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1期,原文标题《我记忆中的琐碎演出》,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突然发现自己很难接受一些老乐队的改变,却很容易接受新乐队所带来的视听体验。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审美变了,还是摇滚乐变了?

主笔/黑麦

经典回忆的美好句子(我记忆中的琐碎演出)(1)

华东(高源 摄)

1999年的最后一天,三里屯南街的17酒吧里播放着巨大的音乐声,那是来自英国“治疗”(the Cure)乐队70年代的后朋克作品,年轻人聚在这里抽烟、喝啤酒、聊音乐。晚上9点的时候,一个名叫PK14的乐队登上舞台,吉他手背对观众演奏,戴着眼镜的主唱反复地唱着一句“让我烂掉吧”,像是对垮掉一代的致敬。鼓手的眼神中有些不安,演出结束后,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低头走下舞台。这个乐队的鼓手名叫华东,三年后,他组建了自己的乐队,并取名为“重塑雕像的权利”。

重塑的第一次演出是在成都小酒馆,华东说,那场演出是乐评人严峻帮忙联系的,“因为在北京,似乎找不到愿意接纳我们这种奇怪乐队的场地,我们谁也不认识”。2009年,重塑发了张唱片,我在鼓楼的现场看到了几百个随着音乐节奏点头的脑袋,齐刷刷地接受着哲学式的后朋克的洗礼。

他们的音乐整洁、有力、偏执,主唱的唱腔诡异,起伏的音乐有些锋利;他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轮廓分明,像是在用乐器完成一种仪式。那一天,重塑的音乐给我带来的震撼是空前的,简单地说,别的乐队唱的都是歌,而重塑唱的是音乐。很多年后,英国的《Q》音乐杂志点评道,他们的音乐重新定义了“marching music”。华东觉得乐评人说的不是德系音乐,而是一种进击的、行进式的、具有压迫性的音乐。2009年,重塑无疑是现场之王,他们所到之处,站无虚席,在歌词里,他们有了更明确的思考。

采访的时候,华东讲过一个故事:“有一年,我们乐队受邀去喀布尔参加音乐节,我当时觉得人生中可能很难有机会抵达阿富汗这样的地方。当时对方说,演出的场地是一个绿色地带(Green Zone),属于北约,只要不走出这个地方,就不会遇到恐怖袭击,或者地雷。在和家人商议之后,我们决定出席这场演出,但就在我们动身之前,主办方发来邮件,说这个安全区被炸了,有人员伤亡,出于安全因素的考量,取消了这场演出。我当时觉得挺可惜的,尤其是没有让遭遇战火纷飞的当地妇女儿童看到我们的演出。当然,我不是在讲我们的演出有多值得他们去看,我只是觉得在那样的地方,居民能安安全全地坐在一起,听听音乐,甚至还能发出会心一笑,可能是件挺好的事。总之这个演出就这样取消了,后来我就根据这个背景写了首歌《Sound for Celebration》。”

华东的另一首歌名叫《Pigs in the River》。这首歌的翻译可以很直白,取材也很荒诞,据说是某天华东在新闻上读到了“黄浦江死猪漂流事件”的相关报道,于是写下这首作品。关于这首歌,他没有做过多的解释,我们却能在音乐中听到克制又富有攻击力的律动,像极了一个荒谬的当代艺术装置。

2012年,《三联生活周刊》在尤伦斯做了一场“思想广场”的活动,五条人乐队也参加了这次演出。那会儿,仁科还不太讲话,他用普通话夹杂海丰话来演绎民谣,唱的内容往往来自他们熟悉的县城生活的记忆碎片,或是一段故事,或是对南粤的某种感叹。这支从2003年便开始用方言记录乡野的组合,用吉他、手风琴,懒洋洋地唱出广东土著的市井生活。

那一天,他唱的歌大多来自新专辑《一些风景》,印象中,他们在一首歌中唱了“两个国民党的家伙”“上海的大官”这样的歌词。同台演出的刘索拉带来了她的朋友——《教父》的导演科波拉,他对五条人的评价是,像爱尔兰民谣。

我对《县城记》这张专辑的印象深刻,第一次听的时候,我觉得他们就像广东的野孩子。那张专辑唱片封面像是一个古老的信封,音乐像是一封从未想过要寄出的信。印象比较深刻的歌是《倒港纸》,这首歌改编自Tom Waits的《Cold Cold Ground》,唱的是古巴来的表叔公,不住地问,你有没有港币呀?再问,你有没有美金呀?问到最后,几种钞票在脑海中已经没有了钱的符号,只是一张张飘零的纸屑。

我一直觉得五条人的名字起得好,五是“天人五衰”的五,条是“条友”,是广东话里对熟人和仇人的蔑称,与此同时,还给人一种无力感,像是从蒸笼中取出来的、耷拉着的粉肠。

在《乐队的夏天》的舞台上,五条人是一支特立独行的乐队,他们把红线看得很清,底层逻辑也运用得很自如,他们不想像其他乐队那样“听话”,不想乖乖成为一场游戏中的棋子。我很清楚为什么很多人喜欢五条人,也理解那些不喜欢五条人的想法。专业乐迷里的王硕说,五条人就是一支有文化的广东朋克乐队。

约五条人采访时,很困难,经纪人张晓舟说,干脆来阿那亚采访吧,顺便来看他们的演出。我和本期的特约摄影师高源就赶往阿那亚,到了才被通知,采访要往后推了。等到第三天的时候,高源给我发来一个微信,说:“这种等待太焦虑了,我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是在6年前,在印度拍摄法王。”好在演出结束后的采访还算顺利。

专程来看五条人音乐现场的人很多,但当仁科和阿茂唱歌时,却很少听到有人跟着唱,或只是在一些歌的高潮段落应和两句。我不清楚人们到底喜欢五条人的哪一条灵魂,只是觉得摇滚乐的舞台突然变换了方式,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啊。

故宫西门的老What酒吧扩建之前只有十余平方米,屋里站上十几个人已是满满当当,酒吧尽头的那个两平方米见方的水泥舞台,是“80后”新生代的发源地,Carsick Cars、Joyside、后海大鲨鱼等乐队大多诞生在这里,这是他们最初始的舞台。后来乐队辗转到D-22酒吧,在那里,印象深刻的是每晚的醉酒,以及Carsick Cars演出时,人人纷纷扔上舞台的中南海香烟。

今年的《乐队的夏天》,录影棚的专业乐迷席位于二楼,那个俯瞰的角度类似于D-22酒吧的二楼。Carsick Cars演出的时候,我全程站起,似乎当年不断重复的鼓声一直徘徊在我脑海中,我依稀想到了当年听到这首歌时年轻、狂热的现场,一小群享受着秘密的快乐的人,陷入了一种原始的情绪,那种属于边缘的亚文化,似乎总是保持着叛逆的地下状态。听到这里时,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

突然发现自己很难接受一些老乐队的改变,却很容易接受新乐队所带来的视听体验。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审美变了,还是摇滚乐变了?在录制现场,我会被康姆士乐队一句简单的“如果我,我是说如果我”所打动,也会对某些乐队的浮夸表演感到厌倦。如果耳朵只是喜欢新鲜体验的话,那么摇滚乐是不是关于一场青春的骗局?乐队和独立音乐是一种特有的时代符号,不过今天的嘻哈音乐、舞曲,似乎都可以轻易取代乐队,因为他们更容易妥协,更容易回避现实的城市,更容易终止荷尔蒙的冲突以及内心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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