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遇刺客袭击,卫兵拼死护卫,方得无恙。他却放走了捉住的刺客。众人不解,连辜鸿铭也登门询问。
慈禧驾鹤西去。溥仪的老爸载沣以摄政王身份监国,他让自己的两个兄弟载洵、载涛分别担任海军和陆军大臣,这种揽权的行径引起很多人的不满。
张之洞当面冒险见难,指出载沣执政以来许多不要之处,并说:一味任用皇室宗亲,满汉鸿沟日深,监国让两个兄弟分做陆、海军大臣,实为先朝未见,吾深受国恩, 居大学士、军机大臣,祈望监国改弦易辙.....
载沣以不悦的神情打断了张之洞的话:中堂老矣,还是少管些国事为好!
张之洞身任疆吏数十年,现在以大学士、军机大臣做了真宰相,心系国家安危,而这个被他视为孙辈的年轻人,居然摆起监国的架子教训他。
一时间,他的脸色被气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不能语。
颤巍巍地被扶上轿后,才捶胸连呼:没想到这把年纪,还受此气。
结果在回家途中,居然遭遇刺客袭击。他却放走了活抓的刺客。
众人不解,张之洞躺在扶椅上,两眼发直:不放走,又能怎样?我担心到时水落石出,反而使自己和对方都浮出水面,相互对峙,岂不是麻烦更大?再说我也老了,经不起当面锣对面鼓了。
他的幕僚辜鸿铭问:香帅就这样打断牙齿连血吞?
张之洞,号香涛,时为总督,称“帅”,故时人皆呼之为“张香帅”。
张之洞无奈地点点头:在山西、两广、两湖,老夫尚可登高一呼,可在京师只能忍气吞声。
辜鸿铭叹息:想不到你老入阁拜相,位极人臣,非但不能伸己志,还要当缩头乌龟。
张之洞连声叹气:到底是谁要置我于死地呢?
辜鸿铭略一思忖, 答:依我看,不是Ge命党就是摄政王。
张之洞:摄政王没理由杀我。我是太后的托孤大臣,我只想以忠报国。当今内外国事日益艰难,亡国危机迫在眉睫。监国摄政王想重振朝纲,挽狂澜于既倒,老夫虽无能,尚可助他一臂之力。
辜鸿铭未置可否:香帅,戏台只有一个,他们要上台,你就得下来,即使摄政王不杀你。他身边的人,那些王爷贝勒呢?
张之洞一摆手:别说了。
辜鸿铭却不管:香帅好比那埋头沙地的鸵鸟……
张之洞忽然吐了一口老血,辜鸿铭忙命人扶张之洞躺下,又去找大夫。
第二天,张之洞称病不再入朝。他并无什么大病,只不过对朝中新贵用事怀私而生气,以此作为抗议,促使载沣反省而已。
但载沣却巴不得张之洞休息,以便他一意孤行, 于是准奏,并关切地说:老中堂尽管在家静心养病。
听说张之洞生病了,梁敦彦急忙前往探视。
梁敦彦是清政府首批留美幼童之一,从美国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回国后,在张之洞的力荐下,就任外务部尚书。
梁敦彦关切地询问:老病况如何?
张之洞答:没有什么。反问一声:崧生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消息?
梁敦彦答:各省排满风气很浓。
张之洞轻咳两声,沉吟道:我看不是汉人排满,而是满人在排汉呀!
