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毛绒绒的兔子,造就了我毛绒绒的童年和少年。这些短命的家伙,在看似悠长的岁月里,啃食了我生命中最初的那片青草。
我养过很多品种的兔子:中国灰,比利时黄,美国白,俄罗斯黑......有段时间我很注重品种的多样化,我家的院子几乎就是一个兔子的民族风情园。
我的兔子住过各种各样的窝:地窝子,砖格子,二起子,铁笼子......我想这些它们肯定都不喜欢。根据祖先遗传给它们的密码,它们无疑最喜欢自己打洞来住。
我养兔子不是为吃肉,我从未吃过自己养的兔子;也不是为赚钱,卖兔子的钱都得交给父母,我只负责养。
解放兔子的天性,让兔子过上兔子的生活,是兔子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我养兔子,兔子也养我。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
因为养兔子,我得以认识田野里大多数植物。一年四季,哪些野草,哪些野菜,哪些树叶,哪些庄稼棵子适合兔子的胃口,哪些它们连闻一下都不肯,我摸得一清二楚。
因为养兔子,我很小就掌握了这个村庄周边的地形风物。哪条河汊里鱼虾最多,哪片树林里斑鸠最多,哪条土堰上田鼠的洞最多,哪片坟地里盛产蒲公英,我都了如指掌。
因为养兔子,我爱上了田野、树林、河湾、苇荡;因为养兔子,我懂得了珍惜生命,爱护生灵;因为养兔子,我的心里常驻蓝天白云、青山绿水、日月星辰......
因为养兔子,我懂得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尽管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出落作息的生活,可见兔子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急切地想逃离乡村的想法,在城市呆久了,反而十分想念那片芳草萋萋、碧水长流的土地。这种情结,就是源于那一窝一窝的兔子。
我看着兔子津津有味地嚼着一棵青草,就懂得了生命的需求何其简单!一棵草只有一棵草的味道,没有孜然味,没有胡椒味,没有鸡精味,没有奶油味......
我看着兔子一家其乐融融地躺在土洞里睡觉,就明白了生命除了吃饭睡觉,其他都是小事。没有一只兔子梦见自己住在豪华的别墅里,没有一只兔子思考过年薪百万和晋升职称的事。
兔子天生懂得老庄哲学,信奉大道至简,一切听天由命。但兔子不是没脾气,兔子急了也咬人。
我过手的最后一批兔子是最幸福的一批家兔,它们过上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最后竟然不知所踪,至今我仍在梦里追寻它们。
那时候我们家院子很大,除了一溜北屋,就是一片泥土的空地。院子里有国槐一株,一只寂寞的花猫每天下午五点准时从墙头跳到它的树杈上看我和弟弟推磨;有香椿两株,其中一株多愁善感,一年四季流着粘稠的泪;有泡桐一株,枝叶繁茂,压弯的枝条把北屋的麦秸顶戳了一个洞,害得我们下雨的时候得一盆一盆往外接水;还有一棵碌砫粗的老榆树,长满密密麻麻的榆木匠,我每天用热尿滋也不管事儿。
院子的东墙根儿堆着一堆烂木头,有院子里死掉的树木,也有盖房子剩下的破木料;南墙根儿有一垛用来烧火做饭的麦秸,每年初夏快要烧完的时候,新的麦秸又在这里聚会。
眼看就要上初三了,我不能每天去野外给兔子打草了,只能喂猪的时候顺便给他们舀一勺猪食,猪很不高兴,兔子们也很不高兴,后来它们集体闹绝食。
我索性就把它们从地窝子里、砖格子里放了出来,满院跑,自谋生路吧。起初它们以为是每天定时的放风,在院里玩一会儿就自觉回到窝里。后来发现窝门一直开着,才意识到被特赦了。于是,兔子的本能开始在这个院子里施展。
那时候我有四个品种九只兔子,成年兔五只,两公三母;半大兔子两只,一只美国黑貂,一只法国海棠,都是稀有品种;幼兔两只,是上一窝兔仔卖掉后专门留下做种兔的。
前两天它们在院里东瞅瞅,西望望,四下闻闻,探头探脑地侦察地形。第三天,院里就空空如也了。偶尔从烂木头堆里、柴草垛下面露出一个小脑袋、一双大耳朵,没等走近,就消失了。我掀掉几根木头,发现下面有新刨出的土,就放心了——它们打洞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兔子们很敬业,废寝忘食地营造自己的新家,也不见它们出来觅食。直到一周后,我在院里丢一把青草,躲在窗后观察,才见那两只幼兔小心翼翼地出来吃草。那只黑貂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木头堆下窜出,迅速消失在麦秸垛里。而成年的兔子很警觉,始终不肯出来。但第二天早晨,我发现丢掉的青草一根不剩,只剩一地粪球。它们开始躲我,这是天性的恢复。
有一天突降大雨,我在学校里心急如焚,担心兔子洞被水淹没。放学后雨还在下,望着院子里白茫茫一片,我的心哇凉哇凉的。
第二天清晨天光放晴,我看到九只兔子齐刷刷地蹲在一根原木上,皮毛干燥整洁,毫发无损!我低估了兔子做窝的本能。是啊,谁见过田野里哪只野兔是被雨水淹死的?
有个周末我在屋里写作业,弟弟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大喊:哥,你快去看看!
从烂木头堆下面,七个小毛绒球鱼贯而出,黑的,白的,黑白的。这肯定是黑貂和海棠干的好事,半大小伙、姑娘成人了,干出一窝小杂种,还没满月的样子,特别可爱!
惊喜未定,从麦秸垛下又涌出一堆褐黄、泥灰的毛绒球,一共九只!一只成年的母兔使劲儿蹬了两下后退,表示这是它的杰作。
从此,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兔子的事情兔子自己能办好,不用人瞎操心。
后来,兔子们齐心合力打通了南墙,外面是一条滴水巷,两头堵死,巷子里积满陈年的落叶,长着稀疏的草。这是它们的另一个乐园,没有人打扰的世界。
我不知道兔子们到底靠什么维持生存,除了我偶尔撒下的青草或猪食,还有麦秸垛下的麦粒?泥土里的树根?滴水巷的落叶和荒草?
再后来,这些兔子一只不见了。这似乎是我梦中的一群兔子,说没就没了。我们清理了木头堆和麦秸垛,挖掘了它们的洞,一无所获。几十年了,它们又好像一直活着,在我荒芜的心田里奔跑。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得解放天性,降低要求,隐姓埋名,这是它们给我的启示。但我让它们失望了,我活得一直不如它们。
如果我再养一窝兔子,还能找回失去的童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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