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是一场婚姻顺理成章的期待。夫妻一方有生育困难，不同的家庭可能做出不同选择。在这个故事里，一个体质不易怀孕的95后妈妈，凭借着试管技术怀上了宝宝。笼罩前路的迷雾拨开，但也清醒知道，在一个不这么幸运的平行世界里，那里依然有岔路。
秘密
那张体检报告划破生活之前，我的小世界里风调雨顺，诸事安逸。
从重点本科毕业那年，我22岁。这个年龄，身边朋友多半还在押一付三的房租和杳无音信的简历里纠结烦恼，我不需要。在父母的帮助下，落户、买房，扎根这座新一线城市不过流程而已，还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婚事已经提上日程。环顾四周，有人P2P遭遇爆雷，有人付了一年房租的公寓跑路，我觉得我就像那种被生活格外眷顾的人。
不该这么想，因为命运会迫不及待地前来昭示公平。一次偶然体检，我查出“抗精子抗体阳性”，简单地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
办公室里，医生的话冷酷又带着一丝侥幸，“抗精子抗体阳性，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你的免疫系统会把精子识别为异物因而杀死，有可能无法受孕。但医学无定论，也有这样的人也能成功怀孕。你还年轻，不用担心。”
话音落下，我没特别当回事。我是95后，用一句幼稚的话说，我也还是孩子呢。但这毕竟是个病，揣在心里会越来越沉甸甸。上班间隙，我上网查询这个问题。尽管半真半假，网上那些话也足以搅乱心神，“抗精子抗体阳性是性生活混乱才会得吗？”“抗精子抗体阳性是妓女病吗？”这种话让我深深羞辱又无可奈何。
一开始，我只告诉了男友一个人。我们一块儿长大，彼此无话不谈。初闻此事，他和我的第一反应一样，也没当回事。想了想又说，最好瞒着公公婆婆，他们毕竟来自农村，对传宗接代看的太过严重，一旦知道可能有多余烦扰。我觉得很有道理，我也牢牢瞒住我爸妈。我们两个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热烈地筹备结婚。
图 | 我在医院扎针治疗
阴云
那时，当个妈妈的计划在我心里还属于遥远未来，我不是天生喜欢小孩子那种人。何况，我身边所有同龄朋友都还没有结婚，更别提生育了。就我一个结婚最早，我甚至稍微有点担忧，她们都是少女，我不想那么快就成了一个少妇，这可能会让我不合群。
但家庭不是能藏住秘密的地方，随意惯了，稍不注意就会撕开一角。第一个知道的人是我妈，她是老师，有教育人的职业病。有次我们打电话，她提到如果结婚就得早点要孩子。那天我不知怎么心情很烦，冲口而出：“可是我生不出来啊。”
一瞬间，电话那头寂静无比。
那之后，我妈天天给我打电话，说孩子的事情。她和男友的想法一样，一定要瞒住公公婆婆，她特别害怕结婚之前查出这种病会影响我的婚姻。我和男友百般安慰，妈妈坚决不信。关键她急起来的时候，真的会口不择言，比如说我不抓紧治疗是“不自爱”、“不自重”。我不知道这个逻辑何来，母女关系一度陷入僵局。
一开始，男友好像有点不知所措，只是在一边安慰我，后来我发现他不知不觉也有点低沉。有一天，我和男友躺在床上看电视，男友突然坐起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如果是他有问题不能生育，我妈是不是不会同意我们结婚？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妈焦急至此，是怕我没有安全感，结果他先一步没有安全感了。这时我隐隐约约感觉孩子可能是婚姻的某种保护。那时，公公婆婆还不知道这事。我们更确信绝对不能告诉公公婆婆。
但隐瞒并不可能阻挡猜测。没事时，我渐渐开始思考一些遥远问题，假如我到头来也不能生孩子，我们还能结婚吗？我想老公可能会有些失望，但我们青梅竹马，我相信我们还是可以好好过一辈子。至于公公婆婆，可能就不会怎么喜欢我了。对于儿媳不能生育的失望恐怕会随着时间越积越多。
即使这样，可能也只是乐观想象。婚姻不光是我和老公两个人的事。没有小孩最后走向会如何，能不能扛住两个家庭的压力，其实都是未知数。
不久，我同意了男友的求婚，我们在7月办了婚礼。他专门去查了精子，没有问题。结果出来后，他开心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看着他卸下一块石头一般的开心，我心里有种说不出口的滋味。
辗转
