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把艺术境界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两种,后又说古今之成大事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对于电影表演这门艺术,蜚声国际影坛的张国荣,入门的处女作却是风月电影《红楼春上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的张国荣,高度还原贾宝玉。虽然这是部让影迷难以启齿限制级的电影,但意外的是张国荣的传奇人生也应了书中贾雨村对宝玉的判语。
秉天地清明灵秀之气所生,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
《红楼春上春》
开启电影之旅的张国荣,在以后的60部电影里,从懵懂入行的新人,蜕变成人戏合一的表演艺术家。从《失业生》走出的翩翩少年,成为《阿飞正传》里的风流浪子,最终在《霸王别姬》中人戏不分,极其精彩与艰难的走完了演员从“有无之境”到“无我之境”的三生三世。
第一世 独闯江湖,天涯路何处
相比于以后张国荣在艺术和生活上的争议,关于他童年生活的记叙几乎一样。虽然家境富裕,但父亲忙于工作和母亲以外的女人,哥哥姐姐又都年长于他,没有家庭关爱的张国荣童年孤独,13岁就独自赴英国留学,咀嚼尽了异乡的迷茫与孤寂,回港后以选秀歌手的身份出道,星途坎坷。
在一段段晦涩的过往和长期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教育下,张国荣培养出了“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的独立个性,一言一行忠于自我又骄傲执着。20岁的张国荣在努力开创歌唱事业的同时积极参演电视剧,并带着歌手和电视剧中的人气与形象,进入电影世界。
导演们最初都会依据张国荣早期反叛和浪漫的形象,刻意地在电影里将张国荣塑造成为一个叛逆的青年,是《喝彩》里飞扬跋扈的Gigo,《失业生》中玩世不恭的林志荣,《为你钟情》中风流不凡的福水。经过历练的张国荣又从反叛青年,配合自身青春帅气的形象,在《柠檬可乐》《缘分》中化身为纯情的少男,并结合自己的演唱经历出演青春励志电影《鼓手》。
《鼓手》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表演理论体系,秉承“角色即演员,演员既角色”的理念。早期的张国荣利用自身的生活经历、身体条件及青春气质,通过一系列的青春片在电影市场崭露头角,实现“有我”之境,并凭借《烈火青春》中的表演提名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天赋异禀的他开始在电影表演中崭露头角,让观众和片商开始真正记住这个俊朗的少年。
第二世 光影人憔悴 衣宽终不悔
青春帅气的外表让他在青春片里十分贴近人物形象,但这在成为他表演优势的同时,偶像的定位却为他转型带来了诸多的困扰。而他克服瓶颈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为艺术“默默忍泪向上游”。
因此他不介意在电影里扮演配角甚至是反面角色。对他而言,每一部电影就是一个生命,正是这种对表演的深切体怀,让他将一个个人设并不讨好的角色完整的呈现了出来。
电影《鼓手》里张国荣又鼓又歌。电影开拍前他非常诚意地要求导演让他学打鼓,他觉得作为电影的主线是不能假手于人的,也不好靠摄影技巧以假乱真。他通过苦练和打鼓的效果说服了导演不用替身。以后这样边学习技艺边拍电影的方式,贯穿了张国荣整个演绎生涯。
正是凭靠在圈内口耳相传的敬业态度,张国荣开始遇见吴宇森,遇见徐克,遇见王家卫与陈凯歌,在大导演的指导与自己一如既往的严苛要求下,褪去青涩,由“有我”走向“无我”。
和崇尚暴力美学的吴宇森合作,张国荣开始在彰显出男儿本色。虽然第一部《英雄本色》中,张国荣的表演被周润发和狄龙掩盖,但血气方刚的宋子杰,再也不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少年郎。5年后的《纵横四海》,同样在吴宇森的镜头下,阿占被张国荣塑造的更为立体与饱满,成熟又不失可爱,在发哥面前依旧夺目。
