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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翅白鸟》是洛阳青年作家维摩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这部小说集以作者的故乡洛阳为背景,涉及洛阳城的诸多文化元素,具有独特的城市气韵和风格。小说集中的同名小说模仿了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呈现出了魔幻现实的色彩,又加以运用中国古典诗词意象和修辞手法,形成了魔幻而浪漫的诗意氛围。就小说集的精神内核来讲,维摩潜入现实生存的深处,借助人物的行动,展现他们的心灵与现实、理想与凡俗的巨大错位,并借此展开对庸常生活、荒诞人生的追问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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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多作家作品中,我们经常能够看到作者故乡的影子。比如,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莫言的高密东北乡、李佩甫笔下的平原,等等,这些作家都以故乡为文学创作背景,或是寄托对家乡的思念,或是批判人性劣根。《巨翅白鸟》的作者维摩是土生土长的洛阳人,在小说集中,我们也能够看出作者想要展现故乡风貌的意图。

洛阳是“九朝古都”,古称豫州,别名“凤凰城”、“九都”。小说中故事发生的背景大多是在“九都市”,出现的报纸是《九都日报》,品尝的酒是九都大曲,杂志社是作者本人所在的《牡丹》杂志,可见洛阳就是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在小说集中,作者维摩涉及到了洛阳城的诸多方面,包括城市布局、美食文化、名胜古迹、城市建筑、围棋文化等。

在城市布局方面,作者在小说《心理活动说明书》中以幽默的口吻讲述九都市是一个狭窄的长方形,“面积不大,就是长得邪乎,从东到西需要两个小时,从南到北却只需要放个屁的功夫”【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10页。】。九都市极其对称,在城市的中轴上竖起了一根柱子。这根柱子就是洛阳的九龙鼎花岗岩雕塑,是洛阳悠久历史的象征,在柱子顶端的司母戊鼎更是洛阳青铜时代的权力象征。在小说中,作者没有夸耀九龙鼎的古朴凝重,而是其戏谑为“一根朝圣的阳具”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10页。】。

在美食方面,洛阳四面环山,降雨偏少,天气干燥且偏寒偏冷,因此形成了独特的饮食文化——汤文化,被称为“汤城”。“洛阳水席”是当地人引以为豪的国宴菜,其中大多数都是汤。当地还流传着一句俗语:“早起一碗汤,给个神仙都不当”,足见洛阳人对汤的喜爱。在小说《心理活动说明书》中,就多次提到早汤:牛肉汤、羊肉汤、驴肉汤。在作者笔下,炖汤的厨子也是兼职屠夫,他们宛如文惠君账下的庖丁,解牛技巧游刃有余,场面十分精彩。

洛阳历史文化丰厚、朝代众多,旧王朝遗址也是不计其数。“这个城市的低下掩埋着一百多个旧王朝的帝王,他们的骨殖早已化为泥土,陪葬品被人盗掘精光,只有故事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17页。】。这些各代皇帝的故事成为同“根号二”这样普通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所讲的历史也许是张冠李戴、信口开河,但是他们却乐此不疲地借此满足自己的消遣欲望。

洛阳名胜古迹众多。《邙山奇侠传》的邙山位于洛阳市北,在历代多有皇帝名人身葬于此,有“生在苏杭,葬在北邙”之说。邙山的最高峰为翠云峰,上有道教名观上清宫。小说描绘了唐朝时期,穿丝绸、戴牡丹簪花的洛阳城人;借唐朝苏老汉游洛阳城、乔峰传奇经历,提到了洛阳的名胜古迹龙门石窟、龙门奉先寺、白马寺、翠云峰以及上清宫。

在城市建筑上,作者在《量子录梦机》中提到了中州路、河西区的苏式建筑红砖楼,这些都与和现实洛阳接轨。

另外,洛阳还是著名的“全国围棋之乡”。在2005年,洛阳围棋职业段位总和达到整整100段,从那时起,洛阳便被称为“百段之城”。古人将围棋的技艺水平分为棋艺、棋理、棋道三个层次,棋道与天道、人道有着相似之处,围棋之理,宰阔立天地之理、人文之道、世事之变、玄机之隐。在小说集第一篇小说《空瞳》中,作者维摩便汲取洛阳当地丰厚的围棋的文化,以棋道喻人道,读起来饶有趣味、文化内涵丰厚。