结婚之后，我如何能怀上一个宝宝，不知不觉列入小家庭最重要日程。我也开始觉得，有个宝宝可能比较安全。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医学社区里看到有人说吃强的松（醋酸泼尼松片）可以降抗精子抗体的指标。换了几家医院，医生们都坚持抗体阳性不一定影响受孕，根本不给开药。我只好上网买药吃。没有医嘱这件事让我有点不安。
但药物迅速奏效。每晚一小片，一个月后，我就转阴了。拿到血液报告那一刻，我回想起两年来看过的医生、喝过的中药、抽出去的那几十管血，一种五味杂陈涌上心头。
图 | 网络问诊记录
父母和老公看到血液报告后欣喜不已。我妈无法控制地流下眼泪，之前为了这事，她一直睡不好，吃了不少中药调整睡眠，那根本不管用。现在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我以为转阴是苦尽甘来。但过了两个月，我还没怀上，我妈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虑，催促我再次去医院问诊。
医生建议我去做输卵管造影、宫腔检查，挨个排除不孕的可能。妈妈这人总是止不住抱怨，说她们上一辈人从来没有这些毛病，都是结了婚就生孩子，哪还要检查这些。我听着刺耳，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坚持陪在我身边。老公也支持我去做检查，说早点发现问题也好早点解决。
输卵管造影很痛苦。我躺在手术台上，像是案板上一只待宰的鱼。望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下身就像有一个气球被逐渐撑大。那一刻，我想到了一只生气的河豚鼓着刺钻进我的下身，游进我的宫腔内。它说：“啊，我要把你吃掉，让你这一辈子都怀不上小孩”。
好在输卵管通畅。医生交代我每月来监测排卵：“有位患者监测了几天，回去同房后一次就中了”。我心里燃起希望，期待我将是她口中的下一个。
痛苦的尾巴是尴尬。我们需要遵医嘱同房。带着目的的性生活让我和老公压力很大。白天，我们工作都很疲倦，晚上回到家只想休息，却……这件事我们一天比一天抗拒，已经到了影响夫妻感情的程度。
这样的日子过下去真的很累，我眼看着新婚的幸福日复一日磨损，无能为力，委屈和愧疚混杂在一起，这不是我的错，但好像又是我的错。还有父母，就因为我怀不上小孩，他们总觉得在公婆面前低人一等，这样瞒着公婆又隐隐愧疚，不知道哪天戳破了怎么办。有一天我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好像要把所有情绪一次性倾倒出来。
那一刻，老公什么也没问，默默地抱紧了我。
决定
漫长无望的监测让我们看不到希望。我们夫妻二人原本不急不缓，顺其自然，却也不可避免地在这名为“生育”的迷宫里彷徨。
终于，有一天晚上，老公搂着又一次禁不住哭泣的我，提出了要不要尝试试管手术的建议。他说，做试管的话，我们只需要几个月内按着流程一步步来，就一定会有小孩的。
我猜他可能是疲倦了，我也是。没经历过生育疾病的人不可能明白治疗的无望。任何一种，时间都在半年起步。治好了一个毛病，又有一个毛病，又或者是医生误诊了，一年再一年，陷在这个循环中，什么时候才能怀上呢？我还担心公公婆婆像当初的我妈那样，不经意戳破这层纸。我们只是想让这件事情赶紧结束。
但想起试管的一些传言（比如取卵针，它好长啊），我还是犹豫了。我问老公，真的要做试管吗？他说之前问过女同事，其实不痛，我答应了他。
没想到，最盼望我怀孕的妈妈却犹豫了，得知我的决定，她在电话那头止不住哽咽：真的要到做试管这一步吗？我说，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办法了。她没再阻止。
过了一段，我和老公去试管医院建了档。医院的电子屏上显示叫号排队还有很久，我在关着门的诊室门口来回踱步，缓解在冰冷的长椅上坐麻的肌肉。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凑上来，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问我：“你走到哪一步了？”
我告诉她我才第一次来，她有些羡慕地看着我，说：“你年轻，一次中奖没得问题嘞。”
攀谈中我才得知，这是取过两次卵、经历过两次移植失败的“钉子户”了。
她毫不掩饰地告诉我，年轻时两口子一直打工也没想要小孩，等到她快四十了还没怀上，这才开始急了，中药调理花了好几万也没见喜，最后没办法才来试管了。
我问：“那你怎么不早点来试管？”