而徐克的《倩女幽魂》中,宁采臣的书生形象看似是对早期角色的反复,但这里的张国荣的表演已经没有早期青春片中的刻意。31岁的他在电影里早期的偶像风采和叛逆气质已然全部褪去,笨手笨脚、至真至情的宁采臣,成为后世反复翻拍却无法超越的影史形象。
《倩女幽魂》
这一时期的张国荣已经学会将自己的某种特质与每个角色的处境相融合,并在内心探讨角色在处境的限制中所有的情景。有的放矢的让角色在“有我”的限制中,尽可能的得到升华。
因此他在赋予角色生命的同时,自己也生出万千华彩。所以他可以是《胭脂扣》中顾盼生姿的十二少,也可以是《白发魔女传》中桀骜不驯的卓一航,更成了颓废又孤傲的阿飞。
《白发魔女传》
《阿飞正传》拍摄时,张曼玉说收工后她看到哥哥在独自彩排。因为《阿飞正传》是早期就采取同步录音的电影,他要练到那走向走廊尽头的脚步声最准确为止,在张国荣的意识里,他可以为电影把细节做到极致。
《阿飞正传》
阿飞倾注了张国荣退出歌坛后的所有情感,从“对镜独舞”的身体表演,到两次谈及“无脚鸟”时的声音反差。张国荣调动身体的每一处来表达一代香港人的逃离与选择。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正是阿飞,为他带来了两岸三地唯一的影帝荣誉——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
第三世 踏寻千百度 蝶变阑珊处
90年代,张国荣成为歌演双绝的全能艺人,光芒万丈。但张国荣即使看尽繁华依旧戏痴如初。在最好的艺术时光,他遇到了创作力鼎盛的陈凯歌,遇到了《霸王别姬》,为此他敛起巨星的光芒,北上当起上达四个月的学徒生涯。
《霸王别姬》
接受西方教育的他熟稔了京剧的“唱念做打”,电影里事必躬亲。从动作到唱腔,活色生香、仪态万千。全情投入的张国荣最终物我两忘,抬头低眼皆是程蝶衣的执念与自我。也正是这些梦幻与现实、死亡和生存的碰撞,成就了华语影史唯一的金棕榈与史诗级喟叹。
《霸王别姬》
对艺术有近乎苛求的张国荣,与人戏不分的程蝶衣在《霸王别姬》中水乳交融,表演已臻“无我之境”。但张国荣带给观众的惊喜仍在继续,他贴上了小胡子,成为《东邪西毒》中隐匿于沙漠深处的孤傲侠客,满目皆是寂寞萧索与求而不得的痛苦。
《东邪西毒》
他成了《春光乍泄》中独自面对灯罩上的瀑布失声恸哭的何荣宝。他和梁朝伟携手将华语同性电影推向高峰,并在戛纳国际电影节上为王家卫带来了第一个华语最佳导演奖,梁朝伟也荣膺影帝,付出极大心力的张国荣却两手空空。
电影里的何荣宝肆意妄为,台下的张国荣却备受争议。公开同性恋情的他,被质疑为本色出演同性题材的电影与雌雄同体的人物。可从《金枝玉叶》中才华横溢的音乐制作人顾家明,到《家有喜事》中面恶心善的常骚,加之程蝶衣和与何荣宝,每个人的悲哀与快乐,都被张国荣精准诠释。这样的本色言论,也太牵强了!
《春光乍泄》
虽然没有拿奖,张国荣还是以自身的表演,对影像文本中的异性恋规则发出了掷地有声的挑战。之后的他即使生活饱受非议,还是一如既往的支持电影事业。他象征性的收取一元片酬支持张之亮的“新星导演计划”,蓬头垢面的在《流星雨》中出演真切关爱孩子的父亲。从小缺少父爱的张国荣,一生只出演过这一次父亲形象,把自己理解的父子温情脉脉诠释。
《枪王》
他的角色愈发多样,作为首位在大陆出演革命者的港台演员,一改样板戏里的高大全形象,以纪实式的表演方式出演《红色恋人》中浪漫多情的靳;《枪王》中他成了性格扭曲、冷酷无情的变态杀手Rick,戏里的他精神错乱,戏外的张国荣也备受抑郁症的折磨。
他生前最后一部电影《异度空间》中,那个精神错乱、压抑痛苦的心理医生罗本良与现实生活中张国荣的情绪状态有着惊人的相似,影片上映后的第二年,忍受不了精神痛苦的张国荣永远的离开了人间四月天。
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情景要求,张国荣的表演经历总是和现实生活产生共鸣。也许他就是纯粹的为艺术而生。和贾宝玉一样,是生在富裕之家的“情痴情种”。
不同的是,他注定忍受孤苦,又难得的在艺术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并痴心不改。历经三生三世,完成从“有我”到“无我”的蝶变,我们怀念哥哥,是怀念他的艺术人生,怀念他在岁月里的风情万种,以及他面对诋毁时的优雅与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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