《巨翅白鸟》小说集中收录的小说风格多变,有描绘青春疼痛,有描绘现代乡土,有书写都市异人,有表现魔幻现实,有唐代传奇,有军旅生活,有官场人情。无论是哪种风格和内容,作者维摩都将诸多洛阳城的历史文化与城市风貌融入到了小说的创作当中。虽然只是局部描述和碎片化书写,但是足以让我们领略洛阳的特色风格。并且,在小说集不同的内容中,作者也沟通了洛阳古今,让洛阳的历史跃然纸上。不过,在语言上,作者维摩并没有特别突出洛阳的本地的方言色彩,在内容上,也没有更加深入的洛阳城风土人情的描绘。可以说,洛阳城的诸多元素为小说提供了发生的背景,给小说叙述增加不少亮点和文化内涵,不过,洛阳城的整体风貌并非十分清晰,地域性不够明显,作者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而丰满的文学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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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小说集书名的短篇小说《巨翅白鸟》,是一部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小说借鉴了哥伦比亚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于1968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巨翅老人》。《巨翅老人》中,下了三天的大雨后,长着翅膀的老人被认为是天使落入人间,被贝拉约一家收留。小镇的居民对老人做出了各种揣测和判断,老人继而成为贝拉约夫妇的摇钱树。在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折磨后,老人在寒冬里奄奄一息,却又奇迹般地在来年春天恢复生机,最后长出羽毛,飞向了无际的天空。

《巨翅白鸟》与《巨翅老人》的故事情节高度相似,并模仿了《巨翅老人》中采用的神话隐喻。在《巨翅老人》中,故事的开始即是大洪水和瘟疫:“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他们已经在家里杀死了太多螃蟹”、“刚出生的孩子整夜都在发烧”、“从星期二开始,这个世界就一直凄凄切切的”【[哥伦]马尔克斯著,陶玉平译:《世上最美的溺水者》,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1月版,第3页。】,这是对《圣经》神话中有关大洪水的经典描述的有意模拟,寓意着神对人罪过的惩罚。随着洪水退去之后,被认为是“天使”的巨翅老人也来到了人世,在经历了人世间苦难之后,重新恢复生机,离开人世,这与《圣经》中耶稣受难的经历十分相似。

在《巨翅白鸟》中,故事的开头同样是“大雨下了三天”【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6页。】,被称为“神仙”的乌龟趁着涨水逃走了,“房东的孩子闹夜哭”【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6页。】,雨停了之后,杜遇捡到了白鸟。拥有了白鸟的杜遇得不到邻居、亲人的理解,同样承受着众人的凝视和非议。在故事的结尾,“大雨覆盖了整个城市”【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6页。】,产生了大洪水,杜遇和那个巨翅老人一样,长出了羽毛,飞向了天空。

不过,与马尔克斯的不同的是,作者维摩将“老人”改为了“白鸟”,使得整个小说更加富有中国古典诗词的诗意氛围。“白鸟”是一个含义非常丰富的意象。自古以来,“飞鸟”就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古典诗赋意象,它的内涵丰富,意境深远,其源头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对飞鸟的崇拜。古时候的先民会将飞鸟想象成为开天辟地的英雄,比如《山海经》中的《精卫填海》,反映了先民对于理想的不懈追求。这篇小说中出现的巨翅白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种在古诗词中经常出现的鸟——白鹭。白鹭体形瘦削,喙直而尖,颈和足均长,尾短,其样貌体态都和文中所描绘的巨翅白鸟十分相近。在古代诗歌中,白鹭象征着自由、高贵和纯洁,正如诗人杜甫在《绝句》中写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白鹭所象征的品格与文章所要表达的巨翅白鸟的内涵相契合。

在这篇小说,作者常常将白鸟比喻为纯洁美丽的女人,当杜遇将白鸟抱回家时,老桑开玩笑说,这是“抱女人”的手法,当杜遇将白鸟放在副驾驶上时,白鸟被比喻为“好莱坞的疲惫美人”【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8页。】。小说将白鸟耀眼的白色羽毛比作缀有蕾丝和流苏的长裙,像是一个美丽女子的打扮。当老桑想要窥探这“裙子”的底部时,白鸟会呈现出自卫的状态,可见白鸟的纯洁、不容侵犯。另外,白鸟也是孤傲的、超凡脱俗的,当白鸟起飞时,“每个人都看到了白色大鸟展翅的一刻,他们深信它本应该飞翔在尘世之上,藐视村庄和城市,唾弃蝼蚁和人群。”【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7页。】

