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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与显王殿下大婚前一个月,江林栖出家了。
这件事一时间轰动整个盛京城,甚至盖过婚事的风头,我心里很是憋屈。
江林栖从小就是个拔尖的,才情品貌万里挑一。外面的人提到江家女,向来都是只知她江林栖,不识我江浸月。
我自小笼罩在她的万丈光芒之下,她样样比我好,与我又并非一母所出,况且中间还隔着嫡庶尊卑,我对她自然亲近不起来。
可偏偏我俩的生母都早早地去了,她又是我的嫡长姐,父亲常常把长姐如母挂在嘴边。如今我快要出阁,按规矩合该去拜一拜她。
我是在京郊大相国寺后山的一处僻静宅院再次见到江林栖的。她还是喜欢穿天青色的襦裙,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住,只插了一支极简单的木簪子。
正是桐花开放的时节,江林栖坐在桐树下,手执经卷。山间微风拂过,满树的花瓣飘落,纷纷缀在她的发间,美得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
江林栖原先是想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是父亲磨破嘴皮,苦苦相劝才拦下,只允她挪到这方外之地带发修行,断了红尘。
我突然觉得有几分庆幸,这么美的头发,还好,还好还在。
江林栖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了,便抬头望向院门。她看清我的时候,眸中如一潭千年深水,毫无波澜。
从前的江林栖是冠盖满京华的大才女,举手投足,皆是风流灵气,光彩四溢,鲜活逼人。
可她刚刚看向我的时候,我只感受到了她眼中的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的呢?我想应该是承平十六年的秋天。
从那场牵扯了无数人的东宫谋逆案发时,从威名赫赫的百年宁国公府满门抄斩时,从宁国公府的大公子崔修贤上断头台时。
2
“既然来了,在门口站着作甚?”
我被江林栖唤回思绪,屏退侍女,走入院中:“长姐,我与显王殿下的婚期将近,你,来不来送嫁?”
记得幼时父亲忙于公务,府中除了婆子丫鬟,常年只有我与她二人。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相伴而生。
即便再不喜欢她,可在我心中,还是隐隐希望她能回府送我出阁。
她看我良久,轻轻摇头:“显王绝非良配,你若执意拒婚,现在还来得及。”
“我为何要拒婚?长姐也认为,我一个微小的庶女,高攀不上皇室的门楣?配不起这桩婚吗?”
其实圣上一开始属意的显王妃人选是江林栖,奈何她心如蒲苇,外柔内韧,不愿接受赐婚,显王妃的位子这才落到我头上。
这段日子以来外面流言不断,议论江林栖与我的是非长短,猜测我这个多年来名不见经传的庶女,是如何抢了她嫡长女的婚事。
我哪里有什么心气手段夺她的东西,不过是她不想要的、看不上的、不稀罕的,才轮得到我。
“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比我好,我什么都比不过你。如今我好不容易捡到一桩人人艳羡的婚事,好不容易能越过你一头,你是不是很不情愿?”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江林栖语气淡淡,浑不在意,似乎是我在无理取闹一般,我讨厌极了她云淡风轻的态度。
“那你为何不愿送我出嫁?又为何要劝阻我?”
自先太子被赐死,圣上膝下唯一有作为的皇子便是显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对显王愈发倚重,显王妃的位子代表着什么,她江林栖难道不知道?
“当年宁国公府崔氏一族倚仗先皇后与东宫,是何等的风光荣耀。崔氏正统唯一的嫡出姑娘,身份又是何等尊贵。可崔氏倒台后,崔应柔的下场是什么?他谢怀瑾今日能为了讨他父皇欢心,抛弃为他诞下世子的崔应柔,来迎娶江家女,焉知来日他会如何对你?”
“崔应柔是病逝的,何来抛弃之说?更何况崔氏伙同东宫谋逆,她本就是戴罪之身,如何继续当得显王妃?将来母仪天下,又怎么堵得住万姓悠悠之口?”
“不!不是!”江林栖似是受到刺激,红着眼反驳:“她根本不是病逝的!这不可能!”
