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果文学校现在叫“果族学校”,条件比以前好多啦。
1994年8月的一天,我带着一脚的泥巴和浑身臭汗跟着向导走进了怒江新村,这是罗星汉果敢部队解甲归田安置下来的自治村。
村自治会的几个领导开了个简短的会,就决定把我安排在蒋五哥家吃住,等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学校新学期,我就正式去学校教书,在那里吃住。
蒋五哥的儿子老旺上四年级,每天早上起来吃好早饭向我敬个礼就蹦出门,回来又再敬礼,把书包一扔才出去玩。小孩向大人敬礼,而不是像我见过的缅甸其他地方华人一样鞠躬,算是这个自治村保持半军事化的一个特色。一次我把老旺的书包翻出来看,其内容还不错,立刻兴趣大增。晚上把老旺叫过来让他念课文,虽然是用果敢方言,但是念得很顺溜,我于是开始给他进行辅导,引导他用普通话背诵课文,他读课文时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而要问什么问题又满嘴“阿爷,阿爷”地使用方言,切换非常自然,形成有趣的画面。从此蒋五哥两口子看我们读书的情形,脸上都是笑。“阿爷”,发音接近“椰”,是“叔”的意思,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用“爷”字来表达。
经过我辅导后的老旺期末考试拿到第七名,蒋五哥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大了:“哦,你要一曼些好好的跟阿爷学噶,你望瞧,以前考试从来都是在后面,这回一下子就割得第七名,四十多人哩。进步大!”“一曼”,“割得”这些都是果敢方言,中国内地人打死都不会明白,是“赶紧”和“取得”的意思。
第二天该村学校副校长兼教导主任李忠霖老师就走进蒋五哥的家。
蒋五哥一见李老师,热情地招呼:“李台长,蹲,蹲!”边说边把凳子递了过去,五嫂马上倒茶。“蹲”是坐的意思,李老师以前是部队电台的台长。
李老师笑眯眯地和我握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粗黑的眉毛。
“早就听说你来了,一直没时间来看望,听说你在国内教过书,又是大学生,难得哩,我们太需要了。”李老师态度很诚恳。
“我在国内教的是干部学校,也就是成人教育,字也写得很难看哩。嘿嘿。”我的字确实难看,而且这里教的又是繁体字,写起来吃力,还是先说明白,免得人家看到丑字会形成强烈反差。
“你客气了,字好看难看无所谓,你来教中三的国文,能够讲好课就可以了,你读的书多,肯定不有问题,我是滥竽充数,自己才是小学毕业,没有人,不得不教中三啦。”
“李老师客气啦,在这样的环境里能把中文学校办下来本身就是个了不起的事。”
“嘿嘿,我们这里叫果文学校,是为了日弄老缅一下了,因为我们果敢人是缅甸的合法民族,所以我们就说这个是我们果文,不是中文。因为老缅一直排斥中文。”李老师说着自己也轻轻笑了。
“这是很聪明的变通办法哩,了不起。”我由衷赞叹。
学校领导和部分师生合影
学校正式名称叫“怒江果文学校”,从幼儿班到初三有十几个班,从低年级到高年级人数依次递减,初三毕业班只有17人,不是因为考不上,而是稍大的孩子要做工养家糊口。
我的教学还算得心应手,除了写板书比较吃力,讲解课文,布置作业,都有辅导材料,这和中国的路数基本一样,初三的语文(这里叫果文)和历史教起来很轻松。而教学生写作文我更积极,我已对整个村子甚至果敢人有了基本的了解,也对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布置作文和修改,讲解就有很强的针对性,学生的表达能力居然有较明显的变化。
李老师看了学生的作文,不住地点头:“你这个办法不错哩,就是要写寨子的事情,写自己爹妈的故事,这样小娃娃看得见摸得着,写错再改过来就有进步啦。这个周末的训话你来讲。”
“嘿嘿,怕讲不好,我很不习惯在会场上发言。还是让其他老师讲吧。”
“你不要客气啰,就按照你教中三的这个意思来讲,肯定讲得好,反正本来也是几个高年级老师轮流讲的。”
我不好再推辞。
星期六的早上全校开周会,照样是值日的高年级学生整理队形,唱校歌,怀念果敢,最后向我敬礼,请训话。