除此之外,白鸟的内涵十分丰富。小说中的三个人物也和白鸟有着密切联系,其背后分别代表着不同的隐喻。其一,白鸟是杜遇已逝女儿的化身。杜遇与白鸟之间的举动,像是一位父亲与女儿的亲密互动,杜遇会抱着白鸟,让白鸟枕在他的肩膀睡觉,而白鸟也会寻求杜遇的庇护。白鸟常常出现的场景是阳台,而女儿生前也喜欢待在阳台,“陈红说过,女儿每次回家,都要陪她在阳台上坐一会”【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34页。】。在陈红眼里,白鸟会让她想起女儿,恍惚间将白鸟当作女儿。另外,从外形上来看,二者也具有相似性,“女孩儿欣长瘦削,有点像眼前的这只白鸟”【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34页。】。所以,白鸟很可能就是已逝女儿的化身,意味着杜遇和妻子心中对女儿的追忆和寄托。

其二,白鸟就是杜遇,或者是杜遇想要逃离纷扰尘世的内心投射。文中提到过,杜遇“这家伙牵绊太多,总是活得不洒脱”【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9页。】,点明了他为世俗生活所羁绊的内心。杜遇的房间是通着阳台的,他和白鸟都喜欢待在阳台上。阳台可以理解为杜遇逃离外界的一个独立空间,这个空间隔绝了“油脂样沉重的空气”【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8页。】,连接着“深山溪水的幽静,白鸟的每一次振翅,都会有湿润会让清凉席卷而来”【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28页。】,带给杜遇身心的清爽和思想的安宁。

白鸟和杜遇之间也存在着独属于他们的心灵联系,杜遇能够发现并触摸白鸟在光鲜亮丽外表下的脆弱,抵达白鸟的内心,白鸟也习惯性寻求杜遇的庇护。杜遇和白鸟喜爱自由、高贵纯洁的品性相通。在失去女儿、与妻子离婚分家、在众人的凝视和叨扰之下,杜遇也终于不再忍受生活的重压,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只巨翅白鸟,摆脱沉重的肉身,消失在了蓝天里。这样的结尾是作者的一个浪漫化的处理,给残酷的现实加上了温暖而奇幻的色彩。化身白鸟后的杜遇直追先前的白鸟而去,也许是选择去和死去的女儿团圆,也许是摆脱内心的挣扎,去追寻自己理想的生活。

其三,白鸟与人物孙鹭也有着高度的相似性。首先,她的名字中包含有“鹭”字,前文提到,“鹭”是一种鸟,很有可能就是文中巨翅白鸟的原型。当杜遇看到孙鹭发来的消息时,杜遇的想象是:“像是看见孙鹭正擎着秀丽的颈子等他,他胸腔里春水涌动”【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33页。】,可见孙鹭有着与白鸟一样的优雅姿态。就孙鹭的性格来看,她是一个喜欢文艺,像鸟儿一样向往自由的人,可是却做着她不喜欢的新闻编辑,写着她并不喜欢的废话。在听说了白鸟的故事后,她发自内心问道:“鸟不是应该向往自由吗”【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34页。】,可见她内心对自由的向往。

在故事的结尾,孙鹭来到了杜遇留给她的房子,看到了杜遇房间中涌出的绿色光芒,“在光芒中看到了那只巨翅白鸟”【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37页。】。也许白鸟映射着孙鹭内心的理想,当她看到白鸟的那一刻,她也真正地找到了自我,回归了自我,最终辞去报社的工作,经营花店,成为小巷里深藏的文艺女神。因此,维摩所采用的“白鸟”意象,丰富了小说的表意空间,加深了小说的内涵,也给文章增加了一些诗意的氛围。

除了运用“白鸟”这个诗词意象,维摩还从古典诗词中汲取精华,运用多种表达技巧,将现实与幻境融为一体,呈现出了一个神奇、魔幻、怪诞的场景,使得整个画面似真非真、似假非假、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为了达到魔幻的效果,作者维摩十分善于使用古典诗词中常常采用的通感、化虚为实的修辞手法,用形象的语言使感觉转移,将视觉、嗅觉、触觉、听觉、触觉等不同的感觉相互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使得意象更为活泼、新奇,创造出新颖奇特的意境,让读者在欣赏的过程中产生丰富的联想,获得充分的美的享受。