她闭上眼,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再睁眼时,眸中的风起云涌已尽数压下,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我已是方外之人,红尘中事与我再无干系。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二姑娘既决心去搏这滔天的前程权势,从此后,因果业障,便都得受着,只望你日后莫要后悔。天色不早了,二姑娘早些家去罢。”
3
我长这么大,活得最舒坦的,便是出嫁这一日。
承平十八年的春天,显王三茶六礼、八抬大轿将我迎进王府,父亲为我备下的十里红妆映红了半边天,摆满一整条朱雀大街,一眼望不到头。
我坐在花轿中,听着外间众人的艳羡称奇声,长舒一口气,心中好不快活。
从此以后,我就是显王妃,是将来的中宫之主。
我要坐上世间女子的至尊之位,我要让世人都知道江家女不是只有她江林栖,母仪天下、名留青史的,是我江浸月。
晚间,显王府中挂满红金灯笼,里里外外都贴着“囍”字。我坐在帐中,等到蜡烛燃尽,垂泪天明,也没有等到那个来掀盖头的人。
次日,王府的徐嬷嬷来告诉我,谢怀瑾昨夜喝多了酒,醉得人事不知,小厮将他抬去书房,胡乱歇了一夜。
我虽感到不满,可终究也没多言语。稍事洗漱后,便去前厅与谢怀瑾一同入宫面圣。
谢怀瑾对我态度淡淡,一整日下来都未仔细瞧上我几眼。只有当着他父皇时,对我才稍微亲近些。
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这般慢待于我?难道是还念着前头那位先王妃?可王府中不见半点和崔应柔有关的痕迹,谢怀瑾也不像是多情念旧的作态。
我思来想去,琢磨着大约谢怀瑾是觉得娶我这个无名庶女,跌了他王府的身价。今日若显王妃是江林栖,他绝不会如此怠慢。
指婚给丧妻王爷,嫡姐誓死不嫁,家中不起眼的庶女却主动替嫁
江林栖啊江林栖,我当真比不得你么?
4
嫁入王府的第三月,谢怀瑾终于与我圆房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外间凉风习习,草木清香阵阵。我倚在灯下做针线,独守寂寞空闺。谢怀瑾进屋的时候,已近子时。
“殿下,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成亲以来他一直以公事繁忙为借口,宿在书房,这还是他头一回踏入内院。
“识渊哭闹了半宿,刚才睡下,太医说他已无大碍。”谢怀瑾揉着眉心,显然已疲惫至极。
谢识渊是崔应柔给他生的世子,这孩子说来也可怜,刚满周岁便没了娘。白日里奶娘喂奶后,他便突然开始上吐下泻,众人都只当是闹肚子。
可我看那孩子脸色发青,嘴唇乌白,不像是寻常病症那么简单,遂坚持遣人入宫请太医。
谢怀瑾抬头看我,眉眼深邃专注,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一般:“这回多亏你,不然,不然……”
我从未被一个男子这样深深地注视过,不觉脸颊发烫,耳后也热得厉害:“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殿下不必忧心。”
房中只有我与他二人,烛光不甚明亮,搅得室内的气息仿佛也不大清白,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暗流涌动。我低头不敢再看他,双手无措地摆弄寝衣衣带。
谢怀瑾微颤抖着手,不容拒绝地抬起我的下巴,凝视良久。我与他的目光,在清亮又迷离的月色中靠近。
洞房花烛,灯火燃尽,至此,周公礼成。
这夜过后,谢怀瑾便搬来内院与我同宿。夜里有时会欢好,有时则什么都不做,只单纯地伴着彼此沉稳绵长地呼吸入睡。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想,至亲夫妻,应该就是像这般,两个人同床共枕,一起于美梦之中捱过一个又一个黑暗的夜晚,再一起于梦醒之时迎来清晨第一缕绥绥微光。
渐渐地,我的梦都被谢怀瑾的身影填满。我偏头望着谢怀瑾紧闭的双眼,轮廓起伏的侧脸,突然很好奇。
他的梦里,都有些什么呢?会有我吗?
5
我以前其实一直都有些怕谢怀瑾。他寡言少语,强势凌厉,和他呆在一处,总会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白日里他行事更是雷厉风行,上回谢识渊中毒,我虽不清楚始末缘由,却也知道后来谢怀瑾下令将近身伺候世子的奴仆全部杖毙。
书房外血流一地惨不忍睹,哀嚎求饶一声声揪着我的心尖,那是第一次有那么多人死在我眼前。
谢怀瑾欲上前安抚我,我却下意识退后半步避开,他的手落了空,身后似是无边的虚无和孤独。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夜半醒来时,床榻外侧空荡荡的,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谢怀瑾!谢怀瑾!你在哪儿?”我跳下床榻,慌忙朝外间跑去。
夜风扬起发丝和衣带,我一路寻至书房,推开房门,谢怀瑾震惊地看着我。
我走近他,哽咽道:“你今夜为什么不回来?”
