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立元被害死后,我们逃回北京。那是1940年初,我23周岁。 尽管东北比关内能够多挣些钱,但是生命没有保障,我们也只得说谎逃回来。当初去东北时说好管接管送,路费都由资方出,到这时又说不管了。我连行李都没有拿,皮帽子也放在那儿,就这样回来了。
我临上车时,师弟买了只熏鸡送给我,等我一挤上车,再找,没有了。因为那时候单有一种人上车掏包、偷东西,他从这门上,由那门下,或者到下一站下。火车到山海关时,要收回出关时领取的“入国证”,以后再来再领。 我交“入国证”时,偷偷地把出关时站在木框后面、被人捏着鼻子往外一拧照的那张相片撕了下来,这张相片一直保留到现在,成了纪念品了。 我小时候没照过相,可能在这以前只照过一张相片,要不,这就是23岁以前惟一的照片了。
回到北京以后,我算计了一下,出关仨月,只混上件长袍。我原来去东北时做的那件罩袍长了点,到东北后,为了上台好看些,又做了这件长袍,合着就挣了这么件衣服。 回到北京后,我病了。这病叫“羊毛疹”,中医认为是小伤寒一类的病,记得邻居拿针在我身上挑,说是挑“羊毛”。那时我自己只有十几块钱,有个朋友捎钱托我在关内买双皮鞋,加在一起,我手里有三十来块钱。这一病,钱都花光了。我没有去医院。医院这名词,对穷人来说,是沾不上边儿的。 那时四川营一带有个叫做什么中医学会之类的机构,像个慈善机关,白给人看病。我找他们看病,他们给误诊了。我那时心里本来有热,他们还用热药补,这样一来,病更重了。没办法,我去找许华甫大夫看病,许华甫一号脉,一看方子说:“啊呀!怎么开这样的方子?”他让我回去赶紧找块冰,喝冰水;买些榅桲、炒红果(这两种食品都是蜜饯果品)吃。炒红果,我吃不起;但我得想法找冰。我到一家饭馆,人家正卸冰,我跟人家要了块冰,吃冰核儿。冰水喝下去,果然两小时后,觉得精神好了一些。接着吃了两付药才算好了。
这一下病了个把月,稍好一点儿,我的头发掉了不少,我原来头发多得很,就是从那回后才脱落的。 病后,我身体很弱,脸上仍带病容。为了生活,我又回到西单商场老地方去。我跟相声场子掌权的那个人说我走时是不得已,天冷,没饭吃;现在冬天混过去,天暖和了,我又回来了。(我们管相声场子掌权的那种人叫“掌旋”。这是行话。跑江湖的人到处转,叫做“旋”,北京话音念做“学”。他跟我们挣钱差不多,不过他是第一个到那儿和人家定下那块地的人,他有点儿权。)我和他一说,虽然答应我在那儿演出,可是头天上地,头一段刚开场,我就受了打击。
我们开场时光唱“十不闲”,几个人同时唱,为了招徕观众先唱“福”、“禄”、“喜”、“寿”四个字的吉利词儿,唱完了,还有八句独唱。 这八句词,一般人都是这么唱的: 一上台来且留神儿, 一边财神儿,一边鬼神儿; 也有唱喜神的,那就是: 一边财神儿,一边喜神儿, 财神手拿着摇钱树, 喜神手托着聚宝盆儿; 聚宝盆儿倒有金马驹子在, 金马驹子一上来托着金人儿; 金人手拿八个字念来…… 大伙儿问:“怎么样啦?” 那人再唱: 念诸位招财进宝,日进斗金儿呀,豆豆,切豆切豆呛,…… 这时捧哏的就上去轰着说:“去!去!唱什么呀?唱个没有完,我还怎么说呢?”大伙儿这才回去,剩下两个人跟他说相声。
我上场的头一天,“掌旋”这个人在群唱唱完后,他来独唱。他却不唱上面这八句词儿,他唱了个神话故事,唱的是庄子的故事。庄子成仙了,有一天他出去游逛,看见路上有具骷髅。这是一具被强盗抢走钱财后杀死的行人的骷髅。庄子见他死得冤,就作法让他复活。这个人活过来后,一下子抓住庄子说:“你还我的钱财来!”那天“掌旋”的唱些什么,我记不住了,但最后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那是: “小人得了命,他就要思财。” 那句话的意思是讽刺我病刚好,还没好利索,就想到这儿来说相声挣钱啦。这意思是很明白的,我听了很难过。有什么办法?为了生活,我只得忍气说我的相声。后来我想,“掌旋”这号人,你说他是多么坏的坏人,也不是。他就是妒忌我。我学习比较刻苦,上来得快,说相声时间不长,在他那场子里已经名列前茅,也拥有一部分观众。所以他要打击我。由这件事,我体会旧社会艺人中间的行会思想是够严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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