比如,在小说中,对“风”的描绘就采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老王看见丝丝缕缕的绿色凉风从杜遇房间的门缝里流出来,淌得满地都是,从墙壁来看,似乎积得有四五寸深,正在无声无息中缓缓退潮”【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30页。】,这里化触觉为视觉,将无形的风化作有形的流水,使得整个叙述更有画面感,增加了故事的奇幻色彩,突出白鸟能够在炎热夏季带来清爽凉风的神奇特点。通感的技巧使得文字能够突破语言的局限,让读者在克服审美对象知觉感官的局限,从而使文章产生的美感更加丰富和强烈。

在老王打开杜遇房间的场景中,作者更是将魔幻色彩发挥到了极致。杜遇的房间宛若一个生机勃勃的野外森林,里面跑出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在跑出房间后,都撞碎为绿色的碎片。这样的魔幻手法在小说集的其他小说中也多次运用。在《量子录梦机》中,写“我”在睡梦中,梦到妻子鹿惊丽来扯自己的被子的场景:“她扯得急,刺啦一声,被子就碎成了一堆蝴蝶,轰隆隆挤满了整个房间”【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70页。】,这种魔幻的场景预示着这是主人的梦境和幻象,为后文揭示妻子已逝埋下伏笔,同时也给文章增加了一些奇幻和浪漫的色彩。

除了魔幻的表达之外,作者维摩还多次借鉴马尔克斯在长篇小说《百年孤独》中开首第一句的句式。比如,在《倒叙流年》中,作者写道“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错过了向何小腰表露心迹的最好机会”、“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弄明白我爸在办公室的那句‘别怨我’是啥意思”【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54、62页。】。再比如,在《空瞳》中:“他用毛巾擦嘴的时候,纱窗外突如其来的夜风撞进了怀里,就如同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在车间值班时,李工慌慌张张推门进来时一样。”【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3页。】这样的叙事角度,能够将不同的时间和事件高度集中,极大地丰富了文字的内涵。

维摩借鉴了马尔克斯《巨翅老人》的情节,向魔幻现实主义致敬,同时,他也巧妙结合我国古代诗词的经典意象和修辞手法,捕捉生活中的奇异画面与典型人事,为小说营造起一种奇幻、浪漫、富有诗意的意境。马尔克斯曾经说过:“魔幻只不过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加西亚·马尔克斯著,林一安译:《番石榴飘香》,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1月版,第25页。】,通过魔幻的叙事手法,作者将《巨翅白鸟》的故事呈现得诗意而浪漫,将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心理问题和价值虚无等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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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说的精神内核上,维摩潜入现实生存的深处,借助人物的行动,展现他们的心灵与现实、理想与凡俗的巨大错位,并借此展开对庸常生活、荒诞人生的追问和思考。这部小说集中的人物,大多是生活中的不甘愿者,他们在现实的泥泞中挣扎,默默承受着生命的沉重。

《空瞳》中的老唐头为了帮助李工而收养了素素,但是他从未将这件事告诉他人,自嘲老来得子的他,多年来,始终保守着秘密,默默担负起养育的责任。这篇小说中有两处老唐头出门办事的情节,其中的细节叙述十分感人。为了凑齐素素借读上学的钱以及帮素素找到一份工作,老唐头两次去寻找素素的亲生父亲求得帮助。这两次出门,老唐头都是选择在中午默默走出家门,而老太太则是心照不宣地在家中照例做着炸花生、拍黄瓜、煎带鱼、拌豆腐这四样菜,把酒盅摆上,默默等待老唐头回来。在老唐头回来之后,老太太同样地问着:“妥了?”老唐头同样地回答着:“妥了”【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0页。】。老两口无言的默契和简单的一问一答,让我们十分感动,这看似简单的行为和言语却隐藏着多年来在生活琐事重压下形成的默契。

在小说集中,很多故事中的人物都饱受着亲人逝世的苦痛。不过,作者没有对人物的死亡展开详细叙述,而是将这些死亡刻意模糊和隐去,着重去展现在世人的苦痛和折磨。在《巨翅白鸟》中,去世的女儿对夫妻两人打击很大,而那只奇幻美丽的白鸟,也许就是两人心中女儿的化身,映射着两人对女儿的思念。在《倒叙流年》中,李榜样在妈妈去世之后,总是独自在公园里画画,用画笔默默排遣自己对母亲的想念。