“今日,我处决了那些人,你是不是……”
“我不怕!”我拦腰抱住他,脑袋抵在他的心口:“我不怕的,谢怀瑾,我不怕你。”
我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小幅度的颤抖,他的身体紧绷着,用尽全力在克制。
“谢怀瑾,我不怕你,我怕你不在。”
话音未落,他的双臂紧紧回抱住我,似要将我揉进他的躯体中,与他永远融为一体。
“叫我阿瑾。”
“阿瑾。”
“我在。”
“阿瑾。”
“我在。”
“阿瑾。”
谢怀瑾猝不及防吻住我,这个吻来得又猛又急,我招架不住,连连后退,他顺势将我推倒在软榻上,缱绻温存时,他轻吻我的耳垂,唤我阿月。
眼泪与汗水同时滑落,真好,阿瑾,与,阿月,一对至亲夫妻。
6
在太医的调治下,谢识渊体内余毒渐清。徐嬷嬷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守着他,唯恐再教人钻了空子。
不知何时起,外面竟有流言说我这个后母容不下先王妃的血脉,企图毒害世子。
徐嬷嬷怕我多心,特地抱了谢识渊来与我瞧:“王妃过门的日子虽不算久,可老奴也瞧得出来,您不是那起子歹人。旁人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还望您莫放在心上。王妃如今夜夜承宠,为王爷开枝散叶是迟早的事。”
我有些羞赧,从她怀中接过谢识渊,学着她的架势抱住这襁褓中的婴孩。
“世子打出生没多久,就没了亲娘。王爷到底是男人,要顶天立地建功立业,无暇为后宅之事分心。这孩子身上流着罪臣一脉的血,将来注定难成大器。只盼王妃垂怜,多心疼他几分。”
“嬷嬷放心,我不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他长在王府,养于我膝下,断不能有亏待他的道理。至于他将来长大成人,该走怎样的路,自有他父亲决定,不是你我能置喙的。”
我端详着谢识渊的眉眼,凌厉不足,清秀有余,应是肖似他的生母。
关于先王妃的一切,王府众人皆是讳莫如深,就连徐嬷嬷也并不敢提起她。
我越来越好奇,谢识渊的母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在谢怀瑾心中,又有几分位置?
谢怀瑾这样爱惜这个孩子,可是却不许旁人提他的生母,当真只是因为不喜与厌弃么?
7
转眼入夏,盛京的暑气燥得人心慌。我恍惚想起来,江林栖就是出生在这样明媚热烈的季节。
她生辰那日,恰巧我在大相国寺为谢识渊诵平安经,便顺路去了她清修的宅院。
自上回我出阁前与江林栖不欢而散,已有小半年没见,她似乎又清减了不少,衣带渐宽,一袭素色外袍松松挂在身上,飘飘欲仙。只是腰间坠着的玉佩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她似是诧异我突然不请自来,淡漠的眸子轻轻从我身上掠过:“你来做什么?”
“自然是来让长姐瞧瞧,当初我的选择,到底有没有错。”
江林栖闻言抬眼,紧盯着我,细细打量,问道:“显王待你如何?”
“结发夫妻,自然恩爱。”
“比之先王妃,又如何?”
我哑口无言,满心的欢喜像被戳了一个洞,一点点泄气。
“谢怀瑾若是当真爱重你,我自为你高兴。”
“你怎知不是?”我急忙反驳,可在江林栖平淡的注视下,无端显得底气不足。
“我腹中已有他的骨肉,他若不是真心真意,怎会容我为他生儿育女!”我轻抚腹部,腰杆挺直几分。
江林栖面色古怪,似喜似悲,半晌方道:“你回去吧,既有了身子,就小心养着,山路难行,莫要再来了。”
说罢径自进屋掩门,将我一人丢在院中。我捏着藏在袖中的木盒,转身头也不回地下山,没承想在山脚下遇到了邵暮云。
“王妃也是为了江姑娘生辰来的么?”邵暮云面颊被晒得微红,额角薄汗涔涔。
我想到江林栖方才冷淡的态度,心中憋闷,把手中木盒交给邵暮云:“烦劳你把这个给她。”
“好。”
“你,是真心爱重她吗?”我叫住正欲上山的邵暮云,没头没脑地问道。
邵暮云微愣片刻,诧异道:“王妃为何作此问?”