我站在土台上,望着下面呜噜噜的人群,平静地向学生讲头悬梁锥刺股的典故,提了课本里勤奋好学的各种故事,最后我提高声音问学生:你们天天唱怀念果敢,你们知道果敢在什么地方吗?不知道就回去问你们的父母。我于是讲了他们父辈的艰辛,讲到在山里打游击的枯燥而危险的生活,因为有切身体会,自然讲得有点生动;讲到他们能在这里过安稳日子还能读书是如何的不容易。“你们要珍惜这样的读书机会,好好学文化,将来才能做大事,才能为果敢人增光,也为自己能在世界上走得通打好基础”。
我引用他们爱说的一句话“读书不消太用功,只要日子过得通”,强调:不用功是读不好书的,没有知识的人走到世界上的哪个角落也只能干苦力,这样的日子是不容易过得通的,只有靠学到的科学知识掌握某种技能,哪怕打工也才会比靠力气挣钱容易得多,也能赚到更多的钱,也才会把日子过通。
讲着讲着,我发现全场都安静了下来,那些一年级的小孩看到哥哥姐姐都不讲小话做小动作,他们也茫然地呆望着我不敢动了。
等讲完,李老师带头鼓掌,全场立刻“哗”地响了起来。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的演讲才能还是有一点的。
1995年4月中三毕业班和村领导合影
以后李老师又多次让我担任周末训话的主讲者,结果引起了一个老师的不满。
这个老师姓迟,是我老家邻县的人,真正老乡,和我年纪一样,他已在这里成家,有儿女,目前是学校训导主任,高年级数学都是他在教,是学校教学骨干。有关他的小故事,早在我还住蒋家时就听到,知道学校里有个老师“作阿死”(脾气古怪的意思),以后一旦对上号,我就有意无意和他保持了距离,加上他从来没有和我私聊过,也就不敢贸然去攀老乡。
一连几天我都见迟老师在他的办公桌上埋头修改一篇稿子,又歪着脖子默默地念着什么。
到周末,轮到他主讲,他于是握拳半举着慷慨激昂地做了演讲,因内容奇特而有趣,我事后赶紧把他讲的主要内容记了下来。他演讲的内容,一是学习要勤奋,老辈人讲“穷人是一条龙,睡到热头红,有钱人是一条狗,爬起来就走。”他的“热头”是指太阳,意为:作为一个好学生,不要像一条龙一样睡到太阳晒屁股,而要像一条早起的狗一样爬起来读书,不能睡懒觉,这样以后才会成为有钱人。
二是知识要靠积少成多。以前有个故事,一个抽洋烟的人,他每次抽之前都要掐下一小粒留下来,因为有瘾就经常去找洋烟来抽,结果到年底他就搌下一大坨烟,卖得好大的钱。他于是想,我抽烟还能搌下这么多,不抽的话应该能搌到更多,于是第二年他真就不抽了,结果到年底却连一小坨洋烟都搌不到了。为什么呢?因为他没有瘾就不去找了。“故所以说你们学习也要像抽洋烟一样的有瘾,这样才会把书读得好。如果是三天打鱼四天晒网,肯定就学不好”。
我不敢看学生的反应,只坐在那里憋着不敢笑出来。
以后当高年级学生经常吵闹打趣时说出“你读书再勤快就成早早爬起来去吃-屎的狗了。”“你读书那么卖力,是要学抽洋烟?不要把你家房子卖丢噶。”
他这才发觉那次精彩演讲居然留下了笑柄,却又不好专门去纠正。
但是他必须纠正我的一些错误做法。
这天放学后,李老师留下来和我谈话,和他历来的风格一样,话不多,简单问了我的生活情况,就直奔主题。
“我听说你给学生上补习课,不收补习费。”
“哦,我原来住蒋五哥家时就给老旺辅导过,现在五嫂又来找我说,请我给老旺和他的两个小伙伴也补习,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经常给他们上啦,是不收钱,蒋家对我那么好,做这点事还要收钱说不过去嘛。”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头。
“我是理解你的做法,也欣赏你的品行,只是有的老师觉得不妥当,因为都要过日子,上补习课要另外收费的,这也是一点小收入,愿意上补习课的学生都会另外交钱的。”
“我明白了,等于我无偿上补习课就是破坏了行情啦。抱歉,我真的不了解,蒋五嫂就一直说应该给我钱,我都还觉得她太见外。放心吧我就只免费给这三个小孩上补习课,其他学生我不会去补习,要上也会收补习费。”
“嘿嘿,大家都是同事,互相理解吧。我倒是从来不上什么补习课,教会的事情还忙不赢哩。”
李老师是这个村教会的一个负责人,脾气特别随和,但对一件事情的处理却让我无意中看到他真实的一面。
这天我和李老师都只上前两节课,坐在办公室里静静批改作业,这时宝赛岛老师带着一个缅军小官进来,介绍说这是本寨驻军的官,要和学校领导谈谈。
李老师微笑着点点头,宝赛岛马上主动给缅军官倒茶,还给我们的茶杯里续水,大家互相点头微笑,如果缅军的笑容不僵硬,气氛似乎还轻松。
宝赛岛是克钦族(景颇),是学校的英文老师,会汉话,和本寨人结婚,他应该是典型的克钦族知识分子,无论穿着打扮的整洁得体,还是谈吐的斯文有礼,我承认他都比我做得好,这应该是受欧式教育的结果吧。