李榜样的父亲在妻子去世之后,再没有过笑脸,积攒了太多负能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就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河豚,鼓起全身的断刺,随时随地准备给别人来那么一下子。”【】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49页。】在《量子录梦机》中,妻子对于“我”是十分重要的,“我”“在乏善可陈的生活里持之以恒地浪费着光阴和粮食,唯一的亮点是娶了鹿惊丽”【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76页。】。

在文章的叙述中,虽然故事的主人公是范特西,但是却时常穿插着“我”对妻子鹿惊丽的回忆。虽然明知范特西的发明是一种无法实现的狂想,但是我依然希望他能够成功制造出录梦机,留存下妻子的音容笑貌交给儿子。《回乡》中,红果的老公去世两年了,“每次想到男人她都想哭,可是人前她从来没有哭过”【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37页。】。《邙山奇侠传》中的“昆仑奴”帮助崔公子打死了猛犬,救出红衣女子逃出了牢笼。也许是因此想到了自己曾经击退雄狮,拯救商队的英雄事迹,想起了那段在大海中做水手航行的时光,想到了曾让自己心动不已的船长的女儿,他不再做昆仑奴,选择躲进深山,自己耕种,时常面对着船队的坟墓发呆。作者没有着重描写“昆仑奴”的内心世界,而是在他的行动中,默默诉说着他的孤独。

另外,故事中的人物大多都含有世俗难以容纳和实现的理想,却不甘愿放弃,默默坚持,在理想与现实的漩涡中挣扎着、追求着。《倒叙流年》中的“我”喜欢画画,却是一个色盲,“我喜欢画花、画鸟、画眼前的风景,画胸中的大海,只不过每一张画都是黑白灰三种调子。”【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44页。】《量子录梦机》中的范特西从小是一个数学天才,但是学校教育和社会生活不能够容纳他的痴狂独特。从宇宙大爆炸到弦理论,从牛顿力学到霍金虫洞,范特西始终沉浸在科学世界的狂想中,始终坚持着对数学的狂热喜爱。

他虽然看上去像是一个爱幻想的疯子,但是他的痴狂在这个浮躁而又急功近利的时代,却显得弥足珍贵。在《细腰》中,理想和平静被时代生活的泥泞和污浊所吞噬,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发展,那个身影淡如菊、热爱艺术的何小腰竟会变成“泥坑大象般污浊的样子”【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31页。】,留下无尽的心酸和落寞。

除此之外,在表现小说人物的苦痛和挣扎的同时,作者维摩也借助人物的经历和话语,缓缓地道出朴素简明的人生哲理。

小说《空瞳》中,作者将唐素素下棋的眼力与其识人处世的心力相结合,以下棋的道理比喻社会生活和人际关系,以“实”和“势”分析父亲和养父、周成和宋明的不同关系,并教育她深思熟虑、目光长远。另外,作者还通过棋局的形势来展现人物的矛盾冲突、心理状态,主人公素素不仅仅是在下棋,也在渐渐地以棋识人。

最后一次宋明和素素的棋局对战十分精彩。多年未见宋明的素素内心激动,在对局中,她从信任宋明,落子毫不犹豫,到对宋明反应的疑问,到失望,落子强行取势,再到孤注一掷,最终投子认输,这短短的棋局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生动体现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变化,而素素也终于在这场对局之后心灰意冷,视网膜脱落,成为了瞎子。这次输棋让她失去了进棋院事业编制的好机会,也让她看清了宋明,真正做到了“心明”。复明之后,她不再渴望生父安排工作,心如止水,缓慢平和地下棋,回回都赢一目半,追求的恰恰是围棋所追求的和谐共生之道。唐素素变成了“空瞳”,她看透世间情感真正做到了深思熟虑,也真正用心参悟了棋局和人生。

在一些描绘青春疼痛的作品中,作者感叹时光易逝,揭示人生的痛苦本质。在小说《倒叙流年》中,心事重重的赵红叶感慨“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我”在长大之后,才明白这句话是“无可奈何的吐槽,遇到挫折后的自我安慰,它的最大用处是让失落的自己重获平衡,”“痛苦本来就是人生常态,我明白过来时最美好的青春已经离我远去”【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66页。】。《细腰》中,“我”在回忆与何小腰的故事时,感叹时光对记忆的侵蚀,“人生如同河水,无论多大的狂风,也不过激起一时的水花,过后还是滚滚流入大海,那些水花只会在记忆里渐渐淡去,直到平如镜面,再也想不起来”【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25页。】。

