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千面人”。
回溯中国电视剧发展的星河,在雏形初具的80年代初,他就曾以反叛青年的时代形象,闪耀其中。
从艺40余年,从混子到帝王,自遗少到贵少,无论是古装、民国、现当代,还是工农兵医商各工种,都能找到他留下的标杆性角色,成为一代文化符号。
他视“戏”为生命。
表演生涯初期便成为一代偶像的他,拒绝了“小生”戏路的通途。反其道而行之,他接连演了数年的边缘角色,有的老有的丑,却从中找到了自己的表演方法论。
如今的他盛誉在身。不仅是包揽飞天奖、金鹰奖、白玉兰奖的“大满贯”国剧演员,还凭借三个男主、一个男配、一个终生艺术成就奖的成绩,保持着表演类飞天奖数的最高纪录。
但他最在意的事情,至今仍是自己的角色究竟有没有重复他人、重复自己,新的角色能不能打破类型程式。
《北平无战事》剧照
他是终生挑战者。
把表演作为信仰的他,永远在寻找下一个好角色。只要有不一样,有能让他着魔的人物,他就能把自己当作塑形角色之器,投入、忘我、无所畏。
“很多人找我演戏,不是因为我演过类似角色,而是因为这类角色没人演过,而我最有可能把它‘弄’出来。这样的表演,才是我自己追求的那种,可以做一辈子的事业。”采访中,他带着满足的表情说道。
他就是演员陈宝国。
二十岁时,定下打磨演技的表演观念
在陈宝国刚入行的80年代,面目清秀的他却是个另类。
“当时舞台上的主角都是‘工农兵’,而我的形象在所有人看来,都离这类角色太远了。”在讲南海民兵反特故事的毕业大戏《南海长城》里,陈宝国主动请缨演了美蒋特务。
电影《大渡河》定妆照
不过,演艺生涯的神奇就在于,总能把无法想象变为现实。四十年后,恰恰是陈宝国连续主演了为工、农做传的两部大剧——《钢铁年代》《老农民》。而催化这一转变的,是他在《赤橙黄绿青蓝紫》后选定的表演观念。
在1982年的电视荧屏上,要数风靡人物,《赤橙黄绿青蓝紫》里穿着牛仔裤,抽烟、毒舌的刘思佳算上一号。在这个讲述经历动荡十年的青年钢铁工人如何走出迷茫的故事中,陈宝国饰演了一个中国电视荧屏上从未出现过的叛逆青年。
《赤橙黄绿青蓝紫》资料图
“要说他玩世不恭,我觉得跟现在的概念也不一样。我理解他是一个骨子里很较劲,不安于现状的年轻人。”在得到这个角色后,陈宝国拿着一张杂志背后的照片,找到了导演王扶林:“那是一个高挑的小伙子,三七分头,穿着一个浅灰色衬衫,扎在笔直、合身的牛仔裤里,眼睛看着远方,像是在琢磨着一些东西。”
这张照片,就是陈宝国为刘思佳找到的“种子人物”,也是成片中“牛仔裤”这个时代符号的源头。
“表演时我们常说,戏好叫‘气到丹田’‘戏到脚后跟’,不好就是‘气还在胸口呢’,这其实就是表演的三个段位。”要想戏到脚后跟,在表演之前就要找“种子”,通过以往经历、体验生活或者间接生活,在头脑中勾勒一个形象。
专业方法配合切身共鸣,陈宝国把刘思佳的特立独行演活了。
《赤橙黄绿青蓝紫》资料图
刘思佳引领一时荧屏风潮,陈宝国的生活也发生了剧变。电影、电视剧本像雪片一样涌来,但让他提不起兴趣的是,几乎所有角色都是邀他再演英俊小生。
当时的他面临两条路,一条是走向“小生”戏路。“这其实能给一个年轻人想要的一切,作品、知名度都能满足。”但陈宝国想的却是另外一条路——把自己修炼成“千面人”,“如果30岁之前,我能把打磨演技的观念定下来,我可能会受用终身。”