“你只回答我是与不是。”
“是。”他斩钉截铁道。
这些年来,江林栖心如止水也好,心若死灰也罢,世上总归是一直有个人,不吝付出满腔真心与赤诚,默默守候着她,不求她回眸,不盼她经过。
再幸运不过,再完满不过。
我望着邵暮云渐行渐远的背影,一股酸楚袭上心头,眼眶胀得厉害。
邵暮云不愿放手的执念是江林栖,可江林栖割舍不下的红尘,却是早已魂归九泉的崔修贤。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活人,怎么比得过死人呢?
8
自从我怀孕后,谢怀瑾便让我安心养胎,将府中一应事务交给徐嬷嬷打理,半点不让我操心。就连日常吃食穿戴,也必要经他的手检查后,方能呈到我面前来。
瞧着他这副紧张模样,我嘴上不说,可心里极为受用,他如此看重这个孩子,就足以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
这个孩子的到来让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没有疑神疑鬼的道理。
胎坐稳后,谢怀瑾搬出内院,去外间书房夜宿。我心里不大舒坦,与他提过几次,他不肯依我的话搬回来,只道是为了我养胎好,我只能作罢。
可渐渐的,谢怀瑾在府中的时候越来越少。自先太子去后,他便一直都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皇子,平日里公事繁忙,寻不到人也是常事。最近却连夜里我着人与他送吃食,竟也未归。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箱笼中的旧物,意外看到了一枚同心玉佩,静静地躺在匣中,压在箱子的最下面。同心玉佩在昏暗的烛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我瞧着倒是十分眼熟,可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
子夜时分,谢怀瑾打起帘子从外间进来,微微一愣:”怎么还不睡?“
从他身上飘过来一股淡淡的桐花香气,扑面而至,让我不禁晃神。
“夏夜燥热,心绪不宁,想着收拾旧物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我犹豫几番,拉住他的衣袖,方开口道:”今夜,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他看着我期待的目光,这张脸的轮廓晕在背光的阴影里,叫人看不分明神情。
“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还是回前院书房安置吧,免得扰了你休息。”说罢,竟不顾我的挽留,挥袖扬长而去。
珠帘起又落,碰撞过后复又归于平静。谢怀瑾的背影在珠帘外越来越模糊,也离我越来越遥远。
明明前几个月他待我还那般亲近,明明他对我腹中未出世的孩儿也是万分重视,可为何现下却突然这么疏远和冷漠?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着人留意他的行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派去跟着他的人,竟然跟去了大相国寺后面的一处宅院——江林栖清修的地方。
原来这段时日,谢怀瑾夜里竟是去与江林栖私会么?
那股清淡的桐花香气涌上心头,使我一阵阵头晕目眩,恍惚中我想起了那对同心玉佩的另一半,似乎从前在江林栖身上见到过!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不!不会!江林栖不是这样的人,她目下无尘,自视甚高,绝不会与自己的妹夫有染。更何况,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更是谢怀瑾那位已逝的王妃崔应柔的兄长,她断然不愿与谢怀瑾有什么牵扯才对,其中定有误会。
我紧紧攥着那枚同心玉佩,胸口剧烈起伏,只盼着我的猜测是对的。
9
“天气炎热,山路难行,你怀着身子,往后若是无事,大可不必来这荒郊野岭寻我。”
“长姐与我同是江氏的姑娘,荣辱一体,自然不能生分,叫外人笑话了去。长姐在山中的日子过得清苦,我自然要常来探望,毕竟,除了我与安南侯府的小公子,想来也没有旁的什么人,会常常来与长姐解闷吧。”
我死死盯着江林栖,想从她面上看出些什么,可她一贯的神色淡淡,竟瞧不出破绽。
“我习惯清净,山中日月也别有滋味,自是不觉乏味苦闷。王妃的好意我心领了,时辰已晚,还是尽早回吧。”江林栖抬头看看天色,便对我下了逐客令。
我自是不会多留,可也不会离去。我命人将车架停在院外枝叶繁茂处,便静静地等着。
天刚暗下来,便有人来报谢怀瑾的车架停在大相国寺外。不多时,我就看到谢怀瑾踏入了我方才离开的院子。
至此,连日来忽上忽下的一颗心终于沉到了湖底。我缓缓闭上双眼,手掌轻轻摩挲腹部,面上热泪滑过,心底一片冰凉。
静坐片刻,正准备离去之时,却听见院子里传出激烈的争执声,似乎还有碗底碰撞碎裂的声音。
我撇下婢女,走至院门外,廊檐上挂着的灯笼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
“素日只道显王殿下如今水涨船高,地位今非昔比,没承想竟这般威风!怎么?终于按捺不住了是么?”
