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目的和希望,人往往会苦闷得变成一个怪物。”
——《死屋手记》
《死屋手记》是公认距离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经历最近的一部。
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卷入反对沙皇的活动而入狱,流放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的十年,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得以在最艰苦的环境下观察人。
还有什么地方是比监狱更好的观察人性的场所呢?
在监狱中,人与人之间没有闪避的余地,正如人性的善恶没有隐藏、伪装的余地一样。
人们更能,或者说必须以真实面目示人。
在这种环境下,人性恶的一面被完全激发出来,但人性的光芒依然在黑暗中闪耀。
01《死屋》的恶人中,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享受虐待的快感、以折磨人为乐的刽子手。
他殴打的对象几乎没有个人恩怨,打人的帅劲儿,通晓打人的学问,希望在自己的朋友和观众面前露一手,这一切都激发他的自尊心。
这种人有着特别强烈的骄傲,认为自己能主宰他人的命运,他们以花样繁出地设计着各种鞭打方式,看着囚犯以为自己找到了减刑实则得到更严厉的惩罚而乐此不疲。
然而这些刽子手并不是死屋独有的产物。
“几乎在每一个现代人身上都有刽子手并行的萌芽。”
斯坦福监狱实验揭示了特殊环境下,赋予人特殊身份怎样改变着人的行为。
那些被要求扮演犯人的人和狱警的人,随着实验时间的推移而分别显示出了不同的心理特征。
而今天,人性的恶并没有因为技术的发展而收敛,校园霸凌、职场欺侮、虐待动物并拍摄视频等残暴行径屡见不鲜。
这类行为是凸显自己的掌控者的行为,却又是最低级的一种,所以很多表现者是孩子。
孩子表现出的暴力可以归为家庭温暖的缺失,如果在成长过程中加以有效引导,也许能扼杀心中的刽子手。
毕竟不是所有“小恶魔”长大了都会变成真的“恶魔”。
等他们度过了这个阶段,找到了凸显存在感,维持自尊的其他方式,或者认识到了暴力的低级,也就不会再继续这种行为了。
但有些可怜人终其一生则只能依靠暴力来维护脆弱的自尊。
凡是施虐者,都有一颗脆弱的心。
他们可怜的自尊无处安放,只有以一种暴力的方式展示自己的尊严。
02死屋里同样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有着“孩子般质朴”的阿列伊,是监狱中的“梅诗金公爵”和“阿廖沙”。
他连入狱的理由都是那么勉强:哥哥们吩咐他带上马刀一起骑马出来,于是他就因参与打劫被判4年。
即便如此,他没有丝毫怨言,对兄长毕恭毕敬,也没有和任何人吵架,大家都爱他。
有人考证这个人物是陀氏虚构的,他在监狱中并没有遇到如此“孩子般质朴”的人物。
可以把阿列伊看成监狱中人性善的人形化身,这个人物充满了象征的意义:即使在苦寒之地,人性的光芒依然能照进每个幽暗的角落。
而这光芒也是如此短暂,陀氏清醒地让阿列伊仅仅存在少许篇幅,阿列伊很快就出狱了。
尽管如此,这个人物依然有种“不接地气”的悬浮感。
相比之下,彼得罗夫的形象则更坚实。
彼得罗夫是个老实的农民,因为新婚妻子在婚礼当天遭到了地主的迫害,彼得罗夫杀死了地主,之后自首,被判12年。
在狱中,彼得罗夫也是囚犯们喜欢的人物,他乐于助人,对人的苦难有着深切同情,同时也充满了责任感。
入狱前,他对被迫害的新婚妻子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入狱之后,因为伙食差劲而去“请愿”,“第一个跳起来冲出牢房”。
“请愿”是最令人激动的章节,也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天真。
囚犯们安静地站在那里,表达着合理的诉求。
而当暴怒的上校一再强调要惩罚领头的,让人们重新选择是否参与的时候,的确有很多人退却了。
然而还有人坚持了下来。
这是一些特殊的人物,到处都有,而且彼此相似。这是一些热心肠的人,渴望正义,而且极其天真,极其真诚地相信正义必胜,并且指日可待。
而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又何尝不是天真的人们中的一员,他愿意在死屋中给请愿一个理想主义的结局:
上校的威胁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被抓紧去几个领头的并没有受到严重的责罚,而犯人们的伙食也因此得到了改善。
可以说,请愿取得了成功,而在现实生活中,极有可能就是另一个结局了。
03但丁的《神曲》中,地狱之门上写着一段文字,最后一句话是:“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
没有希望的地方,就是地狱。
死屋是地狱,不只体现为身体的囚禁与物质条件的苛刻,还有自由的禁锢和希望的缺失。
人们能对终日被锁在笼子里的猫和狗报以同情,却很少同情丧失自由的同类。
对于一个刑期不是很长的人来说,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算难熬。
人生弹指一挥间,数十寒暑匆匆而过。
问题在于,如何熬过那些没有意义的日子。
失去自由与无意义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不管是虐待为乐的看管者,还是在囚犯们中破坏信任的告密者,最终都是要解决意义缺失的问题。
“刷存在感”是个贬义词,然而这个词背后的行为动机是凸显自己存在的正当性,即“我活着这一事实”与“我活着是有用的”。
人们熟悉的正当性有“赚钱”“为了孩子”“享受生活”等等。
而在死屋,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如果要彻底制服、压垮一个人,要对他处以一种最可怕的刑罚,让最可怕的杀人凶手也闻之胆寒,不敢以身试法,那么只要使劳动具有毫无益处、毫无意义的特点即可。
很难说加缪是不是看到了这里,写出了西西弗,因为加缪自己也承认,陀氏是对他影响极大的作家。
如何对抗由失去自由带来的虚无,是监狱中的犯人们的问题,也是每个现代人的问题。
读者读的是一百多年前监狱中的故事,想到的却是身边的人和事。
虚无是个现代社会的“特产”,正如“焦虑”一样,在古代社会与作品中,找不到相应的情绪。
这是人的自由被从神、君王那里解放出来之后的副产品。
陀氏找到的对抗虚无的法宝是人性的善,或者说,相信人性的善。
监狱中的虚无令人疯狂,而监狱外的虚无,如《鬼》中的斯塔夫罗金,则有着更大的破坏力。
陀氏对自己的民族与人性寄托的希望就是在死屋中的那只受伤的鹰。
它并没有像狗那样跪舔人类而因为皮毛好看而被做成了靴子,也没有像羊一样是犯人们的宠儿却被炖了吃。
而是始终与犯人保持距离,即使翅膀受伤不能飞翔,也在监狱的角落毫不妥协,赢得了犯人们的尊重。
囚犯们把鹰放归自然,鹰扑腾着受伤的翅膀远去了,头也不回,留下目送它的囚犯们慨叹:
“这就是自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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