于是,在1986年陈宝国争取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角色——电影《神鞭》里的天津卫混子“玻璃花”。为了这个配角,他放弃了央视《四世同堂》里大少爷祁瑞宣的角色。
“我坚信,大少爷的角色,我以后一定还有机会演。因为中国有家族文化的传统,家族剧也一定会有人写。但是像冯骥才《神鞭》这样的民俗作品,是80年代独有的。”
《神鞭》剧照
“玻璃花”并不好演。
为了拿捏人物的言行坐卧,陈宝国带着录音机和40盘磁带去了天津。他费尽周章找到原型人物,吃喝同住两个月,“喝酒、聊天,跟他一起干活,到最后终于愿意开口讲当年。不仅讲,还给我演。”
小汉奸、大走狗,流氓地痞软骨头。下了苦功夫后,陈宝国演绎的“玻璃花”让人过目难忘。而他所收获的也不仅仅是一个代表性角色,还有对表演至关重要的两个字:自信。
《神鞭》剧照
“这类角色我都能演,我还有什么不能演呢?也是从那时我开始确认,自己的表演观念是行之有效的,也一直坚持到今天。”
多面帝王
陈宝国再次在小荧屏上惊艳四座,是1995年的《武则天》。在这部90年代的“大女主”戏里,他演了一个软弱的“病秧子”皇帝李治。
“那时候,在人们心目中皇权是很威严的。我演皇上,就不要威严。”陈宝国笑称,皇帝的戏都是大臣演出来的,“群臣一跪,万人之上的气势就起来了。”相比之下,一个怕皇后的皇上却并不好演。
《武则天》剧照
“李治作为贵族,血液里是流淌着权术的。他为何能容忍武媚娘,必须要有依据,要合理化。” 作为一个皇权结构下展开的故事,李治如果不可信,那么武则天就立不起来。
为了演好李治,陈宝国准备了6个月。
前半段,李治对武媚娘的爱慕、欣赏,他用眼中带媚、手中带柔的外化动作淋漓表现。后半程,李治对媚娘的不满和无奈,他又用欲言又止和顾左右而言他微妙暗示。
进了组之后,陈宝国还要面临一个大问题——年龄。
开场戏时,李治只是一个十几岁的晋王,而当时的陈宝国已经人到中年。同期拍摄的家庭剧《咱爸咱妈》中,他饰演的乔家大儿子家伟,才更接近自己生活中的状态。
《咱爸咱妈》片场照
怎么找回童颜?时任化妆师毛戈平老师,在陈宝国头顶做起了文章。
“头顶中间固定了一个环,然后像巴黎凯旋门一样放射出12条袋子,粘在脸周围。他把那个铁环一紧,脸上的褶‘唰’一下就没了。当然,后头皮也直了。”除了要在头顶上“铁环”,陈宝国还要上一道京剧里的“绷纱”当双保险。京剧里,角儿只在上台前绷纱,一般保持40分钟。陈宝国每天要绷十几个小时。
返老有风险,下手需谨慎。“卸了之后,头皮全是麻的,脸也成‘沙皮狗’了。”陈宝国笑着说。
《武则天》中的年轻李治
也是从《武则天》开始,陈宝国开启了他的帝王表演之路。
“帝王其实就是政治家。我们不知道政治家在关上门之后的状态,也无从体验。这点也是帝王角色让我着迷的原因。”几十年下来,陈宝国演过十多个帝王角色。其中,《汉武大帝》中至阳至刚的刘彻与《大明王朝1566》中至阴至柔的嘉靖皇帝,算是一对“双子星”。
《汉武大帝》这部剧,横括刘彻五十四年的统治经历,从少年时的英气风华,中年时的雄才韬略到晚年时的偏执极端,性格曲线勾画之完整,为众多剧迷津津乐道。
《汉武大帝》剧照
然而,谈及演刘彻的那段经历,陈宝国却直言“自虐”。
“帝王对众臣一眼看穿的通透感,一人在上,万人在下的孤独感,不打通,如何去演?”为了能切身体会那种心境,陈宝国曾经刚刚开机,就闭关了21天。
开机仪式那天,恰逢陈宝国生日。吃完中饭,他便找到胡玫导演说,要“闭关”。
“我没跟她说为什么要闭关。她虽然惊讶,但也没问。就说,‘你去吧,我们先拍别的戏’。然后,就真的没有来找过我,让我提前开机。”