时过境迁,曾经美丽的少女变成了如今粗俗丑陋的模样,让“我”怀疑自己曾经的记忆是否真实,也许这个人根本不曾出现过,过去的美好只是一场幻梦。在《红缨在手》中,通过李红缨无奈成为英雄的道路,感叹“命运就是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它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把耀眼的光环强加在你头上,也可以在你最需要眷顾的时候对你落井下石”【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91页。】,尽显命运的荒诞本质。

在《邙山奇侠传》这部独特的描写唐传奇的作品中,作者借鉴古代劝谏文的写作方法,通过苏老汉与女皇之间的互相问答道出君臣相处之道、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之道:“四海之内皆为王土,王土之上皆是子民,除了人,鸟兽虫鱼也是”【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96页。】;通过大侠萧峰的传奇经历,道出“千两黄金不卖道,十字路口送知人”【 维摩:《巨翅白鸟》,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年6月版,第100页。】的道理,感叹知音难遇、英雄不再。因此,小说集一方面展现人物的生存痛苦、理想的难求、价值虚无,另一方面也借此展开思考,发出对生命本质的哲思,感慨荒诞苦涩的庸常人生。

综上所述,小说集以洛阳城为背景依托,显现出独特的城市气韵。其同名小说《巨翅白鸟》借鉴了马尔克斯的《巨翅老人》,并创造性地运用了中国古典意象和手法进行了创新,使其更加具有古典气韵和诗意氛围。整部小说集中的故事有着作者对生命、人性的深情关照,使得作品能够在生活的广阔面展开,同时又能深入人心。

作者将理想、浪漫、幸福与凡俗、痛苦与孤独交织在一起,传达出世俗生活的无奈、青春成长的伤痛、时代的繁杂与浑浊、理想之路的坎坷和曲折,构建起一种苦涩却不失浪漫、哀愁而不过分忧伤的氛围。总得来看,维摩尽可能选入不同的叙事手法、内容和风格的小说,精心进行情节设计,在语言上精雕细琢,既能够满足多样读者对于故事性的期待,也能传达出深刻隽永的人生哲理,展现独特的审美内涵。不过,小说的模仿痕迹、技巧运用还有些明显,未来能立足自己独有的地域优势,发挥已有的叙事才华,构建起自己的叙事王国,当是维摩最值得人期待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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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位记者朋友,是优秀的饭桌讲述者。只要他在场,饭局一定是欢乐的。他能用略带乡音的普通话讲许多故事,有些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有些则是道听途说,有些显然是鸡零狗碎拼凑而成,包含了许多加工臆想的成分,但是从他嘴里讲出来,总是很有意思。有时候遇到了重复的故事,他仍然能讲出与上次不同的东西来。可惜他不写小说,同样可惜的是,我无法像他那样在饭局上讲故事。

同样一个故事,会挑选不同方式的讲述者。这在生活里屡见不鲜。我们常常听到一个故事被讲得非常精彩,也常常会看到同一个故事被讲得蹩脚尴尬。小说也会遇到这样的情形,找对了语气,能把一个司空见惯的事情写得别具风味。找错了角度,会导致表达困难,甚至半途而废。故事通过这种方式来选择属于自己的讲述者,似乎是另一种通灵术的展现。这个讲述者未必是亲历者,但一定是与读者观众有着某种默契的人。他们甚至可以改变事件的细节和场景,但是总会让故事饱含张力。

同样的事情,还会降临在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黄梅路鱼铺简史》这个故事,很早我得到了主线和人物,但是一直无法下笔。那时的我,看待事情喜欢套用自己的价值观,总觉得有人是对的,有人是错的,有人是傻的,有人是坏的。很多年以后,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听到了很多故事,窥视了很多心灵,渐渐能够理解每个人在不同状态下的选择。这个时候,重操旧故事,突然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其实故事的讲述,也是一种人生阐述,你理解到哪个地步,才可能阐述到那种地步。故事总能找到最合适的讲述者,我希望每个写作者都能在恰当的时候,听到故事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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