谢怀瑾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自门后传来:“本王念你一介女流,不愿与你计较,是以好言相劝了这些时日,你不要不识好歹。我既已知道当年是你暗中襄助她离京,才生出后面许多事端,便不会轻饶了你。你若把东西交出来,本王或可饶你一命。”
我眼皮狠狠一跳,自是知晓谢怀瑾是个说得出便做得到的狠戾性子,可江林栖的偏执也不遑多让。可到底为了什么重要的物件,谢怀瑾竟以性命相胁,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么?
只听江林栖冷笑道:“人都没了,又何必在意一枚玉佩?还是说殿下惯会做戏,从前哄得崔三姑娘那样苦,戏做久了自己也当了真?”
“我与她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可你不该,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就应承下与江氏的婚事,更不应该对她念念不忘的同时娶我妹妹!”
天边响彻一道惊雷,炎炎夏夜,我的手心浸满了汗水。
10
“当年崔应柔被你软禁于京郊,她虽是崔氏罪臣之女,却也还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你不敢反抗圣上的心意,瞒着她要与我江氏重新结亲。我若不助她离京,焉知你另立新妃后,圣上不会对她下手?我倒还要问问你,她一路出京平稳顺利,怎会突然病逝?定是你从中作梗。”
“与你江氏结亲,实属不得已而为之,你不送她出京,我也有法子保全她。”
“你有什么法子?你在自己府上,连自己的世子都保不住!谈何庇佑她?”
霎那间许多片段从眼前闪过,千丝万缕缠绕着,我努力回想,想抓住些什么,却总是隔了层窗户纸,有什么东西仿佛近在眼前。
是了,谢识渊中毒的那日夜里,谢怀瑾与我圆了房,竟是如此!
昔年东宫反案惹得圣上震怒,风光无限的先太子与崔氏无一人幸免于难,唯有当时怀有身孕的崔应柔逃过一劫。圣上仁慈,看在皇家血脉的份上,才放了她。可天家皇室,哪里来的仁慈,又哪里来的血亲。
崔应柔与谢识渊都与崔氏有牵扯,圣上怎肯真的放过他们?想来上回谢识渊中毒,大约也是宫里的手笔。
那日夜里谢怀瑾一反常态与我亲近,当时虽觉诧异,眼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与我圆房,是为了保全谢识渊,保全他与崔应柔的孩子。只要我有了身孕,圣上对谢识渊的杀心才会慢慢打消。
难怪他那段时日对我温柔小意,在我有孕后却又疏远我。原来如戏,原来竟都是一场绮梦,如镜花水月,如此短暂,如此虚妄。
“你害了阿柔,本就该死。本王为着玉佩与你纠缠许多时日,如今耐心耗尽,今日断饶不得你。”
情急之下,我一把推开门。谢怀瑾与江林栖转头看向我,难掩震惊。
我挡在江林栖身前,抵住谢怀瑾的微微抖动的剑尖,双眼通红地望着他:“殿下今夜若是一定要我长姐为先王妃偿命,就先杀了我吧。”
11
闷雷阵阵,闪电道道撕破夜空,狂风暴雨似是马上来袭。黑压压的苍穹下,谢怀瑾的面色愈发沉重。
我从没想过,竟会有一天,我的夫君执剑所向,会是我与我们未出世的孩子。
江林栖在身后呵斥道:“你在胡闹些什么!”
我没有回头看她,目光定定落在对面谢怀瑾身上:“长姐,我没有胡闹。从前你的规劝我一句都听不进去,现在才明白他原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他不会在意我与孩子的死活,我也不是在威胁他。他不肯放过你,难道以后就肯放过我吗?不如今夜你我姐妹二人死在一处,他日黄泉之下也好作伴。”
我往前迈出一步,剑尖便离我近一指,直到抵住我的咽喉,谢怀瑾仍旧不肯收剑,他果真半点都不肯在意啊。这般想着,我已万念俱灰,作势朝剑锋撞去。
江林栖一把抓住剑尖,素白的手掌顿时鲜血淋漓:“我与你谈个交易!谢识渊养在王府,长在盛京,危险重重,难保不会遭人毒手。你把他交给我,我带着他远离京城,好生抚养,从此不再回京,如何?“
“换你一条命吗?我如何信你?”谢怀瑾声音沙哑。
“不,换的是我妹妹的尊荣。我要你答应我,来日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有负于她。你信不信我,答不答应我,完全取决于谢识渊在你心中的地位不是吗?”