她说，原来村里面有个做试管的，大家都说那不是人家血脉的小孩，孩子长大了也一直被指指点点的。后来听人介绍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这才来了。
抽完血后，我去医院门口地摊上买早餐。我问煎饼阿姨，医院门口常有大喜大悲吗？
阿姨熟练地摊开鸡蛋，头也没抬地说，能来这做试管的，都是两口子感情好的。感情不好、女人又不能生的家庭，早都离婚了。
冬天的风吹得我眼睛眯起来，我啃着煎饼果子腾不出手，老公把我的大衣裹紧了，“先回家吧。”
证件齐全、双方检查合格，我注射了十天的促排卵针、加尼瑞克以及B超监控后，终于走到了取卵这一步。
疼痛
我还是低估了这个决定的重量。和吃药不同，我开始一次又一次躺在手术台上，在麻醉中怀着恐惧失去知觉。我有点后悔这个决定，但是怎么可能和任何人说呢？所有家人都在热烈地期盼我的小孩。走到这一步，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
麻醉中，我没看到传说中恐怖的取卵针。但配套的清除息肉的手术，我因为一些原因无法打麻药，在清醒的剧痛中走完了这一切。手术台上，医生对着清晰的电子屏幕，指点我哪一块是息肉，他要开始割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医生割我的肉。我不愿回忆这一切，太痛了。我还不知道生孩子的痛是什么样的。
取卵7天后，我上班一周。到了休息日，我只想把自己扔在床上。老公看我没事，和我说了一声，就去麻将馆了。
就那天下午，我突然肚子剧痛，想给老公打电话，又感觉还撑得住，于是没换睡衣，弯着腰缓缓走出小区，打车去了试管医院。一进医院，我当场瘫倒在大厅。
护士围过来，赶紧扶我上轮椅，插队B超，怀疑是卵巢扭转（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卵巢像拧气球那样被扭错位了）。但B超也没有查出什么问题。看没事了，我想回家，护士问我家属呢，我说，家属快到了，他在停车场等我。医生交代了两句我就自己打车走了，肚子还是很痛。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是不好意思和老公说。晚上我完全没事了，才和他说了这件事。老公吓了一跳，告诉我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可我那时真的不愿意告诉他。
图 | 我确诊怀孕的检查报告
迷惘
我和老公商量，这次过年，正式告诉公公婆婆我们做试管的事，到这一步我们都不想瞒下去了。这时妈妈告诉我，她之前就帮我们探过公公婆婆的口风了。婆婆说邻居家也有试管小孩，很聪明很乖。
听她说着，我感到一点心酸，我一直觉得妈妈焦躁，态度不好，但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爱我，怕我不能生育，以后无法在婆家立足，甚至更严重一点会在婆家受气。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不比我遭的罪少。
不算那次意外，我第一次的取卵手术就非常顺利，和病友相比，我算是最幸运的那一个。老公后来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们每天倒计时天数，算着每走一步都离小孩更近了。
再一次来到医院，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移植。
手术台上，涨尿B超，胚胎被送进了我的子宫里。医生把显示屏转过来告诉我，这个亮亮的小点就是你的宝宝哟，我给你放到了最中间的位置，它会找一个舒服的地方扎根生长的。
可我并没有觉得多惊喜。我现在孕八周，进入了怀孕最疲惫、呕吐最严重的阶段。好几次我难受的一瞬间都想去把孩子打了……这个念头让我反复陷入愧疚。回想起来，我其实一直没想清楚要不要小孩，单纯被身边人要求着裹挟着就进入这么一场漫长的怀孕战争。如果知道一切是这样的。我会和我的狗一起生活，如果老公不同意，那我就不该进入婚姻。
现在，我唯一的希望是宝宝是个儿子，不是为了公婆传宗接代的执念。因为我自己遭过的罪，不舍得再生女儿再遭一次。如果是女儿，我想我会当一个和我的妈妈相反的那种妈妈，让我的孩子永远是当初的我那么无忧无虑，不要当个妈妈，不要当个少妇。这一切更多时候根本不取决于自己。所以最好……只是不要当个女孩。
- END -
撰文 | 露露
编辑 | 刘雨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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