缅军官今天是来收账的,前几天他的兵帮一家人挖鱼塘,收到钱就在街边喝了几瓶啤酒,于是就跑来学校看。宝赛岛精通缅语,自然赶紧跑来接待。
缅军官转着头对办公室看了一圈,就喔啰啊啦地演说起来。一股酒气也很快弥漫开。
“他说我们应该多贴一些缅文画,还有缅甸地图,老师最好能穿缅甸的教师制服......”宝赛岛语气平和地翻译着。
“请你告诉他,我们怎么做是要根据果敢文化会的指示来办的,不是哪个想咋做就咋做;也不是哪个人来命令就会改变。”李老师微笑着的脸慢慢变冷。
那缅军还不知趣,还在那里比手划脚地演讲,估计把缅甸的历史都翻出来了,宝赛岛已不耐烦翻译,而是直接用缅语和他解释,而且态度始终很诚恳。和已经横眉立目的李老师形成强烈的对比。
宝赛岛连哄带劝把这个缅军刚送走,那边小班教室又传来一阵嘈杂声,我和李老师不约而同把头伸出去看,只见小孩都跑出教室,旁边的老师就赶紧冲过去,那情形已和打群架差不多了。
不一会几个男老师拉扯着一个中年人往办公室走了过来,抹着眼泪跟在后面的是小周老师,她其实是去年才毕业,教一年级学生。
“诺就不该来学校闹,小娃娃打架是正常的事情,老师会处理,诺对处理不服气可以向自治会告。”
“要都像诺这样来发猫疯,还办这个学校搞什么?”
男老师一边拉扯一边指责这个人。 这里“诺”是“你”的意思,果敢人把我们自称是“俺们”,把你们称为“诺们”,让我联想到古代口语。
李老师一直板着脸拧着粗眉毛坐在那里。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的经过,这中年人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学生打架,周老师已劝开,而且对两人轻打了几教鞭,算是惩罚。这儿子感觉吃亏,一下课就跑回家告状,刚好他家就在学校旁边,这人气冲冲跑进教室就把另外一个小孩扇了几巴掌,周老师自然出面制止,他就破口大骂:“我X你妈你当什么X的老师,连小娃娃都不会管,要是你儿子被人打,你不生气噶?”
周老师还是个小姑娘,哪里敢回嘴,只能委屈地哭了。
李老师听完这些叙述,始终板着脸,说出来的话却像在教堂里传道一样轻声细语:
“学校是神圣的地方,我们就是要把小孩子教成有文化懂礼貌的人,诺要是不信任老师,要把小孩送来学校做什么?”
“李台长,我错啰!”
“自治会有规定的,哪个敢来学校闹事,要扎起来(捆的意思),我要是告到自治会那里,枪毙诺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李台长,我错啰!”
旁边的老师和在外面围观的学生都屏气站着,连咳嗽声都没有。那中年汉子的裤脚却扇起了风。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学校有学校的规章制度,你念念这些贴在墙上的条文,哪一条规定学生家长可以来学校打学生?”
“我错啰,李台长!”那人只敢抖着声音反复说这句话。
李老师最后吼出一句语调陌生的话,把旁观的我也吓了一跳。
“诺给错啦!”
“我错啰,李台长!”
“跪下!”
噗通!那人一下子就跪在周老师的脚下,裤脚还在轻轻扇着风!
周老师把他搀扶了起来。
“向每个老师道歉!”李老师又吼。
那人动作僵硬地向四周的老师鞠躬,最后又走到李老师面前行了个军礼。
“诺回家吧,以后不要再犯错。”
这天晚上我去蒋五哥家上辅导课,把这事活灵活现讲给蒋五哥听。他嘿嘿一笑:“李台长以前脾气杀火(恼火)哩,连小指挥官(指罗星汉之弟罗星明)他都敢骂。”
据说有一次李老师正在帐篷里编电报,而罗星明和两个大队长坐在外面吸着水烟筒聊天,三人卷着裤脚拍着巴掌开心地说笑,李老师故意重重地咳嗽了几次,希望不要打扰到他,因为马虎不得,出差错会耽误军机大事。但是三人反应迟钝,说到以前的趣事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老师冲出帐篷对三人大吼:“诺闹什么X!晓不得我在发电报噶!”
三人都吓得一愣,罗星明反应快,拉着两人赶紧离开,轻声开玩笑:“走走,不要惹这个疯子。”
我暗中感叹,李老师这个脾气火爆的果敢人,因为信教和当老师却变成一个斯文有礼的人。这应是环境改变人最成功的证明。
1995年秋泰北大谷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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