那21天,陈宝国在横店秦王殿前两排小屋中拐角的一间里“闭关”。他不出门也不与人交流,看完剧本看资料,先在内心把这个角色完整预演了几十遍,尤其对老年的重头戏,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状态都做了精细设计。
《汉武大帝》“罪己诏”片段资料图
“闭关”的效果成片可见。
在包括剿杀“谋反”太子、下“罪己诏”、赐死钩弋夫人等诸多重大事件的晚年段落,陈宝国的表演尤其精彩,难得地把《汉武大帝》50余集的长篇叙事推上了高潮。
“汉武帝是骄傲的。”在陈宝国看来,这两个字就像钥匙一般开启了他的表演。但是,如果没有初始那段极度自虐的体验过程,便绝无可能抓住这个角色的衣角。
“演员的愉悦不也就在此吗?在你的平凡之躯上长出一个人物,你能够理解他一些精神,还原它的一些神貌。这不是苦,演员的戏剧生涯就是这么来的。”
《汉武大帝》中的经典台词
同样折磨过陈宝国的角色,还有《大明王朝1566》中至阴至柔的嘉靖皇帝。
原本导演张黎和编剧刘和平想让陈宝国演的是主角海瑞,然而琢磨了几个月,他还是定不了。其实,那时嘉靖的角色就已经让他心动了:“他在帝王这一个类型人物中,太特殊了。我从来没演过这类角色。”
终于在一次与刘和平聊戏时,他问:“我演海瑞,谁演嘉靖?”刘和平说:“有,还没想好。”他又问:“有,你不告诉我?”怎想,刘和平迅速看穿了他的心思,说:“你是不是想演嘉靖?”
《大明王朝1566》剧照
其实,陈宝国在海瑞、嘉靖之间的一犹豫,也改变了整部剧的布局。
当时,刘和平和张黎也在想,这个剧难上加难的演员盘子该如何组。不过,当转换角度,把陈宝国放在嘉靖的位置上时,他们发现这个盘子的难度下降了。
“这就是创作中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从剧本到实操,不是一个演员一个坑地在角色后面排着队,而是存在变化。”
当时的剧本中,嘉靖的戏份还远不能与海瑞比较。但他二十七年不上朝理政却能牵制众臣的手腕,绝不是简单的平衡术与权谋法能概言。
《大明王朝1566》剧照
“大臣、儿子没有一个信任的,只敢在毫无威胁力的宦官前,流露极端情绪。孤家寡人,也就如此吧。”最终,刘和平进一步丰富了嘉靖的人物线。随之,《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与海瑞这个“至阴对至柔”的经典“CP”才就此诞生。
成为“白景琦”
“《大宅门》是我的一次转身。”如果要把陈宝国的演艺生涯划分为上下半场的话,《大宅门》里的“狼性”男人白景琦一定是分界线。
“这个本子,郭宝昌导演写了三次,前两次都被人烧了。第三版,一天一集,四十天写完,几乎是倾泄而出。这是他的家史,也是寄予深厚情感的故事。”陈宝国坦言,当时在白景琦的人选中,他不是最有名的。郭宝昌在与他聊了一个礼拜的戏后,最中选定他,只是因为合适。
究竟是为什么“合适”?《大宅门》制片人俞胜利概括的那句“亦正亦邪”,大概最准确。
陈宝国喜欢演“奇葩”。他觉得之前演了20多年“奇葩”,所修炼的十八般武艺,大概都是为白景琦准备的。
《大宅门》剧照
“白景琦天马行空、个性张扬、不屑世俗、敢爱敢恨,这些都是剧本里规定好的,我只要把它演极致就好。如果说有哪些地方,我在表演中强化了,只有两点:国难当头,他对日本人的‘狼性’我拿捏多了一成;四位妻子,他在每段感情中的真挚,我强化了一些。”
