直到3月16日,我们从成田机场飞离之前,我记得每个人冲了16遍淋浴。

时间:2011年3月16日地址:东京至香港

记得回香港的那天,上午的成田机场挤满了人,都想法从日本逃出去,机票涨到了平时的很多倍也买不到票,还好公司给我们买的是全票任意时间往返,可以登上飞机。飞行4个多小时以后,到达香港赤腊角机场,飞机停稳,这个时候乘务员大喇叭喊出了我们四个的名字,请先行下机,因为我们是从灾区过来的,然后我记得周围有小小的惊慌。然后出了机舱门,我们四个接受香港食环署严阵以待的官员的测试。确定我们身上的核辐射测量属于安全范围内,全飞机280多个乘客才依次下飞机。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20)

四名凤凰特派队员最后在成田机场的合影,看得出都洗得很干净。

食环署工作人员建议我们不要上班,也不要回家住到酒店去。我打电话问我太太,我太太说你赶紧给我滚回来!于是当天晚上就回家了。第二天去公司上班,做现场的直播联机,我记得遇到了梁文道,他热情地和我握手拥抱,我说你不怕辐射吗,他说,这叫魅力四射。(其实一路多次淋浴肯定是管用的)进入办公室,同事们都纷纷凑过来,送上一张迭满了千纸鹤的留言卡,里面各种柔语酸言,搞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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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们欢迎我归来制作的千纸鹤卡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22)

同事们各种温馨且肉麻的慰问语

日本之行,作为长期做专题节目的凤凰卫视中文台幕后工作者,不断在资讯台这个24小时播出不断的新闻频道上露脸。每次出镜屏幕下面都打着“凤凰卫视特派记者”……我还蛮喜欢那个称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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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波——凤凰卫视福岛特派记者

余震的余想

这次前线采访有一个感受就是,日本政府虽然有无数各种自然灾害的应对机制,但对核辐射这样一个和平时期很少见到的灾难应对却显得措手不及,虽然日本是唯一遭受核弹袭击的国家,禁不住令人心有余悸。日本居民不知对灾难太习惯还是已经麻木或者淡然了,不管是站在福岛机场外,及平时开车都若无其事不戴口罩的这些出租司机师傅,还是乐呵呵从危险区域一点点按照政府指示撤离的居民,他们选择相信,相信相关机构发布的消息、政府的指示……

日本大地震引发的海啸及核灾难过去了十年,据说这10年来有感余震已经有1.4万次了。一震未平又起一震,一场新冠疫情再次袭来,同样又是看不见、闻不到的威胁,一个是辐射、一个是病毒,而且是在全日本蔓延,这次灾害的消除更缓慢。日本权力机构和商业机构,依旧以自由经济和柔性管理来处理大危机大灾难,这和十年前一样,一心想着重启社会、振兴经济,强力管控不够。

而另一方面日本敬业的上班族也期盼尽快恢复正常工作生活,很多人不断地还在去上班或者出游泡温泉,也如十年前一样都带着一种侥幸、暧昧甚至不在乎的态度。对工作的认真、对生活的散漫,或许这是日本列岛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民风吧……

大地的余震在继续,内心的余震也在继续……

福岛地震8.8级:特派福岛地震核灾报道(24)

作者黄海波

1965年生人,资深媒体人/电视制作人。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外语系国际新闻专业;后就读日本早稻田大学研究生院映画学专业;香港科技大学工商管理硕士。曾任职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2002年加盟凤凰卫视。在二十多年媒体从业经验中,制作策划监制多个专题栏目及大型专题节目,曾任凤凰卫视纪录片栏目的总制作人及节目运行,现担任多个国际纪录片节评委、决策人,具有丰富国际阅历。现任凤凰卫视中文台副台长、总编室主任、电影台台长。

编辑:林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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