他轻轻翻了翻桌上摆放的《张居正全集》,说:张江陵的相业那才是成大事。说罢,重重地叹了口气。身旁的人听得出,张之洞与其是在称赞张居正的相业,倒不如是叹惜自己难伸志向、掣肘于后辈。
一日,躺在床上的张之洞望着窗外的明月,忽觉精神良好,特请一班幕僚来府中的天井赏月。
众幕僚纷纷问候,张之洞一并致谢,而后道:值此明月夜,在我寒舍一起饮茶赏月,实在是一种缘分,不知还有多少人是远隔千山万水而共赏一轮明月。
言罢,跪地拜月,众幕僚也纷纷跪下。
张之洞轻声念:今宵拜年,常圆莫缺,昔我往矣,武昌船随月道。 几只归间……念到此处,忍不住老泪纵横。
众人扶张之洞坐下,即有人吟诗弄赋: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苦吟千里寄知音。
辜鸿铭:我不爱作诗,但记得唐人王建一首咏月诗,不妨借花献佛与与大家共赏:月初生,居人见月一行。行行一年十二月,强半马上看盈缺。百年欢乐能几何,在家见少行见多。衣食相驱遣,此身谁愿长奔波。柜中有帛仓有粟,正是道上思家时……
张之洞若有所思地接过最后一句: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
辜鸿铭道:香帅,这最后两句诗,正可作为你一生的总结。
张之洞捋须低语:老夫一生七十二载,用此两句诗,一十四个字就可定论?
辜鸿铭点头:是的,香帅只顾做事忘了做人,只知有月不知有家,只顾呼风唤雨、指点江山,忘了人生乐趣、真情实爱!
张之洞眼光定定地看着辜鸿铭:汤生,你在我身边二十多年,为何时至今日才有此一说?
辜鸿铭答:香帅是做大事者,而且是专做别人不想做、不敢做、不能做的大事!这二十多年间,我随你从广州到武昌到南京,再到京师,哪见你一刻安宁!
张之洞长叹:知我者汤生也!
辜鸿铭紧接一句:骂你者也是汤生!
身旁幕僚想阻止辜鸿铭说下去,张之洞挥手制止。
辜鸿铭也不管众人投来的目光,径直说开来:香帅一生所为乃事倍功半,种豆得瓜!化铁炉差点成了烧钱炉,幸亏盛宣怀出手相救,才得以起死回生;汉阳兵工厂造出了枪炮,可并没有阻止洋人打进北京城!
张之洞苦笑了笑。
“但是,香帅你即使不是中国人物中最伟大的,也是特了不起的一位!你是大清三朝重臣的佼佼者,不但李文忠公不能与你比肩,就是深孚众望的曾文正公也略逊筹。香帅,我早就为你拟就了一副挽联!”
听辜鸿铭这一说, 众幕僚纷纷喝止他。
辜鸿铭毫不理睬,径自道来:我知道,活人忌讳死。但人死后再敬送挽联,死者能知道生者对他的评价吗?实不相瞒,这挽联,我不但为香帅拟就,也为诸位好友一一拟就!
几位算僚同声骂句“辜疯子”。
张之洞却不由得心头一乐:汤生,我想听你为我拟就的挽联。
辜鸿铭一字一句地念起来:
邪说诬民,荀卿子劝学崇儒以保名教;
中原多故,武乡侯鞠躬尽瘁独矢孤忠。
张之洞开心地笑了:好联,好联!香涛在此拜谢汤生!
辜鸿铭此时已是泪如雨下。他扭过身,双眼蒙泪望圆月。
张之洞称病之际,监国摄政王载沣也亲临张宅慰问过一次, 但绝无请他回朝、共图国政的意思,因此,张之洞欲销假都不可能。
面对以载沣为首的朝廷对宪政假热心、真反对的态度,满汉鸿沟的无可弥补,以及内外国事的日益艰难,张之洞心情甚为抑郁。
1909年7月,刚办过七十二岁寿筵的张之洞假病成真、小病成大,中外名医迭进方药,均告无效。到8月间,眼见病势日渐危险,长子张权忙上报朝廷。
载沣闻讯,再次亲降张府探视,说:老中堂有名望,公忠体国,廉政无私,可敬可嘉,好好为国珍重。
张之洞躺在枕席上,一只手放在病中随时翻看的《张居正全集》上,凛然道:公忠体国不敢当,廉政无私敢不自勉。
张之洞说话的用意是讽谏载沣要廉政无私,不要滥用亲贵,把大清皇朝推向崩溃的边沿。张之洞自知死期不远,想着前生受尽的浩荡皇恩,愿在临别对年轻的监国摄政王做最后一次规劝,使之明了亡国危机已迫在眉睫,从而猛然醒悟、振作朝纲。
无奈,载沣不愿听说:老中堂病得很重,不宜多说话,有什么话,等病好了再说吧,我很忙,得先走了。
气得张之洞闭上眼睛再不理载沣。
载沣刚走,辜鸿铭急急来到了病榻前,怔怔地看着张之洞,见他额头上搭了条白毛巾,咳嗽不已,脸色蜡黄,形容枯槁,好半晌哽咽的喉咙里才哑然喊出一句:香帅……
张之洞伸出瘦如鸡爪的手吃力地握着辜鸿铭的手,还未说话,已是涕泪纵流。
辜鸿铭看在眼里,心里更觉难过,说:香帅, 你好好调养吧,便把张之洞的手轻轻地放回去,并从张之洞夫人手中接过汤药,欲给张之洞喂食。
张之洞摇头,凄然道:咳,大清朝已和我一样,汤药不进了,我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
言毕,紧闭双眼,一任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听张之洞说话吃力的样子,使得辜鸿铭泪眼朦胧。想着这二十多年来,自己追随张之洞左右的种种……
张之洞半晌伸出颤巍巍的手来握辜鸿铭,艰难地说:汤生,你视我为何人?