在人物分寸的把握之余,《大宅门》中的陈宝国也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主角对作品调性的重大责任。
“这样定海神针似的角色,演员其实已经不光是在演自己的角色了。他还要对戏剧的风格、样式,甚至节奏负责。包括在剧中与所有人物产生的人物关系,都要精准拿捏。否则,牵一发动全身。”
正是缘由这层感悟,陈宝国才与郭宝昌导演商议,在《大宅门》最后加了一段交代性的独白。“也就是‘名角儿的顿歇’。结局最后一场戏,三老爷子死了,气氛极其悲壮。当时,日本人还没赶出中国,作为主角的白景琦,对大家族有什么交代?对后世有什么交代?观众都想知道。”
于是乎,《大宅门》结尾这段经典的独白戏,才得以与观众见面:“我白景琦,生于光绪六年,身子骨硬朗,烤鸭子我还能吃两只,绍兴黄我还能喝两坛,我要立遗嘱……”
集齐“工农兵”后,开起了“老酒馆”
近十年以来,与陈宝国合作最多的编剧是高满堂。
从2011年的《钢铁年代》结缘开始,陈宝国在《最后一张签证》中演过军人出身的外交官,在“三老”系列的前两部中,演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农民和雅正有礼的中医。
《钢铁年代》剧照
其中,最让他感慨的是《老农民》中的牛大胆。
“演农民是我的一个梦。四十年前,我所有的同学、先生都没想到我能演农民。准备了四十年,我终于实现了不可能。”为了演好牛大胆的黝黑、粗糙,剧组特别找来了好莱坞的专业特效化妆喷雾,把他喷成了剧中的“糙汉”。
《老农民》剧照
“开始觉得好莱坞的技术好,虽然味道不好闻,但妆的效果好。没想到拍到一半的时候,脸上开始掉皮、溃烂了。”
后来剧组才知道,这种喷剂好莱坞演员使用的时候,都是拍三天休四天,而陈宝国已经连续喷了60天。然而,戏不等人,在简单治疗后,他很快又返回剧组,换了国产妆化产品,继续完成了拍摄。
如今,他又要在“三老”系列的最终篇中出演男主,演绎高满堂以自己父亲的生平为蓝本创作的《老酒馆》。
“‘三老’成册,陈怀海我是一定要演的。”做演员到60出头,陈宝国累积了太多生活历练,“这是我所有表演里面,心最重的一次,情感浓度几乎到了临界点。不到这种程度,我觉得对不起这个人物。”
在这个以酒馆为核心的故事里,原本从山东闯荡到关东深山挖参的陈怀海,背负妻儿失散的悲剧,在日占大连的好汉街上卖酒谋生。人来人往,小小酒馆成了八方信息、各色人等汇聚的场所。陈怀海在与五行八作打交道的过程中,也无意中触动了自己命运的开关,对前妻、儿女的复杂情感参杂涌现。
《老酒馆》剧照
为了让浓烈的情感有氤氲的空间,《老酒馆》中所有的外景都真桥硬马地实拍。一集半的深山戏,剧组整体拉到关东山中进行拍摄。“我们要对得起剧本,对得起戏剧本身。所以,我想既然让我演了,我就要把这个角色摁在戏里。要把表演酿成像一壶老酒那样浓烈陈香,再端给观众。”
采访中,有不少角色,陈宝国都用了“恰逢其时”四个字来概括。《老酒馆》也不例外。
“表演就是这样,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感受,能把自己的生命感触在创作中用上,借角色挥发。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文/铁皮小鼓】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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