江林栖手中的血顺着剑锋流下,被不知何时已下起的暴雨冲走,我怔怔地流着泪,心口痛得无法呼吸。
“明日辰时,我着人来给你答案。”谢怀瑾冷冷扔下这句话便走,我追出门去叫住他。
“谢怀瑾!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真心?”
12
“至深至浅清溪,至近至远东西,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坐在屋中,回想谢怀瑾离开时的背影,口中喃喃念道。
“长姐,你说明日辰时,我们等到的,会是谢识渊,还是一瓶鸩酒,或者一把匕首,一尺白绫?”
江林栖摩挲手中的玉佩,反问我:“你希望是什么呢?”
“我?“”我苦笑道:“我既盼着他干脆杀了我,又不忍知道他竟会杀我。”
“他送来的如果是谢识渊,证明在他心中谢识渊比你和你的孩儿重要;他送来的若不是谢识渊,则证明在他心中崔应柔比你和你的孩儿重要。无论他答不答应,如何选择,答案都不会是为了你,他的心中,自始至终都没有过你半分位置。”
浓烈的酸楚袭来,我半晌不作声。屋外急风骤雨似是要毁天灭地的架势,室内一盏烛火静静地燃烧,烧得我心口一阵阵发疼。
次日辰时,重重把守的院门被人缓缓拉开,徐嬷嬷抱着谢识渊来了。
襁褓之中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看着人笑,无端惹人怜惜。
徐嬷嬷把谢识渊交给江林栖,恭敬道:“老奴奉王爷之命,将小世子交付给江大姑娘了。听闻江大姑娘人品贵重,且与昔年宁国公府崔大公子算是故交,还望姑娘看在先王妃与崔大公子好歹也是亲兄妹的份上,善待故人血脉。”
“离京的车驾在外候着,江姑娘可以启程了。”
江林栖抱着谢识渊,疏淡的眉目间浮现出几分怀念。不过片刻,她收敛神色,便朝门外走去。
“长姐!长姐等等我!你从前几番规劝,我从未听进心里去。先头是为了与你争个短长论出胜负,后来却是鬼迷心窍喜欢上了谢怀瑾。我,我……”
心知她这一去便是永别,我胸口压着好多话要说,可不知从何说起。
“不必自责,错不在你。我带走谢识渊,谢怀瑾便是为了他,往后也不会薄待你。而你的地位越稳固,我与谢识渊才越安全。”
她凝视着谢识渊的眉眼,浅笑道:“自他去后,我在这世上便已没有留恋的人或事,从今往后,我能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天地间,抚养这个与他有血脉至亲的孩子,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江林栖最后看我一眼:“往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再不可任性赌气,莫要挂念我,就当我随他一起去了吧。”
13
邵暮云踏入院门的时候已是黄昏,我正在整理江林栖素日的衣物。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满头大汗,发丝散乱,急着问我:“你姐姐呢?”
“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何时回家?”
我抬头望着这人,觉得他真是执拗:“离开盛京了,再也不回来了。”
邵暮云呆住,往日神采飞扬的一双眼睛顿时蒙上水汽。他呆立半晌,木然转身,边走边道:“我去找她。”
“她都不回来了,你找她做什么?”
“我随她一道,天上人间,黄泉碧落,我也不回来了。”
“可她未必想与你一道。”
邵暮云身影微滞,停在院中桐树下,仰头看着满树的枝繁叶茂,忽地笑了:“那我跟在她身后就好,不叫她知晓。烦劳王妃给我家中带个信,建功立业承袭爵位这些事情我做不来,日后就托付给兄长了。我胸无大志,这辈子只想追随江姑娘左右,做她栖身停歇的一片荷叶,一叶小舟。”
我忽然想起彼时江林栖站在桐花树下静好温和的模样,如瀑的长发只用一支极简单的木簪挽起,那木簪好似是我幼时送她的生辰礼。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桐子结千年。
我命人好生照料这株桐树,便起身回府。
我合该要回去,回去与谢怀瑾做这世上相敬如宾貌合神离的至疏夫妻。
天边日头西沉,云霞舒卷,整个院子都被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
晚云收,音尘别,别后再无隔年期,长愿相随,情深知不知。(原标题:《晚云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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