辜鸿铭哽咽着:我视香帅如师、如兄、如父!我和香帅是两个身子一颗心。
张之洞两眼噙满泪水:汤生,今日有你这句话,南皮一生足矣! 我走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再没办法帮你了……你的好自为之啊!
辜鸿铭凄然地:香帅……师傅,继而语声凄厉地:兄长!
逾数日,张之洞病情加重,乃唤过一帮妻妾及儿孙,吩咐长子张权执笔,在他早已写好的“勿负国恩,勿坠家风”的遗训上再加几行字“吾生平学问行十之四五,治术行十之五六,心术则大中至正。”
就在这天夜里,一代名臣张之洞带着无尽的遗憾和忧虑,走完了七十二年的人生历程。
西太后一生玩弄权术,没干什么好事,但在用人上却有着清醒的认识,她知道同族满人皆是酒囊饭袋,故而重用汉官,临死也知托孤张之洞。只可惜她的后人却不知死活,打压排斥汉人,加速了满清的灭亡。
张之洞的死标志着晚清时代一个重要的时期——所谓同光中兴的结束。
张之洞的灵堂内,哀嚎声声,一派悲凉气息。辜鸿铭一身素服,捧着挽幛恭敬地献呈灵前,而后双膝跪下,“嘣……”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其挽联果然这般写道:
邪说诬民,荀卿子劝学崇儒以保名教;
中原多故,武乡侯鞠躬尽瘁独矢孤忠。
外务部员外郎辜汤生
辜鸿铭起身后,一张泪脸,面向众人说:文襄公一生清正廉洁,为国去后竟负债累累,致使一家八十余口几乎无以为生, 当朝衮衮诸公,有哪个能有此风骨与气节?
辜鸿铭说完不禁潸然泪下,边说边用袖子拭擦眼泪。
前来祭奠一班文臣武将、幕僚门人,哪个不知张之洞平生不事聚敛个人财富,办实业,兴洋务,年年月月动辄百千万两,却不轻取一文钱为私用,更拒不义之财,而亲朋故旧有难,往往还解囊相助,以致过年时常常入不敷出,如此清廉自守,实在难有其二的雅洁君子。如今又听辜鸿铭这么一说, 大家皆嘘唏不已。
辜鸿铭拿过一小篮,在里面放下银锭,尔后对众人道:汤生在此带个头,为文襄公一家募捐些过日子的款子,使文襄公家人得以为生,不致流离失所。如此,文襄公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矣!
说罢手捧小篮,依次走到前来祭拜的大小官员面前,为张之洞家人募捐。
张之洞门人僚属知其廉且穷,所以致送礼金都比较重些,加上辜鸿铭的临时募捐,总计亦不足二万之数。
张家所办丧事也就全赖于此款,治丧下来所剩无几。
张之洞一生显宦高官,位极人臣,而宦囊空空,可称廉圣,辜鸿铭的挽联对他的称颂,一点也不为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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